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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长篇小说】《小心早恋》01 课堂惊魂

作品名称:【天涯】小心早恋      作者:瘦酒      发布时间:2013-05-22 14:17:10      字数:10163

  01、课堂惊魂
  
  监利县皇歇公社,以前叫皇歇区,后来叫皇歇乡,将来也有叫皇歇市的可能。
  关于“皇歇”这一名字的来历,至今没有一种确切的说法。皇歇公社有一个在全国小有影响的农民作家,名字叫章立早,他曾应邀到我们学校作过一次专题讲座,讲座的题目就叫做《“皇歇”考据》。我至今还记得他在讲座中跟我们讲过的关于“皇歇”来历的三个版本。
  最流行的一个版本是,皇歇即黄歇,也就是司马迁《史记?春申君列传》中所写的“战国四公子”之一的春申君。春申君姓黄,名歇,是出身于战国晚期的楚国贵族,在考烈王元年,也就是公元前262年,黄歇凭借自己渊博的学识、卓越的才能和显赫的功绩受到楚王重用并担任楚令尹这一要职长达二十五年之久,后来被封为春申君,受赐十二县,“皇歇”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封地。第二种版本是,皇歇皇歇,就是皇帝在此一歇。那么,曾在此一歇的皇帝老爷子是谁呢?有说是唐太宗的,也有说是朱元璋的。总之,此说认为“皇歇”是因某位皇帝幸此而得名。第三种版本则比较凄凉,章立早本人比较倾向于第三种说法。他说第三种说法也许最接近正确答案:“皇”字是“蝗”的通假字,根据史籍记载,历史上皇歇曾遭受过百年不遇的蝗灾,飞蝗来袭,颗粒无收,导致乡民背井离乡,卖儿救穷。据皇歇街的老人讲,街心曾有一块青石板,上面刻有记述蝗灾的碑文。只可惜现今走在这街上的人没有谁亲见此碑,踩在人们脚下的也全都是一些无字石。
  我所就读的皇歇中学,地处皇歇街的西北角,布局呈一个“山”字型。“山”字坐北朝南,中间的一“竖”是一栋学生宿舍,朝东开门的五间是男生寝室,朝西开门的三间是女生寝室。住校生大多是离校几十里的农村伢,走读生大多是街上吃商品粮的主。这栋宿舍将整个校园划分为两个区域,东边是教学区,西边是生活区。“山”字靠东头的那一“竖”,是全校师生共用的厕所,一半男,一半女。有恶作剧的老生在新生入学时,故意将厕所墙上的“男”“女”二字用稀泥巴糊住,害得那些“生鸡子”不知该进哪边的笼子,提了裤腰带在厕所外面转圈圈。为了避免“伢子看见大人的屌”所带来的尴尬,教职工们往往等上课铃响后学生都进了教室才去方便。俗话说“人有三急”,屁急、屎急、尿急。正在上课的老师如果出现屁急,常常会急中生智,令全班同学齐读课文,以琅琅书声来掩盖嘭嘭嘭的放屁之声。如果出现屎急尿急,则会千篇一律地以“某人找”或者“找某人”为借口去“伦敦”。“伦敦”就是“轮着蹲”。教学区中间的空地就是操场。操场上用石灰线划出三个块块,最大的一块场地是篮球场,南北两端各立着一个篮球架子,说是篮球架,其实就是在两根立柱上各钉了一块挡板。最小的一块场地,上面用砖头砌了一方乒乓球台,台面很是不平,一下雨台子就成了“水立方”。不大不小的一块场地美其名曰羽毛球场,可学校从来就没有买过羽毛球拍子,我们中的很多人连羽毛也没有见过一根。不过,鸡毛倒是没少见,因为,每到课余时间这块场地之上就会鸡毛翻飞,女生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将鸡毛毽子踢得花样百出。
  生活区由“山”字靠西边食堂的那一“竖”与北面教工宿舍的那一“横”夹角而成。学校没有专门的办公室,每个老师都只享有一个单间,除非是带有小孩的双职工才能占有1.5间屋子。没有地方办公,老师们就在房子中间拉上一块布幔,布幔后面做卧室,前面就算是办公室了,再在靠门窗处放一张课桌,算是办公桌。学校教导处明文规定女生不得进入男教师宿舍,男老师们便将木格窗棱弄断一截,让女课代表把新交的作业从窗口里递进去搁到课桌上,再从窗口把批改完的作业领走。虽然学校没有男生不得进入女教师宿舍的相关规定,但武钢花为了方便男课代表杨树,也如法炮制,在窗户上掏了一个机枪眼。
