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鞠躬尽瘁

　　方袁坐在常守忠的病床前，看着日渐消瘦的战友，束手无策，内心一片惆怅。
　　因为关禁闭耽误了常守忠几次吃药的时间，被药物抑制的癌细胞已经开始了疯狂的反扑。疼痛就像潮水一样一波波的席卷而来，漫过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侵蚀着他曾经健壮的肌体。常守忠咬着牙在床上坐起来，早晨的阳光充满生机的照射在他苍白的脸上，他坚毅的前额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的双手紧紧地攥住洁白的被单，不甘心地逼视着窗外那棵茁壮的白杨。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自己的病情了，从一月前第一次吐血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的生命之火已经燃烧殆尽，即将告别他战斗了一生的阵地，谢幕于他壮志未酬的人生舞台。他之所以能够支撑到现在，完全是出自一匹战马对硝烟的渴望，一柄利剑对血的渴望。
　　死亡，这两个黑色的字眼，它能消灭人的肉体，却永远不能夺走人的锐气。一个人灰飞烟灭后，绝不会火尽灰冷，他会化成无穷的力量，这股力量会鼓舞活着的人完成他未尽的事业。
　　他看了方袁一眼，笑着说道：“我还没死，你怎么就像个女人一样的哭丧着脸；我不会死，我还要出去的。”
　　方袁并没有回答，他不善于说那些言不由衷的安慰话。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每天只能在这里坐上短短的十几分钟。在这个时候，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的，没有意义的。他回忆着他们少年时候奔跑在绿茵场上的情景，在部队苦练各类常人不能忍受的科目时的情景；这些情景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那时候他们像水牛一样健壮，像虎一样凶猛。
　　这时，方袁的电话响起来，急促的铃声在静谧的病房里是那样的刺耳。常守忠关注地看着方袁，想从他接电话的表情中窥探出电话的内容。
　　“太好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要尽快。”
　　“火凤进了风华，我走不动。”雷晓波在电话的那头说道。
　　“那好吧，我亲自跟，你把线人的电话给我。”说着，方袁从包里拿出纸笔，把对方报过来的电话号码记上。
　　“大哥，案子又有新的突破？”
　　“丁力身边的炸弹起爆了，四眼狗已经回到了江岩市，他们今天中午会在一起吃饭，我要让这餐饭成为他们最后的晚餐。”
　　前不久，他们好不容易抓住了费家强的尾巴，本以为可以以此为突破口，攻破梅群川的堡垒；却被费家强提前溜走了，空喜一场。为了保护证人，他们顶着巨大的压力没有移交相关的证据，因此申请通缉费家强的通缉令也没办下来，案件的侦破工作又回到了原点。因此通过叶本华的案子迂回到风华的背后，也许能找到一个新的突破口。
　　“大哥，这案子一直是我在跟，雷晓波为什么给你打电话而不是给我，难道我病了就不是夜巡队的老二了。”常守忠气恼地说道。
　　方袁正要解释，常守忠的妻子端着买来的早点，刚走进病房，听见他们又在谈论案子，激动地说道：“大哥，拜托你放过我们家常守忠好不好，人都只剩下半口气了，还要追到病房里说案子。”
　　“桂芝，你胡说什么？这本来就是我的案子，出院。”常守忠猛地扯掉被单，就从床上嘣下来。
　　一向温柔贤惠的桂芝，听到常守忠抱怨自己，病成这样还惦记着案子，积压在心里几十年的委屈和愤懑就一起爆发出来，她一反常态的将买来的早点，重重地搁在桌上，“我胡说了吗？结婚这么多年来，你有那个春节是和我一起过的？一个月你有几天落了家？盼星星盼月亮地把你盼回来，没讲上三句话，被窝还没捂热，一个电话就又走人了。我聋了，我瞎了，人都这样了我才知道；我只说你是警察，国家会关心你，以为你在外边健健康康的，哪晓得你把自己的命也拼进去了。你们警察不是常人，可我是常人，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当初你为什么要娶我，为什么要害我呀……”说着，就趴在床头捶着床面，痛哭起来。
　　看着悲恸的桂芝，两个男人呆若木鸡。
　　方袁好不容易在心里想好了说辞，正要劝劝桂芝，常守忠把他拦住了：“我的女人我了解，她哭一下，说一下就没事了。你坐吧。”
　　听到常守忠的这句话，桂芝逐渐停止了抽泣，她站起身来，抹干眼泪，“我就是个贱命，为你掏心掏费，也得不到一句安慰的话。”说着，就开始分早点。
　　方袁厚着面皮站在一旁讪讪地赞道：“二嫂把二哥照顾得真好，又是油条，又是豆浆，哦，还有稀饭，真是太丰盛了。”
　　刚才哭过一阵，把堵在心里的那口气也哭顺了，桂芝就说道：“没你的份，别挤着来套近乎。”
　　的确只有两份。桂芝出去买早点的时候，方袁还没来。
　　“那咋办呢，只有挂眼科了。”
　　桂芝麻利地分完，说道：“你们俩兄弟吃吧，我再去买。”
　　方袁还要假装地客套一下，桂芝已经出去了。
　　两人吃着早点，常守忠心里还记挂着案子，就说道：“吃完了，我们就悄悄滴开溜。”
　　“蚂蚁坐沙发，谈（弹）都不谈（弹）。”方袁一口回绝了，“你现在这个样子，养病才是你唯一的任务。”
　　“这个案子一直是我在跟，情况我比你要熟。”
