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渐变色

　　自从那次调整座位成了前后邻居之后，我们的交流渐渐多起来。
　　哎，你怎么啥都会呀？做邻居的第一天下午自习时你问我。　　
　　我学过一遍了。　
　　降班的多了，他们怎么啥都不会呀？　　
　　我默然。　　
　　考试的时候给我打打小抄啊!　　
　　呵呵，这是你第一次主动搭讪我的真实动机吧？我不置可否，却又不自觉地胡乱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够意思!你打了个响指。　
　　好好学吧，我说，你不想考出去吗？其实说完这句话我就后悔了，我想起了你那八分的经历。　　
　　呵呵。你的脸上果然立刻就染上了红霞，露出一边一颗虎牙显得那么俏皮，眼角习惯地上挑，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想都没想过!你说。　
　　我默默地望着你的眼睛，我知道那里面一定流露出了关切和热情，所以在和你目光相遇的那一刻，你不自然地用手指挽住发髻慢慢转过身去，忽地又转过来望我的眼睛。我想你再次的回眸是为了确认一些什么吧。忽然间你就说：谢谢你!　　
　　啊哈，我确信，那是我生命中听到过的最美丽的声音。也是转来一个多月里第一次听到你那么认真的说一声谢谢，而感谢的对象竟然是我。我觉得我热切的希望已经深深地感染了你吧!而你就是那块我命运中注定要遇到的璞玉，需我精心地剥离你粗糙的外壳，还你纯正无瑕的本色。我觉得一声谢谢已足以说明你心的萌动。我听到我的心在里面忽然就欢呼起来，雀跃起来，直感觉血在全身咆哮......。　　
　　看你玲珑的背影，看你悄然翻开了书本。你大概认真地看了那么几分钟吧，然后默默地把书合上，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我知道你一定是因为看不懂而暗自伤心吧？那一刻我也决定了要尽我所能地帮你提高成绩。不是有一句话叫做比翼齐飞吗？若真的能飞，我希望能同你比翼。　　
　　山里的孩子没有不愿意考出去的。　　
　　那时候山里还极少有工厂，闯世界回来的人描述的那个精彩刺激的世界，把祖祖辈辈靠几亩薄田生活的山里人的心搅得七上八下的。大人们开始向往外面的世界，他们的憧憬自然也感染了孩子。而对于孩子们来说，考出去则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我知道我的希望已深深地刺痛了你敏感的神经，而书本开合的瞬间，似乎又拉远了你我的距离。但也终于让你开始面对未来往何处去这个严肃的问题了吧？两个月以后是暑假，暑假之后是高三，以你的成绩不努力的话，几年之后，你也只能选择山里女人们亘古不变的归宿，而那并不是我的希望。　　
　　你倔强的不服输的性格让你最终选择了拿起书本。那天之后，你似乎变了，变得连下课也舍不得离开书桌。而我，也无比幸运地成了你的专职辅导老师，那时候我觉得哪里是给你讲题啊，完全是心对心的诉说。　
　　你也终于没有辜负了我的希望。聪明加上认真，你掌握知识的速度越来越快。以至于每次老师公布成绩都成了我们的节日，到暑假快来的时候，你已经追到班里的中等名次了。　　
　　然而针对我们的交往，一些负面新闻也开始在校园里蔓延开来。各自圈子里的朋友们开始疏离我们，压抑的气氛随着夏季的到来而越发显的沉闷。我们不能不顾忌那些流言了，因为彼此的家庭都早已是涂了颜色的。我们提心吊胆地交往，不再像往常一样的肆无忌惮。恰在这时班主任老师似乎也听说了什么，有意地把我们的座位调远了。那以后我们只能偶尔远远地相互遥望，再没有了亲密接触的机会。为了躲避那些流言，我们不得不在那个时候保持了沉默和坚忍。以至于我们的关系忽然间就形同陌路了。你不再理我，我也不再理你。　
