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员外疾病遇良医 道人施术借龙脉

　　话说用先挥起小刀，猛然向女鬼头上劈去，只听一声惨叫，顷刻不见踪影，只见一片火光溅起。原来用先去的势猛，小刀劈在石块上，定睛一观，却是一块墓碑，见碑上三道刀痕，约有半寸来深，三滴血迹沾在墓碑上。用先环视四周，顿时省悟，此处乃是风水之地。原来，大凡常人，无能无德，死后葬了风水宝地，承受不起，必被天遣，或遭雷神劈打，或被山神犁地，割断龙脉。用先寻思：这女子无子无孙受之福荫，今日化作鬼魅精怪，出来害人，今番遭受狼狈，倘或再来迷人，其害不小，须灭了这条道儿。见山中有棵桃树，便折下一枝，削成木桩，插在坟墓上。又取出笔来，在碑上画了符箓，方才罢休。
　　用先迤逦下山，天已发亮，回到家中，一脚踏进家门，闻到一股糯饭香味，柴母见用先回家说：“交待你的事儿，探听得如何？”用先说：“俺寻了三十六座道观，七十二座寺院，没处抓获。”柴母闻言，也不再追问。用先说：“娘，好香的糯饭，这么早便炊熟了，俺可要吃三大碗。”柴母说：“你莫乱来，娘做酒用，吃了三碗，如何做酒！”用先说：“吃两碗罢了。”柴母又说：“吃不得，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酒肉丰足，只咱家缺酒少肉的，做了酒，还不是咱娘儿俩喝来。”用先说：“娘，过年时，少喝一些，俺饥饿，只吃一碗罢了。”柴母说：“家里没糖，有甚么好吃的。”用先说：“没糖？俺去峡口买来。”柴母说：“你将糖儿买来，便吃一碗无妨。”用先说：“好咧。”说罢，便去娘房内取拿钱钞，随手将一张符箓放在马桶底下，一阵风似的去了。且说柴母见用先走得远了，自以为得计，心里暗自高兴，自言自语地说：“好个恼人的灾星，不哄你一哄，如何摆脱纠缠，每每做三升米酒，也只二升半。等俺做了水酒，让你吃不得，可怨不得老娘来。”
　　原来用先最喜红糖拌糯饭，又香又甜，每逢炊糯饭，他都要吃上一碗，柴母又阻止不了，只是没奈何，今日恰巧没了糖，柴母便借故支开他。这峿峰离峡口足有十余里，一来一回有二三十里，没一个时辰如何赶得回。况此时，饭已熟了，待用先买糖回来，柴母早已做成了水酒，用先如何吃得上口？柴母见糯饭熟透了，便不再烧火，在水盆里净了手，可可的内急起来，要登东厕，走进内室，溺完尿，站立起来，可煞作怪，那马桶却紧紧贴住身子，将手儿使劲按住马桶，如何按得下，三番五次，人立桶起，人坐桶落，脱身不得。柴母只得坐在那马桶上干着急，正无计可施，举手无措，忽闻门外一声叫：“娘，甜蜜蜜的糖儿买来喽。”柴母一惊，立起身子，“噗通”一声，马桶掉落地上。柴母系好裤带，料得用先使了手脚。不禁满脸怒容，恕不可遏，斥责道：“不孝的灾星，如何将娘戏弄，成何体统！”用先嘻嘻而笑说：“娘，俺孝敬你，哪有不吃饭的理，每每缺甚么，家中便有甚么，俺是福星，不是灾星哩。”柴母闻言，转嗔为喜，不再深责。
　　当下，用先吃了一碗糯饭。背负药篓，出门去了，却来到广丰县城，这广丰虽属江西管辖，却与江山相毗邻。将近黄昏，用先正欲回家，走到城门口，只见一簇人团团围着，看一张告示，大意是：本县管员外偶染顽疾，告求四方君子，过往郎中，倘或有人治得愈者，赏金五十两，白银一百两，粮米任挑，牛羊任牵，决无虚言。只听有人说：“好大一笔财富，俺只是没手段取来，可恨可恼。”另一个又说：“可惜管老员外，有福没寿，真是皇天不佑好人。”众人只顾七嘴八舌乱道，用先一一听在耳里，遂上前去揭了此文。对众人说：“列位不须看了，此病非俺莫能治也。”众人见他一表人才，且又口出大言，有好事者便说：“郎中果然治得此病，保你富贵不小，俺引你前去如何？”用先说：“好好好，让你得些赏钱也罢。”于是一干人簇拥着用先，直往管员外府里去了。自告示一出，全县郎中哪个不来一试身手，莫说前来巴结奉承，就凭着这注赏钱心也动了。只是下手不得，无能为力。用先等人将及门口，只见四、五个郎中摇头叹息走出门来，好事者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即对管府人报喜：“引得个高手来了。”