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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中

作品名称:像风一样远去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05-13 22:15:36      字数:10860

  君子与小人
  我在前面说过,这一辈子,万立人都在施惠于我。
  我参加工作靠他,从地质队调回小城靠他,能够开小车,口袋里有大把的钱,也完全是靠他。
  小时候,万立人还对我有过很多慷慨援手之恩。
  有一次,我下河游泳,耳朵进了水,引起耳朵发炎,疼得要命,不仅流脓,还发烧。
  万立人把我带进了小城的医院,花了两块钱,才把我的耳朵治好。
  此时的万立人,也才十几岁,小学还没毕业。他那两块钱是怎么来的,到今天也是一个谜。
  小时候,我们要得到母亲一分钱,那是比登天还要难的,就连我们每年的压岁钱都要没收,她又怎么会给钱我们呢?
  这两块钱万立人到处藏。有一天他把钱放在席子下面,被我发现了。我毫不客气,两块钱据为己有。
  万立人回到家里,发现钱不见了,汗都出来了。
  不用说,我成了第一怀疑对象。万立人连哄带骗,要我把钱拿出来。
  我坚决不承认。
  见软的没用,万立人给了我一巴掌。
  这一巴掌还真管用。我被打哭了,乖乖地将两块钱拿出来。
  事情就这么巧,就在这天,我因为下河游泳,耳朵进了水,引发了中耳炎。
  我把这归咎于万立人的那一巴掌。
  万立人没有办法,只好带我去医院,把两块钱全部花完。
  我还记得,大约在我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万立人带我上街,图便宜,用两分钱买了一根甘蔗。
  刨皮时才发现,甘蔗上了水,几乎变成红色,根本不能吃。
  这说明万立人生活常识欠缺,还说明万立人小的时候没吃过什么甘蔗。
  大约是在读小学六年级那年,我第一次听到了“癌”这个词。
  西门口的人把“癌”说得无比恐怖。在他们的叙述中,“癌”是一种居无定所的东西,来无形去无影,飘忽不定,像在天空中到处飞的小鸟,人身体的某个器官不过是它们四处栖息的巢。所以,人无法抓到它们,可它们的破坏能力却极强,简直就是无恶不作,谁要是撞上了它很快就会没命。
  有几年,我一直被这种恐惧牢牢抓住了。因为我的左耳后根上长了一个粉瘤。
  自从发现左耳后边有一个粉瘤,我一直把它当作小城人所说的“癌”。一方面我怕得要死,以为自己很快就会死去。另一方面我又死守着这个秘密,不敢让任何人知道我很快就会死去。
  本来我们家的孩子都是在刘家理发,一来就近,二来照顾近邻的生意。自从发现耳根后面的粉瘤后,我就坚决不再去刘家理发,而且一定要头发很长了,才会向母亲要一毛钱,跑到远离西门口的十字街去理发。
  理发对我来说是件很痛苦的事,哪怕是陌生人,我也不愿让他看见我耳根后面的秘密。
  这件事后来还是让回城的万立人知道了。他把我带进地区人民医院,把粉瘤割掉了。
  我现在还能清晰地记得,我进手术室的情形。
  那是一个很大的房间,摆着很多张手术台。我进去的时候,有一个全身赤裸的男人躺在手术台上,他粗壮的生殖器像一根坚硬的棍子,笔直向上。
  可能是刚刚打完麻药,手术还没进行。他四周围了一群戴蓝帽子的人,有好几个还是年轻的女人。
  这让我心里发毛,担心等会儿衣服脱光了,自己的小鸡鸡也在一群女人面前翘起来,那可怎么办?
