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上

　　第七章
　　万立人出生
　　幼儿时期，万立人是我们家的孩子中，得到母亲呵护最多的一个。
　　刚出生的万立人是个夜哭郎，最磨人是晚上，把他抱在怀里，他睡得很香。只要一离开母亲的怀抱，他就咧开嘴巴大哭，声音还特别嘹亮。
　　好在月子里有外婆帮着照看。
　　万立人满月后，外婆很想把万立人带回圩镇去。
　　这当然没有可能。
　　一是要喂奶，二是不舍得，三是不放心。
　　外婆生了那么多孩子又一个个没有带大，母亲虽没有全部看到也早有听闻，她不希望自己的宝贝儿子在外婆手上有个三长两短。
　　她自己更是小心翼翼，生怕会有闪失，给万立人带来伤害，万立人便一天到晚在她怀里。
　　初生的万立人太柔弱了，骨头还是软的，细小的脖子连个脑袋都支撑不住。
　　夜里，母亲横坐在床上，把万立人抱在怀中，背靠着墙打盹，万立人醒，她也醒。
　　万立人出生前，她就准备了一张小摇床。万立人半岁后，她才舍得把他放在小摇床上。
　　万立人睡着了，她就守在旁边，一边摇扇子，一边看他的头发，看他的额头，看他的眉毛，看他的鼻子，看他的耳朵，看他的小嘴巴，看他的小手小脚，摸他的脚趾头手指头，感到好玩极了。
　　醒过来的万立人，有时还等不及被抱起来，就会一泡尿急速地射到她的脸上或身上。
　　她手忙脚乱，忙得不亦乐乎。
　　刚刚尿湿的裤子还没来得及洗，万立人又把新换的裤子尿湿了。
　　她一点都不烦，还是很开心。
　　后来，她有了经验，只要看到万立人的小鸡鸡翘起来，就赶紧给他把尿。
　　万立人胖嘟嘟的，手脚像又白又嫩的莲藕，一节一节的，肉也特别结实。
　　他喜欢玩水，只要把他放进澡盆，他就咯咯笑个不停，手和脚在水里用力扑打，弄得满地都是水。
　　抱他起来他就不愿意了，赖着还要回到澡盆里去。
　　她有时便一天给他洗几个澡。
　　她奶水充足，刚开始万立人还吃不完呢，时常有奶水溢出来，在胸前浸出两大块湿湿的印子。
　　很长的一段时间，她身上都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奶腥味。
　　只要能闻着奶腥味，万立人就会安静下来。
　　他吃饱了就睡，有屎有尿就哭，拉完了屎尿又往她的胸前拱。到后来，他甚至自己掀开她的衣服，噙着奶头就猛吮。
　　他成了一只贪嘴的馋猫，而且越来越不老实了。
　　有一天，母亲给他喂奶，被他咬了一口。
　　母亲被咬痛了，吸了一口冷气。
　　掰开万立人的嘴唇，发现他已长出了两对小小的乳牙。
　　母亲很开心，轻轻在万立人的小屁股蛋上拍了一巴掌，亲着万立人说：“小坏蛋，这么点点小就知道咬人了！”
　　万立人的小嘴咧了几下，哇地一声哭了。
　　母亲咯咯大笑，赶紧把另一个奶头塞进万立人的嘴里。
　　万立人在一天天长大，最喜欢的玩具就是母亲柔软鼓涨的乳房。
　　母亲便会刮着万立人的小脸蛋羞他，说他不要脸，这么小就喜欢女人的乳房，大了一定是一个害人精。
　　万立人才不管她的羞，睡在她身边，或者躺在她怀里，照样把手往她怀里伸。
　　不管万立人听不听得懂，她每天都要对万立人说很多话。
　　“小坏蛋，不准咬姆妈，听到没有？”
　　“有屎有尿跟姆妈说，不准哭。”
　　“你是我们家第一个小男子汉，对不对？”
　　“你以后还要帮姆妈呢，不能再天天赖在姆妈身上，让姆妈去做点事，行不行？”
　　“你这个人精啊，就是不听话，让姆妈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毕竟，一天之中，母亲还是有些事要做的。
　　她抱着他烧火，抱着他炒菜，抱着他收拾碗筷，抱着他捡拾家里的东西。
　　有时候，她也要坐马桶，蹲尿桶，洗衣服。万立人缠着她不放，很不方便。
