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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长篇小说】《小心早恋》14/忆苦思甜

作品名称:【天涯】小心早恋      作者:瘦酒      发布时间:2013-04-25 14:45:20      字数:8878

  14/忆苦思甜  
  
  收音机里说,胜利的1974年过去了,战斗的1975年又来到了。
  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队里开始忙着准备春耕生产了,我也回到了学校。
  可是开学的第一天,一听说这个学期还要继续搞开门办学,仿佛在鱼塘里撒了一瓶敌敌畏,很多同学都像鱼儿翻塘似的,开始头晕目眩起来。校园内,呻吟之声,此起彼伏,不绝如缕。
  水诗琴通过了解情况后,在班主任会议上下结论说:“过年把人过懒了,过修了,是这个这个思想上出了问题,才导致这个这个身体上出现问题。”
  其实,水诗琴的结论恰恰是把因果倒置了。
  据我所知,很多同学都是因为身体上先出现状况,才导致思想上出现状况的。上学期,农机班的同学每天都是“风吹雨淋日头晒,天当被子地作床”。白白净净的“小日本”一个学期下来,人整个儿变成了一堆黑牛屎。他们在生产队机务员手把手的指导下,虽然学会了给抽水机灌引水,学会了摇抽水机,学会了开手扶拖拉机耕地,学会了开机帆船到公社上去卖余粮,但是,机务员借口“学以致用”,整天像执掌皮影一样地支派“小日本”们干这干那,自己则不是躲在树阴下乘凉,就是扎进妇女堆里找乐子去了。开头一阵子,“小日本”们还有些新鲜劲,可时间一长,新鲜劲一过,他们一个个便像耗尽了柴油的机器,再也转不动了。有一天,“小日本”实在撑不下去了,趁机务员不在,开着上马三队的手扶拖拉机回了自己家。而就在不久前,解放军里有个飞行员驾着飞机叛逃到台湾,成为了“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小日本”这回要不是机务员及时站出来打圆场,谎称特地派他回家找他父亲学农机的修理技术,结果可想而知,一定跟那个驾机叛逃的飞行员一样,也成了“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
  农技班的同学呢,每天除了跟社员们一道起早摸黑地扯秧插秧,割稻收稻,还要负责施化肥、打农药这类技术活。每每从生产队回到学校,一个个就像是从泡菜坛子里夹出来的黄瓜,蔫儿吧唧的。
  农宣班的那帮以伍飞为首的娘子军,每次从外面回到学校,总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让人先闻的不是她们的歌声,而是长一声短一声的叫唤:“腰疼啊腰疼啊!”每如此,水诗琴便将她们堵在校门口一顿狮吼:“蝌蚪无颈,小孩无腰,腰都没有,哪来的腰疼,装什么装!叫什么叫!”
  农医班的同学也是“听取‘蛙’声一片”。学人医的,整天替赤脚医生拎着个医药箱到处转悠。但赤脚医生只让他们“下手”,从不让他们“上手”。上手就是摸针筒。赤脚医生吓唬他们说,人命关天,不是闹着玩的。碰到需要打针的小孩儿,赤脚医生就让他们下手。说是下手,其实是被下手,他们摁住小孩儿的胳膊不让乱动,小孩儿就对他们动嘴,咬得他们的胳膊青红紫绿。通常的情况是,小孩儿的针打完了,不哭不闹了,而他们却疼得忍不住哭出声来。如果是女病人,赤脚医生不仅不让他们上手,就是连他们想看的白屁股也不让看一眼,说什么看女人屁股会长眼瘩子。碰到年轻漂亮的女病人,赤脚医生往往会关上房门来给人“打肉针”,落得他们贴着门缝听粗一声细一声的叫唤。学兽医的,则恰恰相反,越是危险的、丑恶的、肮脏的,就越让他们上。给牛灌草药水,给猪仔割卵子,给瘟鸡打解毒针等等,兽医只动口不动手,全让他们干。堂而皇之,说什么只有在实践中才能学习实践。
  总之,“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一言以蔽之”,猪八戒分行李——都他妈的不想干了。
  有鉴于此,经水诗琴提议,经校委会研究通过,决定将新学期的开学典礼改为忆苦思甜大会。
  “怎么个忆苦思甜法?”我问舒多多,“你是‘路透社’的,给透露透露。”
  舒多多便给我做耐心细致的解释工作——
  “忆苦思甜”,四个字两件事,先是忆苦,忆什么苦?忆旧社会吃不饱、穿不暖,给地主当牛做马,深受三座大山压迫的苦。再就是思甜,思什么甜?思新中国吃得饱、穿得暖,穷苦人翻身得解放,当家做了主人的甜。——难道你不觉得你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每天都像是泡在蜜糖里一样吗?为什么要忆苦思甜?往大里讲,是为了牢记阶级仇、民族恨,不吃二遍苦、不受二茬罪;往小里讲,就是要通过这项活动,端正开门办学的思想,提升开门办学的士气。用什么方式来忆苦思甜?请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现身说法,血泪控诉。怎么才能让同学们对“苦”有切身体验?吃“忆苦饭”。
  “哦……”
  我点点头。不过,感觉还是跟不上来,暗想,我虽然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可我为什么没有泡在蜜糖里的甜蜜感呢?不仅没有,我长这么大,根本连蜜糖都不曾尝过,甚至过年的时候别人家的孩子有熬糖吃,我跟腊月连糖稀稀也舔不上。
  “我妈妈会找你的,她找你你就清楚了。”舒多多说。
  “你妈妈找我?”
