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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长篇小说】小心早恋

作品名称:【天涯】小心早恋      作者:瘦酒      发布时间:2013-04-09 11:26:21      字数:10515

  03/有心桥上有心人
  
  如果不是武钢花“寻儿(形而)上学”,我的“书香份”定然是断在了初中时代。
  我之要退学,是为了帮家里挣工分!
  我们生产小队里跟我一般大小的孩子都开始帮家里挣工分了。我邻居的女孩卯起只比我大一岁,居然肚子都隆起来了。卯起家没有儿子,她妈把她二姨妈家的老三招来入了赘。听说我要辍学,卯起腆着个母猪肚子,嘴里啃着一截黄瓜,歪儿吧唧地到我家来串门。
  小时候,有一天,我们小队里有个姑娘出嫁,我跟卯起伙同一帮小伙伴跟在新姑娘的后头可劲儿唱:
  新姑娘
  咚咚锵
  锵到婆家喝米汤
  米汤喝足了
  生的儿子胖嘟哒
  ……
  等新姑娘被人用花轿抬走了,看不见踪影了,卯起就提出来要跟我一起玩过家家。玩过家家之前,卯起让我转过身去,并要求我闭上眼睛,说,她若不叫我,我不得转过身来看她。我是个实诚的孩子,谁让我的名字叫秤砣呢。等她叫我转身时,我发现她的头顶上扎了一朵鲜艳的蝴蝶花,花儿是用鞭炮纸屑做的,栩栩如生,动感十足。
  “好看吗?”她一边在我面前扭胯摆臀,一边对我挤眉弄眼。
  “好看,像新姑娘!”我说。
  见我说得很认真,她便拉起我的手,屁颠屁颠地将我拉到我们两家的墙巷里。
  我们一个屁股朝向南边的巷子口,一个屁股撅向北面的巷子口,手牵着手,开始拜堂。
  我们拜完天,再拜地;拜完天地,再牛抵角似的头儿抵着头儿,对对拜。羊不喝水强摁头,拜完了,她强摁下我的头来亲我的嘴,可劲儿亲,死劲儿亲,亲得我的一颗门牙掉进了她的茶壶嘴里。她将我的牙齿从她的嘴里吐出来,吐到她的小手心里,用三根指头捏住了迎着巷子口的光亮照了照,然后郑重其事地在我们俩拜过的墙根,扒开一窝泥土将牙齿埋进去。
  牙齿埋好之后,她拍拍手心里的灰土,说,牙齿埋了才会长出新的。
  她还说,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我要对你负责。
  这会儿见了我,卯起一边数落我,一边举起手中的半截黄瓜敲打我的头,敲得汁水与口水齐飞:
  “男人不读书,不如养头猪!你是猪啊你是猪!我现在是负不了你的责了,可是,你要对你自己负责啊!”
  卯起不负我的责,愿意负我责的人寻来了。
  早上,我正准备尾随队里的男人到公社的水利工地上去挑土,去为家里挣工分,武钢花突然出现在了我家门口,她像做扩胸运动似的,双臂一伸,将我拦在了门里。
  武钢花向我母亲做自我介绍,说:
  “我是孙秤砣同学的数学老师,我姓武,我叫武钢花。孙秤砣是个读书的料子,我要对他负责。”
  武钢花教了我快一年了,我从来没用正眼看过她。
  不是我害怕她,也不是厌恶她,而是我的心思压根儿就不在她和她的数学上。我对她没有什么感觉。
  从进中学开始,我就迷上了看小说,现在还记得书名的有《唐诗三百首》《老残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平原枪声》《战斗的青春》《苦菜花》《艳阳天》《金光大道》《林海雪原》《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鲁迅杂文选》《聊斋志异》,等等,杂得很。凡是能读到的小说我都会一口气读完。我读的书大多是由舒多多供给的。