　　但我们之间毕竟有了默契。相遇时我们会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默默地看着彼此的身影缓缓地接近、重叠、分开，再慢慢地渐行渐远。　
　　擦肩而过也是一种缘分，虽然这缘分轻轻浅浅，却也如春夜里听雨轩外杏林中悄然浮动的暗香，在不知不觉中沁进了心脾。也正是这清清浅浅的缘分让两颗青春的心在无奈的期待中羞涩地开启了芳菲之门，羞涩地在只有两个人才能感知的世界里相互温存。　　
　　又公布成绩了。一切如我所料，你的成绩出现了大幅度的下滑。那天你久久地趴在书桌上，我听见你的心在偷偷地哭泣。　　
　　我开始彻夜难眠，并且废寝忘食地写各科的学习心得，写每堂课的哪些细节应该怎样掌握的技巧。中间在自己觉得最合适的地方，写上一些鼓励和期待的话语。　
　　我知道君是你的闺中密友，自然她也就成了我们传递信息的唯一渠道。二十年来我真的非常感激她，是她的努力使我们的交往秘密而长久地维系。　　
　　暑假的前两周，你忽然请假了。问君，说是你的父亲犯了心脏病，需要你照顾。我想该是你的母亲深深地伤了你父亲的心吧!不然四十多岁怎么会得那种要命的病？我忽然就想到如果我们能有幸成为夫妻，我是无论如何不会舍得让你心痛的吧。　　
　　那天放学前我匆匆写了一张字条让君捎去我的关怀，并隐约透漏了一些思念和依恋的情绪。写到信的最后干脆把想你两个字写在最显眼的地方。临了读那封信时，觉得其他的话都是没有什么意义的陪衬!　　
　　后面的几天我热切地盼望你的回音，也热切地盼望你父亲的身体能迅速好起来。但每天上学后，看见的只是你空荡荡的座位和君心情沉重的摇头。　　
　　君说你父亲还不能下床，只能静养，并且根本不让你的母亲接近他的病床。可以想见你父亲的心里是怎样的伤心和无奈，就像我母亲因了父亲的冷酷无情而在深夜里辗转难眠的啜泣。也可以想见十几岁的你会怀了怎样的同情和怜爱照顾你父亲于病榻前，就像我们长久的依偎在母亲怀抱里相互温存着度过那些潮湿阴冷的夏夜。　　
　　可是，一直没有你的消息。我自相情愿的想，你大概是太忙或者压力太大没心情写信吧。我却每天坚持给你写信，希望从中寄去一些挂念，更多的是排遣了心中苦闷的相思。我深恨自己无力为你分担些什么，深深遗憾和伤痛着十几岁的我们无力改变自身的命运，只能在生活的漩涡里随波浮沉。　　
　　考试那天你来了，被几个要好的女同学拥在中间。看你悄悄地抹泪。可见你父亲的病还没有大好吧。碍了大家都在，只好远远地看你。你的脸俊秀而憔悴，憔悴得让人心疼。我盼望着你能看见远远站着的我，用你的眼神你的心告诉我你的状况。可是你没有看我，就像多日来一直没有回信一样，难道这样短暂的时光，你就已经把我忘记？　　
　　考试的间隙君捎来你的字条，我急切地打开，只见上面寥寥几行字这样写着你的忧伤和绝望。　　
　　春：感谢你的关怀，我爸的病很重，需要我照顾。你的希望怕是难以实现了，没有心情学习。他几次告诉我不能过早地和男同学交往，我不能伤他的心。别再想我，别再写信，怕他知道了伤心。晓颜。　
　　那一刻我的心碎了。就像听雨轩外野雏菊的花瓣，被夏天的风雨猛然撕裂，一片一片的在风雨里翻飞，翻飞，翻飞......。　　
　　晓颜，我实在不愿意相信那些话出自你的真心。怕他们伤心，难道就此就永不再相互思念，你自己就不会伤心？　
　　我写了信去问你，可考完你就匆匆地回去了，再没见了回音。　　
　　暑假来了。　
　　上大学的二姐和三姐陆续回来，舅舅家同龄的表妹也过来度假，大姐前一年出嫁了，离家很近，所以一有空就跑过来凑热闹。每天家里一大群人说说笑笑的，久违的欢笑或多或少的冲淡了我因想你而生的心痛。　　