  “对,是我找你。”水诗琴将我从猪圈里叫出来,说,“交给你一个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布置会场。”
  “布置会场?”
  我颇有一些不解,嘀咕道:“这布置会场,应该是农宣班的事情呀……”
  舒多多说:“人怕出名猪怕壮,谁叫你会写毛笔字的呢!”
  敢情“这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是拜舒多多所赐。
  好在布置会场的任务明确又简单,就是拉横幅,刷标语。
  对于横幅上的字,水诗琴的要求是:“正规,醒目。”要达到“醒目”的要求,只要一个字就可以做到,那就是“大”,每个字大到两尺见方即可。但要做到“正规”,则必须写美术字。
  傻子往往是聪明人的爹。傻子虽傻,傻子虽不会干事,但傻子有傻子的能耐,那就是傻子会指挥聪明的儿子干事。平时喂猪之余闲得慌,我就临摹课本上毛主席语录的字体进行练习。就这样,我成了会写美术字的聪明人;就这样,我成了傻子们的儿子,哪个傻子爹需要美术字,我这个聪明的儿子就得上。其实,连傻子也知道,写美术字并没有什么窍门,主要是掌握间架结构。至于笔画的粗细和字体的高矮胖瘦,则是可以随心所欲的。
  我先在舒多多裁好的红纸上用白粉笔勾画出空心底子,然后再在空心底子上用排笔涂上墨汁。“皇歇中学忆苦思甜大会”几个字的字体我选的是黑体,黑体比宋体有立体感,有庄严感。
  横幅写好之后,我们依照水诗琴的指示,将横幅拉在寝室的屋檐下。为什么要将横幅拉在寝室的屋檐下呢?因为主席台设在寝室的屋檐下。为什么要将主席台设在寝室的屋檐下呢?主要是因为寝室的走廊比教室的走廊宽,能够遮挡阳光。现在虽说是刚开春不久,可是今年的热天来得特别地早。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越来越报得不准了,说了春节期间下雪的,害得腊月天天往天上看,看得脖子都拧成了麻花,可天上连一片树叶子也没有飘下。又说有倒春寒,结果寒没有倒来,夏天却迫不及待地提前来到,太阳像个早熟的火龙果,每天天刚放亮,就挂到了树梢头,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操场上无遮无挡,将主席台设在寝室的走廊上,既可以使坐在主席台上的干部和贵宾免受太阳的炙烤,还因寝室坐西朝东,能够隐喻“面朝东方,迎接太阳”。主席台,由四张课桌拼成,上面铺了一床深色的印花垫单,但垫单过短,只能盖住中间的两张桌子,另外两头的桌子就用报纸来弥补垫单之不足,让人看了,感觉“醒目”有余,“正规”不足。
  对标语口号,水诗琴没有字体上的要求,只有数量上的要求,那就是“多”。标语口号多,可以营造出一种特定的氛围。我于是发动全班同学,每人贡献至少一条标语。舒多多贡献了三条:“不忘阶级苦,牢记民族恨!”“吃水不忘挖井人,幸福感谢毛主席!”“天下有生皆赖泽,世间无水不朝东!”杨树贡献了两条:“斗私批修,反修防修!”“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黄阎王也贡献了两条,一条是“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另一条是从马八万口里听来的“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黄阎王过完春节来学校,身上的衣服全换成新的了,上身穿的是一件军绿色的棉布中山装,下身穿了一黑色的确良喇叭裤,洋不洋土不土,流不流痞不痞。那喇叭裤上面小下面大,下面的两只裤管大得像两只拖把,所过之处,地面被拖扫出一道白印子。我现在只要一看到黄阎王,俩眼睛就会像x光,恨不能将他整个人透视一遍,我要看他的夹衣服里面有没有我的海魂衫。虽然,我还没有发现蛛丝马迹,但我相信《物理》上说的“物质不灭”,也就是我母亲说的衣服被偷了一定会有衣服在,强盗的尾巴总有一天会露出来的。
  班上其他同学贡献的标语有:
  台湾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
  打倒美帝国主义,美帝国主义是只纸老虎!