  没想到我的手术实在是太简单了,连衣服都不要脱。一针麻药注射之后,手术开始了。我听到了手术刀在我耳后根切割的声音,很响,却一点疼痛感都没有,好像那手术刀是切割在别人身上。
  最要命的是1974年5月,我被狗咬伤了。
  如果我还在学校读书,再有两个月就要高中毕业了。可我早就辍学了,在家无事可干,常常扛着“杠子”去西门口郊外捕鱼。
  当时我已看到了那条毛色全黑的大公狗,它蹲在路边,纹丝不动,也看着我,威风凛凛。
  我从它身边走过,心一直是悬着的,步子不敢迈得太大。
  就在我放开脚步,准备赶路时,大黑狗一声不响从后面扑上来,在我的左膝盖内侧狠狠地来了一口,流出的血是黑色的。
  我当时懵懵懂懂,除了疼痛恐惧,并没有去想这件事可能会带来的恶果,只是向路边人家要了一团白米饭,敷在伤口处。鱼也不打了,一瘸一拐走回家去。
  被狗咬伤敷白米饭,没有任何医学道理。但从前小城很多人都是这么做的。如果身上哪个地方开了个口子,小城人还会在灶下抓一把灰抹在伤口。也有用火柴盒皮贴在伤口的。小时候,母亲就经常用这些稀奇古怪的方法给我们疗伤,我只是依法效仿。
  如果咬我的真是一条疯狗,会生会死,只有听天由命。
  参加工作的头一年,我经常在夜里做梦被狗追赶,结局总免不了被狗咬一口,醒来时总是一身冷汗。
  我把这事讲给我的师傅听,请他给我圆梦。
  师傅姓邹,祖籍河南,是从部队下来的,个子很高,又干又瘦,走路喜欢哈腰含胸,说话很少有个正经的时候,胡说八道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他。
  他的解释是:“梦都是反的,说明总有一天,你会去咬狗。”
  从中可以看出,被狗咬的这件事对我影响之深。
  这件事是如何被万立人知道的,今天想起来还是个谜。他把我带到省城,光两个人的往返路费就花了好几块钱。
  之所以要去省城,是因为小城的几家医院和防疫站都没有狂犬疫苗。
  那时候的狂犬疫苗要连续打十四针,且是最疼痛的一种针剂,背和手臂都打肿了,要拿热毛巾热敷。
  头疼的是,狂犬疫苗必须在低温下冷藏。我们家哪有这条件?当然也是万立人出面,找熟人帮忙。
  我升高一那年,万立人还给我找了一个师傅,教我习武。
  这个人就是我前面提到的赫赫有名的“刘打士”的三儿子,大名叫刘无涯。
  万立人与刘无涯有同窗之谊,以前我扭伤了脚,都是万立人带我去找“刘打士”。
  “刘打士”两只手在我的脚上轻轻捏几下,跟我东拉西扯的功夫,突然发力,只听咯吱一声响,就算是给我疗完了伤。
  不知要不要给钱。我是没看到万立人给钱。没几天,肿消了,脚也好了
  刘无涯长得秀秀气气,完全是一副白面书生模样,根本就不像习武之人。
  这完全是错觉。他的手握成拳,大拇指下面的肌肉就会露出一个个坚硬的疙瘩,没有十几年的功力根本到不了这份上。
  十月的某一天,全校师生在球场开大会,没有凳子,我们屁股下面垫一本书,或一张纸,席地而坐。
  校长在主席台上慷慨陈辞,说了很多。前面说了些什么没有多少人会有印象,也没有几个人会去认真听。接下来的一个话题,连那些还在读初中的黄口小儿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高二年级的一名女生,名字就不公布了,夜不归宿,现在学校宣布,予以除名。”
  这名女生,夜里住到刘无涯的房间里去了。
  这时的刘无涯,下放在西郊,在村里当赤脚医生。诊所只有他一个人,医生是他,药剂师是他,护士还是他。
  白天门打开是乡村诊所,夜里门关上就是他的家。
  有一段时间,我差不多每天都可以见到那个女生。照理说我应该叫她师母。但我叫不出口。她已怀孕了,后来生下了一对龙凤胎。
  万立人把刘无涯请到我们家,喝了一餐酒,就算收下了我这个徒弟。
