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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卖桐油贩夫途穷 造新房工匠害命

作品名称:峿峰记      作者:白云山人      发布时间:2013-05-05 22:30:08      字数:5989

  话说张布商扭住用先四人,不肯放手,用先叫起屈来,乱叫乱喊,街上行人闻知,聚拢过来,用先说:“大叔大伯,帮俺评评理,上次俺将布匹卖与张老,他道生意难做,无故少了俺的钱,今日财物已清交,张老又来歪缠,嫌三道四的,可有理么?”众人听了,有知道张布商平日为人,时常短尺少寸的,都替用先抱不平,来劝张布商:“人家大老远挑来,赚点辛苦钱,你老也该发些慈悲吧。”张布商气得面红脖子粗,指着用先对众人说:“不是这般说,今日委实是这小官人不是,将些破烂布匹哄骗老夫,教俺如何做得生意。”众人听了,不再吱声,这个道好,那个说欠。用先说:“诸位帮俺作个例证,且去看看布匹,果如张老所说,小子宁愿退还钱钞,倘若不是,小子也要张老费些钱钞,送与诸位买酒吃,如何?”众人觉得在理,于是一哄都去了,来到店里,张布商搬出布匹,却是古怪,刚刚见到布匹如蜘蛛网儿一般,如今怎的完好无损?细细察看,再也寻不出半点瑕纰来。张布商顿时傻了眼!只怨自家失了神,一时看花了眼。于是,满脸堆笑,连连致歉,忙赔不是。将些钱钞来,送那些见证人买酒吃。用先四人脱了身。过了大半天,又有贩夫挑来布匹,张布商打开库门,发觉果是烂布八大捆。顿时气得两眼发黑,几乎失明。欲去追赶,早已天明四十五了。料也赶不着,只得自认悔气,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此话且劈过一边。却说用先回到江山,过了几天,用何过来对用先说:“头闯,俺爹说,峡口毛仁贵家失火了,还烧死人哩,毛大虫气疯了。”用先说:“他家气数已尽,落得俺眼中清净。”正说着,用泽又走了过来,对用先说:“头闯,俺爹在家闹哩,骂俺不去浦城做买卖,俺说如此如此去不得了,他却干着急,生闷气呢。”用先说:“故此叫你过来问俺?”用泽说:“整天在家闷得慌,闲不住。”用先说:“好教哥哥得知,这回教你劳碌一生,不得空闲。”用泽说:“日日有钱赚,何怕劳苦。”用先说:“好好好,现在便去。”用何说:“头闯,去哪儿,做啥卖买?”用先说:“说不定的,只可相机行事,世间万物皆是财,何必多问。”
  于是,用何、用泽各去家中取些本钱。用年得知也要去,四个人只背个包袱。行到峡口,见一行人正挑着担,担桶里写着“周记桐油”,用先对三人说:“咱也去做这行买卖。”来到油行,掌柜的说:“只剩四担清油,桐油没了。”用先说:“好歹没白来。”用何三人脸露难色,口里不曾说出来,只在心里嘀咕:如此买卖,路走得远,钱赚得少,岂不是欠路债?原来做买卖的全凭时间短,出手快,钱才赚得多。清油不比桐油好出手,清油只做晚昏点灯用。只论斤论两的买,不似桐油直接卖给漆行。用先吩咐兄弟兑了钱赶路,走了一二里,见前面一行人,共有一十八个,担的全是桐油,用先四人尾随其后,见他们歇脚,用先四人也歇脚。走了十余里,来到一家店门前,众人都放下担子,走进店里喝茶,用先也放下肩上担子,一同进去。
  原来这是一家染店,店主人是个寡妇,年纪也只四十来岁,人呼毛寡妇,只有一个儿子,先前自家搓些麻线,拿到别处染,谁知染好的麻线不经用,稍一用力,线儿便断了,毛寡妇贤慧能干,自己开了家染店,染出来的线儿颜色鲜亮,且耐用,白的雪白,青的藏青、方圆十里八村的妇人,皆闻其名,将纺织好的线儿拿来染。你道这线儿染来作何用处?原来妇人家纳鞋底,缝补衣服,每家每户少不了的。只因生意做得大了,毛寡妇过得衣食无忧,且为人温和,度量也大,凡过往行人,路过此处,少不得停足歇息,讨碗茶喝,又不收人家茶水钱。