  向雷锋同志学习!
  做又红又专的无产阶级事业接班人!
  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
  不管标语口号是否切合会议主题,我全部写上。
  我写,我写,我写写写。
  杨树说:“纸写完了。”
  舒多多说:“没地方贴了,再写,就只有贴到你的屁股上了。”
  当全校各班按照划定的区域在操场上席地坐好之后,我伸长脖子四下里一望,但见走廊里、树干上、篮球架上、厕所墙上,满是横七竖八、动感十足的红色标语,每一条标语都像是一只通红的眼睛在从不同的视角审视着你,让你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不敢马马虎虎,不敢大大咧咧,不敢嘻嘻哈哈,否则,你就是马大哈。
  看电影看戏,适宜坐在前面,越靠前越好,不然,人家看戏,你只有闻屁。但开大会听报告则适宜坐在后面,离主席台越远越好,离领导干部的视线越远越好,越远你越自在,越远你越自由。
  今天的大会,划分给我们班的位置在东北角,也就是在猪圈与厕所的夹角里,表面上看,是“离屎(死)不远了”,实际上这是多少人多少班级梦寐以求的黄金宝地呢,——想溜大号就可以溜大号,想开小差就可以开小差,马八万和水诗琴的鞭子再长也甩不到这儿来。拽句词儿,就叫做鞭长莫及;还拽句词儿,就叫做天高皇帝远。
  然而,这一次我们亏大发了。
  我们亏在定式思维上。定式思维就像一只磨盘,即使你拉得再卖力,即使你步子迈得再勤,你也只能是在原地打转转。
  今天的忆苦思甜大会分为两个议程,先是听报告,后是吃忆苦饭。
  学校开大会,不是马八万主讲,就是水诗琴包整场。校园里流行着一副对联,联曰:
  马水讲话,讲讲讲讲讲讲讲讲讲讲讲讲讲,讲得咳咳咳咳嘴皮起泡。
  师生听会,听听听听听听听听听听听听听,听得这个这个耳朵流脓。
  说实在的,这副对联我个人觉得一点也不夸张。很多时候听马八万和水诗琴讲话真的是一种煎熬。尤其是在学校放电影或者举行文体活动之前,此二人的那比王婆婆的裹脚布还长还臭的开场白简直让人仿佛置身于“万恶的旧社会”。
  现在,架在我们寝室门前苦楝树上的高音喇叭还没有发出声响,操场上这里一窝那里一窝嗡嗡嗡地开起了小会。黄阎王也正在跟杨树咬耳朵。我真担心杨树迟早有一天会被黄阎王这家伙带坏。不过,作为一班之长,虽然有维护班级纪律的重任在身,但我对违反大会纪律的人和事往往采取“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态度。你想啊,马水的报告除了炒现饭,还能有什么新鲜货色?搞不好,又是从“军阀混战”和“八国联军入侵”讲起,直讲到“春雷一声震天响,来了救星共产党”,谁能保证一连几个小时都做到聚精会神?即便换了邱少云,也难保做到“一动不动”吧!
  但这次我们错了。彻底地错了。今天报告的主角不是马八万,也不是水诗琴。会前,舒多多给我透露的情报是准确的。
  当马八万与水诗琴一左一右搀扶一个老头儿颤颤巍巍地出现在我们视线内的时候,顿时,操场上史无前例地变成一片安静,一种茫然中的安静,一种期待中的安静。
  “咳咳,同学们,现在站在我们面前的这位老人是田爹爹,大家欢迎!”
  “田爹爹是在旧社会的苦水中泡大的,是这个这个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大家欢迎!”