　　她只好抱着万立人上街，买了一把小孩坐的竹椅。
　　第一次把立人放在小竹椅上，她把门带上，躲在外面，观察万立人的动静。
　　万立人可没那么听话，见母亲不在身边，放声大哭。
　　她连忙推门进屋。
　　万立人像离开她有半世纪似的，兴奋地伸出两手，两只脚乱蹬，要她抱。
　　她把万立人抱起来，在他满是泪水的小脸上一通猛亲。
　　万立人两只小手紧紧抱着她的脖子不放，生怕她会再一次离他而去。
　　这是万立人一生中对母亲依赖性最强的一段时光，片刻的分离都会给他带来惊恐不安。他必须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母亲，肚子饿了就能吮到母亲甘甜的乳汁，睡梦中也能闻到母亲的乳香。只要能够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他的世界里就没有黑暗，没有寒冷，没有狂风暴雨，只有灿烂的阳光，和像阳光一样把他笼罩的安宁。
　　这也是母亲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她和万立人相互依偎，谁都不能离开谁。万立人成了她生活的全部，是她生命中的金色太阳。她感觉世界是如此美好，又是如此神奇美妙，一个可爱的生命，怎么会突然之间就会来到她的身边？并且给她带来这么多的快乐，还有无限的憧憬和希望。
　　看见万立人在她的怀抱里一天天长大，捕捉着万立人身上最细微的变化，她每一分每一秒都能感觉到幸福是如此强烈，简直叫她承受不起，又有些恍惚，怀疑眼前的一切是不是真的。她一个人对着万立人独自微笑，眼睛里装满了柔情和感动。这一切也是万立人带给她的，也就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比得上看护万立人来得更重要。
　　半岁后，万立人要补充一些辅食了。
　　她上街买了一个擂钵，每天擂一点米浆，放一点白砂糖，蒸成米糊，喂给万立人吃。
　　每天还给万立人吃一个蛋，或蒸蛋糕，或煨熟用调羹把蛋黄压碎，做成蛋糊。
　　入冬后，天气骤冷，万立人生了一次病。
　　他发烧，咳嗽，流青鼻涕，小脸蛋通红。
　　这可把母亲吓坏了。
　　母亲最担心的就是万立人生病。她急急忙忙把万立人抱进了医院，打了几针，吃了药，万立人的烧退了。
　　这以后，母亲整个冬天都把万立人包得严严实实的，生怕他再会有个头痛脑热。
　　一岁的时候，万立人向母亲迈出了生命中的第一步。
　　母亲让万立人扶着摇床站立，再让他转过身。她蹲在几步之外，伸开双手，准备迎接他的到来。
　　一岁的万立人向她扑了过去，步子没到，身子已到了，实际上是倒在母亲的怀中。
　　这一刻的情景，万立人是不会有任何印象的，但会永远刻在母亲的心里。
　　在那间我从未到过的房间里，母亲再一次强烈感觉到她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快乐的女人。她的儿子会走路了，还有比这更让她开心的事吗？
　　这一时期的万立人，确实在很多方面和别的孩子大不一样。他还不能说话，但母亲说的很多话他都能听得懂。一天之中，母亲会有很多次问他：有臭臭没有？或者是，有没有尿尿？如果有，他就会点头，反之他就会摇头。总而言之，他后来很少把屎尿拉在身上，除非实在来不及了。
　　吃饭的时候，他会自己爬上椅子，站在上面，用手指着桌上的菜碗，告诉母亲他要吃什么。有时候他还会去抓母亲的手。给他喂饭实在是件很轻松的事情。他吃饭总是大口大口的，每餐都能吃下一大碗饭，把自己的小肚子撑得鼓鼓的。
　　吃完饭，他吃力地把小竹椅搬到床前，然后手脚并用，居然可以自己爬到床上去。