  那一天,万立人烂醉如泥。这是我看到万立人醉得最狠的一次。我也第一次明白,一个人喝醉了酒,呕出来的东西会那么难闻。
  房间里臭气喧天。两人究竟喝了多少酒,不得而知。
  万立人的酒量很大,刘无涯的酒量更大。这表明,万立人的功夫远比不上刘无涯。这也是万立人要找刘无涯做我师傅的原因所在。再一个可能,他要忙外面的事,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教我。
  从第二天起,我每天早晨跑步大约六里路,到刘无涯的诊所去一次。
  到达刘无涯的诊所,房门还是紧关着的。刘无涯和女生好上的时间不长,可能正处在蜜月期,我不来,房门要到很晚才会开。
  我忐忑不安敲几下门,就退到一边等着。过了一会儿,刘无涯开门出来。
  附近就是一条小河。河堤弯弯曲曲。堤坡下面有些平地,长满了青草。不过此时草已枯黄。
  我们就在这里练功。基本功万立人教过我一些,有些基础。刘无涯教我的是一套名叫“太子公”的南拳。这是刘家祖传的拳路,比较简单,没有太高的难度动作,这只能说我对其间的深奥没有悟透。
  在拳术里面,有“南拳”“北腿”之说。刘无涯腿上的功夫更了的,人可以在空中翻滚,跳得非常高,腿也绷得非常直,有时上身几乎就是贴在大腿上,许多高难度的动作都是一手呵成的,噼里啪啦,人尤如在空中飞行,看得我眼花缭乱。
  刘无涯告诉我,“这是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你只要把‘太子公’练好了,对付一两个人根本不会有问题。”
  我后来越来越不好意思一大早就去敲刘无涯的房门。不到两个月,我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不再去找刘无涯。去了地质队后,早晚练功的事被我彻底放弃了。那套“太子公”也算是还给了刘无涯。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惰性很重,干什么事都没有长性。于今想起来,实在对不住万立人。
  万立人如此待我,我却把手伸进了他的口袋。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家里除了母亲就是他有钱。可要偷母亲的钱很难。而且母亲的每一分钱都有数。只能打万立人的主意。
  万立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时已经有了一份工作。他在小城二轻局属下的烟花厂做仓库保管员,每月的工资是26元。
  烟花厂是集体企业,在当时的情况下能有这么一份工作已经是要烧高香了。
  万立人进烟花厂只是权宜之计。从进厂的第一天起,他就在谋划更好的出路。总而言之,就像他此前曾经下定决心不能在农村呆一辈子一样,他也不会在烟花厂呆一辈子。
  1974年夏天,他如愿以偿,击败了所有的对手,拿下了二轻局那年唯一的一个工农兵学员指标,进了小城唯一的一所大学读书。
  就在万立人成为工农兵学员的这一年,烟花厂发生了火药爆炸,死了九个人,伤了二十多人。
  爆炸是在上午发生的,听到惊天动地的那一声巨响,很多人跑去看热闹,躲在家里逃避下放的我也去了。
  烟花厂的大门口停着两辆大卡车,车箱里铺着一层稻草。二十多个受伤的年轻女工被抬出来放在车上。她们的衣服已没有了,大腿上,胸前,背上,一块块熏黑了的皮被掀开,露出里面雪白的肉。
  万立人的运气非常好,刚刚离开烟花厂,坐在教室里,听他三年大学学习的第一场课。
  在烟花厂期间,他有了他这一辈子的第二次恋爱。那个女孩子我看过,个子很高,一对长辫子到了屁股上,穿一件黄色的格子衫。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她由人陪着,在我们家的门口转了一圈,大概是想看看我们家是什么样子。