  马八万与水诗琴一个说,一个接,默契得就像是在说对口相声。
  这田爹爹约莫六十岁,光头,山羊胡须,上身穿着一件土黄色的无皮棉袄,一只袖子长,一只袖子短,短的那只袖子像是被野狗撕咬过似的,露出一圈棉絮。下身穿的是一条瓦灰色的“三扎裤”,这种裤子的裤腰很长很宽大,穿着时是不需要用腰带的,只要将裤腰左一扎,右一扎,再朝中间的肚脐处一扎,就牢靠了,要解手时,只需缩一下肚皮,裤子自然就掉下来了,省事又省时。
  “咳咳,今天的大会开始之前,我先宣布两条纪律:一,不准讲小话;二,不准上厕所。”马八万说。
  “这个这个,我还补充两点,”水诗琴说,“一是认真听讲,回到班上后,还要组织讨论,写心得体会;二是在听讲的过程中不得交头接耳,不得东张西望,不得左顾右盼;三是保持会场的安静;还有,这个这个,就是要注意清洁卫生……”
  嗡嗡嗡,嗡嗡嗡……
  马水在上面大讲,操场上一窝窝开始了小讲。
  我的左耳朵听到杨树说:“‘不准上厕所’这是哪门子规定?人有三急,屁急屎急尿急。屁可以在操场上放,难道屎尿也可以在操场上屙?”
  我的右耳朵听到黄阎王说:“说是补充两点,怎么补了四点?”
  我的左耳又听到杨树说:“人家说的前三点其实就是一点,所以四点等于两点。”
  我的右耳朵又听到黄阎王说:“水缸说要注意清洁卫生,这不是与马八万说的不准上厕所公开唱反调吗?不准上厕所就会把屎尿屙在裤裆里,这样,怎么能够保持清洁卫生呢……”
  “安静!安静!!安静!!!”
  马八万的嗓门本来就是“高,实在是高”,现在被扩音器这么一扩,简直就像是在我们头顶的晴空炸响了三声霹雳。三声霹雳过后,我的左右耳朵像搞了大扫除似的,一下子清静极了。
  “现在,我宣布……”水诗琴望了望马八万,马八万点点头,于是水诗琴一字一顿地说:
  “皇,歇,中,学,忆,苦,思,甜,大,会,现,在,正,式,开,始!”
  呱唧呱唧!呱唧呱唧!
  在全体同学热烈的掌声之中,一个头扎两把小刷子的女生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上了主席台,她先给台上就座的人鞠了一躬,然后面对会场,用红缨枪一般尖锐的嗓门说:“下面由我带领大家齐唱《忆苦思甜歌》。——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预备……唱!”
  奇了怪了,但凡学校的大型活动,无论是领唱还是独唱,那都是伍飞的事情,今天怎么走马换将了?我压低声音问杨树:“伍飞呢?飞到哪里去了?怎么没有看见她的人?”
  杨树没听到我的问话,一心一意地跟着小刷子大声歌唱,唱得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拱动:
  生产队里开大会
  诉苦把冤伸
  万恶的旧社会
  穷人的血泪仇
  千头万绪
  涌上了我的心
  ……
  虽然曲调深沉凄婉,但因歌词太长,一共有好几段,加之句子长短不齐,又不合辙又不押韵,没有几个人能完整地唱下来。杨树跟我一样,开头几句还能唱清楚歌词,唱着唱着就改唱词为唱谱子了,再后来,谱子也不在调上了,就改唱为哼,再后来哼也哼不动了,就干脆闭嘴。反正集体大合唱也不缺你这一张嘴。
  唱过《忆苦思甜歌》,水诗琴递给小刷子一个单子,上面是我筛选出来的几条具有代表性的标语。小刷子像小猪叼着母猪奶头似的,将嘴巴凑到扩音器上,说:“下面请同学们跟我一起喊口号,我喊一句,大家喊一句,声音要响亮。——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我们齐声高呼:“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小刷子又呼:“打倒地富反坏!”
  我们齐声高呼:“打倒地富反坏!”
  站在小刷子身后的水诗琴将头凑过来看了看单子,小声提醒她说:“掉了一个‘右’。”
  小刷子听了,振臂一呼:“掉了一个右!”
  我们也跟着她齐声高呼:
  “掉了一个右!”
