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用先寻舅劈顽石 浪子求符思淑女

　　话说用先扬声大笑，拍着手说：“一场祸害总算去了。”柴母吓得魂不附体，语不成声说：“甚么东西这般厉害？”用先说：“娘，昨日对你说，勿令陌生人进屋，偏不听俺言，今日几乎弄出祸事来。”柴母闻言，见儿抱怨，怒气顿生，呵责用先：“恼人的灾星，有你这般说话的么？是他寻上门来，讨碗茶喝，做娘的将他推出门外？你见谁家关着门过日子的？”用先见娘嗔怒，不敢应口，低头垂手，凭娘责骂。柴母见儿如此，心里反觉不安，也住了口。且说周昌宗，只因一时赌誓，将个婆娘输给了王建喜。见建喜去了峿峰，料想一时三刻回转不来，遂于婆娘诉说思念之情，两人旧情复萌。正是老阴遇老阳，磁石遇顽铁，两人在床上，干起鬼子母大闹黑龙宫一曲好戏。不料王建喜闯了进来，看到如此光景，气得七窍生烟，大骂周昌宗：“忘恩负义的贼，俺与你雪恨，怎料你背地里做这没下梢的勾当！将一顶绿帽子戴在俺的头上。”顿时眼露凶光，拿来斧头，一顿乱劈，将周昌宗与那婆娘砍死在床。一时又悔，已经家破人亡，自料无生之望，遂放了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此乃天公巧妙，贼借贼手。按下此话不表。
　　却说柴母当天吃过晚饭，见明月升起，光华四射，遂将鲜果、饼儿摆出庭院前，点燃三柱香，拜了明月。娘儿两个坐在庭院中，赏月喝茶。品赏多时，颇觉劳倦，遂回房而睡。及至半夜忽然大哭起来，用先吃了一惊，披衣而起，走近娘床前问道：“娘，何故伤心，哭甚么呢？”柴母说：“刚才做了个梦，梦见你舅对俺说：‘姐，你好狠心也，怎的不来望望俺，俺死得惨哩。’正欲上前问个来由，不妨来了几个汉子，将一条索缚了去。”用先说：“娘，日有所思，夜有来梦，切勿思想。舅舅弃家离亲，已经不孝，自作自受。不消说起。”柴母说：“阿舅纵然有不是处，乃是你的长辈，天明索性寻他一番。”用先说：“多年不回，何处寻找，白费心机。”柴母说：“你不去寻找，怎的便知寻不了，和尚不离寺，道人不离观，天明务必将他寻找一番。”用先说：“好好好，且困觉，寻得着欢欢喜喜，寻不着休烦恼。”柴母听罢，转嗔为喜，安心睏了。
　　翌日，用先果然去了，往北而行，走了二三十里，来到江郎。巧逢堂姐阿瑛丈夫在河里捕鱼，见到用先忙说：“兄弟，今日来这里，有何事干？”用先说：“姐夫，娘半夜梦魇，叫俺出来寻找舅舅。”姐夫说：“阿舅出家十余年，哪儿寻得着？果将他寻来，有何计较，岂不扯谈。”用先说：“好好寻他一番，也可慰娘的心。”姐夫说：“此话有理，且去寒舍坐坐，喝杯茶去。”边说边收拾起渔具，同用先一道回家里来。堂姐见到用先到来，问寒问暖，一刻不停。姐夫说：“你别多话，快些下厨做饭，兄弟要办正经事儿。”堂姐说：“急甚么，你去地里摘些蔬菜来。”看到木桶里有斤把泥鳅，又说：“这点儿小鱼，猫儿也不叫唤。”一盏茶功夫，姐夫从地里回来，采了许多毛豆、萝卜。阿瑛又对丈夫说：“陪兄弟喝茶，俺下厨做饭去。”无多时，煮熟了饭菜，摆上桌来。姐夫拿出一瓶酒，两个男人边饮边聊，姐夫说：“兄弟，此去十余里处，有个后岭观，近闻新来一位法师，也姓王，数日前被鬼摄了去，不知是否尊舅？你可前去打探一番，便知端的。”用先说：“如此甚好，也让娘消了念头。”