  这以后,万立人有一段时间不回家住了。他的借口是:他是保管员,夜里要守仓库。
  鬼才会相信他这话。
  我曾经以为,万立人会把那女孩子娶回家,做我的嫂子。就容貌而言,她很容易得到很多人的喜欢,包括我在内。
  万立人没有娶她。这让我感到惋惜。
  万立人之所以没娶她,是她家的成分太高。万立人担心娶了这样一个老婆,会影响他将来的前程。
  据说,那女孩子曾经大哭了一场。数年后,她嫁进了省城。没有嫁给万立人,应该是她的福气。
  与女孩子分手后,万立人搬回家住了。
  那时候,没有多少人会有存折,也很少有人有钱包。母亲身上的钱是包在一块手帕里。夜里睡觉,母亲会把包钱的手帕从口袋里掏出来,压在枕头下。
  她睡得很晚,起得很早,睡觉又是十分惊觉,我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
  万立人就不同了。从外面回来,万立人的裤子和一件白色的“的确凉”衬衣挂在墙壁上的钉子上。他的钱揣在口袋里,既没有钱包也没有手帕。
  对于我这个手脚不干净的大弟,万立人当然清楚。他为什么不防范我,让我有机可乘,于今也是个谜。
  不但不防范我,有时候,万立人还会给我一点零零碎碎的钱。当然这钱也不是白给,我得帮他做点什么。
  举一个例子。
  有一年,也就是他返城的那一年,过端午节,桌上不仅有母亲包的粽子,红色颜料染过的鸡蛋鸭蛋,还有一海碗红烧肉,一碗油豆腐,一碗苋菜,一碗豇豆。
  万立人给了我三毛钱,让我上街去给他买酒。
  我拿着三毛钱和一只海碗,去了离我们家最近的一家国营“南货”店(在小城,卖用品的商店称百货店,卖吃的商店称“南货店”)。酒有瓶装的,更多的是装在酒缸里的散酒,缸口压一个避免走了酒气的沙袋,舀酒的勺子挂在一边。
  买三两酒,三毛钱还有多。几分零钱,万立人给了我,作为对我跑腿的奖赏。
  几分钱能干什么呢,一个烧饼都买不到。
  当天夜里,我就把手伸进了他的口袋,偷了一毛钱。过了几天,看准机会,我又偷了他两毛钱。
  到后来,只要看见万立人挂在钉子上的衣服裤子,我的手就会发痒难忍,胆子也越来越大,最多的一次偷了五毛钱。
  有了钱,我就可以在上学的路上,给自己买一块烧饼吃。
  以万立人的精明,他不可能没发现口袋里少了钱。
  他一定在暗中观察,可能还亲眼目睹了我把手伸进他口袋的全过程。
  他没有戳穿我,一直到现在还为我保守这一秘密。在这方面,与我对待万立诚的恶劣态度相比,他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一开始,他一定是故装糊涂,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到后来,不见的钱越来越多,他就不能不有所表现了。
  他的表现是口袋里再不放钱。
  我不光彩的偷钱经历,到此划上了句号。

  和母亲玩脑屎
  玩脑屎是小城的土话,直译过来,有玩脑筋之意,又不尽是如此。
  两个人相互较劲,常常会甩出这样一句狠话:“他要和我玩脑屎?看我不玩死他!”
  在生意场上,对手之间,这句话是经常用得上的.
  小时候,万立诚一直都在和母亲玩脑屎。
  万立诚最大的罪过就是见什么偷什么。他像一只小耗子,哪里有吃的都躲不过他的眼睛。刚刚煮熟的饭,菜橱里的菜,母亲为过年准备的花生豆子炸红薯片糯米果冻米糖芝麻糖,他都偷。
  母亲买回家的肉,从来都不会痛痛快快地给我们吃。在弄出很多花样来之前,她会让肉过一道水。那肉虽然煮了一下,颜色还是红的,最多只能是半生半熟。
  这样的肉万立诚也去偷着吃。
  家里有这么一个人,母亲万分头痛。为了提防万立诚,当然,还有我,只要是能吃的东西,母亲都会藏得牢牢的。