　　下床也是一样，人几乎是翻滚而下，动作还特别快，真会把一旁的人吓出一身的冷汗。可他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把双脚落在椅子上，然后才下地。
　　第一次完整地从他口里喊出“姆妈”这两个字，完全可以用惊天动地来形容。
　　此时的万立人，嗓门比出生时大多了，他一口气连喊了十几声“姆妈”，母亲应累了也乐坏了，他的声浪还是一浪高过一浪。
　　家里只有一间房子，这么小的一个地方，他居然也要和母亲玩捉迷藏的游戏。他让母亲闭上眼睛数数，数到第五时开始找他。而他每次都基本上是躲在同一个地方，要么就是床底下，要么就是桌子底下。母亲装模做样在房子里转一圈，然后突然把头探到床下，万立人就会咯咯大笑。
　　他最喜欢呆的地方是床上，我们家那张母亲睡了五十多年的双人床是万立人一岁多时的乐园。他有时自娱自乐，手上哪怕是只有一张纸片也能玩得非常专心。有时候，他又会接像一尊菩萨，长时间坐在靠墙的一个角上一动不动。
　　到了狗见都嫌的两三岁，万立人就再也没有那么安分了，做的许多事让人哭笑不得，想打他一顿，却没法下手。
　　有一天，母亲看见他在往小鸡鸡的包皮里面灌米。
　　母亲气坏了，大喝一声，“立人，你干什么！”
　　万立人稚声稚气地答道：“我给小鸡鸡喂米，要不它会饿死掉。”
　　母亲无话可说了，蹲下来，把他包皮里面的米粒清除干净，然后紧紧把他抱在怀里。
　　他不再一天到晚粘母亲了，常常一个人跑到外面去，很长时间不见踪影。
　　春夏之交的某一日，万立人跑到别人家的猪圈里去了，蹲在一窝刚出生小猪旁边，摸摸它们的头，摸摸它们的肚子，摸摸它们的尾巴，玩得不知有多开心。
　　母亲到处去找他，逢人就问，有没有看到万立人。
　　过一段时间，母亲就回家一次。
　　她希望在她到处找万立人的时候，万立人自己回家了。
　　万立人没有回家。
　　她越来越急了，且惊魂，还有一股无名火直往上蹿。
　　她在心里说，等会找到万立人，非要打他一顿不可。
　　快到吃饭时间，万立人一身脏兮兮的跑回来了。
　　还没等到母亲打他，万立人自己哭了起来。
　　母亲一肚子的焦虑惊恐不安怒火烟销云散。
　　哪里还会去打万立人？高兴都来不及。
　　也不管万立人身上有多脏，扑上前，把他抱在怀里，在他脸上亲了又亲。

　　冷漠和凶残
　　在我们家里，我的出生适逢其时，算是最好的了。这是因为，我们家的经济状况正在进入最佳时期，有了越来越多的生活物质储备，母亲也成熟多了，有了丰富的生育经验，再不会像生万立人时那样心里发虚手慌脚乱顾此失彼，弄得家里一团糟。
　　她也渴望家里能够多一个孩子，增添一些热闹。
　　这份渴望当然是我帮她实现的。所以，我幼时过得也不赖，得到了母亲特别多的宠爱。
　　我比万立人小四岁。
　　到了大妹万淑芬出生，际遇就不是差一点，而是天差地别。
　　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不完全是因为家里孩子多了，不像头胎二胎看得那么重，而是万永昌出了大事，没有钱往家里寄。
　　万立诚和万立德出生，更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五弟万立行是出生在厨房里。母亲这边在生孩子，那边还惦记着锅里正在煮的米饭不要被烧糊了。
　　等到小妹万淑芳出生，就没法作对比了。
　　只有三斤半重的万淑芳，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刚出生万淑芳就生病了，咳嗽，流青鼻涕。
　　母亲不是抱她去医院打针吃药，而是熬了一碗葱姜水硬往她嘴里灌。更要命的是，母亲一点奶水都没有。她从前饱满的乳房早就被赶在前面来到人世的我们掏空了。我看到给万淑芳哺乳的母亲，乳房像一对空了的米袋子一样扁扁地垂在脑前，奶头几乎要触及到肚皮。躺在母亲的怀里的万淑芳噙住母亲的奶头，又很快吐出来了。她细声细气地哭着，哭得人心里都要发毛。
