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妇人携子赴异乡 黄龙诱女兴风浪

　　话说用先别离妻小，行踪无定。这一日，来到鄱阳湖境内，时已五月，天将晚昏，路上行人依稀，幸亏无雨，行动便当。赶在天色未暗之前，觅个宿处，却不是好！用先想罢，迈开大步，向前速行，不上半里之遥。只见前面一行人，却是一个妇人，身后紧随一群小儿。只见人人手提肩挑，背负肩扛，无非是日常使用家伙，衣被草席，柴米油盐。好似搬家蚂蚁，行色匆匆，犹如南行大雁，礼仪从容。那妇人听见身后有人赶来，回首顾望，见用先孤身一人，道家打扮，遂驻足不前，顿时哭将起来，叫天唤地，五个小儿围聚妇人，也跟着一起和唱。用先吃了一惊，近前稽首而说：“施主何故悲伤，见了贫道为何哭泣？”妇人见问，止住哭泣，深深道个万福。启口说道：“师傅慈悲，容妾禀报，妾姓宁，本贯景德镇人氏，只为五个孩儿，性命难保，逃难此地，岂料行路艰难，眼见天色将晚，不知归宿何处，故此悲伤。”用先见那小儿相貌异常，年齿相仿，都是八九岁模样。遂问妇人：“施主为何携孩儿远涉？”妇人说：“一言难尽，只为丈夫亡故，别无亲故，妾身与人缝洗衣裳，孩儿与人做工，岂料家主心肠如狼，将妾孩儿投入炉中，坏了性命，妾状告无门，只得携子弃家而走，已近月余，始得到此。”用先说：“小小年纪，如何做得苦工，家主为何把来投入炉中？”妇人说：“师傅不知，家主开窑制瓷，只因上等泥土掘尽。所做瓷器粗糙不堪，个个皆有裂纹，故窑主处心积虑，绞尽脑汁，将人投入炉中，所制瓷器细致光洁，卖与权贵，可得百倍之利。”用先听罢，不禁感叹：唯钱是图，人心不古，民脂民膏，奈何！奈何！
　　复对妇人说：“多亏施主智量，救了这些孩儿性命。孩儿年齿如此相近，怎生呼唤？”妇人又和盘托出，说起因由，原来，这妇人十年前爹娘将她婚嫁，三年未育，受尽公婆虐待，本欲投河自尽，忽遇一道人，将十粒药丸尽送与她，嘱言：一年吃一粒，可得一子。妇人心急，一时情极，将十粒药丸一口吞下，岂知每月便得一子。本来十子十全，十分好了，不料途中有变，十停折了五停。用先得知因由，哑然失笑，妇人又一一指点用先知晓，手执蒲扇呼风一，紧握木棒竖梁二，负草背席茅草三，肩挑担子时迁六，手挽竹篮叫化七。用先听罢，当下明白，遂对妇人说：“施主勿忧，且与我一道寻个安身去处，天明再作理会。”当下妇人与五个小儿尾随而来。寻了个店铺，店主人见主顾来投，即忙照顾生意。端茶送汤，摆上酒菜，时已天黑。用先说：“主人家，快将灯儿点燃，拿一盏来。”店小二说：“客官，灯是没有的。”用先说：“蜡烛点一支也好。”店小二说：“蜡烛倒有，天明再点罢。”用先说：“岂有此理，赤口白牙说黑话，何故言语如此颠倒？”店小二说：“客官休怪，你们初来乍到，不晓得俺这里风气。”用先说：“胡扯，前年俺来此处，却不是这般道理？”店小二说：“今非昔比，去年才兴起。”用先说：“如何兴这般恶俗？”店小二说：“本处钱员外，新入赘女婿所言，只除他等数家有势头的，其余百姓人家皆不得点灯。”用先说：“众人为何信他胡言？”店小二说：“如何不信，若有火光亮处，风雨急至，小则飞沙走石，瓦片齐飞；大则倾墙倒屋，树木连根拔起，好不利害。一到日落，家家户户便关门歇息。”用先哪里肯信，拿出打火石，将纸卷燃起，果然，不稍片刻，微风徐徐而来，略带腥气，隐隐伴随雷声，由远而近。店小二惊恐万分，即上前抢过纸卷，用脚踩灭。对用先说：“客官，作不得耍，少时大祸降临，担待不起，俺好心好意留你食宿，千万莫作出傻事儿来。”用先说：“果然如此，依主人家便了。”当时，众人胡乱吃罢晚饭，用先对众小儿说：“小的们，此处有妖怪，敢胆前去打杀否？”