  真要佩服母亲藏东西的本事。床底下,柜子里,箱子里,阁楼上,厨房里,墙缝里,甚至恨不得地下到处挖洞,藏她想藏的东西。
  不仅藏吃的东西,别的东西也藏。有些东西,到后来恐怕母亲都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母亲去世后,我们翻出了一大扎用皮筋箍着的全国粮票,还有全省通用的粮票,小城通用的粮券,布票,肥皂票,油票,火柴票。因为年月久远,用小城的土话说,那皮筋已经“洋”了,粘在那些颜色斑驳的纸票上,很难分离开。
  全国粮票是万永昌探亲时带回家的,七十年代一斤全国粮票好像可以换好几个鸡蛋。过了七十年代,所有的票都成了一张废纸。
  1982年,我们家遭遇了一场大水,水几乎齐了阁楼,半个月才完全退去。也幸亏有这场大水,母亲早年的一个存折不知从什么地方漂出来了。
  经水浸泡,字迹已经模糊,后来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在银行把那笔钱的数额查清楚。
  母亲越是到处藏东西,万立诚越要挖空心思去偷她藏起来的东西。
  我们家有一张老式立柜,双开四扇门。最早,母亲只是把吃的东西藏在柜顶上的青花坛子里和一个铁桶里。
  母亲以为万立诚个子小,东西放在高处拿不到。岂不知万立诚人小鬼大,可以把桌子移过去。人站在桌子上,偷柜子顶上的东西也就轻而易举。
  母亲奈何不了万立诚,只好把吃的东西统统锁进立柜里,锁匙一天到晚挂在腰上。
  从开锁这条途径去偷柜子里的东西看来是没门了。但这也难不倒万立诚。
  母亲一大早就到菜地去了,要到中午才会回来。万立诚有足够的时间慢慢琢磨,找到一把用他的方式可以解决问题的钥匙。
  柜子门很快就被打开了,不是开锁,而是把活页上的螺丝卸下来。东西偷出来后,又重新把活页装上去,螺丝拧紧。
  一次次卸下,又一次拧紧,螺丝孔变大了,螺丝再也拧不上了。
  母亲不是傻子,东西少了不可能没有察觉。她只能转移阵地,不再在柜子里放吃的东西。
  立柜上两把锁还是要挂的。没办法上螺丝,她只好在活页孔里穿几圈铜丝。这样在立柜上挂着两把锁,实在是可笑之极,只能锁君子,不能锁小人。
  万立诚绝不是君子。怀疑母亲会杀回马枪,万立诚又把铜丝剪断过很多次。
  剪铜丝是用剪刀。而剪刀是用来剪布的,不是剪铜丝的。剪刀剪了铜丝就会有一些缺口。母亲徒劳无益,还得花钱去磨剪刀。
  少年时代,万立诚的心计、聪明、智慧、精力,用得最多的就是如何让自己不挨饿,少挨饿,避免自己被当作家人的出气筒,以及来自外面的欺负。
  他身手敏捷,在和母亲的周旋中,他扮演的是老鼠的角色。老鼠要去偷食,母亲当然得像一只猫一样去抓他。
  母亲从外面回来,第一时间盯上母亲的一定是万立诚。他不动声色仔细观察母亲带回了什么,手中有何物,跟吃有没有关系。
  我们肚子饿得难受,只知道傻乎乎围在厨房里“念糯米蛆”(母亲语),催促母亲快点开饭。万立诚不是这样。他总会趁机避开众人视线,溜进房间,打开窝在箩框里的锅盖,也不管有多烫,用手抓着饭就往嘴里塞。还打开菜橱,熟的生的或者半生半熟的,只要能吃都不放过。吃完了嘴巴一抹,人跑得无影无踪。
  做了这种事,万立诚永远不会承认是自己干的。他可以闭着眼睛说瞎话,蹲着屙屎,提起裤子就不认账,常常把人恨得牙齿痛。
  他不仅偷家里能吃的东西。只要能变成吃的东西他也偷。
  在西门口,有个换糖的老头,姓朱。西门口的孩子看见他来了就会齐声高喊:
  “点点磕,点点磕,朱老头换糖比贼恶。”
  听到朱老头“点点磕”的敲打声,撒腿跑得最快的一定是万立诚。
  朱老头最喜欢的就是万立诚这种孩子,手中永远不会空着,不像有些孩子,光围着糖担子看,两手空空,只能眼巴巴流口水。
  万立诚才不管朱老头换糖是不是比贼恶,只要手中有东西,照样找他不误。
