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相遇

　　二十年了，我的春天没有颜色。
　　仍清晰的记得二十年前最初的相遇。那个春天的那个早晨，那春花般绽放在春风里的俏丽容颜，在回眸的那一瞬深深地定格在我的心底。那一刻起，我的春天没有了颜色，只有深藏在心底的黑白画面中永远微笑的你。
　　许多年以后，我仍觉得自己那时就是宝玉最初面对黛玉时的心情：这个妹妹我见过。晓颜，我们一定是见过面的。每次提到这个问题你都会偷笑，笑我太痴太傻。我说一定是前世欠了你的孽债吧，让我在今世有缘一次再次地与你相遇，又一次再次地无奈别离。于是我深深地忏悔前世曾给过你怎样刻骨铭心的伤害，才会让自己在今生今世独自守候深深浅浅的无望相思，死心塌地且无怨无悔。
　　二十年了，听雨轩的风雨依旧是那时的风雨。二十年了，我独自守候听雨轩的日出月落和你永不再回眸的孤寂。一面在午夜梦回时呼唤着你的名字，一面含泪写下东坡的词句：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我是当自己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分手之后，我把见证我们爱情的诸多物品都深埋在听雨轩外那棵银杏树下，且把那本负载你我之间太多悲欢的文集也一并燃了去祭我们的恋情。我知道我的心也随之深埋其中了，其实我宁愿那里面躺着的就是我自己，好在某个寂寥的清晨黄昏，在那里面流着泪应和同样泪流满面的你来祭我无助的魂灵。
　　我知道那一刻你会说你不懂我为什么要这样痴情？只当是前世欠你的吧，今世便用一生的眼泪来偿还。二十年来我的心躺在那棵银杏树下，且冥冥中始终默祷着一句话：因你而生的一切苦果，我都要亲尝。
　　二十年前的那个春天，我十九岁。
　　未曾握过一次手的初恋在她父母督促下选择了和我分手，些许无奈与感伤的情绪包围下的我，拒绝了相处近三年的老师和同学的挽留，执意转到老家唯一的中学插班。
　　报到那天，难以说清当时跟在班主任身后心里是怎样的忐忑，我知道要进的那间教室里坐着我许多小时候的同学。我不知道他们将怎样猜测和议论我的轮回，并向我投来怎样的目光，来深深灼痛我这个曾经以全乡第一的成绩考进重点中学的旧识。
　　上课铃声打过了，远远地听见教室里依然很乱。嬉笑怒骂声不绝于耳，这是重点中学所没有的，心里想着今后就要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了，看班主任的身影闪了进去，我也狠狠地迈步进去。
　　就在我准备去辨认杂在其中的旧识的面孔时，晓颜，依然和同学谈笑的你忽然转头向我。那一刻，你灿烂的笑颜犹如新浴的芙蓉，目光相遇的那一瞬，我竟有些陶醉，朦胧的初恋压抑在我心头久久挥之不去的感伤在那一刻轰然间烟消云散，片刻间世界再没了旁人吧——只有我和你。分明的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在幽幽地说，就是你呵，就是你！耳边隐约着老师的介绍：春同学，新转来的……
　　那一整天我都在叩问自己，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吧？
　　那一整天我都在无数次地偷偷看你，那么美，让我的心总是微醺微醉。
　　那一整天我都在感谢命运，让我在那一刻遇见你……。
　　很久以后你说根本不记得最初的相遇，而我却从那一瞬起，认定了你就是我前生今世生生世世的孽缘。
　　春呵，新学校怎样？开心吗？报到那天回到家妈妈就关切地问我。
　　开心，妈。一切都好。我发觉自己笑得很响亮，大概有一个世纪没有这样开心地笑过了吧。
　　看我欢天喜地的，妈脸上的担心也逐渐散去。