众小儿闻言，欢呼雀跃，围着用先团团打转说：“师父，妖怪在哪里？小的们去缚了来。”用先说：“莫急，莫急，且教你等一法，方可万无一失。”于是，走出店门外，连夜操演娴熟，各得其妙。时至三更，用先令众小儿依次而立，排下阵势，诸事完毕，立身待命。用先大喝一声：“呼风一速速将火点起！”只见呼风一将火点燃，一面用扇子扇火，一眨眼火光冲天，照耀如同白日。俄顷，湖风四起，飞沙走石，真的可怕。用先大声喝道：“呼风一何在？”呼风一闻言，既答应：“小的在此。”用先说：“与我将这妖风扇回去。”于是，呼风一用力一扇，湖风四散飘去，一些影儿也不见。风刚停歇，忽见湖水滚滚而来，白浪滔天。只见用先又大喊一声：“竖梁二何在？”竖梁二应声答道：“小的在此！”用先说：“速将木棒抛去。”只见竖梁二将手中木棒抛出，顿时化作一条无形堤坝，任凭湖水扑打，再也淹不上岸来，没一盏茶功夫，只见湖中爬出许多怪物，皆是虾兵鳖将手持利刃，威风凛凛，气势汹汹，杀奔前来。只见竖梁二人手举木棒，一阵狠打，打得虾兵腰折，鳖将缩头，败下阵来，退了回去，一时风平浪静。众小儿见状，欢喜无限，手舞足蹈。只听用先说：“小的们仔细，少时大祸降临，各人努力向前，不可退缩逃避。”话音刚落，果然，天上乌云四起，雷声轰鸣，电光闪闪。顷刻间，暴雨倾盆。湖里虾兵鳖将又来，后面紧随着毒蛇蛟精。这一番更是凶猛，何止数百万，两边人马大杀一场。则见：一个是陆地上神仙，道术精通；一个是四海内龙家公子，变化无穷；一个欲救天下苍生，斩妖除怪；一个想奸淫四方百姓，强霸猖狂；一个是四海遨游，为民作主张；一个是恣情胡为，为己自私兴风浪。用先见来势凶猛，指挥众小儿大战，真个杀得天昏地暗。眼见寡不敌众，用先毫无惧色，捏一个五雷天心正法秘诀。只见南门开处，十万天兵天将，赶了过来，前来助威。将那些虾兵鳖将劈翻湖里，毒蛇蛟精一刀二断，身首各异。顿时，血流成河，尸首遍野，正是：百万虾兵围潘阳。兴风作浪太猖狂。今日遇到柴真人。哭爹的哭爹，哭娘的哭娘，可怜这些虾兵鳖将，愚昧无知死于非命，化作一场春梦。那些毒蛇蛟精亦被用先、及天兵天将赶杀的走投无路，伏地求饶，摇尾摆首。用先不依，只顾指挥众人一阵乱杀，那些蛇蛟伏地受死，十不存一。天将见杀戮太重，于心不忍，遂对用先说：“大仙且住，罪不罚众，灭绝这些无知，亦非善举。”用先说：“此等畜生为非作歹，活在世上，残害黎民，获罪非浅，罪不容诛。”天将说：首恶者，乃四海龙王九太子也，将它伏法，余者罪减一等、灭绝无知，非上天之意，上善若水，何物不容，上天有好生之德，念蛟精千年修炼，非易事也。”原来这蛟精，年幼之时，亦不过一条蛇，一年之间换一二次皮，脱离肌肤，极是惨痛，人不忍见，见者必惨然伤感而亡，千年始得成蛟，万年才得成龙。用先听罢天将劝言，遂点头称是，于是遣散诸兵将，自去寻找九龙太子，且说这九龙太子，乃是西海龙王遨广所生。先是，老龙王不正经，一日兴起，见一美貌妇人，遂于同寝，生下一子，此乃龙王第九子，名蒲牢。所谓一龙生九子，子子各不同，此子年幼，龙王年迈得子，偏爱有加，溺爱其子，凭子心意，要雨得雨，要风得风，且这九太子生性风流，又胡作非为。某年游到潘阳湖，见此处风光甚好，遂久居于此，某日上得岸来，化作白衣秀才，混迹于人群之中，到处寻花问柳嫖娼宿妓，或于湖中掀翻商贾船只，抢劫财物，如此胡作，非止一遭。这鄱阳湖附近，有个钱大员外，生有一男一女，女儿出落得美貌绝伦，无人能比，又兼一副好嗓子，唱得一口好曲。一日黄昏，钱小姐在窗前吟唱，却被九太子闻知，近前偷窥，发觉钱小姐果然美貌非常，遂吹一口气，那钱小姐不觉瞌睡起来，遂上床困觉，朦胧中见一少年，温情俊雅，风流倜傥，双目互视，一见生情，双双有意，遂脱衣宽带，一阵颠鸾倒凤，做了一番有情有趣的事来。