  生活区前面的空地被学生勤工俭学开垦成了菜园子,里面种着四季时令蔬菜,那些高高低低的支架上挂满了长长的豆角、圆圆的葫芦、扁扁的刀豆和沉沉的丝瓜。地上的黄瓜、南瓜和冬瓜们,更是如全公社“六?一”儿童节的文艺汇演,你方唱罢我登台,都争着露脸子。
  在这片菜园的入口处,竖着一块很醒目的牌子,上面有红色油漆书写的一溜行草:
  “初一(1)班试验田”
  学校的试验田与我们生产小队的试验田同出一辙。队里哪块田的庄稼长势好,公社蹲点的干部就会将写有“某某试验田”字样的牌子移插到哪块田里。田是死的,牌子是活的。马八万也是如此,他教哪个班的课,这片菜地就改成哪个班的试验田。现在他是我们班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这片菜地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我们班的试验田。不过,这片菜园名义上是我们班的试验田,而实际上是我们的禁区。除了翻地薅草有我们的份,到了“摘桃子”的时候学校就一筷子将我们夹到一边去,没我们什么事了。
  有一天,下晚自习后,黄阎王悄悄蹿到菜园子想摸两条黄瓜,不巧碰到马八万在里面小解。
  “马校长,您郎在亲自解手?……”
  “咳咳,我在跟黄瓜施肥呢。——么样,你也想做点贡献?”马八万揶揄道。
  “是,是班长孙秤砣让我来看哈子,看有没有人破坏我们的劳动成果……”
  黄阎王本名黄炎旺,“阎王”这个绰号是他自己从小学里带过来的。他动不动就爱跟人拽狠话:“我是阎王还怕你咧个小鬼不成!”我跟他在小学里同了五年学,他肚子里长着几根花花肠子我是一清二楚的。这家伙只要做了吃表扬的事情,那就是他自己“亲自”干的,但凡是“挨枪子”的事情,他总会往别人身上推。
  我当这个班长,纯属意外,或者说是纯属例外。
  班干部的产生方式不外乎两种,一是点,一是选。点,自然是班主任钦点,他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他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你不服不行。选,则是由全班同学投票画正字。刚入班的时候,马八万本来是想走民主路线的,但水诗琴跟他打招呼,希望能给她女儿戴个“紧箍咒”。于是马八万找舒多多谈话,问她愿不愿意把班长这副担子挑起来。舒多多在公社中心小学干过比班长大的干部,就是少先队大队副。但舒多多说,不想让别人说她搞特殊走后门。马八万于是征求她的意见,问她谁能胜任,舒多多就毫不犹豫地推荐了我。
  此前,舒多多并不认识我。我除了在班上个头最高,再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
  小时候我身体孱弱,上学上得迟。队里上学早的孩子,三岁就启蒙了,背上妈妈做的书包,唱着奶奶教的儿歌,蹦蹦跳跳,欢天喜地地跟在哥哥姐姐屁股后头上学去:
  三岁的娃
  穿花鞋
  摇摇摆摆上学来
  先生先生不打我
  我要回家吃奶果
  ……
  我九岁才跨进学堂门。念到三年级时,还没有断奶,每天夜晚都要叼着母亲的奶头睡觉。母亲的奶头就好像两颗紫红的桑葚,好看更好吃。母亲的两只奶子宛如两只浑圆的葫芦挂在腰间。那奶水一如泉水,没有枯竭的时候。也许是充足的奶水给我打下了肥沃的基础吧,从十二岁那年开始,我就像地里拔节的高粱,一个劲地往上蹿。进中学也就十四五岁,个头就已经超过一米八十,简直是鹤立鸡群。
  可黄阎王和杨树这帮“鸡”们起初并不买我这只“鹤”的账。本班长上任伊始,黄阎王跟杨树就想给我一个下马威。在上完晚自习回到寝室时,黄阎王和杨树抢先一步将我堵在寝室门口,一个把持着右边的门框,一个把持着左边的门框,像两块门板。
  “我看你是和尚的叉叉,再大也是白搭。”黄阎王敞开他那破锣似的嗓门对我展开丑恶的人生攻击。
  “卵蛋果子肯定比粟米果子还小!”杨树也张开他那张臭烘烘的嘴向我喷粪。
  “我的卵蛋果子比你的脑壳还要大,要不要比一哈子?”我知道他们俩所指为何,故意“就事论事”,反唇相讥。
  “说,你上午是不是给马八万家擦玻璃哒?”