吃罢饭，用先辞别姐姐、姐夫，果然去了。来到后岭，哪里有甚么观？只见一座茅草房，接连三间。茅房旁边乱七八糟堆着一堆木料，用先走近前，只见一个老道人，六、七十岁年纪，正在做饭。用先打个稽首问：“敢问道师，此处可有个叫王福的人么？”道人见问，答道：“小官人问这话有何请教？”用先说：“俺娘舅叫王福，十多年前离家出走，查无音讯，近闻有些动静，不知确有其人在此，意欲问个明白则个。”老道人说：“果有这么一人，上个月被鬼摄去了，可惜，可惜。”用先说：“敢问道师，此话怎讲？”道人娓娓说来：“贫道居此数十年，上月初头，来了一道友，自称俗名王福，居家莲花山。近日云游返乡，见此处风水甚好，本想在此建造道观，遂施符咒，令群鬼上山采木，旁边这些木料便是诸鬼山中取来的。因天热酷甚，王道友敞衣露胸，饮酒甚乐。诸鬼见状，纷纷上前讨酒喝，只因鬼多酒少，王道友不肯施赐。诸鬼愤愤不平，见王道友醉酒，诸般戏弄，贫道无此能耐，不能劝阻。后见诸鬼将王道友抬上山中，关在石洞里，不知死活。前天黄昏，贫道路过，见洞里发出光来，不知何故。”用先说：“敢烦我师指引如何？”道人说：“顺着此路往前行，约莫二三里，有一仙居寺，再往前行半里之遥，便可见了。贫道有事，不能奉陪。”用先告别道人，独自行走。来到山中，果然见一扇石门，在半山腰处，约有三丈来高，走近前，见石门紧密无隙，缝儿不见一条。用先满腹狐疑：“光从何处而来？”复往山中行数十步，爬到石门顶上。见有一洞，笔直而下，如井一般，俯首往里看时，隐约有光。用先欲下去看个究竟，采来藤条，扎缚停当，顺藤而下，进入洞中，并无尸首。只见一根龙头铁拐，九尺来长，插在地上，上面挂着一串珠子，发出光来。用先疑惑不解，上前将珠子拿来观看。数一数，却有十八颗。晶莹透亮，把来挂在项上，顿觉身轻如燕，浑身是劲，无意将那铁拐一拔，谁知用力太过，一个趔趄，倒退几步，手中铁拐撞在石门上，去的势猛，那石门轰然倒塌，将那龙头撞断了。却成了两头尖，把手中铁棒舞了舞，只闻风声呼呼，山中树木尽皆折断！用先大喜：不想有如此神力！纵身一跃，飞到山顶，四下观望：只见群峰山峦，巍峨壮观，尽收眼底。山中有巨石数块，用先一跃而上。见石上奇花异草无数，尽是良药，不下百种。用先喜之不胜，突发奇想：好块宝石，将它挑回家去，可不省却许多采药功夫！将手中铁棒穿在石上，做一担儿挑了。如挑柴一般，疾走如飞，走了一十八里，来到江郎，路过堂姐家门，堂姐见了心疼不已说：“痴兄弟，你挑这石头做甚么哩？”用先说：“告姐姐，这两块石头真个好，生着许多药草，今将挑回家中，取用时便当。”用先一一指与堂姐知晓：“此乃‘还魂草’，死者七日食之返阳；此乃‘石谷’饥者食之十日不饿……”堂姐说：“兄弟，你何时晓得治病，俺却不知，你与谁学的？”用先说：“空闲时，偶观诸典，心里便记得几分了。”堂姐说：“到底是念过书的人，甚么事到你手里，便行得通。”见用先满头大汗，堂姐甚是爱惜，把衣裳掀起一角，将用先脸上汗珠尽皆抹去，又端来茶水，用先一口吸尽。喝罢茶，言谈片刻，起身告别堂姐。欲将石头挑起，谁知这石却如生根落地一般，丝毫动弹不得，使尽浑身气力，依然如故。用先大怒，奋力一脚，向那石块踢去，谁知去的势猛，那石头忽然横空飞去，却落在五十里外清湖潭里，其后那石若隐若现，水涨而隐，水落石出。渔人至此，常误撞其石，致使鱼虾难捕。