那九太子隔三差五去会小姐，却把钱小姐肚子弄得大了，渐渐饮食不匀，行动迟缓，贪睡懒起。钱员外见女儿如此，疑患疾病，召来郎中，搭脉把息，说是有喜。员外不知尚可，一闻此言，勃然大怒，疑定女儿与人偷情，做了不肖的勾当。伤风败俗，顿觉颜面扫地。正当员外羞恼万分，不肯轻饶。忽见家中小厮前来禀报，说是西宾在客厅恭候，员外暂且撇下女儿，去见先生，原来钱员外延得一位老学究在家中，教子读书。近因这老先生时常患疾，辞去书馆，员外只得重新招聘。当下员外来到客厅，见西宾年刚弱冠，人物标致，衣冠华丽，只道富家纨绔子弟，学问不高。原本心中怒气未息，见了反添三分不快。不觉十分怒色，显露于形，随对秀才说：“口上没毛，作事不牢，误人子弟，罪过非小，秀才别处高就罢。”那秀才理会东家之意，对员外说：“东家何故如此，‘自古人不可貌相，海水岂可斗量。’小可上知天文，下识地理，三教九流，诸子百家，无不通晓。为何欺人太甚？”员外闻言，转嗔为喜，见秀才发怒，愠色稍减，继而赔礼告罪。员外遂灵机一动，心中暗忖：且把心中疑事试问一番，果如所言，却也是一件好事。释了胸中之疑，若秀才回答不上，再辞未迟，遂对秀才说：“老夫近闻一件异事，不知先生知否？”秀才说：“愿闻其详。”员外说：“某女未嫁，忽有身孕，不知是何道理？”秀才说：“此乃贵征兆也。”员外说：“何说？”秀才说：“昔秦时，有甘茂者，亦有一女，年方十八，待字闺中，甘府上下，规矩有加，内进外出，各守本份，某日，甘爷见其女儿眼高眉低，腰大胸隆，疑女儿有不良之举，做了没下梢之事，震惊万分，欲将女儿打杀，奈何原因未明，尚无把柄，待不打杀，有侮门风，深究其因，却是丝瓜惹祸之端，原来甘小姐所居窗外，生长一根丝瓜，丝瓜者，亦名‘天萝’，顺着墙壁延伸窗口，天萝花开正当其时，烂漫可爱，甘小姐将花朵摘下，放入盆中沐浴。遂不觉有孕，甘爷迁怒天萝作怪，道是妖孽，令人毁之，连根挖掘，不料露出一具男尸，瓜藤从那男子肚脐中生长出来，细察其尸，亦不知何朝何代之人，因此真相大白，洗清小姐冤屈，只道前生今世与此男子有不世之缘。只好罢休，十朝已满，甘小姐生产一子，随母姓甘，以天萝取其字号，去掉草头，单取一罗字为名，此子聪明绝顶，旷古未有，十二岁便做了丞相，故此司马先贤史记中，不言甘罗之父，只道甘茂之孙甘罗，故小可所言贵征即此也。”一席话，说得钱员外默默无言，怒气消了一大半。员外又对秀才说：“此事固然稀闻，然而有瓜藤为引，外人议论不得，老夫所言之事，却无凭无据，如何令人信服？”秀才又说：“此乃换汤不换其药，亦有异曲同工之妙，东家所言之事，此小姐梦中与神人所交而受孕，也未可知。”员外听罢，心中暗喜，去问女儿，果然如此，疑云顿消，便将此事与秀才商议，得知秀才未娶，秀才也愿入赘为婿，遂择吉为婚。原来，这秀才正是九龙太子，骗得员外信任，驻守其家。时常夜出晚归，恐被人识破，四处传言，不许他人点灯，或见光亮，必兴风作浪，风雨立至，这一日，九龙太子见外面火光冲天，顿时大怒，施出呼风唤雨本领，晓得有人与他为敌，遂与同类杀奔前来，怎奈敌不住用先和天兵天将，败下阵来，慌慌张张，奔回家中躲避。用先穷追不舍，寻踪觅迹，找上门来。众小儿在门外扬声高叫，九太子惊惧不已，胆战心寒，知道逃不脱，遂对钱小姐说出真相，夫妻两人相抱大哭，用先见九太子不出，顿时大怒。呼风一上前，将扇一扇，那木窗“刮喇喇”掉落下来。九太子无奈，硬着头皮，欲来个鱼死网破，见窗户大开，飞身跃出，只见叫化七将竹篮往太子头上套来，捞个正着，龙太子扑地一跤，摔倒在地。茅草三，时迁六上前，骑在太子身上，按住手脚，竖梁二上前一阵乱棒，打得太子求饶不已。