  我从跨入学堂门起就没有跟男生同过桌子的历史。小学里,卯起总是像影子一样跟着我,进了中学,舒多多又像蚂蝗搭了鹭鸶脚,拉也拉不脱,扯了扯不脱,除了厕所不能跟进,她是你到哪她到哪,你坐哪她也要坐哪。理由很无理又很充分,用马八万的话说,“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一言以蔽之”,就是行要好伴,住要好邻。当然,我乐意接受舒多多做同桌,最主要的原因是舒多多人如其名,舒多多,书多多。不过,舒多多书再多,也有接不上火的时候,于是,家住公社供销社的伍飞就有了飞到我身边的机会。
  伍飞能弄到当时舒多多弄不到的书,譬如《青春之歌》《镜花缘》等,每每把这类书塞到我手里时,伍飞都会很狡猾地对我眨巴眨巴眼睛,说:“这本书可是大毒草,你要好好地批判批判。”
  我每每见了这类“大毒草”都会两眼大放光芒。
  有一次,伍飞不知从什么渠道给我弄到了手抄本《第二次握手》。伍飞把《第二次握手》悄悄塞到我怀里的时候学着马八万的口吻,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咳咳,鲁迅先生说,吃了牛肉不一定变成牛。咳咳,我相信你一定会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有一天上数学课,不知何故,舒多多跟伍飞掐起架来。她们你抓我的头发,我扯你的裤子,谁也不开口说话,都卯足了劲儿想把对方“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全班同学没有一个人上前将她们分开,她们扭打到哪里,哪里的人民就为她们闪开一片空地。看来,无论是她们自己还是全班同学都希望她们今天能分出一个公母来。
  “孙秤砣,你是一班之长,但是……”
  武钢花正在耐心地讲解a2+b2=c2,课堂忽然被搅了,她气得白脸变成了黑板,随手抓起讲桌上用来擦黑板的一团抹布向我砸来。我跟舒多多坐在四组的倒数第二排,抹布团子居然像手雷一样越过无数脑袋,沿着一道灰色抛物线的轨迹准确无误地投到了我的怀里。
  一年后的某一天我想起了今天的这一幕,我问武钢花再扔一次“手雷”还有不有可能命中目标,武钢花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设问,只是浅笑着给我讲了一个李广射虎的故事。故事说,有一天李广畋猎,看见草丛中伏着一只老虎,他一抬手一搭弓,箭儿簌地一下就射中了。等他走近一看却是一块石头,箭头插在石头的肉里,怎么也拔不出来。但是,当他知道自己射的是石头之后,想再试试,无论他再怎么使力,却怎么也不能将箭射进石头里了。
  中弹后的我,呼地一下站起来,猛一拍桌子:
  “都给我住手!”
  这一声吼还真管了用。舒多多与伍飞相互松开了对方,然后同时鼓了对方一眼,然后都默默地边整理头发和衣服,边走向各自的座位。
  当天晚上在寝室里,杨树手捏两块瓦片当着竹板,一边敲,一边有板有眼地唱道:
  浪里格朗,浪里格朗,
  石油工人一声吼,
  地球也要抖三抖。
  浪里格朗,浪里格朗,
  孙大班长一声吼,
  多多飞飞罢了手。
  ……
  
  
  
  “孙秤砣,跟我回学校!”
