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杀大虫名震乡里 梦黄梁落难杭城
作品名称:峿峰记 作者:白云山人 发布时间:2013-04-20 07:50:20 字数:5167
话说用先见娘发怒,没奈何,只好忍着性子,去央求柴叔,走出门外,只见柴叔正在整理农具。用先说:“叔叔,俺娘请你去吃饭。”柴叔闻言,瞟了用先一眼说:“无缘无故的吃什么饭?”用先说:“有劳叔叔帮忙,耕一亩田,好下种哩。”柴叔说:“一日耕田,两份工钱,你可晓得?”用先说:“晓得,人一份,牛一份,不亏你。”柴叔听了这话,才放心前来,见柴母早已将饭菜摆在桌上,却是一碟腌萝卜,一碟炒豆,一碗鸟蛋石。柴叔坐了下来,即时吃了,少顷,只听“哎唷”一声,柴叔吐出饭来。原来柴叔一时失神,误将鸟蛋石当作豆来嚼,险不蹦坏两颗大牙,柴叔满脸赤红,心里大感不悦,却不好发作。用先说:“叔叔,慢慢吃,牙齿咬不如舌头舔。”原来,乡村穷苦人家,变不出象样的菜疏,时常到河里掏摸些石子,那石子似鸟蛋儿大小,洗净放在锅里煮热,再撒些盐巴,食用时,只把舌头来舔,得些咸味儿,正好下稀饭。柴叔家中何时有这等玩意儿。当下草草用了早饭,柴叔挑着犁耙往田去了,用先拿着茶水,牵着牛紧随其后。到了田间,柴叔将牛套上犁具耕田,用先在田边拔草,见一群八哥鸟儿飞来,用先便去捕捉,八哥见人来了,却又飞走了。一会儿又见田里有泥鳅,用先禁不住又去捉,却又捉不着。惹得柴叔破口大骂,用先不敢应口,忍气吞声,到了下午,柴叔早已把田犁耕耙耖完毕。
翌日插秧,又是晴天,太阳晒在脊背上,火辣辣的,柴叔早已汗流夹背,见用先在树底下,晒不着太阳,柴叔又是骂不绝口:“懒大虫,贱骨头,俺为你操劳,你却躲在树底乘凉快活!岂不知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似你这般,决有乞讨之日,咄,到俺这边来。”用先惧骂,只得走将过去,柴叔自己却走到树底去了。须臾间,太阳又晒在柴叔身上。柴叔抬头而望,见用先又晒不着太阳,仰望天空,只见一朵乌云,恰似一把大伞,遮着用先身上。柴叔不禁连声感叹:时也!命也!运也!
光阴如箭,转眼间,端午将近,柴叔过来对柴母说:“嫂嫂,与你商量件好事。”柴母说:“阿叔,啥个好事?”柴叔说:“自从你去娘家那年起,俺们这村庄便立了规矩,每年端午来临之前,必宰一头肥猪把来敬神,可保一村人平安。”柴叔拔着指头数来:“前年是柴来财家杀了一头两百斤,旧年是柴大水家,宰了一头二百五十斤,今年合该是俺家,可这该死的畜牲,贪生怕死,不肯长大,一年到头估摸也只百来斤重,俺怕神佛发起怒来,不是玩的,嫂嫂养的猪又肥又大,神佛看了一定喜欢。等到来年,再宰俺家的猪。嫂嫂来年省得操心,免去多少烦恼,可知好哩。”柴母想了想,觉得有理,倒也肯了。翌日,村里来了几个壮汉,柴叔上前打开猪栏,将猪放出来,几个壮汉立即上前抓耳朵、扯尾巴。一哄而上,将猪按倒在地,抬不上板凳,就地宰了,放了血,用秤一称,足有一千斤重,人人夸赞柴母会养肥猪。众人将猪去毛掏净,一块一块切开,放在锅里煮得半生不熟,用来敬神。其余做了几道菜,每家每户的人都来吃上一顿,好像做喜事的一般,众人都欢欢喜喜的。差不多到了酉时,众人早已将祭肉、米粽安顿好,装了一担,带上香烛纸钱,打着鼓,敲着锣,走出村外。