　　母亲的心在这个时候飞起来了吧。我们的假期就是母亲的节日。看着一大群健康成长起来的儿女欢聚在她的身边，她的心被欢乐和自豪装得满满的。每天都要挖空心思地拾掇一大桌子饭菜把我们的肚子填得满满的。　　
　　妈，我怎么感觉我们就是你喂的那群小猪啊？二姐每次说话都会逗得大家喷饭。　　
　　爷爷和父亲不在家的时候，也是我们最自由最快乐的时候。七十多岁的奶奶被我们请上炕头。说起来她也是个很不幸的人，爷爷的风流韵事史，也是奶奶的悲伤历史吧？奶奶年岁大了，不再像年轻时那样跋扈地对待母亲，而母亲更是一个见不得好的人，对年迈的奶奶关怀得无微不至。或许因为同样是被男人伤得很深的人吧，在长久的交往中他们的关系已经相当融洽。　　
　　和大家热闹了几天以后，想你的情绪慢慢地涌上心头，说又不能说，重重的压在心底无法排遣。于是我每天早饭后就骑了单车到你所在的村子边上游荡。因为你们村上下届的同学很多，一般不敢到村子里去。就在每个街口张望了再张望。宾的父亲是远近闻名的医生，和你们又是亲戚关系，所以常去给你的父亲看病。从宾那儿得知你父亲的病一天天好起来，已经能下地了。我在心里暗暗地为你高兴，想必你的心里也会轻松得多了吧，可有时间看书？可有那么一忽儿的想到过我？　　
　　想到这些我就更加频繁地过去，虽然从没有遇见你。我的思念却与日俱增，就像我们钟爱的野雏菊，几天里已经开遍了山野。因为想见到你的心情越来越迫切，那段时间我深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那天在村头等你时碰见了君，她告诉我你家的大概位置，并指给我你可能从哪条路径去地里干活。晓颜，你知道获得了这些信息时我的心里是怎样的惊喜，我一直不敢打听你的消息，就是怕长嘴的人嚼舌头打扰了你清静的生活啊。然而君不会，只有君不会，她是我们真正可以信赖的朋友。想到这些我会偷偷地笑起来，我感觉自己越来越像电影里演的地下工作者了，而君就是忠实的地下通信员。　　
　　你们村北是一处矮矮的山坡，山坡上长满了我们钟爱的野雏菊。第一次发现它们时我的心里是万分欣喜的，或许正因为我们共同的喜好，他们才会这样灿烂地开在你必经的路上吧。　
　　每天坐在野雏菊茂密的花丛中等你，想你。朵朵花瓣都在那一刻幻化成你青春的笑脸，当微风吹过，淡淡的花香混合着青草的涩味扑面而来，是你吗？晓颜，扑进我的怀里，撞进我的心中？　　
　　有几次你终于经过那片矮矮的山岗了，不过随行的总有你的父亲，那样一个和蔼的，满脸沧桑的长者。听你们有说有笑的由远即近，再由近而远，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那一刻我是无论如何不敢出一口大气的，我怕我的唐突出现会干扰了你们父女之间的和谐，碎了你纯洁的孝心，更是想多听到一些你的话语和你的笑声。目送你们父女慢慢远去，那一刻我的心里已经被幸福装得满满的。　
　　是的，晓颜，许多时候我觉得命运能让我偶尔地看见你，听到你，感觉你的心动和呼吸，对我已经就是最大的恩赐了。而那一刻看见你陪在父亲身边那样幸福地说笑着，我的心也轻易地就被幸福所感染了。　
　　你们走过之后，我徜徉在野雏菊编织成的花海，满心欢喜地看远山近树，满心欢喜地等你们回来。我小心翼翼地走过每一株野雏菊，生怕踩疼了它们青春的梦想；我俯首向每一株野雏菊，嘱它们在你经过时散发出最美的花香。　
　　晓颜啊，想你的心思已经盛开在满山遍野，灿烂在你的来路和回程，期待你投来深情的一瞥。　
　　那一次你终于把专注于父亲的心思移到了那片花海。哎呀，爸，你看，多美的花呀！你放下锄头，也放开搀扶父亲的手，奔过来要采上一束花儿送给父亲吧。别采，老人喊住你。为什么？采下来就不美了。我躲在离你二十几米远的花丛中看你重新远离我回到父亲身边去，看你们注目于花海许久，而后说笑着离开。我的心里竟然充满了感激，替那些灿烂的花儿，也替我自己。　　