　　当时，我认为，万淑芳养不活。
　　我的猜测是不对的，甚至是别有用心的。有母亲坚强的生命力作为遗传，万淑芳怎么会养不活呢？
　　她吃米糊，吃放了一点白糖的米汤，吃粥，半岁多一点就开始吃米饭。母亲在米饭里倒一点菜汤，用牙齿嚼碎，吐在调羹里，喂入万素玉的嘴里。
　　像一只病猫一样的万淑芳，就这么一天天长大了。
　　万立行和万淑芳的到来，成了我们家的不速之客。母亲没精力去管他们，我们是很讨厌他们。
　　这个我们，主要是我，还包括万立诚，万立德。
　　万立行出生时，万立人在外面，好事坏事都轮不上他，要往他头上推就是冤枉他了。
　　万淑芳出生前，万立人回来了。虽然不喜欢这个小妹妹，但他的主要精力在外面，与家人打照面的时间都很少，犯不着讨厌这个厌恶那个。
　　我讨厌他们是因为他们影响了我的生活，还让我在外面很没有面子。
　　一直到今天，我依然很讨厌别人问我家里兄弟姊妹有几个。
　　通常我的回答都是吞吞吐吐的，犹豫不决的，拖泥带水，一点都不干脆。
　　“家里兄弟姊妹几个？”
　　“五兄弟。”
　　“没有姐妹吗？”
　　“还有……两个妹妹。”
　　我羞愧于家中有七个孩子。这跟国家后来实施计划生育政策没有任何关系。一个家庭有七个孩子，意味着这个家庭很穷。这就是问题的本质。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家有七个孩子，实际上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家很穷。贯穿我一生，贫穷是头上最不可以触碰的烂疮疤。既然这样，在外人面前，我就会不承认那两个穿得破破烂烂满脸污垢鼻孔下面黄黄的浓鼻涕像虫子一样一进一出趴在地上捡鸡屎吃的小家伙是我的同胞弟妹。同样，走在路上，与他们迎面相遇，我会装作不认识他们。
　　别人家的孩子，我还会看一眼。正因为他们是我的弟妹，这一眼我绝不会给他们。
　　对于大妹万淑芬这个离我最近的人，我的态度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穿一件打了很多补丁的花褂子，扎一对小辫子，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放学回到家里还得拿一个土箕去塘里和田里打猪草，去垃圾坑里捡柴禾，这让我感觉颜面丢尽，什么做人的尊严都没了。
　　我成了我们家最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一生都为此受累。我羞于把别人带到家里来。我不敢让别人看到我们家的饭桌，我们家的菜碗。我们家的脏，我们家的乱，我们家的家徒四壁，都成了我要极力遮掩的东西。就连我们家有那么多的弟弟妹妹，我也要极力遮掩。我的懦弱也因此而成。
　　正因为我心中有很多阴影，有很多东西不敢亮出来，做人也就理不直，气不壮，养成了优柔寡断的毛病。
　　有我这样一个二哥，我的那一大群弟妹也算是倒多了霉。
　　万立行和万淑芳缺吃少穿，挨饿受冻，什么东西都往口里塞，他们居然很少生病，这也是一件怪事。
　　我不清楚他们究竟被人抱过多少次。还没有满月，他们就成天被丢在一把我们以前坐过现在该轮到他们坐的竹椅上，拉尿屙屎都是自己的事。
　　寒冬腊月，坐在竹椅上的他们哭声嘶哑。母亲听不见，我们装着没听到。他们非常孤独，总想接近我们。
　　等到他们会自己走时，时常会怯怯地靠过来。
　　我一定会挥挥手，叫他们走开。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冬天的夜晚，上床之前，母亲必做的一件事就是用一条干毛巾挨个掸去我们身上的尘土。