  在我的记忆中,这是武钢花第二次对我说话使用感叹号。
  第一次对我使用感叹号,是在她得知我拉肚子的时候。
  做住校生,生活条件很是艰苦。
  开学第一堂课,马八万就谆谆教导我们,说:“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
  每周住校五天半,星期六下午回家,星期一早上返校。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星期一早上返校的时候必须带齐带足一周的粮草。因此,每个周末对于我母亲来说,既是她的节日,也是她的“劫日”。说是节日,因为她又可以见到她的心肝宝贝儿子了;说是“劫日”,因为她儿子是回来打劫的:别人六斤米或许可以将一个星期混上头,可我不行,我正在吃长饭,我每个星期不能少于十斤。平常日子,母亲会在锅里混入白菜萝卜或者南瓜红薯什么的与大米杂着煮。可让我背到学校的米里面别说掺杂粮,就是连颗稗子也不能有,否则,张聋子是要扣斤两的。
  我们家没有男人做农活,就母亲一人挣工分。虽然生产队仓库的墙壁上有用白石灰水刷的标语“男女同工同酬”,但事实上,女人累死累活干一天最多只能拿到八分的工,而男人玩玩耍耍混一天也可以记上十分的工。每到队里分口粮的时候,别人家是男女老少齐出动,挑的挑,抬的抬,欢天喜地。唯有我们家就母亲一人拧着一只麻袋去禾场,分了谷,无声无息地往肩上一扛。腊月虽然小我三四岁,但她比我懂事早。每当队里分完谷,她就会拿上一把铁刷子,到禾场上刷刷刷,每次连谷带沙子,也能刷回来一撮箕。有时候机会好,刷到一蛇皮袋子,她就招呼我背回去,如果招呼不到我,她就喊隔壁的卯起姐姐帮她抬。
  钱,就更没有来路了。每到年底,男劳力多的家庭可以分得一叠花花绿绿的票子,我们家属于“超支户”,不要你倒拿钱贴给生产队,就已经够给你讲阶级感情的了。家里日常的柴米油盐全仰仗鸡屁股。鸡屁股就是我们家的银行。然而,孩子你可以多生,鸡子却不能多养,否则,大队部就会来人把你家的鸡当做“资本主义尾巴”全割掉。通常情况是,春天里从货郎的手中买一窝小鸡,或者从邻家借来一些鸡蛋请自已家的母鸡来孵小鸡。等小鸡长大了才能分出公母,母的留着下蛋,公的则请生产大队专门的兽医来阉割。阉割了的公鸡长得油毛水光,丰乳肥臀,过年不仅有肉吃,还可以用它金黄的羽毛做毽子。当然,公鸡是不能全部阉割的,还得留一只最雄壮的负责打鸣兼打水。打水就是与母鸡交合。没有公鸡打水的母鸡,生下来的蛋是“坏蛋”,既孵不出小鸡,肉也不好吃。公家的兽医帮私家干活是不能白干的,有钱的得给一点手工钱;没钱的,就给鸡蛋。
  要让母鸡下蛋,必须满足母鸡一个最低要求,那就是在鸡窝里放一枚鸡蛋做蛋引子。没有蛋引子,母鸡肚子里的蛋就下不出来。憋极了,母鸡就会跑到别人家的鸡窝里去下蛋。
  我家的鸡蛋就像我家屋后桃树上的桃子,哪里等得到桃子熟透的时候?桃子才长出一个小包包,我和腊月就它们消灭了。家里的鸡蛋有一个卖一个,一个五分钱。卖一个鸡蛋可以换回一包盐,卖一个鸡蛋可以换回一盒洋火,卖一个鸡蛋可以换回一把糖果。当母鸡蹲进鸡窝的时候,腊月就会蹲守在母鸡身边,只要母鸡一起身,腊月就像摘毛桃子一般将鸡蛋紧紧地摘进她的手里,然后寻着货郎那拨浪鼓的咚咚之声追赶过去。我们家的蛋引子都是卯起提供的,卯起把她们家的蛋壳送给我们来冒充蛋引子。
  家里有钱的同学,每周可以到食堂买新鲜菜吃,素油炒的菜三分钱一个,猪油炒的菜五分钱一个。如果菜里有肉末鱼鳞,少则一毛,多则两毛。黄阎王的父亲是我们大队的支书,他的手里基本上没有断过钱。一天,他花一毛钱要了一个排骨海带汤,汤碗里除了零星的漂浮着几片海带之外,他连排骨渣滓也没有翻到一粒,一气之下,敲响了学校的铃。
  “怎么,击鼓鸣冤啊?”
  马八万一把抓住黄阎王的手。
  黄阎王哭丧着脸说:“我就是冤,就是冤!我花了一毛钱,一毛钱啊,可是连肉分子也没有闻到,我亏大了!一斤肉七毛,我一毛钱可以称一两多猪肉啊,这是阶级剥削!张聋子是混进我们学校的阶级敌人,我们要将他揪出来批斗!”