毛寡妇见众人挑着油桶,料想是贩油的,昨夜家中恰恰没了油,可可的便有客商挑了来,毛寡妇和颜悦色地说:“托客官的福,哪个愿将油卖些与俺?”众人中有人说:“俺们都是桐油,那几个小官人却是清油。”这人刚说完,有个口薄的接着说:“毛大姐,卖啥油,买人可任你选,看哪个好中你的意。”另一个又说:“毛大姐,黑灯瞎火才好干趣事哩”。众人闻言,哄堂大笑,毛寡妇说:“客官不正经,如何说这等肮脏话。”众人都不理会毛寡妇,走出门外,挑起担儿走了,用先见状上前说:“毛大婶,家里缺油么?将瓶儿拿来,俺打一些与你。”说毕,走到担子旁,打开桶盖,用瓢儿打了一勺,将瓶儿灌得满满的,毛寡妇说:“小客官如此宏量,福气也大,老身有句话儿奉劝,那伙客商不是人,切莫为伍。”用先说:“晓得。”盖上桶盖,系好绳索挑起担子欲走,只觉得足跟有些疼痛,用先低头看时,却是草鞋磨破了皮,红通通的。毛寡妇说:“小小年纪,便干这般行当,也亏你们吃得起苦,可怜,可怜。”说罢,去屋里拿来几块棉花,垫在用先脚下,兄弟四人告辞毛寡妇,走了三四里,赶上了那些贩夫,正在歇息。见用先等人赶来,晒笑说:“小家伙,似你们如此卖买,不蚀尽本钱才怪!”用先也不答应,只觉得足下硬冰冰,放下担子,去足下取出棉花,里面却是一块白银,不觉欢喜非常,用先说:“你们看,毛大婶送俺这个物件,不值得一担油么?”众人细看,果然是一块白银,不觉老大惊讶,询问用先如何得来的,用何等人便将原委细说一遍。众人听了,作声不得,深悔走得急,众人一阵嘀咕,也不教用先等人知晓,便将桶里的油倾倒于地,挑着十八担空桶返身而回。用何三人见了不解,惊愕不已,问用先何故如此?用先吩咐快些赶路,休管闲事。
  话分两头,单说那伙贩夫倾去桐油,原来算计着毛寡妇的财物,早闻毛寡妇富甲一方,家中有白镪一大缸,今番信然,夺了这些物事,一世享用不尽!何必做这行苦差事。正是:分明挑夫卖力汉,今朝变作盗贼心。当下一行人,赶了许多路程,却赶过了头,及至返身回转,日坠西山,星月无光,众人只顾胡乱寻找,始终寻找不着,忙乱了一夜,及至天明,寻着染店,却早已人去楼空,不知毛寡妇去向矣!
  后来当地居民将此处唤作“移山”,又叫“染店山”,皆言用先暗中施术,不令寡妇遭此劫难,此话未知确实,不必深究,至此为止。
  回首再说用先四人,挑着油一路悠哉闲哉往北而行,到了江山县城,四人走街穿巷,卖了半天,十分也只卖去二三分。用先说:“俺们去衢州府,那儿人多地广,容易出手。”兄弟们皆言极是。四人又将担儿挑到北关城外,来到江边,只见一个老汉挑着碗碟锅筷诸般物件,正欲上船,用先上前一问,却是要往衢州府去的。四人正好搭上便船,约摸行了四五里水路,刚到六家山头。船夫见有人在江边钓鱼,即打招呼:“老刘,好不快活,钓到鱼也没?”那人说:“今朝喜鹊叫,果然运气高,钓到一条大鲤鱼,少说也有六七斤重哩。”随即又问:“何老弟,这么早从城里回来,采办什么物儿?”老何说:“咳,养了个女儿,十八年大悔气。俺亲家也真个混帐,媳妇生娃娃,怕拖累了他,却要分家分灶,可不苦了俺的女儿。老伴叫俺上城采办些家伙,费了俺不少钱钞。”老刘说:“做外公,有酒喝,烦什么哩。”老何说:“酒是俺的性命,一日也少不了的,俺船上便有。”老刘说:“老何你舍得酒,俺也舍得鱼,咱俩在此喝两蛊如何?”老何说:“你不怕吃亏,俺有甚么舍不得。”两个老汉也是个活神仙。当下老何停泊了船,在江滩上支起锅来,搬出家伙。老刘也将鱼儿剖了,掏得干净,却叫用先等人上岸寻些枯枝败叶。烧起火来,将鱼儿煮熟了,五六个人围在锅边,拿块石头当凳子,席地而坐。用先解下腰边葫芦,倒出酒来,自斟自饮,锅里的鱼,又辣又鲜。众人吃的面红耳赤,津津有味。两个老汉三杯下肚,话儿越发多了。东拉西扯,说些不相干的事,直到午时已过,两个老汉有些醉意,锅里的鱼也没了,只剩下鱼汤。刘老汉意犹未尽,还想去钓一条鱼来,那老何也懒得去衢州了。用先四人不耐烦,只得上岸步行而去。