再说用先见石头飞去一块，不可再挑，顿时倾怒眼前这一块。抡起手中铁棒砸向其石，以解心头之恨。狠劈二棒，忽闻一声巨响，天地为之震动，江河为之荡波。其石立化三片，这石呵，高不高，上接云汉透碧霄，奇不奇，石中喷出千朵云，着实巍峨。你道用先为何先前挑得动，喝盏茶的功夫便挑不得？原来用先项上所挂之珠，名曰：“阳汗十八滴”，挑担时，虽满脸大汗，也只一十八滴，丝毫擦不得的。堂姐不知，给擦了去，故此再无神力了。再说用先见此光景，无可奈何，只得罢休。堂姐留其用饭，用先只得依从。附近村民忽见其石，颇为奇怪，纷纷前来探询。得知其由，皆道惊奇，不禁咂舌惊叹。闻知用先善视能医，纷纷求其除疾。用先毫不推辞，或用药，或符画，一一解之，除其疾病。一连三天，从旦至夕，不得空闲。用先收其药资，或多或少，或收或不收，全凭心意，众所难料。远近闻名前来求医者，络绎不绝，如此又是四五天，用先始得清闲，得了许多财物，把来送与堂姐。
　　辞别堂姐，走出门外，才刚一箭之遥，只见一人挡住去路，口里叫道：“兀那郎中，且慢行走！”用先举目一观，只见一个汉子，年纪三十上下，衣衫不整，鼠目猴腮，发乱如草。原来是姐姐隔壁光棍油嘴郑增朝，人称郑浪子。其父郑忠守，老年得子，宠爱有加，一味惯着他，先前还靠着祖上遗留的财产，只是好吃懒做。后来父亡母故，整天无所事事，坐吃山空，弄得干净，家中什物，或卖或当，全把来吃在嘴里，尔后看看没法图生，干脆连房子也卖了，只留下一座茅坑。郑浪子人急智生，将些泥土把来垫平，早晚卧宿于此。只留得一副嘴脸，吃了上顿没下顿，白天东游西荡。见人家田地里有好蔬菜，半夜便去偷摸些来，乡里人每每失窃，八九分也料得着是他，只没有法儿，也不敢去招惹他。这几天郑浪子见村里有人治病，也来看热闹，见用先生意兴隆，财物越聚越多，恨不得抢夺些来，占为己有。只没理由下手，心里便添了几分病。你道哪几分？一是心生嫉妒，二是眼中冒火，三是手儿发痒。当时郑浪子见用先欲去，便拦住去路。用先说：“郑浪子，你欲做甚么？”郑浪子说：“岂有此理，病重的没下药，病轻的却用药，白白得了俺邻人许多财物，俺当场不曾揭穿你，须将财物分些与俺。”用先说：“病不施药，此乃医术也，你如何懂得？要俺财物，何不早说，今已散尽，哪得与你，休做指望！”郑浪子说：“你这话却似放屁，照你这般讲，岂不人人皆有病？”用先说：“大凡人吃五谷杂粮的，如何不生疾病，小疾无妨，大病有殃。”郑浪子说：“与俺看来，俺有啥病？”用先目视浪子说：“兄弟你‘相思病’甚重也。”郑浪子说：“胡说，俺活得好好的，有甚么想死之病？”用先微微一笑说：“此种病，外不显露，实藏于内心，无药可医，只需一符便可治愈。”郑浪子说：“你画与俺看来。”用先说：“相思符亦有两种，一种叫单相思，另一种叫双相思，不知你要哪一种？”郑浪子说：“俺不晓得，你细细说来与俺听。”用先说：“一种画在手掌里，欲用时，只需将手触其体肤，从此女娘爱你深切，永不反悔，此符只可用一遭，便失灵了。另一种，画在树叶片上，可作久用，把来放在地上，有人踏之，或无意跨过，遂迷乱本性，自寻而来，做你婆娘，成就缘纷。俗语说：‘时至运通，婆娘觅老公，’便是这个道理。”郑浪子听罢，喜上眉梢，按捺不住喜悦，遂对用先说：“果有灵验么？”用先说：“怎的不灵验，立试便见”郑浪子说：“俺两件皆要，不知可行？”用先说：“行。”