  口号喊完了,田爹爹从座位上站起来,水诗琴马上将扩音器移到田爹爹的面前,走廊的地面不平,扩音器的支架怎么也站不稳,马八万见状,勾头从脚下摸出一块半截砖递给水诗琴。等水诗琴好不容易让扩音器站稳了,田爹爹自己又站不稳了,晃晃荡荡地一屁股跌坐到椅子上。
  “那就请田爹爹坐着讲,坐着讲。”
  田爹爹坐正中间,马八万与张聋子分坐在田爹爹的左右两边,马八万一只手亲昵地搀着田爹爹的胳膊,另一只手指点着水诗琴调试扩音器的高度。水诗琴撩起铺在桌子上的垫单擦了擦汗涔涔的脑门子,将扩音器的头往下摁,尽量对准田爹爹的嘴巴,没想到,用力过猛,扩音器的脖子一下子被摁断了,像一只死猫吊在了支架上。还是张聋子有办法,急中生智,从脚上解下来两根球鞋带子欠身递给水诗琴,水诗琴左一缠右一绕,将扩音器的脑袋提拎起来。站在我们所处的位置看,那扩音器仿佛一只夜壶朝向田爹爹的鲢鱼扁嘴。
  “噗噗,喂喂!喂喂,噗噗!”
  水诗琴球着身子,偏着脑袋,对着“夜壶”试了试音,然后将嘴巴凑到田爹爹的耳朵边说了句:“好了,可以开始了!”这时,张聋子起身将自己的座位让给水诗琴,然后拖过来一把靠背椅子,挨在水诗琴旁边坐下。
  一秒,两秒,三秒……
  扩音器里不见动静,操场上开始躁动起来。
  怎么回事?
  “开始了,开始了,”杨树眼尖,说,“老头儿的手开始在身上摸索了,肯定是在摸发言稿。”
  “啥发言稿,是烟锅袋!”黄阎王说。
  果然,这老头儿掏出来的是一支尺来长的烟锅袋!他像啃甘蔗似地将烟杆子细的一头咬在嘴里,粗的一头搁到桌子上,然后划拉亮一根洋火开始点烟,点了好几下没有点着,可能是洋火烧着手了,他甩了甩手腕。张聋子从身上摸索出一盒洋火递给马八万,马八万接过来,划拉了一下,然后用双手捧着凑到烟锅上,不一会,老头儿便像是被人摁住了脊梁的斑蝥,从嘴里喷出一股烟雾来。
  “田爹爹马上开讲了,我们马上就要接受阶级教育了,怎么有的人这个这个还像庙里的菩萨东倒西歪的?都坐好了!”水诗琴的两只胖手像两只惊堂木似地在桌子上蓬蓬地拍了两下,然后自己带头坐到凳子上,坐得端端正正的。
  可当我们都竖起耳朵的时候,扩音器里传出来的声音却是:
  “啪哒啪哒,啪哒啪哒……”
  是因为想起了往事痛苦得说不出话来,还是这老头原本就是夜壶里装干屎,有货倒不出来?
  “啪哒啪哒,啪哒啪哒……”
  主席台上的烟雾越来越多,越来越浓,我们已经看不清老头的脸了。
  “田爹爹,您就敞开了讲吧,把您肚子里的苦水咳咳都倒出来吧!”马八万不得不催促了。
  “倒吧倒吧!”水诗琴也赶紧进行启发点拨,“譬如,您就讲您受穷的事情,讲您这个这个饿肚子的事情……”
  “好吧。”老头儿勾下头,憋足气,“噗”的一声像吐痰似的将烟锅袋里的烟火吹掉,用脚板碾熄,碾碎,再将烟锅袋在凳子腿子上响亮地磕了磕,之后,别到腰间。
  “娃儿们啊,你们是不知道啊!”老头儿开讲了,他那声音简直像是从古坟茔里发出来的,遥远而阴沉,令人不寒而栗。
  “三年困难时期我们是怎么度过来的呢?那简直是屁股头挂炸弹——响(想)不得啊!
  ——锅里没有东西煮,胯里没有东西杵!我隔壁的一户人家,一家五口,男人跟两个小儿子都饿死了,死得只剩下女人和她的大儿子了。她的大儿子已经二十六岁了还讨不上媳妇,
  ——谁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呢?除非是神经病!白天里他们饿得实在不行了,就撕棉絮填肚子。夜里,小伙子想女人,想得实在不行了,就把他妈给强奸了,后来干脆把他妈给霸占了……”
  操场上开始出现躁动。女生们的头脸都埋进了胸口。我用眼睛的余光看了一下身边的舒多多,没想到舒多多也刚好在偷看我,我俩四目一碰,羞得她顿时满脸通红,赶紧用双手捂住脸。男生们则一个个像被人拎起了脖子的鸭子似的,拼命向主席台张望,一边张望,一边坏笑。坐在我身后的黄阎王更是像打了鸡血似的地兴奋得不行,嘴里发出一阵猪不像猪狗不像狗的怪叫声:“嚯吼嚯吼,嚯吼嚯吼……”
  “田爹爹田爹爹,”马八万赶忙拉扯老头儿的衣袖,说,“咳咳讲别的!讲别的!”