伸手便要赏钱，管府门人说：“大头，你这光棍油嘴，看你今日善心，且赏你一贯，倘若员外康复，明日再来领赏。”大头按过赏钱，喜滋滋去买酒喝了。管府门人将用先领进内室，只见管员外躺在床上，脸如蜡纸。双目紧闭，视而不见，亲朋在旁手难招；牙关紧咬，闭口无言，任他人乱言把话道；听而不闻，双耳如聋，雷震不动梦里游。正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旁边一个老郎中正在搭脉把息，望闻问切。何为望闻问切？所谓：望而知之谓之圣，闻而知之谓之神，问而知之谓之巧，切而知之谓之工。那老郎中约有五、六十岁年纪，头发花白，拔弄了半天，不见管员外有些动静，只管问管家上下人等。员外何时得的病，何人施用何药，从前是否这般，管家人一一将来龙去脉，锅底朝天，是黑是白对老郎中说知。原来这管员外家中殷实富有，牛羊成群，奴仆成行，良田百顷，本该享受清福，怎奈员外勤劳俭朴，每日调理家中杂事，整县人只呼管员外。今日六十大寿，儿子管仁，字怀德，少年登科，学问超众，现任九江太守，见令尊大人六十寿辰，做了几桌酒席，同僚俱来祝贺，席间众同僚有意难他，问管太守：“今日令尊大人寿诞，合该坐上席，但你乃朝廷命官，岂能坐下席？”只见管太守将纱帽放在桌上，对同僚说：“父为君，子为臣，理当尊父坐上席。”众同僚俱赞管太守才思敏捷，人人举盏向管员外祝贺。那管员外心头着实高兴，连喝几杯，忽然一时气闷，跌倒在地。一家大小只管在身旁哭泣，这便是病的由来。那老郎中说：“此必是癔病，内科之病。员外年纪望六之人，一时兴起，多喝了酒，故此三分病便成了十分。便是年少之人得了此病，亦难治之，此病非老夫莫能治也。倘若老夫医治不愈，这病便无人能治了。”说一句喝一口茶，只管将废话唠唠叨叨说个没完。用先说：“老先生此理不通，此乃外科之病，极易医治，先点穴位，后通血脉，不过三刻，病者便见起色。员外此病，乃是暑气所致。”那老郎中闻言，顿时吹胡子瞪眼睛，如何轮得着用先当面抢白，不由破口怒责：“你这后生小子，晓得个屁，也不竖起耳朵打听老夫的来由，某人经我之手，起死回生，某某官人又是遇到老夫妙手回春。老夫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长；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原来这老郎中心里另有打算，看员外这势头，自料无生之望，回天乏术，纵然医治不活，只道天命如此，多少也能得些赏金。见用先前来掺和，自然怒气满胸。用先也不和他争高论长，只对管家人说：“员外此病，不经我手，性命便忧。”家人也不知所措，这边说他能，那边说他强，两人各不相让，不肯罢休。正是：治病须分内外科，世间妙医苦无多，欲使死者能复生，直趋阴司问阎罗
　　当时两人争执起来，管家人见此情景，早已报知管太守。管太守见状，也不知谁强谁弱，见他俩争论半天，各不退步。顿时眉头一皱，计上心头，拿出一条腰带，放在员外身上，作为分界，判令两人各医一半。用先医左边，老郎中医右边，互不侵犯。于是，用先将员外从头到脚按捏一番。员外眼也睁，手也举，脚也动。那老郎中见到这般情景，急得冷汗直冒，忙将汤药端来，欲灌下肚。奈何员外口儿咬得紧，老郎中只得拿出一双筷子，欲把员外口儿撬开，将药灌下去，掏弄半天，那汤药四处溅流。不提防员外左手举起，打翻了药碗，满床都是药水，老郎中又欲近前，员外又是一脚，踢得老郎中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员外口不能言，分明是叫老郎中退下。管太守见状，又惊又喜，忙止住老郎中，只叫用先来医，用先三下五除二，又照前拔弄一通。顿时，员外双目已张，双手伸举，双足能曲，口里吐出一股气来，老郎中见状，满脸含羞，溜之大吉。稍停片刻，员外神清志明，看着用先说：“若非先生妙手，老夫几乎做了阎王之鬼。先生高姓大名，贵乡何处？”用先毕恭毕敬的对老员外说：“小可姓柴，名注，字用先，江山峿峰人氏，闻知尊翁患疾，冒犯前来，幸好贵体无恙，实乃大幸。”管员外听罢，心头喜悦，翻身下床。