  也不完全是牙膏皮,烂了的铁锅,用秃了的锅铲。只要能换到糯米糖,哪怕是母亲天天不离手的锄头,他都会把木柄卸掉,丢进朱老头的破铜烂铁筐里去,气得母亲要吐血。
  他拿去换米糖的东西并不一定全靠来自家里。西门口的垃圾坑是他去得最多的地方。他手中的棍子在臭气冲天正在焚烧的垃圾堆里不停地搅,搅得臭味更浓灰尘四起。垃圾堆里有很多好东西:铜电线,有铜芯的坏锁,破铝碗,烂铝锅,古铜钱,断了一截的黄铜蚊帐钩……说不准还能碰到破损的铜炉。万立诚的眼睛贼亮。经手中的棍子搅了一遍之后,就很少再有什么东西会留给别人了。
  这些东西也未必全部丢进朱老头的糖筐。有些会拿到废品收购店去卖。有了钱,他就可以去买更好的吃食。
  他后来越来越有经验了,口袋里的钱也就越来越多。如何不让母亲和我们发现口袋里的钱,又成了他费尽心机的一件大事。
  以前总是他到处去偷母亲深藏的东西。现在轮到他到处藏东西,当然最清楚怎么藏东西才更保险。
  我们家里,要藏点什么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别说东西,就是藏个人一点问题都没有。为了逃避帮母亲干活,万立诚有时会把自己藏到阁楼上去。他的方法就是把脏得要命的鞋子脱在阁楼上,楼梯恢复原状,让它斜着贴墙而立,造成一种阁楼上没人的假像,而下面的动静他却能听得一清二楚。
  在阁楼上藏东西当然是太简单了,哪里都可以塞。但也有不牢靠的时候。万立诚从小就明白这样一个深奥的道理:越是安全的地方越不安全,越是简单的事情越复杂。所以,他会在母亲睡的床板底下打一个钉子。钱用绳子绑着吊在床板下面。过些时日,他又会把塑料纸包着的钱埋在地底下,或者塞进墙缝里。总而言之,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钱来得实在是太不容易,要保住属于自己的胜利果实,必须绞尽脑汁。
  黑暗中,他像一只真正的老鼠,眼睛闪着亮光,悄无声息,一下从这个角落蹿到那个角落,鬼鬼祟祟,不敢见人。
  万立诚要躲是躲不掉的。他能躲过母亲的眼睛,还能躲得过我的拳脚吗?
  他藏藏掖掖躲在某个地方吃东西时,我的一个巴掌就会不期而至。
  很多时候,我知道万立诚是冤枉的。他所吃的是他从外面刨回来的东西。
  但这没用。我已经形成了习惯思维,看见他在吃东西就会想到来路不正,这等同于茅坑里带出的黄泥巴,不是屎也是屎。
  就算是他没偷,看见他老是有东西吃,而我肚子里却大闹空城计,这也会让我心里不舒服。
  我心里不舒服,就忍不住要打他。
  万立诚冤死了。他偷东西固然要挨打,没偷家里的东西也常常吃我的巴掌。

  刀子嘴,豆腐心
  我把家里打得鸡飞狗跳,难道母亲不管吗?
  母亲当然要管。但她管不了。最主要的是她没有精力来管我们。
  一天之中,大多时间她都在菜地里。我们还在床上睡觉,她已把早饭做好了。
  吃饭是不用她来管的。只要桌上有菜,锅里有饭,我们知道怎样填饱肚子。
  中午,我们回来了,她还没有回来。下午,母亲通常都是熬好一锅绿豆粥就去了菜地,再回来就是天黑后的事了。
  早早晚晚她都要给菜地浇水,施肥,抓虫子,除草,松土,搭各种各样的架子,一天根本忙不过来,何况家里还有一大堆事。
  第二天,周而复始。这就是我童年至少年时代记忆中母亲每天的工作。
  有一件事我记忆至深。
  那是一个冬夜。吃完晚饭,我们早早上床了。入睡之后,母亲才回到家里。
  她舍不得点灯,摸着黑到床上挨个去摸我们的脑袋,看我们都回来了没有。
  母亲冰凉粗糙的手摸到我的脸上,把我吓醒了。
  我大叫了一声,坐了起来。
  母亲知道我吓坏了,赶紧拍着我的肩膀说:“不怕不怕,立言是我。”
  然后母亲才去厨房吃饭。又是一片刮砂锅底的声音刺耳而来。
  我们家里最大的问题就是孩子多,生活物质极度短缺,孩子之间才会有那么多的争吵打斗。
  我老是打万立诚,母亲怎么会不知道呢?