  我、杨树、还有“小日本”,我们很少往食堂买菜的窗口站。
  我们每周都从家里带菜来吃。
  我母亲每周定量给我背上十斤米,并定数给我塞上三毛钱,多一分她也没有。当然,多一分我也不要。再就是用玻璃罐头瓶子给我装满三瓶子菜。菜是“老三篇”:腌菜,腐乳,炸胡椒。会过日子的想了吃,不会过日子的抢了吃。想了吃,就是实行“计划经济”,三瓶子菜,每两天一瓶,绝不多吃,以确保顿顿有下饭的东西。抢了吃,就是老鼠搁不得隔夜食,只管上顿,不顾下顿,哪瓶好吃就吃光哪瓶,等吃光了,后面几天就只得泡冷水吃光饭了。明知泡水吃饭,肠胃稀烂,但总也有人管不住自己的嘴。
  我跟黄阎王睡一张双层床,我睡下铺,他睡上铺。我的“壁橱”设在床头,他的“壁橱”设在横梁下。
  所谓“壁橱”,就是在空肚墙上撬开一块砖头,然后将里面的灰块清除掉,整理出一个小空间,垫上一块纸板,用来放置菜瓶子。开饭的时候,按周计划拿出其中的一个瓶子,打开瓶盖,有节制地挑出几筷子菜铺展在饭碗里。吃过了,将菜瓶子还原,放进墙洞,用砖头盖好。为了防止有人偷吃,杨树和“小日本”都在他们的“壁橱”上贴了一张旧报纸,报纸的上方用浆糊糊住,下方自然下垂,这样,掀起来是洞帘,放下来是伪装。但是,任何伪装都只能迷惑君子,不能迷惑小人。“小日本”的干鱼盐蛋和杨树的盐豌豆常常遭到偷吃。问之,全寝室六张床十二个人无一个人认账。我的菜瓶子从不伪装,有时候甚至公开摆在枕头边,但从来没有遭到偷吃,原因很简单,寝室里的这班家伙都是吃柿子的主,尽拣软的捏。当然,如果你带来的菜好吃,也会有人偷胆包天。不然,那些强奸犯抢劫犯明明知道有些东西碰不得为什么他们偏偏要碰呢!
  我拉肚子是从星期四开始的。
  星期四,我按照自己的定下的菜谱开始吃腐乳。由于天气太热,加之瓶子封闭得太死,腐乳被逼在瓶子里长出了长长的白毛,每一块腐乳都活像一个披头散发的白毛女。
  杨树见了,一条狗舌头吐得老长,一张猪腰子脸扭成了麻花,一双“蜜蜂眼”瞪得像炸开的裤裆。
  “天啦……”
  “怎么啦,没见过白毛女?”
  我笑笑,模仿着电影《白毛女》里洪常青的动作,将“妇女”(腐乳)们从瓶子里解救出来。
  解救“白毛女”之时,也就是我倒霉之日。
  一堂数学课四十五分钟,我竟然溜了四五趟大号。起初拉的是屎,接着拉的是稀,再接着拉的是水,最后拉的是血。
  课间休息的时候,黄阎王见我走路只能扶着墙壁走了,就写了一则谜语传递给舒多多猜:
  一只黑狗,
  扶着墙走。
  每走一步,
  咬上一口。
  ——打一日常用品。
  舒多多猜不着,就请她斜对面的伍飞猜,伍飞也猜不着,于是就同仇敌忾地斥责黄阎王编瞎话骂人。
  我说:“他不是在骂我,他说的是一把剪刀。”
  正说剪刀,武钢花返回到了教室。她用一把剪刀将一个草纸包包剪开,然后将纸包整理成一个撮箕形状,对准着我的嘴,说:“张开,吃下去!”
  我勾头一看,草纸里包的东西好像是草灰,黑黢黢的。
  “这是专治拉肚子的偏方,虽然气味难闻,味道很苦,但是,老师是不会害你的!”她用眼睛鼓励我。
  病急乱投医。我张大嘴巴,将草灰全接进嘴里,呛得“扑哧!”一下,嘴巴像喷雾器一般喷了武钢花一个满脸麻子,乐得整个教室笑开了花。
  想起这件事,我忽然又记起黄阎王那天说过的话来。黄阎王说:“我知道武钢花是很喜欢你的,你也很喜欢她。”黄阎王心肝多,他得出这个结论,大概就是始于这件事吧。
  “孙秤砣,跟我回学校!”