  “哪个造的谣?”我将一截食指撮到黄阎王的鼻子底下,恨不得将他那两颗猪卵子似的眼珠子抠出来。
  “鸭子死哒嘴巴硬,是黄阎王亲眼看见的!”
  杨树这家伙简直就是黄阎王屁股后头的一只粪桶,只要黄阎王一撅屁股,他就拎了粪桶来接上。
  “你亲眼看到我给马八万擦玻璃哒?我还亲眼看到你给他擦屁股呢!”
  在我们同学中,最遭人鄙视的事情就是“拍‘马’屁”,而最让人仰视的事情则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给马八万擦玻璃的事情我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反正,不在你屁股头盖戳子你是不会认账的。——那我问你,”黄阎王也将一截食指点到我的鼻子上,说,“你为么事鱼不跳,水不动,整天都像个‘四类分子’?”
  这年月,你是一个怎样的人,并不是你自己说了算。你自己觉得你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并不等于你就是一个怎样的人了,譬如说,你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但这句话如果是你自己说的,那么,是,也不是。倘若这句话是别人说的,那么,不是,也是。也就是说,一个人往往别人说你是一个怎样的人你才是一个怎样的人。当然,对于别人强加的帽子,没有谁会乐于戴到自己头上。
  “么子?我是‘四类分子’?我的卵果子架得住榔头槌!”我一把将黄阎王点在我面前的那截指头像拍苍蝇一样地拍掉,“告诉你吧,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苦大仇深的贫农祖宗!”
  “那你就做出龙来现出爪来唦,别给你们家老祖宗丢脸唦,别给我们班级抹黑唦。”
  “唦唦唦……”
  这两个家伙,在我前面一个屙屎一个接。
  “切!”
  我左一肘子,右一肘子,将黄阎王与杨树这两块门板撞开,啐给他们一个不置可否的叹词。不置可否,往往是最好的可或者是最好的否。
  说实在的,初入中学,谁不想表现自己?谁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存在?而表现自己的最好最快的方式就是敢于“逆潮流而动”,就是敢于做“革命的小闯将”。说得通俗一点明白一点,就是做学生的要敢于向老师开炮,要敢于向校长开炮。黄帅和张铁生不就是我们这个年代因一“炮”而走红的样板吗。可是,问题又在于孙悟空再怎么折腾也难以翻出如来佛的手板心。——从古至今,又有几个跟领导干部作对的人吃到过好果子呢?
  其实,听舒多多讲,马八万还只是一个副校长而非正校长。不过,我没有听到有谁喊过他马副校长。据我的观察,不论谁是副的那啥,都没有人喊谁副啥,而是去掉副字直接喊那啥。伍飞父亲所在的供销社原先有个名叫付震的副主任,职工们为避“副”讳,都叫他震主任,这让身为供销社一把手的伍飞的父亲很是不高兴,说,不知情的人听哒还真以为付震是“正”主任,一个单位哪来的两个正主任?那样岂不是要乱套哒!于是乎,两个“出”字一码——请出,随便找个茬子将那人挤兑走了。当然,马八万名字前面虽然还叮着一个副字,但他是学校唯一的副校长,是“管全面”的副校长,也就是说,马八万是不是一把手的一把手。——试问,哪个单位的一把手没有煞气?你单看马八万那长相,就会肃然起敬,甚至心中发毛:豹头虎额,铁面环眼,加上一脸络腮胡子,整个儿一个钟馗。
  据说马八万曾是我们监利县的最高学府——“监利稀饭”的高材生。“监利稀饭”者,监利县师范学校是也。监利师范从“三年困难时期”始,就一直以稀饭为主食。有诗为证:
  进了师范门,
  稀饭一大盆。
  勺子搅几搅,
  浪头打死人。
  马八万本名马道银,“马八万”是他的雅号。这个外号源于一本书——《十万个为什么》。《十万个为什么》其实并不是“一本”,而是“一套”以“套”出版的普及版的百科全书。书的内容非常广泛,分物理、化学、天文气象、农业、生理卫生等五卷。全书采取一问一答的方式介绍各类科学知识,文字不长,深入浅出,非常符合青少年读者的认知方式和阅读特点。马八万在读“监利稀饭”时平日里吹嘘自己“十万个为什么”至少晓得八万个,一次,在“监利稀饭”举行的“《十万个为什么》知识竞赛”中,他果然获得了一等奖第一名,由是,“马八万”这一雅号便叫响了。
  我们常常会在马八万的课堂上向他提出一些刁钻古怪的问题,就像少年鲁迅问寿镜吾先生“怪哉”一类的问题那样。
  黄阎王问:“马校长,我们监利县为么事叫监利县呢?”