用先也和一群小孩,远远的跟着大人后面看热闹,来到峿峰观里,众人将祭物放下,点上香烛,摆放停当,忽闻屋里一声响,一块瓦片掉落下来,摔得粉碎。众人吃了一惊,发一声喊,有人转身便跑,后来的人见前面的往回跑,不知何事,也返身乱跑,先前跑的人见到如此光景,跑得更急,人人你追我赶,个个惊恐万状。用先见众人乱跑,索性伏在草木深处,见天色渐暗,纸烛也燃熄了,一阵狂风吹来,树木摇动,落叶纷纷。须臾,只听屋后“沙沙”作响,突然,窜出一只大虫来,虎视眈眈,见无动静,窜进观里,少时,观里“砰砰”作响,用先知道那大虫已经上钩,稍等片刻,观中平静如常。用先起身而返,向村里跑去,只见众人兀自喘气,一个个惊魂未定。用先向众人坦言,众人还犹自未信,见用先不是在说谎,倒有几个大胆的去了,用先在前引路,到得观前,众人驻足不前,用先走进观里,见大虫横倒在地,血流满口。用先将手乱招,众人才放心走近前来,见大虫躺在地上,不知何故死于非命,问其缘由,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用先见自家肥猪被宰,心中着实不乐,三番五次劝阻娘亲,反被娘亲骂得一无是处,用先违拗不得,老大没趣,见阻拦无果,乘众人不备之机,暗地里将铁针密密插进肉中,谁知这大虫作怪,着了用先暗计,上下两鹗被铁针扎住,如何咽得下肥肉,吐又吐不出,挣扎一番,力尽而亡。于是,众人将大虫抬回村里处置。自此用先声名鹊起,方圆数十里,皆知其名。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转眼间,已是八月中旬,或一日,用先站在门口樟树下,手搭凉棚,双目远眺,凝视良久。柴叔路过见了,不解其意,顺着用先所望之处,不见何物,问用先:“头闯,看啥?”用先说:“今霄杭州做戏,委实好看,俺欲去,却少个伴儿。”柴叔笑道:“呆子,你也不是千里眼,见得着;也不是顺风耳,听得见。说这没把柄的话!”用先说:“叔叔,你说这话就不在行了,每逢这时节,杭州城极是热闹,唱戏的,舞龙的,杂耍的,委实好看。过些时日,又是潮水日,全城军民倾城而出,看潮水,踏潮浪,甚是壮观。”柴叔心有所动,沉吟良久说:“凭你这般讲来,欲去也须等来年喽。”用先说:“要去便去,何需等来年。”柴叔说:“呆子,杭州千里之遥,一时三刻如何赶得到,除非会遁法,不然只可半夜做梦去。”用先说:“遁法却不会,若肯时,咱俩去,今晚定能可见!”柴叔哪里肯信,只将头摇。用先说:“叔叔,咱赛个赌,今晚去不得,俺将手中钱输与你,你输了,须将钱还我如何?”说罢,便将钱塞进柴叔手里,不容柴叔不信。柴叔满心欢喜,心中暗忖,这种赛赌,世上少见,左右是输不了的。用先见柴叔允许了,叫柴叔:“闭上眼,切莫睁开,抱住俺腰。”柴叔一一听从用先吩咐,拦腰抱住,只听用先喝声:“疾”,顿时,柴叔只觉双足腾空,耳边风声呼呼直响,却不敢睁眼。不知何时,只听用先说声“到了”。须臾之间,双足及地,柴叔睁眼一看,果然来到杭州,看看天色,太阳还不曾落山哩。柴叔初来乍到,分不清东南西北,一切顺从用先,见用先在前走,他在后紧随,柴叔东张西望,这杭州城果然是个好去处,人来车往,轿去马来,有挑担的,推车的,做买卖的,真个热闹。