郑浪子听了此话，立即在路旁随手摘下一片叶子，递将过来。用先举笔一挥，立马而就。郑浪子喜滋滋乐颠颠去了，一路暗忖：不想今番有这等好事，去年相面的说：俺今年要娶妻，可恨左邻右舍背地里都笑，母狗也讨不着。今日成了好事，也教众人吃一惊！一会又想，附近哪家闺女适合做俺老婆？姜裁缝的女儿脚拐，周屠夫的女儿太肥，只有王秀才闺女好标致！又会写，又会算，两个女儿，已嫁了一个，做俺不着，入赘也可。他的家事，可是俺的了。正在胡思乱想，不期遇上一群放牛娃子，横吹口笛，骑在牛背上，迎面而来。那群牛娃忽见郑浪子，一手揣在怀里，料知郑浪子不学好，疑是偷了人家东西藏着。心生一计，跳下牛背，将牛儿一鞭，牛儿负痛，扬蹄疾奔。郑浪子见牛儿奔来，闪在一旁，那牛儿也不避人，只喜将身子挨着物儿擦痒痒，弄得郑浪子没处躲避，只得腾出手来，抵挡牛儿，却如何挡得住，手中符箓已触牛体，那牛儿似疯一般，用凹角将郑浪子掀起，浮在半空，一路狂奔乱跑，郑浪子急得大呼救命。早已吓得屎尿直流，不过一箭之遥。郑浪子跌落下来，摔个半死，又被牛踏上一蹄。那郑浪子如何受得起，瞬间死于非命。乡里人见郑浪子死了，众人乐得如此，又见郑浪子无亲无故，出了一些力，将他草草掩埋了事。
　　却说用先摆脱了郑浪子纠缠，见江郎铁匠铺里打的好刀具。用先买了一把小刀插在腰间。顺着大路向前走，此时金乌已坠，凉风习习，秋叶飘落，四周群山，林木森森。约摸赶了十多里，来到一条山岭，此岭唤作苏家岭，岭上有座凉亭，叫黄龙亭，供行人客商歇息。你道为何叫黄龙亭？原来唐朝末年，黄巢闹事驻过此处。当下用先翻过山岭，忽闻半空中一声怪叫，声长音尖，令人毛发皆竖。前面是乱山岗，古冢累累，荆棘横生，禽鸟怪兽时常出没。用先乃有德行之人，六根清净，独自夜行，习以为常，哪里顾得许多。脚步不停，信步向前，将近亭前，忽见亭内站着一位女子，用先举目望时，那女子生得身如飞燕，貌似妲己，妖娆万分。世上未曾所见，见用先近前，那女子袅袅婷婷，走出亭来，深深一个万福。用先说：“夜色已昏，出来做甚？且闪一旁，容我过去。”女子说：“妾，年幼父亡母故，全凭兄长一手扶大，奈何兄长贪心过甚，常将妾身为诱，许配不只一家，索取厚礼，妾年廿八，无人来娶，遂误了一生，含恨而亡。一灵未灭，出来欲觅如意郎君，了结平生之愿。”用先说：“人鬼道殊，违天背地，必遭天遣，且消歹念！”女子说：“妾虽非人，然不可谓无人道。君是读书之人，幽冥婚合之事，世所常有，况夙愿甚重，今愿奉君枕席，幸勿猜疑。”用先说：“我年十八，你近三十，年不相合。”女子又说：“妻大爱夫，况人生短暂，朝露夕干，愿做露水夫妻一宿也好。”用先闻言大怒：“何来荡妇，恬不知耻，善言相劝，尚不省悟！”说毕，拔出身边小刀，那女子见状，全无畏惧，将袖一晃，放出万般妖情，欲迷用先一点凡心，用先大怒，将那小刀刺去，女子随身一舞，即时闪避。用先见女子不退，怒气冲天，奋力抗拒。两人酣战多时，女子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渐战渐退。用先不肯罢休，追赶约有三五里，来到棋盘山中，眼看赶上，用先大喝一声：“疾！”接连三刀，望女子头上劈去，只听“啊”的一声，顿时火光四射。正是：才脱浪子又遇鬼用先神机更惊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