　　妈你真漂亮！去！
　　家里没有人知道我和初恋的故事，转学也来的让大家不得要领。爷爷和父亲只顾做生意赚钱，知道我转回来后，各自铁青了脸，出来进去连正眼都不看我一下。只有老妈一个人把战战兢兢的担心写在脸上……现在看见我久违的笑脸，她自然也就放下了那颗悬着的心。她在厨房里忙着做饭，嘴里似乎还哼着小曲。我把书翻开来，好让妈进来的时候看见了会高兴。望着书本上那一行行字，忽然间就幻化成了你的笑脸，那么美，动人心魄……
　　那天晚上你居然就走进我的梦了，我们追逐在黑白色的春天的旷野，看你一次再次地回眸，听你银玲般的笑。那晚的梦好美，只是你除了笑，还是笑……
　　我开始小心翼翼地搜集你的信息。说来也容易，你还记得宾吗？那个黑黑的高个子男生，和你一样的运动员，也是你最熟悉的玩儿伴。那时我一直以为你们会是很好的一对，可在他不经意地透漏你的信息的时候，在他的话语中竟饱含着鄙夷。
　　她妈妈是个狐狸精！
　　话说得很刺耳，我听得很心痛。那时候社会还不怎么开化，虽然乡间的女子和汉子们也会偷偷地做着和各自心怡异性同床的梦，但梦毕竟是梦，虽偶尔遂了愿，关系也都遮遮掩掩，半明半暗。只有那些无所顾忌的，才会被冠以狐狸精的名声。
　　我从小是最怕了狐狸精的。因为爷爷和父亲都有和狐狸精们纠缠不清的业余爱好，母亲也因此而倍受了冷落与煎熬。他们的爱好大概很久远了吧，因为从我记事时起，就从没看见过父母的恩爱，妈妈偶尔的哭闹只能招来父亲的一顿暴打，爷爷奶奶冷冰冰的叫嚷通常在这时候则是从另一个房间里扔过来：打死她，打死她……更多时候是在深夜里听母亲在掩起的被角下嘤嘤的啜泣。
　　母亲是个要强的人。我小时候家里老小十一口人，上工回来，爷爷和父亲可以躺在炕上休息，母亲则要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还有那些猪啊，鸡啊，狗的。常年的累和气，母亲的身体状况很是不好，妇女爱得的病她身上都有。三十八那年她得了哮喘，爷爷、父亲和奶奶恨不得她早死，整日里寒着一张张冷冷的脸。父亲最会欺侮妈妈，在他当生产队长的时候，把轻生活派给和他相好的狐狸精，母亲则常年干着村里最累的活儿。有几次母亲是下了自绝的决心的，用她的话要不是有我们姐弟四个，恐怕她早就追随姥姥去了。
　　爷爷、父亲和我们并不亲近，特别是我们姐弟四个表露出对他们的厌恶后。甚至偶尔还会控制我们的学杂费，故意拖到我们三番五次的要才会拿出来，已显得他们的位置是如此重要。而对于家庭之外的亲疏朋友，他们表现的谦恭有理，有求必应。那时候三元两角对于我们已很奢侈，而那些人只要陪一个笑脸的只言片语便能得到几十、几百的资助。特别是我转学前后，家境好得到了顶峰。八十年代家产达到几十万元，可谓闻名全县的暴发户了。可我并没有因此就感觉到幸福。家里一年到头朋友亲戚不断，走马灯似的。妈越发的累，一面在白天陪着笑脸，一面在夜间看他们的冷眼。我和三个姐姐因此都非常早熟，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子，顽皮是难免的，可也并没有自娇自惯。长期在母亲身边的耳濡目染，见证了太多的世态炎凉和悲欢冷暖。从小我就痛恨那些夺走母亲笑脸的狐狸精们，从小我就盼望有一个母亲一样的女子和我相依相伴，她是我快乐源泉的地，我是她遮风挡雨的天。
　　然而那一刻，我被吓住了。
　　我知道母亲是绝不可能接受一个狐狸精的女儿做她的儿媳的，虽然她老是说绝不让她的儿媳再受像她一样的为难。那个春天变得多风又多雨，日子每天都那么暗淡无光。
　　男同学在几天里就非常的熟识，而对于女生，我则显得异常拘谨。上了几年重点中学，远离了野蛮与放纵，再不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小子了。骨子里已很难接受男生和女生之间肆无忌惮地追打与嘻闹，每天看着你跟男孩子们疯，既羡慕又嫉妒，在心里大杯小杯的醋也不知吃了多少，酸酸的，酸到在心里流泪。记得你曾说最看不惯男孩子流泪了，没出息。我说你见过我流泪吗？没有吧？其实我觉得男人的坚强在脸上，脆弱在心底。