  到了衢州府,将清油卖了,兄弟四人在街上溜哒。用年说:“这衢州比俺江山城不同,大得很哩。”用泽说:“衢州府算个鸟,杭州府才大哩”。用何接着说:“鸡巴比大腿,杭州比上海,上海才大呢。”用泽说:“你没去过,如何晓得?”用何说:“你不信,问头闯。”用泽说:“头闯,果真么?”用先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大不大,自家去了才知晓。”用年说:“哥哥,咱们去走一遭,见见世面,也不枉今生,可知好哩。”用先说:“要去便去,有什么难处。”于是,一行四人又往杭州去了。
  在路免不得风餐露饮,夜宿晓行,四人安步当车,将近月余,始返回转。此时正是八月下旬,衢州柑桔正熟,兄弟四人各买了一担柑桔挑回。刚行到六家山头,用先说:“且住,昔日遗下个酒葫芦,俺去将它拾回来。”到了江边,巧逢刘老汉还在此处钓鱼,用先见葫芦躺在地上,便去拾了来,刘老汉见了,吃惊地说:“小阿哥,这只葫芦果真是你的?”用先说:“刘公,上个月与你饮酒遗下的,不记得么?”刘老汉说:“古怪,老汉见了多时,三番五次意欲将它拾来,走近前,忽然化作鸟儿,‘噗’地飞了,待俺离开,这只葫芦还躺在此处呢。害得俺摔了几遭。”用先笑说:“物随其主,缘份未尽,岂他人强求可得。”说罢,与刘公告别,将柑桔挑回。
  到了年底,用先又将柑桔卖了,这一年,用先获利颇丰,思量如何用度,与娘一商量,欲造一座新房,娘也肯了。先前的房子却是茅草房,遇到刮风下雨,时常半夜三更起床,搬东搬西,拿盘子接水,不得安宁。当下择日动土,闻者蜂涌而来,早有凤林木匠王建喜,峡口泥匠周昌宗,托人说情寻找活干,柴母为人温良,来而不拒。眼看月余,木匠早已将横木刨削完毕。只等泥匠将砖砌上来,方可做得活计,木匠心焦,却又无可奈何。别处又寻不到活做,见泥匠工期缓慢,遂含沙射影地对徒弟说:“小的们,七匠八匠,莫做泥匠;拖泥带水,赚钱无望。”徒弟们闻言随声附和说“有理”。那泥匠也不是傻瓜,听到木匠如此言语,心中不悦,反唇相讥,也对徒弟们说:“小的们听俺言,七匠八匠,勿做木匠;万间大厦,与君无望。”徒弟们也附声道好。木匠听了不服输,说:“姓周的,你这泥匠,到底不及俺这一行,常言说:‘七匠八匠,勿做泥匠;风吹日晒,人如鬼相。’”众徒儿闻言大笑不止。那泥匠听了顿时脸如猪血,反驳说:“姓王的,你莫笑,有子有女才算‘好’。”只一句话,揭了木匠伤痛处,原来这王建喜,前年儿子溺水死了,去年又死了婆娘,如今还是光棍一条,听了泥匠这番话,犹如斗败的公鸡泄了气。叹了口气说:“周兄弟,俺们不须多费口舌,枉有徒子徒孙,到底替人家做活,挣点小钱,养家糊口,有甚稀罕,你看咱东家,年不过十四五,家财万贯,你说气不气人,也只好跳河去罢了。”周昌宗说:“王兄,你莫这般说,常言说,‘事在人为’。如今俺做个手脚,三年之间,管叫东家乞讨在你家门前,这叫做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眼前的事作不得准哩。”王建喜说:“周兄弟,咱俩赛个赌,果如你所言,俺便与你做三年长工,如不验,你将婆娘输与俺如何?”昌宗说:“只怕你反悔。”王建喜当即对天发誓,原来昔日各行各业之流,都习得一些法术。是先祖师传授,以防不测,如东家啬吝,不敬行主,行主便弄些异术,以治东家。小则运气不顺,三灾六祸;大则倾家荡产,家破人亡。故此东家请人做活计,必须谨慎,必择有德行之人,或三亲六故,或左邻右舍。丝毫不敢大意,唯这用先,为人潇洒,无所顾忌,却不知人心叵测。当时泥匠周昌宗,只道天知地知,唯有东家不知,从箱里拿出一本书来,放在身背后,随意一翻,拿到眼前一观,只见书上有一副图影,上画着一小儿,一手拿着一只破碗,一手拿着打狗棒。遂时王建喜说:“王兄,你看,果然天随人愿。”当即做了一番手脚,转眼间,工期完毕,算清工钱,各无怨言。