　　我们成天在地上打滚，身上太脏了，不能把尘土带到床上去。
　　万立行和万淑芳更是如此。夏天的傍晚，常常会有这种情形，母亲一身汗湿挑一担尿桶从外面回来，却找不到万立行和万淑芳。
　　他们穿一条短裤衩，袒露着肚皮，像两只泥猴蜷缩在某一个角落的地上，已经睡着了。
　　蚊子叮咬他们他们没有感觉。饥肠辘辘他们也没有感觉。
　　没有人管他们，没人理他们，他们便玩自己的。玩累了，倒在哪里便睡在哪里。
　　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药罐子”万立德有时会抓他们穷开心。他用一张从外面捡回的糖纸包一块圆圆的小石头，当作水果糖送到他们手中。
　　他们白高兴了一场。这算是好的。万立德若是不想穷开心，还会一把将他们推倒在地，引来他们一通大哭。
　　万立人不在家里，我就是老大了。这个“老大”更不是东西，动不动就打弟妹们。
　　几个弟妹中，万立诚被我打得最多。
　　很多时候根本就没有任何道理，只是看见他不顺眼，我就要上前揍他一顿。万立诚被我看不顺眼的地方又实在太多了，经常被我打得大哭。
　　最痛心的一次是在1971年5月。这也是我这一生最后一次打万立诚。
　　我们家已在盖那栋莫名其妙的破屋了。请来的木工全部住在我们家的阁楼上。除了工具，他们什么都不带，吃的用的全由我们家提供。早晨洗脸，从领班开始，依秩到师傅，最后轮到徒弟。一条脏得要命的毛巾每个人脸上擦一把。毛巾到了最小的那个徒弟手上，一盆洗脸水像在里面倒了半瓶墨汁。
　　因为要干活，早中两餐饭是管饱的，菜就不怎么样了，勉强够下饭。晚上那一餐是最好的，不但有肉有鱼还有酒。那诱人的酒肉之香，我想万立诚到死都忘不掉。
　　前面就说过，家里来客，吃饭的时候我们不能粘边。木工是来帮我们家干活的，不能算客，而是要百般讨好不敢怠慢的人，我们就更不能粘边了。
　　怕他们干活不下力气，更怕到了上梁的时候，他们在屋梁上安个“煞”什么的，让我们家一辈子都倒霉，在每天的饭菜上，母亲算是费尽了心思。
　　本来收工就晚，还要喝酒，喝酒的时候又免不了聊天，兴起时还会划上几拳，轮到我们吃饭，不用说也知道到了什么时候。
　　此时，我一个人正在几里外的荷塘边守工地。夜里，我要在荷塘边过夜，直到房子盖好。
　　十一岁的万立诚来给我送饭。
　　实在是太晚了，我的肚皮已经贴紧了脊梁骨，心火也早就蹿上了脑门。
　　我哪里知道，此时的万立诚，也是饥肠辘辘。他要给我送完饭，才能赶回去，吃他那一份饭。
　　送给我的饭，量是最多的，菜也是最多最好的。
　　接过用一件破衣服裹着的饭钵子，我不分青红皂白，狠狠甩了万立诚一个响亮的大嘴巴。
　　黑暗中，万立诚哭着跑了，那挖心的哭声渐行渐远，一直到今天还轰响在我耳边。

　　小偷和大盗
　　我们家，有两个人手脚都不干净。这两个人，一个是万立诚，一个是我。
　　万立诚不过是偷点吃的东西，满足一下自己的馋嘴和饥肠辘辘的肚子。而我偷钱，且偷钱的历史很长，一直持续到中学时代。
　　偷钱当然比偷吃所造成的影响更恶劣。就此而言，万立诚是小偷，我是大盗。
　　问题在于，大盗偷钱可以，小偷偷吃我这个大盗就会上前去狠狠教训他。屡屡被我教训的万立诚一定痛苦万分，在心里认为我们家是个没有天理的地方。
　　小时候，我充满了对万立诚的刻骨仇恨和敌视。看见他吃东西我就生气，看见他东西吃多了我更要生气。只要看见他端碗拿筷，我就会气不打一处来。
　　我可以守在锅台前，催促母亲为什么还不开饭。如果他也要过来凑热闹，我就会打他一巴掌。
　　万立诚没吃成东西，却老是被我打得要死。
　　一旦发现他偷吃甚至怀疑他偷了东西，就更要打。
　　我打万立诚非常狠，不仅仅是抡胳膊挥拳头拳打脚踢，无名火蹿上来，摸到什么就会什么打过去，一点也不考虑后果。