携起用先之手，步出室外，来到厅堂。员外大呼小叫，令人端茶端汤，上酒上菜欲陪用先喝上一盏。儿子管怀德见令尊大人康复，欢喜非常。放下心中一块巨石，席间问用先：“请先生指教，我家大人端的何疾？”用先说：“令尊大人是一股暑气闭闷在胸，今去其邪气，通其血脉，故此便安然无恙了。”太守又说：“下官不解先生之意，今乃秋末临冬之际，如何能中暑也？”用先说：“令尊大人今日所穿之袄，必定六月初六太阳暴晒，把来放在箱中，今日寿辰，方穿在身，暑气未退，侵占体肤，此乃得病之由。”管太守闻言，顿时省悟。欲与用先一醉方休，堂上灯烛辉煌，厨下人将菜端上来，不分荤素，流水而出，摆满一桌。管员外疾病初愈，略饮数杯。用先亦少食，员外、太守父子殷勤相劝，用先只得又饮数杯。少顷，用先起身告辞。管员外哪里肯依，要留用先过夜，用先说：“尊翁厚情，小可感激不尽，奈何家有娘亲，孤身寂寞，免得倚门而望，心中难安，须回去方休。”员外听罢，不好强留。管太守遂对下人说：“速将银两取来，粮仓打开，星夜挑往柴先生府中去。”用先连忙制止。管太守不解，问是何故，用先说：“管老爷不须劳力费神，小可家中衣食用度，颇颇得过，何必积金藏粮，余则何用。”管太守说：“先生所得，是其本等，下官所赐，是其所愿。当取不取，是何道理，下官只是不解。”用先说：“救死扶伤，乃小可本分，令尊之恙，举手之劳而已。何况酒食已酬，岂可再索钱粮。”员外说：“先生劳而不获，空手而回，老夫于心不安，惭愧无地，叫俺如何做人？不当人子！”说了半天，用先只是不取，员外父子也是不依。管太守又说：“先生风华正茂，医术高超，下官可奏当今圣上，替先生谋一份差事。将来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如何？”用先拒辞说道：“仕途风波险，田园乐趣多。”员外父子见用先拒绝，心中有些焦躁，用先说：“既然员外父子如此性情，小可恭敬不如从命，府上可有贵重之物，任我自选一件，不知可否？”员外说：“莫说一件，便是十件，先生用得着，尽可挑去，老夫绝不痛惜。”于是太守引导用先前去察看，从屋里到屋外，绕屋一遭，并不见中意之物。仆人打着灯笼，来到后花园，用先指着地上一物，遂对太守说：“这件宝贝恰巧不过了。”原来是一只井圈，上刻着双龙戏珠图案，只见太守扑簌簌掉下泪来。用先说：“管老爷何故落泪，心中舍不得么？”管太守说：“先生错怪了下官，此等贱物，不值一文，何足可惜，只为去年三岁小孙掉落井中，不幸遭殃，吾将此井填埋，今见此物，下官睹物思情，不觉伤感。不知先生要它作甚？”用先说：“三年前，小可宅前打造一井，舍邻常来汲水，污水返流井中，甚不净洁。一时难觅适合之物，今见此物，把来恰有用途。”管太守听罢，点头称是，却又皱起眉头说：“如此笨物，少说也有二、三百斤，今已天黑，等明日下官派几个壮力汉子抬去如何？”用先说：“不劳大人费心，小可自有道理，只是今夜便要取去。”说罢，口里叫声“疾”，忽见半空中降下两个金甲神将，稽首声喏：“柴大仙，呼唤小神有何差遣？”用先说：“将这井圈抬往峿峰去来。”两个神将喝声“喏”，转过身来，将那石圈轻轻提起，一人一手举步如飞而去，登时把管太守及众人惊得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对用先说：“先生真神人也。”用先稽首告辞，飘然而去。有话则长，无话则短。
　　转眼间又是一年，其时正是仲夏，一轮红日当天，没半点云彩，十分大热。用先在家闷不过，走出家门，来到樟树底下，见小溪水净，就走下去，洗了手脚。溪边有数块大石，且平坦干净，用先心头快乐，索性躺下身子，翘起了二郎腿，手拿树叶放在口里吹，作小鸟叫，与树上鸟儿和鸣，甚是得意。忽见堂兄用泽走来，东张西望，口里不住地说：“怎的不见人影？”用先见得明白问：“二哥，你寻谁？”用泽低首一看，说：“兀的不是寻你，原来却在此处乘凉。”用先说：“做甚么？”用泽说：“头闯，好教你得知，有个广丰道人，叫甚么张友平，从仙霞山借得龙脉，少时便往咱村里过，众人都去瞧热闹，咱也去看他则个。”用先说：“岂有此理，管他甚么酱油瓶，醋瓶，今番俺须坏了他。”