  “咳咳,”马八万打冒号似地咳了咳,说,“是咧么回事。监利原来叫白鹭湖,在唐朝的时候,皇上派一个宦官来当县令,湖广熟,天下足,白鹭湖自古便是鱼米之乡,所以皇上派他来的任务就是‘监收鱼米之利’,宦官担心自己玩乎职守,就取圣旨的头尾二字,将白鹭湖改名为监利,以此来提醒自己的职责之所在。咧就是监利县名字的由来。”
  杨树接着问:“那,宦官是个么子官呢?”
  “咳咳,”马八万又打冒号似地咳了咳,说:“宦官嘛,就是太监唦。”
  杨树继续追问:“那太监呢?”
  “咳咳,”马八万这下真的咳嗽起来,“太监嘛,咳咳,咳咳,就是宦……”
  每当遇到马八万越咳越厉害的时候,我们也就不敢再继续探究下去了。
  大多的时候,马八万都乐于回答我们在课堂上提出的“与课堂有关的问题”。
  有一次,他为我们亲自朗读一篇他亲自为我们写作的“下水作文”《我们的家乡》,我听到其中有这么一句“绿油油的稻田一望无际,像大海的波浪一起一伏”,觉得这个句子用的比喻美到我心里去了,但对“绿油油”一词不甚了了,于是问:
  “马校长,‘绿油油’是么子意思?”
  “咧么简单的问题还需要问我么?再说,你自己可以去问哑巴老师唦。”
  我小心翼翼地问:“哪个哑巴……”
  “就是字典,新华字典唦,查一查不就晓得哒!”
  “我冇得字典。”我羞愧地说。
  “你是叫花子的姆妈坐月子,要么子,么子冇得。——好吧,我来讲,绿油油就是,就是……咳,咳,”他拿眼睛望了望我,又拿眼睛机关枪一般扫射了一下全班,“哪个晓得咧个词语的含义?咧么简单的一个词竟然冇得一个人晓得?绿油油嘛,咳,咳,就是很绿很绿,绿得不能再绿了……”
  上午第一节课,我们班的生物老师请假了,大家伙撺掇我这个班长去请马八万来为我们代课。马八万曾经在我们班上公开宣称说他自己是“万精油”,除了外语不“精”,其他功课都能“油”。
  马八万跟着我走进教室,眼光像渔网一般往全班同学身上一撒,问:“生物上到哪一章哒?”课代表告诉他说,刚上完植物部分,下面该讲动物部分哒。
  上课之前要举行简短的上课礼。
  上课礼是古已有之。我的祖父虽然没上过学,但我曾祖父还是喝过墨水的,听我父亲说,曾祖父启蒙时的课前“圣颂”是:
  大清皇帝治天下,
  保我国民万万岁。
  国民爱国呼皇帝,
  万岁万岁声若雷。
  记得我刚念小学的时候,老师说“上课”,班长喊“起立”,全班同学就会条件反射似地站起来,齐声呼喊:“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有调皮且胆大的同学混在里面,喊的则是“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统帅天天吃糠永远吃糠”。自打林副统帅摔死到外蒙古的温都尔汗去“永远吃糠”之后,我们的课前颂祝就改词了。
  “咳咳,”马八万一清嗓,一并脚,一收腹,一提臀,然后像钢镚儿似地镚出两个字:
  “上课!”
  “起立!”