  看见把万立诚打伤了,母亲不知有多心痛。
  印象中,有一次,我在厨房里打万立诚,母亲手中的锅铲柄冲着我的脑袋敲了过来。
  我怎么会被她敲到,一蹦已经很远了。
  母亲并不是真心要敲我,只是吓唬我而已。
  我们家众多的兄弟姊妹,没有几个人被母亲真正打过。也很少对我们进行体罚。她下不了那个狠心。在这方面,我们家的孩子比起西门口的很多人家的孩子不知要幸运多少。
  西门口绝大多数孩子都是被父母打大的。“不打不成器”。父母们在用棍棒和巴掌拳脚教育自己的孩子时,都是这么说的。
  一些处罚孩子的手段闻所未闻。
  跟我们家成了生死冤家的涂家,对两个狗见都嫌的儿子的体罚就是经常用针扎他们的小鸡鸡。
  每一次都是涂家男人和涂家女人一起动手,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两个儿子的裤子扒下来,缝衣服的针不计点数在小鸡鸡上一通乱扎,次次扎得鲜血淋淋。
  母亲见了,不寒而栗。
  她有时会拿邻家的孩子作对比,吓唬我们,要我们明白,“锅是铁铸的。”
  “没见过杀猪,也听过猪叫!”
  “有样学样,没样看世上。”
  这是母亲经常告诫我们的话。意思只有一个:要我们学好。
  在一个这样的环境,我们怎么能学好?挨打就难以避免。
  我唯一的一次挨打,是裤子被农民没收了,光着屁股回家。
  那是一个夏日的中午,我和西门口的另一个孩子在荷塘里玩水。荷塘里的鱼非常多,哪怕我们年龄再小,只要徒手贴着塘边摸一圈,也会抓到几条小鲫鱼。更何况鱼还会来找我们。人下到水中,鱼就会在我们脚下和指尖拱来拱去。我要用手掌或脚掌常击水,就会有鱼在岸上活蹦乱跳。
  还有荷花,菱角,莲蓬,荷梗。这对我们都有很大的吸引力。
  荷花是我们儿时的一种玩具。粉红色的花瓣一一拨去,根部缠上一根尽可能长的线,举过头顶,有时人站在椅子上,手放松,金黄色的花蕊就会快速旋转着垂落而下,非常好看。
  每一年的夏天,我们还会摘回很多荷花,花丝晒干,拿到中药店去卖钱。
  硕大的荷叶常常被我们做成一顶帽子,扣在头上。
  人在荷塘,实际上是不需要帽子的。大片的荷叶重重叠叠,为我们撑下了一片荫凉。
  菱角是野生的,不像种植的菱角,颜色是草绿色的,个儿很小,成熟之后壳更坚硬,吃起来更甜。
  莲蓬就更不用说了。我们一边摘一边吃,撑得肚子圆鼓鼓的,还能用荷叶包着一大袋胖嘟嘟的莲子拎回家去。
  这种事过去是不会有人管的,谁摘归谁,只要别挖荷塘里的藕就行了。
  荷塘里有一种荷梗,刚刚浮出水面,叶子还没长出,又粗又嫩,下面那一截比莲藕还好吃。小时候我不知吃了多少这种嫩荷杆。
  那一天,我们在水中拔荷杆,正好一个肩扛锄头收工回家歇晌的农民走过来,一弯腰把我们放在岸上的裤子拿走了。
  我们回不了家,在水里一直泡到傍晚,手脚的皮都被泡皱了。
  眼看天就要黑了,我们不敢在水里再泡下去了。便屁股前后各夹一片荷叶跑步回家。
  进入西门口后,引来了不少孩子。这些孩子前呼后拥,兴奋异常,一边跟着我们跑一边大声喊叫。
  “都来看呀,万立言光屁股啦!”