  武钢花冲我说这句话说到第二遍的时候,我竟然惊异地发现,武钢花居然就是我母亲的一面镜子:她的头发跟我母亲一样也是天然卷曲,蓬蓬松松;她的乳房跟母亲的一样也像两只葫芦挂在胸前,微有不同的是,母亲的葫芦挂得低些,她的葫芦挂得高些。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她说话跟我母亲说话都是细声小气,都是清甜软绵,都是米线的味道。
  记得母亲曾对我讲过,说她有一个亲妹妹,一九五四年发大水的时候被一个浪头卷走了。难道武钢花就是我那死而复生的小姨?世界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她身上有一种不可抗拒的磁性。
  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我自己身上有一种麻酥酥的被吸附的感觉。
  
  
  
  母亲把我交到武钢花手里,就出工去了。
  我走在前面,武钢花走在后边。跟在我后边的还有卯起。看她们俩那架势,就像在押解犯人。
  我家门前有一条弯弯的小河沟。
  这就是蚂蝗子沟。蚂蝗沟子大队也就因这条蚂蝗子沟而得名。弯弯的蚂蝗子沟像一根跳皮筋似的,蹦蹦跳跳地牵往皇歇街的方向。
  蚂蝗子沟上架有一座桥,名叫有心桥。有心桥是一座木桥,由十八根木柱支撑着三十六块木板。据母亲讲,当初这座桥是由我们生产小队十八户人家的十八对夫妻共同捐助并携手搭建而成。由于有了一些年头,如今,桥柱桥栏已呈黑乎乎的焦炭之色。桥面木板的夹缝之间糊满了灰黑色的泥渣,有几株小灌木顽强地从桥缝里长出来,枝条在风中招摇。
  过了桥,我对卯起挥挥手,说:
  “回吧。”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是我第二次跟卯起挥手告别。第一次是小升初的时候。全县普及中学,不用考试,我们都可以到皇歇街上去念书了。可是,卯起不得不留在家里分担一些家务,帮着家里洗衣烧火放牛寻猪菜。
  卯起是她们家的老大,她们家的女孩以每两年一个的速度递增,现在已经是花开四朵了。
  卯起能读完小学最终没有成为“睁眼瞎”,说起来还多亏了我母亲。小时候,她总喜欢跟我一起玩耍,活像是我的一条尾巴,我到哪她跟到哪。九岁那年,我母亲用父亲扔在家里的一条破旧军裤为我缝制了一个敞口书包,母亲将书包往我肩头斜斜地一挂,接着,她自己把家里的一张油灯桌往肩上一扛,说声“上学啰!”就牵起我的手出门。
  这是我第一次走出家门。
  母亲在前面走,让我跟在她的身后。卯起看我上学去,她把寻猪菜的篮子一扔,便跟着我跑。她母亲死活不许她跨学堂门,说一个女娃子迟早是别人家的人,读了书只能是便宜别人。我母亲就劝她母亲,说:“家里总归要有人识文断字吧,卯起是老大,就让她先喝点墨水吧,——刚好我扛了桌子,他们俩共一桌,做个伴,多好呀。”
  就这样,母亲将我和卯起一同领进了大队小学。
  说是学校,其实就是一个四合院。四合院占据着大队里唯一的一块高地。据说这是当年黄姓户长的府第。