  得到指令,我一声令下,全班同学齐刷刷笔挺挺地站了起来,接着,在我的带领之下极有节奏感地高呼: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高呼之中,我分明听到一丝杂音,好像有人呼的不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而是“好好学习,天天罚站”。
  呼过口号,给马八万行过注目礼,马八万的双手便像翅膀一样地张开来,向全班做了一个下压的动作,于是,我将他的肢体语言转换成一声响亮的“请坐下!”。
  等同学们的屁股“啪”地全落到板凳上后,马八万说:
  “请同学们把课本打开,翻到咳咳……”
  我赶紧对他的省略号进行补充:“翻到第18页。”
  “翻到第18页!”马八万重复一遍说。
  学生重复老师的话或者重复自己的话,那是啰嗦,而老师重复学生的话或者重复他自己的话,那是“反复”。反复是一种修辞格,反复的作用是强调。
  “马校长!”
  就在马八万刚作完强调时,杨树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将一只胳膊高高举起,并在空中不停地招摇。
  “咧位同学,你有么子问题么?”开学时间不长,还有部分同学的名字马八万叫不上来。
  “报告,我冇得问题,是黄炎旺同学有问题要问。”
  “黄炎旺在哪里?”马八万转而一边用眼睛满教室里寻找黄炎旺,一边泛泛地问,“想问什么问题?”
  在我们班上,长得最让人过目不忘的人是黄阎王,上身长,下身短;脸巴长,脖子短;耳朵长,鼻子短。站着像只猩猩,坐着像只夜壶。见全班的眼光如聚光灯一般地投向他,黄阎王两只手在课桌上一撑,将“夜壶”慢慢地从座位上提拧起来。
  “我冇得十万个问题,只有十个问题。”
  “哈哈哈……”
  黄阎王把马八万说的“什么”听成了“十万个”,引来满堂一阵快活的大笑。
  “十个也不少哒,问吧。”
  黄阎王似乎从马八万的一个“吧”字上受到了鼓舞,于是开始提出他的问题:
  “为么事正月不见猫叫春,二月不见牛搭腿?为么事三月不见狗连档,四月不见蛇交尾?为么事……”
  “什么乱七八糟的!”马八万拿了黑板擦当惊堂木在讲桌上狠狠地一拍,顿时,整个教室粉末飞扬。
  “你以为咧是放牛场吧?专门提一些低级趣味的问题!”
  我第一次发现,马八万发怒的时候,他的那两道刀一样的眉毛差点飞了出去。再看看黄阎王,吓得浑身像筛糠似的,裤裆里的卵果子也一定缩到背心里去了。
  “太不像话哒!班风学风太差哒!冇得一个好的开头,哪来一个好的结尾!”马八万的训斥简直就像子弹在飞,“孙秤砣,你作为一班之长,要负主要责任!下课后到我办公室克!”
  谁都知道,学生进老师办公室无异于地下党被抓进了敌人的审讯室,不死也叫你掉一层皮。
  黄狗子吃屎,黑狗子遭殃。蜂窝是黄阎王捅的,蜂子蜇的却是我。我被责令给马八万扫地外带擦玻璃,可黄阎王这家伙居然鄙薄我,简直是岂有此理!  
  
  马八万担任我们班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的时候,也正是他“红领巾做包头——红上了顶”的时候。《监利通讯》曾以头版头条刊登过关于他“抓革命,促教育”的先进事迹。对此,我们是从马八万下课后忘了而落在讲桌上的一本杂志上知晓的。身为“管全面”的副校长,同时还担任一个班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这在当时,可谓是蝎子拉屎独一份的事。因而,从第一堂课开始,马八万在我们心目中便是“高大全”型的人物。
  由于统考的取消,加之中学的普及,学校生源爆满,马八万的那张钟馗脸上也减了几分阴气,添了几分灿烂。
  开学分班那天,马八万亲自拟撰了一副对联,并亲自用红纸书写之后,再亲自张贴在我们初一(1)班教室的门框两边。我曾在日记中记述过马八万贴对联的全过程。他从学校食堂里端来一脸盆米汤,顺手从操场边的一棵矮树上折下一截叶子浓密的枝条当扫帚,在脸盆里蘸饱了米汤,然后伸长手臂刷在门框两旁的砖墙上。我们则自告奋勇地将他写好的红对联递到他的手上。马八万接过,将对联展开来吐一吐,然后轻轻地摁在墙上,一边摁,一边发扬民主,问我们贴得正不正。我们便后退几步,用左手捂住了右眼来观察:“上头往咧边过来一点点,再过来一点点……”等我们说“蛮好哒,蛮好哒”的声音很齐整之后,他就“啪啪啪”,用力将对联往紧了拍。拍完之后,立在对联前,反剪了双手,颇有节奏感和韵律感地朗读起来。上面没有什么生字,我们也便跟着他一起朗读起来:
  “校有——弟子——五百,我有——贤人——五十。”
  毛主席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班五十人,挤在一间不足30平方米的教室里,把间教室挤得就像一个快要炸箍的鸭围子,里面黑压压的全是脑袋,说笑打闹,骂唱哭叫,群响不绝,众妙必备。别的老师来上课要想让教室里安静下来,比鸭老板让鸭子安静下来不知要难多少倍。但马八万不是普通的老师,马八万是一校之长。
  “上课哒!上课哒!!上课哒!!!”