　　懂得爱惜花儿生命的人，必是热爱生活的人。在芸芸众生中，花儿的生命和人的生命并没有什么区别的，那一刻，我听懂了你父亲的心声，并且为那一颗历尽沧桑之后，依然对生活和生命充满了热爱和憧憬的心而深深感动。　　
　　漫长的暑假从那时起变得不再乏味，我的心因了盼望和偶遇而沾沾自喜。虽然有时候你看见我了，也只是红了脸遥遥地摆手示意我回去，但看到你因我的出现而紧张，看见你急忙的搀了父亲前行，我的心淡淡的忧伤过后，更多的是欢喜。　
　　我于是把自己隐藏的更深些，由此期待你和你的父亲能多一点时间欣赏上天赐予的美丽，而我也得以欣赏另一幅美丽的风景——一幅父慈女孝的美丽风景。　　
　　也就在这年暑假，父亲和爷爷在事业上分开，父亲在村里开办了一家塑料厂。因为建厂之初人手紧张，家里人都要到厂里帮忙，再没了时间去那片花海中等你，只好在干活的间隙默默地想你，并热切地希望你在经过那片花海时会有片刻的驻足瞭望，并能因了我的不在而黯然神伤。　
　　那段时间，我开始写起了日记。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开始用笔诉说我的心迹，我把我的想念书写成可读的诗句，尽管那些诗句很蹩脚，很随意。但我觉得能排遣了我的思念就最好了，这样我的心情就可以不必再整天的压抑。　　
　　有时候我渴望着夏天的雨永不要停歇了吧，母亲和姐姐们笑我傻，或者说我太懒——下雨就不用再去干活了。其实我特愿意在雨天躺在床上静静地想你，搜肠刮肚地为你写最美的诗句。　
　　有时候在宁静而晴朗的夏夜里，趁了浅浅的月光徜徉在田间小路，那些小路在月光的映衬下像极了弯弯的小河。远处是蛙声蝉鸣，偶尔的一阵清风吹响了浓浓的杨树的叶子，哗哗的响声惊飞了树上的鸣蝉，吱的一声远远的飞去了。这时候燃起一支烟，听自己孤独的脚步声响在天地间，静静地想起你的笑，你的泪，感觉很享受，思绪很缠绵。　　
　　父亲的厂子已经开始赚钱，他的脸上因此也常常露了笑脸。由于长期在家，心情又好，开始经常地和我讲他的远景规划。但他的脑子真是老的可以，从不许我插手他厂子的事务，偶尔打听一下也不行，他会说我是要夺权，尽管我是他唯一的儿子。
　　富在深山有远亲。一点都不错。随着生意渐入佳境，家里客人越发的多了，都是些生意上的朋友，看情形大多是来取经的。每次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听大家讨论生意的做法，就暗暗的替父亲着急。父亲是个自命不凡却又胆子很小的人，塑料生意虽好的出奇，却也因规模小而影响了发展。朋友们劝他利用关系贷一些款，扩大一下规模，他总是笑着拒绝，并且老是笑话谁和谁因为贷款而破了产，而自己虽规模不大，却没有贷款等等。以当时家里的经济实力和社会关系，要发展壮大只不过是想与不想或者敢与不敢的事情，而爷爷和父亲却每天沉浸在已经小康的梦里，任你怎么召唤也不肯醒来。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是父亲终生死守的信条。长期的固步自封，在以后的短短几年间就自食了苦果。家里的几种生意慢慢被昔日朋友所超过和吞噬，以至于最后破产。这也是我当时早已看透而爷爷和父亲始料未及的。　　
　　日子就这样忙碌而无味的过着。只有在夜幕降临的时候，一边无限哀婉地静静想你，一边盼望着暑假的结束。暑假结束了，我们才能天天见面，即使你不再理我，只要每时每刻都能看见你的欢颜......。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