  春去冬来,年复一年,三年一瞬间,弹指而过。或一日,那木匠王建喜立在门前,见一叫化子打从门前过,猛然忆起三年之约,怎的不见昔日东家到来?于是,便去峡口周昌宗家里。王建喜说:“周兄弟,可知今日为何事而来么?”周昌宗说:“俺的法术极是灵验,百发百中,从来不曾失手过。既然王兄如此说,俺去峿峰走一遭,便知端的。”王建喜说:“如此甚好,俺只在兄弟府上恭候!”于是,周昌宗去了峿峰,来到用先门前,但见:朱门白墙碧璃瓦,黄犬一条守住家。鸡鸭成群觅虫子,庭院竹木喜重重。入门休问荣枯事,观见气象便得知。
  当时周昌宗在门前立了一回,已知事儿失手,匆匆而返,对王建喜说:“果然不出王兄所料,不知是谁坏了俺的好事,这东家比先前更走运了。”当时百思不解,低头苦思,猛地将腿一拍:“除非是俺侄儿,只他所见。”随即把侄儿叫来质问,侄儿说:“三年前,俺见叔叔拿双筷子,一只破碗放在大门顶上,俺也放了一件,别的不曾做来。”昌宗说:“便是这件事,弄巧成拙,坏了俺的好事。”侄儿不解问:“叔叔,俺做的事如何就有差错?”昌宗说:“一双筷子,一只碗,是叫东家无米下锅,穷困潦倒,如今你再添一件,却成双成对,反使他家大发横财。”当时几乎把昌宗气得半死,王建喜说:“周兄弟,不必伤悲,且将弟妹兑与俺,看俺的手段,一来替兄弟出出恶气,二来管叫他家破人亡。”昌宗说:“还望王兄多多劳动,眼见他坐享其成,如何消得俺心头之气。”王建喜说:“不消吩咐,待俺与弟妹成亲之后,自然替兄弟雪恨。”
  于是,王建喜择日将昌宗婆娘娶回家中,过了数月,正是八月仲秋时分,昌宗过来催促,建喜果不食言,来到峿峰,与昌宗所言不差分毫,庭院清净,梅竹依依,鲜果压枝,见柴母在喂鸡。建喜当即上前招呼:“东家,认得俺么?三年未见,家运越来越高了,可喜可贺啊。”柴母抬首一望,见是木匠师傅王建喜,笑逐颜开,说:“托鲁班师傅的福,吉星高照,今日甚风将你吹来?”建喜说:“俺从保安裴家地讨债来,走得口干舌燥,顺便看看东家,讨碗茶水喝喝。”柴母说:“难得鲁班师傅来一遭,请也请不到,今儿在俺家吃顿饭。”说着话,便将茶水端了来。建喜说:“东家不必劳力费心,俺还有正经事儿哩。”柴母说:“说哪里的话,今日正是中秋节,俺那痴儿去峡口买酒肉去了,少待便回,你千万莫走,天大的事儿也塌不下来。”说罢,即下厨做饭去了。建喜乘柴母不备,正是好时机,咬破食指,流出血来,却在墙壁上乱涂一番,却是一只醉眼惺忪的大虫。建喜口念咒语,将手在虎头上一连三拍,喝一声:“畜性,还不醒来食耶。”说毕,夺门而去。柴母听得声响,返身走进厅堂,却不见了王建喜,自言自语地说:“好个尴尬的人,凭的性急,吃顿饭有何要紧,拍拍屁股便走休。”走到大门口往外瞧了瞧,连个身影也不见,却待回转,只见用先手提着物事,由远而近前来,口里哼着曲儿:“月儿圆圆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斤猪肉几斤酒,几只月饼赏中秋……”柴母说:“灾星,见到鲁班师傅未曾?”用先说:“娘,哪个鲁班师傅?”柴母说:“三年前替俺们造房子的木匠师傅。”用先说:“不曾见,他来做甚么?”柴母说,顺便路过喝口茶水,留他吃顿饭,便走了休。”用先顿生疑惑,屈指一轮,已知过去未来,说一声:“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疾忙将娘拉进屋里,见墙壁上大虫蠢蠢欲动,用先上前将其首一拍,大喝一声:“畜生,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汝师去久矣。”话音刚落,只见一阵怪风煞气冲出门外。用先拍手张口大笑。柴母见了,唬得面如土色。
  正是:本为造房反成怨,哪知绝处又逢生!不知用先何故而笑,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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