  马八万大嘴一张,就是一支高音喇叭。
  杨树是我们同学中出了名的“爆仗”,他每天放的屁那是又多又臭又响。可在马八万的课堂上,他有屁也不敢放出声来,只能像一只扎了眼的轮胎,“嗤嗤”“嗤嗤”地往外泄阴气。
  “咳咳,你们现在是中学生哒。你们就好像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咧个班级是你们的,咳,也是我们的,咳咳,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一言以蔽之,是我们大家的。因此,大家要转变思想,要端正态度,要把注意力咳咳集中到为人民学习上来!否则的话,咳咳,勿谓我言之不预也!”
  马八万曾把我们班五十人归为三类,一类是桐油灯盏,拨一下亮一下;一类是水中皮球,手一摁沉了下去,手一松又浮了上来;还有一类是给一点颜色就开染房。
  马八万教的虽是我们的语文课,不过很多时候,他都把语文课上成了政治课。或者一半上语文,一半上政治。用马八万自己的话说,就是“做人在先,学文在后;渗透德育,德育渗透”。
  等到“德育渗透”到位之后,马八万才准许我们打开课文。待我们打开课文之后,他就开始按照步骤给我们讲解课文的“时代背景”、“词语含义”、“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和“写作特点”。他的这种例行公式后来被上升到理论高度,被命名为“马氏五步教学法”。
  很多东西总是墙内开花墙外香。“马氏五步教学法”曾经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和相当广的一个范围之内被火热采用,但于我们则无异于催眠曲。每每马八万抄黑板的时候,也就是我等搞地下文体活动的时候。
  “桐油灯盏”们,将胳膊肘往桌子上一横,曲肱而枕,开始见缝插针地弥补夜晚睡眠之不足。
  “水中皮球”们就地取材,把屁股下的凳子当了牛背骑着,一边作驾驭状,一边无声地哼着电影歌曲:“长鞭那个一甩吔啪啪的响嘞……”
  “开染房的”则是这里一窝那里一窝地下起了“成三棋”。
  “成三棋”没有军旗象棋那么多规则,玩法简单易学。棋盘可以用粉笔在桌凳上画出,也可以用树枝在地上划拉,只要纵横交错的直线能组成二十四个结点就行。棋子可以就地取材,瓦片、纸团、粉笔头、扣子、竹签……总之,只要能区分敌我就行。对弈双方各持九枚棋子,分放棋和走棋两步进行对决。第一步放棋。先放棋子的一方可以在棋盘中的任意一个点上落子,后下的一方既要对对方进行围追堵截,防止对方的棋子成三,还要想办法让自己的棋子成三。“成三”,就是三子成一线。在放子过程中,如果有一方的三颗棋子能成三,就可以吃掉对方一颗没有成三的棋子,如果对方的棋子全部都成三了,那就可以吃掉对方任意一颗棋子。第二步是走棋。先放完棋子的一方先走棋,棋子每次只能向周边的空位移动一步。当一方的棋子再走一步就能成三时,称之为“开三”。开三对于棋手来说那是最快慰的事情,相当于对准鬼子的脑壳举起了大刀,只要一刀下去,鬼子的脑壳就会变成满地打滚的皮球。输赢判断也很简单,只要谁的棋子先少于三颗再也成不了三,就得乖乖认输。还有一种输是让人最不甘心的输,那就是棋子一颗不少,却被对方死死堵住,怎么也开不了三,自然也成不了三,如此,不得不投子认负。
  下完一盘成三棋,一般不超过三分钟。即使是三人打擂,一个轮回也不会超过五分钟。
  总之,等马八万写完黑板转过身来时,他的“贤人”们早已正襟危坐了。