  更多的孩子被叫来了,看我们的狼狈相。他们一直把我们护送到家门口。
  听到外面的喧哗声,母亲出来了。
  看见我一前一后夹两片荷叶,母亲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我羞愧万分,从母亲身边钻进了屋。
  随即,门被关上了。
  到了房间里面,母亲操起一根篾片追着我打。
  这一回我无处可逃。屁股蛋上挨了几篾片,母亲也就收手了。
  她心疼那条打了补丁的短裤衩,要我带她去找那个农民,要回短裤衩。
  西门口以外那么多生产队,我知道是哪个生产队的农民把我的短裤没收了?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母亲虽然很少打我们,骂起人来却非常厉害。
  她的语言极为丰富,满嘴都是乡谚俚语,我在此根本无法一一复述。
  “鱼动水响”,是形容我们静不下来,巴不得外面能够时时发生点什么,好趁机跑出去凑热闹。
  “话说三遍做鸡屎臭”,是指我们说话罗唆。
  “死人头发梳不清”,是指我们蛮横不讲道理。
  “打屁嗅凳!”,是指我们愚钝,反应迟缓,别人把事做完了,才做出不该有的选择。
  “死人看棺材不住”,是指我们丢三拉四,手边的东西都守不住,更多的还是指人太不中用。
  有些骂人的话不一定只落在我们的头上,母亲也会痛骂自己。
  有一个北风呼啸的冬夜,母亲不小心把我们家一个篾壳的热水瓶打破了。这一夜,母亲痛心无比,不停地念叨自己:“病软了脚,病黄了神,吃贵了米,多少好人死了,怎么不会死到我头上!”
  万淑芬高中毕业那年,即将下放农村之前,还被母亲骂哭了一次。
  母亲骂万淑芬用得最多的一个词是“白菜”。
  “白菜”在小城的骂人话中,有轻佻、下贱、死不要脸、不守妇道等含意。只有骂女人才会用上,和“犯贱”、“烂货”等词同义,但又要略轻。
  十八岁的万淑芬不要说骂,谁见了都心疼,母亲居然舍得骂她,这要街坊们听见了,真不知会作何感慨。
  小时候,万淑芬被母亲“白菜”长“白菜”短的骂着,也不会有何过激的反应。但是那个晚上,万淑芬在自己的房间里哭了一夜。哭得非常伤心,一边哭,一边倾诉。
  我听到的是:“你看哪个当娘的人,会这样骂自己的女儿?”
  “自己的女儿是‘白菜’,当娘的脸上有光吗?”
  人见人爱的大姑娘万淑芬,不能忍受“白菜”这种污言秽语落在自己的头上。
  我们被母亲骂是家常便饭,绝不会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丢不起这人。这也就是万淑芬与我们的不同之处。
  交待我们做的事没有去做,母亲通常是这样骂我们的:“叫你们办事,真是狗头上寄信!”
  “尿桶都有两只耳朵,没见过你们这些人,个个天聋地哑!”
  要不就是:“叫猪叫狗,不如自己走!”
  看见我们事情没做好,还要找借口给自己开脱,又是这么一句:“人无用,世界难。”
  我笨手笨脚,母亲便会骂我“手跟脚一样”。
  我做事磨磨蹭蹭,有时干脆就赖在马桶上半天不起来,也会招来她一通臭骂:“拉秋痢。”然后给我一个定性:“懒人屎尿多。”再不就是:“蛇懒都会捉蚂蚱,你连蛇都不如!”
  最经典的要数这句:“病人不死,耽误一个鬼。”
  我睡懒觉,到该起床时还没起床,她就会骂我“挺尸”。
  我们玩起来天昏地暗,不知晨昏,可只要一坐下来就会变成瞌睡虫,个个东倒西歪。母亲又要骂我们了:“昨晚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做贼去了!”
  我们睡眼朦胧,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嘴里还迷迷糊糊嘟哝着:“这么早起来干什么!”
  母亲的棒喝又落到我们头上:“还早?做贼就还早!”
  为了逃避做事,我有时会躲进房间,还把门关起来。母亲就会在外面骂:“你是不是关牢门啊!”
  我挑她的刺,没事找事,她是这样骂我的:“拨草寻蛇!”
  我打万立诚,欺负弟妹,自然就是“大到狗头上去了”。
  我要是把万立诚打得太狠,她就会骂我:“吃人不吐骨头!”
  我得意忘形,也要遭到她的迎头痛击:“狗头上长不起四两肉。”
  我故伎重演,做了不该做的事,自然成了“狗不吃屎头痛”。
  问题还在于,家里不只是我一个讨债鬼。
  “大的带了头,小的不用愁。”这也是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骂人话。
  母亲伤心不已。她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养育的儿女,怎么都是这种样子!
  无奈至极,她只能抱怨:“生坏了崽,埋坏了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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