　　到后来我发现你居然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除了玩儿还是玩儿，永远是那么开心的小男孩的性情。就连糟糕的考试成绩也影响不了你的玩儿兴，那天公布外语成绩时，分明地听见老师叫你的名字：晓颜——八分。偷看你红了脸，趴在桌上和同桌偷偷地笑。最后到了我时，忽然就感到四周都是灼热的眼神，因为老师在问，谁是春？我举了手。春——九十八分，最高分，老师说。教室里那一刻很静，因为在我之前最多的分数是八十二分。其实几天之后我就开始后悔自己干吗要学习那样好，因为九十分的差距拉开了我们彼此接近熟悉的距离。晓颜呵，后来我真的希望考试可以重来，而我的成绩是和你同样的——八分。
　　下课之后我就知道你的玩儿兴了，你的笑声逐着身影，感染着和你成绩上下相仿的几个男生女生，一起在教室内外盘旋，盘旋，盘旋……。
　　那一刻我感觉有点晕。
　　大概男孩子总是好胜的罢。我也不例外。
　　因为好胜，两周过后我成了班上乃至整个学校的焦点。学习一流：各科成绩均名列前茅。打架一流：试图给我一点颜色看看的学生老大在转来的第三天下午与我交过手之后就心甘情愿的做老二了。
　　不过我也为我的好胜和冲动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关于我的传闻开始在校园里传开，说什么学习虽好，可因为有打架、酗酒、谈恋爱…..等种种劣迹，被重点中学在高考前开除等等。走到哪儿似乎都有窃窃的私语和狐疑的眼神。刚刚熟悉的一切一下子变得陌生了。家里的压抑，学校的孤独在那一刻一起袭来，感觉无法呼吸。朋友自然也分成了两种，一种是学习起来不要命的，一种是打起架来不要命的。每天在两个极端里奔忙，生活似乎多了些色彩，心里却越发的空虚。
　　于是我真的就学会了抽烟、喝酒，并且每次都会把自己灌醉。醉了真好，醉了可以大吐特吐，直到把心里的烦闷和压抑都吐了出去。
　　想你成了我每天的必修课。盼望上学，盼望每时每刻看见你。虽然我们之间很少说话，更没有眼神和情感的交流。十几岁的男孩子内心是羞涩的，尽管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我把冷漠挂在青春的脸上，把热切深深地藏在心底。感觉自己就像上了瘾的烟民，虽明知希望渺茫又渺茫，却还要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她还是个小孩子。我告诉自己。虽然你也仅仅小我一岁，然而心理上觉得自己就是那行将就木的老头，而你是我顽皮贪玩儿的邻家女孩儿。等你长大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无数次地祝福自己要有足够的耐心。没有想过我们终将面临怎样的宿命，我的心热切地期待着在最恰当的时刻与你的心相逢，并且能碰撞出最艳丽的火花。
　　我们所在的中学是体育传统校。下午第二节课后，学校都要举行各式各样的体育比赛，田径运动员们则是在教练的带领下集中训练。你是练竞走的，上初中的时候，运动成绩就已经全县闻名。看你训练对于我来说是一种享受。每天坐在操场西侧的角落里，一边和两类朋友有一搭没一搭地胡吹烂侃，一边偷偷地看你风一般地越走越近，再渐行渐远。心里边为你加油，嘴上却从来不说。倒是学校里那群坏小子，在你走过的时候尖啸起口哨起哄，或者在嘴里喊着：一二一、一二一……。看你抿了嘴，涨红的脸上挂着不屑的笑容，烦了的时候会骂上一句——滚你妈远远的。