　　“这个案子还是我交给你的，你知道的我都知道。”
　　“你认识那个线人吗？不认识吧，我和他见过，到时你抓错人，怎么办？”常守忠得意地说道。
　　“那也不行，大不了我把雷晓波暂时调过来。这事情不要再谈了。”
　　两人正说着，田医生带着一群实习生进来查房，“在过早，你们先吃吧，吃完了我再过来。”
　　常守忠赶紧将剩下的一点稀饭倒进嘴里，放下碗说道：“吃完了吃完了。”说着，强忍着身上的痛感，坐到床上。
　　“今天气色不错，比昨天好多了。”田医生就开始给常守忠做检查。
　　方袁就站在一旁，等田医生查房的结果。田医生一边检查，一边给周围的实习生作讲解，大部分都是医学名词，方袁也听不出个好歹来，就走出病房，电话通知自己带的那个小队，立即赶到队部集中，准备行动。
　　方袁打完电话，田医生检查完，也从里边走出来，方袁赶紧小声问道：“他的病情怎么样。”
　　“情况不好。”田医生摇摇头，说道，“我还有几个病人要查房，等一下你来我办公室，我给你详细谈谈。”
　　方袁的心一下子变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喘不过气来，这种无形的压抑使他觉得自己已经虚脱，虚脱成了一个没有内脏，没有血肉，甚至没有躯壳的透明体。直到他下意识地扶住洁白的墙壁，才找到自己的存在。
　　“大哥，你怎么了，你脸色怎么这么的难看，是不是病了？”从外面回来的桂芝，看见方袁神色异常，连忙扶住了他。
　　方袁轻轻的挥挥手，“没什么，我有眩晕症的毛病，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桂芝心痛地说道：“你们究竟是为什么呢。”说着，就要把方袁搀扶进去。
　　方袁担心自己的失态，引起常守忠的疑心，只得克制住心中的哀伤，换上一副欢乐的面具，随着桂芝走进病房。
　　常守忠已经换上了警服，看见桂芝进来了，正在扣纽扣的手指就僵在那里了。桂芝的心里却已经明了了常守忠的意图，她的眼泪就涌出来了；她太理解自己的丈夫了，越是理解就越是责备自己没有能够照顾好他，没有能够及时的发现他的病情，没有能够尽到一个妻子的职责。男人的事业就是他们的生命，女人的事业就是她们的丈夫。她不知道自己该为丈夫感到自豪，还是应该为自己感到自悲。
　　“田医生刚才还说你的病情刚刚稳定了，你就安心地治病，不要乱想了。”方袁说着，却看见田医生带着一帮学生从门口走过去了，便借故告辞了。
　　方袁走进田医生的办公室，田医生就把方袁引到一张CT的片子前，把常守忠的病情介绍了一遍，最后，田医生说道：“他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像他这样的病例以前有很多，可是别人遵守医嘱，一般都能够把生命延长半年。甚至更久。可是像他这样，既不配合医生治疗，还要拼命工作，甚至还忘记吃药，他的情况已经非常糟糕了。我们现在对他采取的也只是保守治疗，尽量延长他的生命，癌症随时都能够夺走他的生命。”
　　“有这么严重，你查房时也看到了，他还能下床活动。”
　　“所以我说这是个奇迹。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连坐起来都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他还有多少时间？”
　　“我不是算命先生，我只能说他剩下的生命已经很短暂了，短暂得只能用小时来计算。”
　　“辛苦了。”方袁彻底明白了，他拍拍田医生的手臂，大踏步地走出了办公室。他已经想好了，自己一定要陪着常守忠走完他生命的最后一程，至于四眼狗，就让没有执法权的雷晓波去抓人。火凤刚刚进去，应该不会有危险。
　　常守忠在桂芝的劝说下，勉强脱下了警服，躺到床上，让护士们给他挂上点滴。常守忠看着药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就像看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点的流逝。坐在床头的那个痴痴的女人是自己的妻子，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也是自己最愧疚的人。他看着这个女人充满希望地望着那药水流进自己的身体里，她心里一定相信那是一瓶神奇的药水，具有起死回生的魔力。只有他自己清楚，自己已病入膏肓，不可救药。
　　“你怎么还没走？”常守忠突然看见方袁又走进来。
　　“我陪陪你。”
　　“你陪我，谁带队去抓四眼狗？现在已经快到中午了。”
　　“雷晓波带队。”
　　“大哥，你别开玩笑了，雷晓波是协警，没有执法权的。你别感情用事……”
　　就在两人争论的当口，方袁的电话再次响起来，这个电话是肖葆志打过来的。方袁恼怒地骂道：“怎么全搀和到一块了。”
　　“什么情况？”
　　“肖葆志抓到一个毒贩，这个人和梅群川还有金都有关系。本想多陪你一下，现在我必须马上赶过去了。”
　　“你走了，我去谁抓四眼狗。我们在这个案子上付出的心血和代价还少吗？一旦在执法过程中留下瑕疵，就有可能授人以柄，前功尽弃。”
　　“那我让所里来一位警官带队。”方袁被倔强的常守忠逼得没了办法。
　　“大哥，你说过：凡是夜巡队能够独立办的案子，决不允许其他人插手。你忘了吗。”说着，一把将针头拔出，“桂芝，帮我着装！”
　　方袁噙着热内，给常守忠敬了个礼，把自己的车钥匙交给了常守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