  老头儿侧脸嘀咕道:“我讲的不对吗?我讲的可句句都是实话!如果我田某人讲的不是实话,你可以把我的‘田’字倒挂起来!”
  他们两个人的对话虽然压得很低,但通过扩音器一扩,满操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嘿嘿,这老头真逗:把你的“田”字倒挂起来就不是“田”字了吗?就是锤扁了,不也还是一个“田”字吗!
  “田爹爹,”水诗琴也急了,欠起身跟老头儿说,“这个这个你还讲远一点,往前讲,讲您自己的这个这个亲身经历。”
  “唉,讲我自己受的苦,恐怕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呢!”老头儿又侧过脸对水诗琴发了一声感叹。
  “那您就拣重点的讲吧。”水诗琴对老头儿说。
  “好吧。”老头儿眯上眼睛,开始进入回忆。
  “我从十八岁的时候起,就是我们水府大队的民兵排长,四十岁的时候当贫协主任。”
  老头说到自己是干部的时候,从回忆中走出来,睁开眼睛扫视了一下全场,然后再眯上眼睛,进入回忆。
  “可是,我当上贫协主任的那一年,请人到我亲家家里去为我的二儿子提亲,我亲家居然一口回绝!后来我又反反复复请媒人去说道,媒人跑烂了鞋子,磨破了嘴皮子,可亲家就是不答应嫁女儿。我跟我亲家是一起拉条挂长大的发小,我们两家是上香起誓,指腹为婚。现在到了儿女要成婚的时候他为什么要反悔呢?我儿子根红苗正,好多人家的姑娘巴不得攀过来,他为什么要反悔呢?——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讲到这里,老头又睁开眼睛,豁着一张黑洞洞的嘴巴像是问台下的我们,又像是问他自己。
  “我后来请媒人打探,才知道是哪么回事。原来,一九五四年发大水的时候,我划着一只鸭划子,到洪湖去挖野藕,中午饿了累了就爬上划子歇口气,抽袋烟。没想到我亲家也划着一只江盆来洪湖了,他见我抽烟就朝我这边划过来。他的烟瘾不是一般的大,我一见,叫声不好,一个野鸭子滚水,躲进了篙草丛。我为什么要躲呢?不是我小气,我当时抽的哪里是什么烟啊!我是卷的一把枯荷叶在抽啊!你们说我不躲起来怎么办?让他怪我小气总比让他知道我卷荷叶抽要好吧!这件事过去十多年了,没想到,他还一直记恨在心……”
  这老头真是太会讲故事了,讲的有板有眼,讲的有声有色,听得我们是津津有味,乐不可支。可是,主席台上的人却实在坐不住了。
  马八万连连说:“不对不对,讲的不对!一九五四年是新社会,咳咳,是新社会!”
  水诗琴也赶忙伏在老头耳朵边,给老头出命题作文:“我们这是忆苦思甜,只能讲旧社会的事情,就是讲一九四九年以前的事情!下面就专门讲讲您是怎么给地主老财当长工受欺负的事情吧!”
  “哼,给地主老财当长工受欺负?那是没有的事情!”老头用鼻孔哼了两哼,翘起下巴,说,“长工不出力,专要鱼肉吃!地主老财不搞好的我们吃,我们就出工不出力,气死他!”
  “气死地主老财!气死地主老财!”
  操场上也随之响起一片快慰的回声。
  一场忆苦思甜的报告会,就这样变成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联欢会。
  马八万猫腰从田爹爹的背后绕过,走到张聋子身边,将嘴巴凑到张聋子的耳朵旁,扩音器里传出马八万与张聋子的耳语声:
  “忆苦饭咳咳烧熟没有?”
  “熟了,是糠粑粑。”
  “您看……”
  “那就咳咳进入下一个环节吧!”
  “好的,好的。”
  马八万转过头来,对水诗琴伸出俩指头,于是水诗琴从田爹爹嘴边掰过扩音器,对全体同学喊话说:
  “这个这个,忆苦思甜大会到此结束,下面准备第二个项目——吃忆苦饭,请全校各班这个这个,有秩序地回到自己的班级。”
  张聋子将嘴巴挤到水诗琴的嘴边,补充一句:
  “请各班班长和生活委员到食堂领取糠粑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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