柴叔按奈不住喜悦,脚步儿抬得老高,如爬山趟河一般,用先牵住柴叔的手,熟门熟路,穿街过巷,来到一个所在,却是一座祠堂,上写着“钱氏宗祠”。原来是杭州富户钱大员外,今日五十大寿,摆了二三十桌酒席,又请了一帮唱戏的,亲朋好友用过晚膳,来此看戏。用先将柴叔引至前面,找个空凳坐下,戏未曾唱,为时尚早,旁有小贩乘机叫卖,什么花生瓜子核桃之类,用先也掏摸两个铜钱,买了一份儿,边嗑边聊,锣声一响,戏将开唱,众人立时静了下来。梨园子弟出场,人人衣裳鲜艳,个个人物标致。正看到兴头处,用先对柴叔说:“叔叔,你且坐着看,我去解个手。”柴叔说:“好,你去吧。”口里如此说,双目不离戏台。用先又摸出七个铜钱,放在柴叔手中说:“欲吃东西,随意买来,切勿将钱用尽。”柴叔说:“晓得。”依然目不旁视,直待戏已唱完,散了场,柴叔这才想起用先还没来,人都走尽了,祠堂也关了大门。柴叔只好在门外干等,大凡等人的时辰格外长,柴叔心中有些慌张,心里焦躁起来,却又无可奈何,只在原地来回走动,不敢走远,生怕用先寻来,相会不着,到了半夜,还不见用先身影,柴叔大失所望,幸亏有些铜钱在身,且寻个安歇之处,此时各店铺早已关门闭户。柴叔不知所措,顺着月色,柴叔寻个小巷,僻静无犬吠之处,窝顿下来。好不容易挨到天亮,街上渐渐有人走动,柴叔漫无目地,满街乱寻,只是抓寻不着,见店里馒头包子正熟,飘来香味,柴叔双手往脸上擦了擦,算是洗了个脸。然后从身边摸出钱来,买了三个馒头吃了,柴叔闷闷不乐,心里想:莫不是用先寻不着我,走失了,一会儿又想,莫不是独自回家去了。柴叔精神不振,走东想西,倒走得两腿发酸,将近午时,觉得饥肠辘辘,又将铜钱掏摸出来,买些充饥,却是古怪,七个铜钱,早上买了三个钱馒头,尚剩四个,如今还是七个!不曾损失一些儿,柴叔喜从天降,笑逐眼开,心头一阵窃喜:莫非俺老柴今日走高运了,这袖袋也变成“聚宝盆”了。逐将一夜忧云愁雾一扫而光,柴叔先前还有些担忧,不敢肆意乱花,口渴时,忍一忍,饥饿时,买两三只馒头充充饥。后来一拍脑门寻思:我老柴倒不会算计,花去的钱越多,袖袋里的钱来得也多。一路上又想,等我将杭州二十四条花街柳巷玩个遍,回去也不迟。
此时柴叔有些得意忘形,将近傍晚,柴叔走进一家小店,准备喝两蛊,逐将七个铜钱一古脑儿买了,再掏摸时,“咦,怎的没了?”柴叔慌了神,将袖袋乱摸,再也寻不出半个钱来,浑身上下全掏摸了个遍,连衣角也翻转过来,连个虱子也不见,柴叔顿时大惊失色,左思右想,万般无奈,正是,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可这杭州到江山足有千里之遥,一时三刻如何赶得回,此时柴叔如漏网之鱼,丧家之犬,急忙向江山方向而行。正合古人一句话: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正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一连几日就把柴叔走得浑身乏力饥肠辘辘。有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昼夜行程,累了歇一歇,柴叔不禁仰天长叹,叫苦不迭。此时正是八月天气白日倒还暖和,一到太阳下山,凉风习习,浑身上下起了疙瘩,如同鸡皮一般。