用先喝令九太子现出原形，九太子无奈，只得恢复本来面目，原来是一条黄龙，用先上前，将一条铁链锁住脖子，骑在黄龙身上，喝声“疾”，黄龙腾空而起，众小儿见事已了，退了回去，自此安居于鄱阳湖，打渔为生。且说用先骑在黄龙身上，犹如骑马一般。顷刻间，越过衢州，黄龙见一条江，回首对用先说：“大仙饶我走罢，从此再不敢作歹了。”用先喝道：“业障，本欲斩了你首，吾已许诺天将，饶你性命，休得多言。”九太子无奈，泪眼汪汪，长吟一声，往北而去。一霎时，来到杭州，用先却将九太子推入西湖之中，贴上一张符咒，撒手而去。正是：只为造业罪恶深，暂困西湖遭虾戏。
　　且说用先离开杭州，却来到了北方之地，这一日，见一小儿坐在地上大哭，一条黄狗在旁边走来走去，用先望着那小儿只是大笑，那小儿听见有人笑他，遂止住了哭，用手将眼一抹，见面前立着一人，飘飘然有神仙气概，对用先说：“你是谁。笑我懵懂干啥？”用先说：“我笑你痴你不痴。伤悲哭泣有谁知。”懵懂说：“哥哥唤作老鼠精，只将我欺负，他住大宅屋，我宿树底下，他归一头牛，我牵一条狗，黄牛可耕地，黄狗干啥哩？我怎的不哭！”用先闻言又大笑说：“好好好，天为宅屋地为床，大树底下好乘凉，黄狗可相伴，半夜睡的稳，北方泥沙地，黄狗可耕地，你去，你去。”懵懂听罢，破涕为笑，牵着狗，套上犁具。果然行走自如，不需吆喝鞭抽，反比牛儿机灵，不消一个时辰，耕了一大片土地，将近午时，懵懂停下手中活计，歇息片刻，那黄狗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许多食物，懵懂拿来吃了，填饱肚皮。却被对面兄长老鼠精看的仔细，走近前来对懵懂说：“哥不曾亏待你，需将黄狗借用一用。”懵懂不知利害，任凭哥哥将狗牵了去。岂知黄狗性拗，死活不肯套上犁具，只顾齿牙咧嘴‘汪汪’大叫，老鼠精恼怒不已。一顿乱棒，将黄狗打杀在地。悻悻而去，懵懂见此情景，哭得昏天黑地，忽闻有人抚掌大笑道：“一哭爹娘见背早，兄长不可教。此事何时休。”笑语声好不耳熟：懵懂急睁开眼看时，又是前番那人！懵懂说：“神仙哥，来得正好，老鼠精将狗打杀了也。”用先说：“好好好，还有这棵摇钱树哩，你去摇一摇。”懵懂揉揉眼，急从地上爬起，奔向大树，伸手将树摇了摇，果然掉下许多物事来，你说却是甚么？有几句口号单表这物件妙用，道是：人见人喜，多多益善，饮食居住因此起，有它能作身上衣，浪荡公子挥霍尽，娼妓为它去卖身，赌徒一掷当砖块，盗贼凶狠谋性命，赤贫总是无缘，富贵结拜兄弟，多少英雄并豪杰，为此血泪流尽。伍胥街上吹箫，郑和莲花唱起，吕蒙藏身破窑，姜尚卖面风临，乞丐盼人行善，暴富便思淫欲，天圆地方孔方兄，死人手里有冥钱。当下懵懂见树上掉下许多铜钱，喜出望外，笑逐颜开，忙将地上铜钱拾起，把来交给用先，用先说：“去去去，买些黄豆去种来。”懵懂言听计从，走到半途，恰遇狼心狗肺的兄长，见懵懂手里握着二三十钱，问：“从哪儿得来，到哪儿去？”懵懂隐瞒不得，只得照实说了。见懵懂走远，老鼠精来到树下，见树高叶茂，亭亭如华盖，真是一棵好树，老鼠精腾出双手，拼命似的乱摇，初摇时，落下枯枝败叶，再摇时，鸟粪石块，将老鼠精弄得面目全非，鼻青面肿。老鼠精大怒，拿来弯刀，一顿乱砍，不消片刻，大树横倒于地，悻悻而去。懵懂买豆回归，见此光景，只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哇”地一声，劈然倒去，不知性命如何，眼见四肢不举。正是：无善兄长心不良，巧取豪夺霸家产，同胞兄弟竟如此，见利损义手足伤。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