  四合院的大门朝北开着,我们上学要爬过一段有坎坎的高坡,就像进庙一样,即使是最普通的土庙,也要有几步台阶,让你仰视,以显得有些威严。走进大门,是门道相连的过道。院内东西两边各有两间厢房,东厢房用来做老师的办公室兼宿舍,南面的四间正房是教室。两间西厢房因年久失修,屋顶已经坍塌,就此被改成了两间厕所,一间男,一间女。
  我和卯起在靠近厕所的一间教室。
  课桌都是我们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大的大,小的小;高的高,矮的矮;方的方,圆的圆;宽的宽,窄的窄:奇形怪状,杂色斑驳。黑板是用棺材板子拼起来的,上面刷的不是黑漆而是墨汁。由于表面粗糙,甚至还有很多裂纹,黑板早已成了白板,上面写的字很难辨认。我们的学习用具也甚为简单,跟我一样有专用书包的人是少之又少。卯起装书用的袋子是她自己从生产小队的禾场里捡来的一只印有“尿素”字样的蛇皮袋。袋子里除了一本语文、一本算术,其余的就是吃的东西和玩的东西。吃的东西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主要是中午用来充饥的红薯之类。玩的东西则比较多,都是自制的玩具,什么弹弓,什么弹珠,什么跳绳,什么陀螺,什么毽子,什么柳签,等等。我们都没有作业本,直至升到四年级,每个人才有一两个用大白纸裁制而成的本本。写字用的笔都是蘸水笔,写字用的墨水都是臭熏熏的墨汁,每写一个字,都得将笔头在墨汁瓶里蘸一蘸。这蘸水笔要么不吸墨,要么不下水。不吸墨的,你的笔尖从瓶子里拔出来,它就像一个吃坏了肚子的小孩儿拉稀似的,将你的本本上拉得满是臭烘烘的墨坨坨。卯起的笔则是不下水的,她每写一个字都要将笔甩一甩,甩一下写一笔;不甩,一笔也不笔。课堂上你甩他也甩,甩的人多了,结果,看脸,每个人都成了麻子;看身上,每个人都成了金钱豹。
  我用的是一支黑色的自来水钢笔。钢笔是我父亲探亲时专门为我带回来的。
  坐在我后面的黄阎王,仗着父亲是大队的支部书记,平时蛮不讲理,霸道至极。那天他掰过我的身子,跟我说他从来没有摸过钢笔,想要借我的笔玩一哈,而且就玩一哈。我不是小气的人,就把笔借给了他。他得到笔之后就顾自埋头在课本上乱写乱画起来,再也不搭理我。
  “喂,你说只玩一哈的,别把我的笔写坏了,还给我!”
  我连说了三遍他也不理我。
  “还来!”
  在我说第四遍的时候,他呼地一下猴子似的蹿到凳子上,居高临下地对我说:“谁拿你的笔了?”
  “你手上拿的不就是我的笔吗?”
  “你喊它,它答应你了它就是你的,它不答应就不是你的!——喊呀喊呀!”黄阎王耍赖说。
  “……”我气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不喊?那你就咬,能咬出血来也是你的。”黄阎王又狡黠地说。
  这时,卯起上完厕所回教室了,听了黄阎王的话,说:“这可是你说的,咬出血来就是孙秤砣的?”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黄阎王得意地笑。
  “好!”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卯起抓住黄阎王那只捏着笔的手,一口狠狠地咬下去。
  “哎哟,哎哟!”