用泽说：“晴天白日的，看他如何施法，却也稀奇，坏他作甚么？”用先说：“二哥，你不知利害，龙脉即山脉，百尺为形，千尺为势。山中云雾，便是地气，地气升，云雾起，则天地合，天地合而后雨泽降。若被他借去，则山脉伤，草木枯，五谷不收，六畜不保，其害大矣！”用泽说：“即如此，则如何坏他？”用先说：“去寻把稻草来，看俺手段。”用泽闻言，果然去寻了把稻草，用先放在腹上。须臾间，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村中老幼一片喧哗，都道大雨来了，一阵奔跑。只见一阵狂风暴雨，漫山遍野，似一匹白练，呼啸而来，雨随风势，风吹雨急，犹如钱塘江上潮来信，千军万马杀将来。那风雨铺天盖地，横扫过来。用先见此，口里念念有词，喝声“疾”。那稻草从用先身上飞将出去，冲天而起，顿时化作千万片稻披，挡住乌云，雨水从那稻披上滚落下来。须臾，又见空中现出一条彩虹，真个好看。用泽拍腿大叫，喜悦非常。却说那广丰道人张友平，拜在江西龙虎山全真道人张天师门下为徒。学道多年，道术精湛，见江山仙霞龙脉甚好。欲将此龙脉引至广丰，以救今岁天旱，恰到峿峰村口，忽见雨水停住不前。口中念念有词，三番五次，皆是如此，只冲不出村口，晓得有不事者，来坏其事。张先生也不惊慌，从袖里摸出三张黄纸，搓成卷儿，点燃纸卷，口中念些咒语，说一声“疾”那纸卷儿忽化作三只大黄蜂，来寻不事者。俄顷，三只黄蜂飞来，用先看得清，见得明，见三只黄蜂来势凶猛，随手摸起三粒石子，来打黄蜂，叫声“着”，扬手而去，黄蜂见有物来临，闪身躲过这一劫，黄蜂穷追不舍。用先叫声：“利害”，口念几句秘诀，只见那石子化作三座无形大山，挡住黄蜂去路，黄蜂见山拦住，急向山顶飞去，却是越不过，只得绕山而行，来寻不事者。用先见黄蜂凶狠，不敢停留，翻身而起，急往宅里赶去，比及到家，打坐已毕，以逸待劳。那黄蜂随后而至，真是会者不忙，用先拿出一件物事来，有几句口号，单表这物件的妙用，道是：“非金非银打造，美人把来相照，整理花容梳妆好，博得郎君说俊俏，阴阳先生说道，悔宅之家紧要，挂在门前避凶兆，费点功夫万事休。当下用先将镜子照在天井之中，见黄蜂降临，大喝一声：“何方怪物，还不显形，更待何时！”话音刚落，只见三只黄蜂从天井中间掉落下来。却是三支纸卷儿，用先上前，一脚踩灭。却说那张先生许久不见物件飞回，已知遇上劲敌，坏了好事，也不敢逗留，收拾法器，急行而去。将近村口，只见一个弱冠少年，拦住去路，扬声叫道：“贼道休走，吃我一招。”言毕，将手一指，那张先生道巾脱落，黑发竖起，双足腾空，却似荡秋千一般，在半空中来回数十次，扑地掉落下来。张先生从地上爬起，屁滚尿流，抱头鼠窜而去，顿时不见踪影。正是：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用先放过了张先生一马，让他一溜烟走了。那张先生自知道术不济，却又消不了胸中恶气，一路寻思，不知这竖子何许人也，须向祖师讨教，一定要雪耻辱。不止一时，来到龙虎山上，见到祖师，伏地大哭，祖师闪目一观，见徒弟如此狼狈，倒也吃惊不小。张先生一面哭，一面诉说如何在江山“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又问祖师：“坏我者端的何人？”张天师入定片刻，已知事局，叹息一声：“怪不得徒儿如此狼狈，原来如此。”又对张友平说：“此人便是峿峰人氏，俗家姓柴，名注，字用先，道号惟一真人，年刚一十八岁，素孝娘亲，与母同住，道行非常，怪你去借仙霞龙脉，坏江山风水，后如遇之，当敬三分，退避三舍。”张友平说：“我师何故扬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乃无名小道，我师乃受天子御封，坏他性命，有何妨碍，一来为弟子雪耻，二来显我师手段，名扬四海。”天师闻言，伸手叠指，说出一番话来，有分教张友平，六月降雪，顿时化为泡影，精卫填海，空怀满腔怒气，未知天师说出甚么话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