　　有一次，我放学回家，刚到门口便看到万立诚贼头贼脑往外溜。
　　我大喝了一声：“你又偷了什么！”
　　万立诚撒腿就跑。
　　眼看万立诚要跑掉，我顺手从地上捡起半块砖，对着万立诚砸了过去。
　　正好砸在万立诚的脚踝骨上。
　　万立诚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只差没有成为残疾人。
　　日后，万立诚成了我们家最刁钻鬼怪的一个人，这大约就是小时候被我打得太多了的缘故。
　　在我们家的五兄弟中，他个子最矮。大妹万淑芬对此事下的定论是：“万立诚之所以没有继承父母亲的遗传基因，个子长不高，完全是被万立言打矮的。”
　　这当然是胡说八道，没有任何科学依据。即使有科学依据我也不会承认。有一点是明确的，小时候弟妹们都怕我，见到我就像见到阎王恶鬼一样。这会不会影响万立诚的生长发育呢，就不好说了。
　　我第一次偷钱，是在虚岁十岁那年。这事发生在万永昌过年回家探亲的时候。
　　我跟万立人睡外间的一张小床，万永昌和母亲带万淑芬与万立诚睡里间的大床。
　　刚上床的时候位置是这样的：母亲带着万淑芬睡一头，万永昌带着万立诚睡另一头。
　　第二天早晨，母亲依然是天没亮就起床。我溜进里间，看到万立诚和万淑芬睡到一头去了，万永昌一个人睡一头。
　　以前我也和万永昌睡过一头。在被窝里，万永昌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很多次都用手去摸我的小鸡鸡。他有没有摸万立诚的鸡鸡我不知道，以我的经历，猜想他一定摸过。
　　这时候，万永昌还在酣眠。他的裤子就放在床头。
　　我心口怦怦乱跳。第一次做贼，我非常紧张。
　　小时候，我是看过做贼的下场的。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被捆在楼梯上，一旁围着很多人。大概是对他进行审问吧。小偷不老实，楼梯便倒过来放。被反吊的小偷杀猪一样惨叫。
　　那一天，我从万永昌的口袋里偷走了大约五块钱，一块的，两块的，好几张票子。
　　钱到手后，我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早饭后，我上街了。跟我一块上街的有十几个孩子，全部是西门口的。他们绝大多数年龄都比我大，有好几个还打过我，包括我们家的冤家死对头涂家的老大涂光祖，老二涂光宗。
　　现在，他们全部俯首听命，围着我的指挥棒转，这让我心里非常得意。
　　我们去曾家园看了一场马戏表演，第一次看到了大狗熊。
　　中午，在馆子店吃饭，热乎的包子，香喷喷的清汤（即馄饨），随便吃。
　　那时候，在餐厅吃东西，必须先开票付钱。
　　我去开票时，收钱的胖女人问我：“孩子，你哪来的这么多的钱？”
　　我脖子一拧，回敬了一句：“你管那么多干嘛！”
　　下午，我们看了一场电影。看完了电影又到馆子店吃东西。五块钱花得分文不剩。
　　钱没了，那些跟着我的孩子一哄而散。
　　我这才恐慌起来了。用偷来的钱建立起来的短暂洋洋自得和潇洒随风而散。
　　我不敢回家了。
　　发现不见了五块钱，我们家里炸了窝。万永昌，母亲，万立人，全部出动，到处找我。
　　傍晚，大街上空荡荡的，只有呼啸而至的北风，掠起一路的灰尘，还有我这个不敢回家的人。
　　他们找到了垂头丧气的我。
　　钱是追不回来了。
　　就像我看到小偷被吊在楼梯上的情景差不多，我被万永昌用一根绳子吊在了我们家的阁楼上。
　　也不能算真吊。我的两只脚吊起来了，人躺在床上，身子并没有悬空。
　　凭这一件事，就足够我日后恨万永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