　　欧。坏小子们在那一刻躁动起来，挨了骂的则羞红了脸躲到人群后面。有时候那种干醋我也会吃，真希望被骂的人是自己，被你骂一回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
　　想过之后，我也会偷笑着骂自己——我他妈的怎么这么贱呢。
　　作为田径队里的第一美女，用现在的话说，你也有很多粉丝了。田径场是你的舞台，你是那舞台的主角。每天傍晚都会有很多男生女生站在夕阳里看你扭动着腰肢在跑道上独自奔走，孤独、美丽的身影吸引了多少灼热的目光？
　　你可曾注意到过那其中的不同？坐在操场的一隅我常常这样想。
　　你可知道我曾经怎样地经心地设计那无数次地与你偶遇？在校园的林荫小道，在教室狭窄的过道，甚至在你上学的路上。我可以用几个小时或者一整天在你可能经过的地方等你如风地走过，等你不经意地抬头，等你无意识地注目，偶尔浅浅的一笑……。那一刻我会陶醉，心湖里会荡漾起涟漪。我清醒地感觉到自己对你的爱意是怎样的一种情绪。
　　在路边等你时认识了一种开得很灿烂的略带紫色的白色无名小花，后来我叫它野雏菊。我想我就是那片野雏菊了吧，静静地开放在你必经的路上，等待你哪怕片刻的留连，哪怕是有意地践踏。只要是你，就算是踩碎了我的心吧，也心甘情愿呵。
　　时间长了，我的心已完全在你身上了。并且因为社会的逐渐进步和开放而不敢有片刻稍离。
　　那时候社会已经开化，各种思潮泛滥，进步的铜臭开始侵蚀古老的文明。特别是我们所在的乡间，几个爆发了的地痞流氓类的人物整日里狼一样的到处流窜着寻找来自异性的刺激。他们目光所及，所向披靡。一切情绪在懵懂与躁动中挣扎，单纯洁净的领地似乎在一夜间被践踏得一片狼藉。处子的血被悬挂在树的最显眼处，惊心、刺激的黄色新闻广为流传。各式各样的小道消息像一条条小溪，流到一起就成了河流，并且逐渐漫过文明的堤岸，泛滥开来。
　　作为从小在母亲怀抱里熏陶起来的视侵犯女人领地为仇人的我来说，决不会容忍我爱的人被新文明所诱惑和践踏。在我的心里，你就像一杯清水，我不会，也不会允许别人去沾染了她；你就像开在我心中的野雏菊，我会精心地呵护和灌溉，却永不会因为采摘而让她失去了芳华；你就像悬挂在洁净秋空里的明月，投影在我的心湖，我宁愿沉静成一潭死水，也不愿让涟漪揉碎了她。
　　我开始带领铁兄铁弟们用文明和野蛮两种方式教育那些敢于对你出言不逊的人，虽然他们都是些懵懂的孩子。我用尽心力去清除那些包围在你生活中的纷繁复杂的情绪，默默地建造起一个让你快乐健康生长的梦幻田园——听雨轩。
　　我们的听雨轩选址在长山脚下。那里绿树成荫，山水如画。我最喜欢的银杏树掩映着她；我最喜欢的野雏菊簇拥着她。远离尘世的听雨轩的世界静谧且深邃，我愿意和你在那里相逢，朝看云霞纵，暮听流水回。
　　春运会快开始的时候，突然间传下消息来，上面取消了竞走比赛。也就是说你几年的苦练再没有了施展的天地。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你的情绪跌入谷底了吧，没有了训练，没有了舞台，没有了众人的瞩目，那些日子，你的脸上少见了笑容，操场上再不见了你矫健的身影，校园里再不见了你追逐的笑声。很多时候，看着你独自站在操场的一角，轻轻浅浅地笑着看别人训练，我真的想过去拍你一下肩膀，握你一下手，陪你走过那个失落的季节，排遣了你心头的寂寞和哀愁。然而我不能确定那样做的对与错，现在想来还是归咎于年轻吧，年轻让我们在应该握手的时候选择了距离，在应该问候的时候选择了沉默。矛与盾交战之后，没有结果。我只好默默地远远地站在你的身后，让我的心陪着你的心无言无声地啜泣。既然不能为你遮风挡雨，就一起让雨任意侵袭好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