到了第四日,柴叔几乎走一步,挪一步。见树上果子,摘些来充饥。到了第五日,天又下起雨来。柴叔身无雨具,淋得浑身湿透,见路旁有座凉亭,柴叔坐将下来歇息,此时早已精疲力尽,委实走不动了。柴叔双手抱膝,卷缩起来,思前想后,懊悔无及,不该贪图一时快乐,受这般苦楚。柴叔长叹短吁,又冷又饥,又累又困,不觉渐渐进入梦乡。柴叔望见前面有座大宅院,灯火光明,不时传来乐曲声,柴叔信步向前,走进窗前,里面传来咯咯笑声,望里一瞧,只见三个俏娇娘,面前摆放着一张琴,年长约莫四十来岁,正在弹曲,两个年轻的约莫十八、九岁,立在年长的身后,琴声悠扬,曲犹未终。指下“刮喇”一声响,琴声断了一根,那女娘说:“丽丽,琴琴,去外面看看谁人来了?”两个姑娘即去开门,柴叔见此光景,刚想走开,早已被两个姑娘瞧见,笑着说:“客从何来,站在门外做甚?何不进来坐坐。”说罢,即上前拉住柴叔的衣袖,左右一个,相拥而入。见柴叔进来,那年长的满脸堆笑,笑容可掬,又是让坐,又是端茶。丽丽、琴琴依偎柴叔身旁,挨边坐下,又是剥花生,又是剥核桃,只往柴叔嘴里送,把个柴叔捧得太上皇似的。少顷,又摆上酒菜,要和柴叔喝合卺酒,才喝了丽丽的酒,琴琴那边又递将过来,撒娇撒痴,丽丽说:“姐夫,你喝了琴琴的酒,不喝我的酒,我是不依的。”饮了多时,两个姑娘又挣抢柴叔进入房间,携手上床,女娘放出万种妖娆,搂住柴叔,倒在怀中,成其云雨,霎时云收雨散,柴叔且惊且喜,心里嘀咕:“这城里的女娘,直凭地如此可人,见到俺老柴就喜欢,莫非嫁不着老公么?要我入赘,我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只想在此宿一霄,好歹天明就回去的。”这柴叔在心里盘算着主意,那女娘见柴叔懵懵懂懂,问而不答,“啪”地一掌扇过来,柴叔登时一惊,猛地醒将过来,却是黄粱一梦。
抬头望天,雨过云止,只见半轮明月高挂天上,柴叔不觉流下泪来。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草虫吱吱鸣叫,煎熬许久,东方发白,柴叔起身赶路,单身孤影,一路上,爬山趟河,吃尽无数苦楚。这一日,刚行至衢州地界,柴叔强打精神,艰难向前,眼看离江山不远了。比及黄昏,已到衢州大南门,城门已关,出不了城,柴叔心想,好歹也只一晚。见一酒店,人进人出生意好不兴隆。柴叔指望遇见老乡,或许有个照应。壮着胆子走过去,刚到门口,那店主人见柴叔污头垢面,衣裳肮脏,错认为乞丐,立即训喝,不容近前。柴叔满脸羞惭,敢怒而不敢言,在店门前远远蹲着,常言说得好:在他人屋檐下,怎能不低头。柴叔独自伤感,闭目养神。此时,一个人正好打从柴叔身边走过,细细将柴叔一打量,只听那人说:“兀的不是叔叔么,你却如何在这里?”柴叔听音好不耳熟,睁开眼来,定睛一观,却是侄儿用先,不觉悲从中来,抱住用先失声痛哭:“头闯,你从哪儿来,苦杀俺了。”用先说:“俺从杭州来,今日刚到这里,自从那晚失散,叫俺好寻,一路寻来,问路人:‘有没有见着一个江山人,象你这般的?有人说见过,往前面去了。’我便一路寻来。”言不过三两句,用先将柴叔扶起,携手走进酒店,用先吆东喝西,指使店主人端茶端汤,那店主人见用先年纪虽小,却似个公子模样,有钱的财主,忙上前照应。真是有钱卖得鬼挑担,用先又叫店小二端来一盆洗脸水,让柴叔洗了。这边店小二早已摆了一大桌酒菜,叔侄两人尽量受用。
席间,用先低声对柴叔说:“叔,闲常时,你说俺决有乞讨之日,俺尚未走到这步田地,不料被你抢在前头。”柴叔听了,满脸羞惭,无地自容,连连向用先赔不是。当晚在衢州宿了一霄,天明始回江山。不知柴叔后来对用先如何,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