  当然,也有出现危情的时候,可能因为“段落大意”或者“写作特点”什么的比较简要,马八万会提早转过身来。不过,出现这种情况往往也多是有惊无险,因为,每堂课上我们都有专人负责看管“消息树”,一旦发现异常,立马放倒“消息树”——“不小心”将一个文具盒什么的碰到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于是,一个个东倒西歪的菩萨立马变成了恭恭敬敬的沙弥。
  “蛮好。”马八万操起他手中的备课本,“扑扑扑”地拍了拍身上的粉笔灰,开始点名朗读黑板上的内容,或者令全班齐读。
  我们最喜齐读,最怕点读。就像南郭先生喜欢合奏害怕独奏一样。
  当然也有渴望点读的,譬如黄阎王。
  黄阎王这家伙总是不知道丑卖多少钱一斤。点读就是他卖丑的好机会。
  下午的第一堂课是语文课,黄阎王卖丑的机会来了。
  马八万在黑板上抄了白居易词《忆江南》点黄阎王朗读,马八万抄的《忆江南》没有打标点,黄阎王学着马八万的样子,装模作样地咳了咳,然后有板有眼地朗读起来:
  江南——好——风景,
  旧曾——谙——日出。
  江花——红——胜火,
  春来——江——水绿。
  如蓝——能——不忆,
  江南——白——居易。
  没等黄阎王读完,马八万“呵呵呵”地大笑不止。
  对于马八万发怒的样子我是司空见惯的,他发怒的时候大刀眉是刀把朝下,刀口朝上,锋指天外,虽威严有余,但杀气不足。他的笑,却为我第一次所见。他笑的声音仿佛是从坟地里发出来的,阴气极重,让人毛孔收缩,浑身骤起鸡皮疙瘩。再看他的大刀眉,刀把朝上,刀口朝下,有一种直插你胸口的惊怵之感,让你禁不住双腿弹起棉花。
  “呵呵呵……”
  马八万一边大笑着,一边顺手从讲桌上拿起一支武钢花在数学课上画图用的三角板向黄阎王走过去。不好!黄阎王也跟我们一样,分明听出马八万嘴里蹦出的每一个“呵”字都像是一个“祸”字。
  “把手板摊开。”
  黄阎王慌乱地把课本翻开。
  “把书关上,把手心摊在书上。”
  黄阎王把左手伸出来。
  “咧是手心么?咧是砣子。”
  黄阎王只得战战兢兢地打开拳头。
  “啪,啪啪,啪啪啪。”
  “哎呦!哎呦!!哎呦!!!”
  马八万的板子落下去,黄阎王的“破锣”响起来。板子落得越快,“破锣”响得越惨,惨得让人仿佛看见满地都是破锣的碎片。
  此情此景,看得不少女生蒙住了眼睛,捂上了耳朵。我的同桌舒多多更是产生出强烈的生理反应,黄阎王每叫唤一声,她胸前揣着的两只小兔兔就会“扑通”一跳,黄阎王叫唤的声音越紧,舒多多的小兔兔“扑通”的幅度就越大。
  晚上,黄阎王缩在被子里,用右手捧着左手,无限委屈无限愤恨地说:“么子马八万,简直就是一个马霸王。格老子,你要我死,也该让我死个明白唦!我读得那么好,他居然打我,哼!”
  杨树一会儿看看黄阎王的手,一会儿看看黄阎王的脸,然后无限怜悯无限痛苦地说:
  “以前怕马八万跳,怕他暴跳如雷;现在怕马八万笑,怕他笑里藏刀。他笑比他跳更吓人啦……”
  俗话说两口子打架不记仇,夜里还睡一枕头。即便是舌头与牙齿也有不和的时候。虽然我跟黄阎王打上小学时起就总是不对付,但我想了想,还是应该让黄阎王“死个明白”,于是以谨慎的语气语调告诉他:
  “白居易的《忆江南》是长短句,不是五言诗,应该咧样读: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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