  黄阎王疼得龇牙咧嘴,五指松开,笔掉到了地上。我赶紧将笔抢到手里,可卯起还不肯松嘴。
  “我求饶我求饶……”
  等卯起松开嘴时,我看见黄阎王的手背上有两道深深的血印疤。
  猴子怕鞭子,阎王怕卯起。真是一物降一物。从此,班上只要有卯起在,黄阎王的尾巴就只能紧紧夹着。不仅尾巴夹得紧紧的,还得经常对卯起摇尾乞怜。
  卯起的成绩在班上数一数二,算术更是好得出奇,几乎没有她不会做的题。
  五年级的算术是很难学的,比马克思主义还难学。打开扉页,就有毛主席的教导:
  “学习马克思主义,不但要从书本上学,主要地还要通过阶级斗争、工作实践和接近工农群众,才能真正学到。”
  对“马克思主义”,如果你书本上学不会,还有其它很多途径可以学会,可是算数就不同了。除了跟书本学,跟老师学,再没有人会教你,——跟“工农群众”学?他们自己连斗大的字都拾不满一箩筐。
  教我们算术的老师是个男的,看外表,稀毛薄皮,太监摸样,而实际上他的性格比土匪还土匪。他几乎每堂课都要给我们布置作业。他说:“当天的作业必须当天完成,绝对不能过夜!”每天放晚学的时候,他就堵在教室门口,谁交了作业就放谁走,一手交作业,一手放人。
  卯起每次总是第一个交作业。
  卯起交了作业就在院子里等我。我们一起上学,一同回家。她回去了要到野外去寻猪菜,我家没有养猪,但我家有牛。生产队分派给我家和黄昌国家共养一头白毛水牛。我们两家各自轮流喂养三天。这年月不管人能不能吃饱,牛是万万不可饿着的。每次轮到我家管牛时,我就会急于星火地划拉完作业跟卯起搭伴回家,书包往堂屋里一扔,径自找到田里,从用牛人的手中接过牛绳。
  我写作业就跟吃饭一样,可以狼吞虎咽,也可以细嚼慢咽。如果没有放牛的任务,我就慢慢想,慢慢写,让卯起在院子里等我。卯起等得不耐烦了会扬起脚踢地上的砖渣瓦块。其实,我故意慢慢想慢慢写的真正原因是想看黄阎王的笑话。黄阎王虽然坐在我身后,但我能想见到他那抓耳挠腮的猴子相。他一会儿用脚暗暗地勾我的腿子,一会儿用手指头戳我的背,他想让我给他递纸条。我还记着他抢我水笔的仇,所以任凭他怎么发信号,就是一个字,装,装聋子,装呆子。就是不告诉他题目怎么做。其实,这天的题目是鸭老板起早床——捡蛋(简单),一共就两道题,一道是写百分数,一道是解应用题。一道要求会写,一道要求会算。
  百分数的题目是这样的——
  百分数通常采用一种简便的写法,就是去掉分数线和分母,在分子后面加上百分号“%”。例如:百分之六十八写成68%,百分之一百零九点七写成109.7%。试写出下面的百分数:
  霞光生产大队遵照毛主席“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的伟大教导,今年又夺得夏粮大丰收,粮食产量比去年同期增长百分之五十七点一。
  应用题是这样的——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最聪明、最有才能的,是最有实践经验的战士。”同心大队的愚公班每人每天砍树120棵,铁姑娘班每人每天砍树比愚公班多出百分之二十,问铁姑娘班每人每天砍树多少棵?
  黄阎王没招了,只得硬着头皮去老师那里闯关。
  黄阎王说:“老师,我饿了,要回去!”
  老师说:“作业呢?”
  黄阎王说:“我爸爸是黄书记……”
  老师说:“不交作业,你爸爸是黄世仁也不行。”
  老师那里过不了关,黄阎王就开始攻卯起的关。卯起属皮球型,你越拍打她,她就蹦得越高,你的手一松她就蔫劲了。要是搁在战争年代,她绝对不会怕敌人的辣椒水老虎凳,但她一定会怕看见敌人的可怜相。敌人一装可怜,她的心就会软下来。黄阎王吃透了卯起,于是每到有作业的时候就在卯起面前装可怜相,像一只癞皮狗似的在卯起面前装可怜相。随着功课越来越难,黄阎王就像“鱼儿离不开水”似的离不开卯起了,而卯起呢,则像“瓜儿离不开秧”那样离不开我。
  但是,树大要分叉,人大要分家。我要到皇歇街上去上中学了,卯起则要到队里出工去了。
  卯起泪眼婆娑地望着我,说:“我送你吧,我力气大,帮你挑被子行李。”
  我说:“你力气再大也大不过我呀。”
  卯起便不再说什么,站在桥头,眼睁睁地看着我跨过小桥,渐渐地融进春日早晨迷蒙的雾气里……  
  
  “回吧。”
  等我和武钢花沿着蚂蝗子沟的堤岸走了很远,卯起还站在对岸的桥头望着我们。此情此景就像是电影胶片倒带子似的回放。
  武钢花见我频频回头,频频挥手,便细声问我:“那姑娘伢是不是特别喜欢你呀?”
  “……”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武钢花。我一会儿用上嘴唇咬咬下嘴唇,一会儿用下嘴唇咬咬上嘴唇。
  武钢花放慢脚步等我跟她比肩而行,一边走,一边为我“列方程”,“解方程”:
  “你知道吗,班上也有同学很喜欢你呢,像舒多多呀,伍飞呀。——虽说你是一个实心秤砣,但是,挺招女生喜欢的呢。”
  我小声抵赖道:“哪有啊,谁会喜欢我呀……”
  “我就很喜欢你呀。”武钢花将一只浑圆白皙的手臂轻轻搭在我的肩头,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你难道看不出来?我要是不喜欢你,怎么会来你家走访呢?”
  我忽生好奇,问武钢花:“武老师,你读中学的时候,有男生喜欢过你吗?”
  “肯定有啊,读书的时候谁没有人喜欢过呢?——除非她不够优秀。”武钢花毫不掩饰地冲我笑笑。
  “那,谈恋爱跟耍流氓的区别在哪里呢?”我又问。
  “哦,你是想说文勇敢和刘双河的事情吧。”
  “嗯。”我点点头。
  武钢花说:“文勇敢我教过的,他跟刘双河是指腹为婚,他们俩还在娘胎里,双方父母就把他们许配给了对方。文勇敢很有担当,他之所以比别的孩子早熟,就是因为他比别的孩子恋爱早。根据我的经验,一般来说,如果有异性同学喜欢你,你就会比别的同学成长得快;如果你喜欢上某个异性同学,你就会比别人成熟得早。”
  “你还是没有跟我讲谈恋爱跟耍流氓的区别。”我说。
  “嗯……,”武钢花顿了顿,说:“一个男人如果喜欢的是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女人,那他就是在谈恋爱;一个男人如果喜欢的是别人的女人,那他就是耍流氓。”
  “可是,文勇敢喜欢的不是别人的女孩啊?”我问。
  “可是,他违反了校纪校规呀。一个学生做了校纪校规不许做的事情就是犯错,一个学生做了法律不许做的事情就是犯法。”武钢花蹲下身子,从路边的草丛中拔起一株野菊花,比划给我看,说,“这恋爱就好比是一朵花,虽然鲜艳但很脆弱,轻易不能触碰的。”
  “你一会儿卖矛,一会儿卖盾,我还是没有搞懂。”我看着她手中的野菊花,摇了摇头。
  “不要想这么沉重的问题,我们说点轻松的高兴的事情吧。”武钢花停下脚步,跟我站成丁字形,然后问我,“你平时见到我有不有一种亲近感?说实话。”
  她这一问,还真像点灯一样将我的感官点亮。
  有些事情你不想,便什么感觉也没有;你一想,思路就清晰了,感觉就上来了。武钢花虽然与我不是“同类项”,但我有过敬她吗?我有过惧她吗?
  似乎没有。
  不是似乎,是不曾。
  “有的,是吧?”武钢花一把挽起我的臂膀,说,“以后只要是我们俩单独在一起,你就叫我姐姐吧。”
  “我叫你小姨吧。”我脱口而出。
  “小姨?为什么是小姨?”武钢花问。
  “嗯……”我迟疑了一下,说:“你和我妈长得很像相。”
  “是吗?”武钢花开心地说,“我长得像你妈,你长得像你妈,等量代换,说明我们俩长得像。你十六,我二十一,我大你五岁,不够格做你小姨,你让我做你姐吧。”
  “哦。”
  ——我应该“嗯”一声,怎么嘴里说的是“哦”呢?因为她说你十六我二十一,因为我心中那个有可能死而复生的小姨咯噔一下又生而复死了:一九五四年,我小姨被大水冲走的时候是七岁,如果她活到现在应该有二十七八了。
  人在感性的时候,落入眼睛的往往都是“同”;只有在理性的时候,落入眼睛的才有可能是“异”。我照镜子似的看了武钢花一眼,这一眼,竟看出她与我和我母亲有着明显的不同之处来:
  我母亲是绝对的正宗的双眼皮,而武钢花则是一只单,一只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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