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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连载】迷航(小说连载十二)

作品名称:迷航      作者:雁过无痕      发布时间:2013-04-10 11:16:43      字数:5620

  渐渐的夜色更加深浓了。
  黑暗像不小心洒在宣纸上的墨,迅速泅开并浸染了周围的一切。
  高高低低路灯的光晕,迷离着。看上去虽然柔和,却依旧将黑暗戳出了一道道锐利的口子。
  风,犹在那不知疲倦地吹着,从这头儿到那头儿,一路裹挟着夜色里那些游丝般的虫鸣。
  派出所跟学校都在镇上,本离得没有多远,车子一路摇晃着很快就到了。
  夜,深了。人的视线只能凭借着院子里那杆灯散发出的微弱光亮,努力辨识着眼前朦胧中的一切。
  一个不大的院子,正中间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二层小楼。一些窗子的灯闪亮着,嵌在一片黑魖魖的窗格里,如一双双闪烁在暗处的兽的眼睛,或明或暗的。感觉像是青灰色的砖面,左面靠墙是一溜石棉瓦顶的车棚,右面倒显得开阔了许多,是一个不大的砖砌的花坛;里面还种了些许寻常的花草。此刻正值盛夏,正是草儿丰茂花儿热烈的时候,似乎都可以闻到空气里萦绕的那缕薄香了。
  车子靠右边停了下来,三个人也相继跟着警察们下了车。看着夜色中的一切,倒显得很是多了几分庄重和肃穆,三人心里失了底儿般一下子没了着落,头脑里也闪过几丝恍惚的空白,禁不住有些怯生生地对望了一眼,谁也没敢再吱声。
  他们下车后,由四个警察前后簇拥着,带到了一楼转角一间不大的屋子里。屋子里除了一张寻常的办公桌,一把普通的木椅子,就再也没有其它物什了。警察们沉着脸,默默看着三个人陆续进了屋子,然后扭身走了出去。随着“咔嗒”一声脆响门落了锁,三个人的心也禁不住跟着“咯噔”一下抽紧了。
  四周瞬间又恢复了沉静,只有几只蚊子开始从暗处嘤嘤嗡嗡地飞了出来,专等瞅准机会,就朝这三个人的身上狠狠地来一口。估计今夜想踏踏实实睡个囫囵觉的可能性是没有了。
  因为是夏天,天热得让人巴不得想寻个凉快一点的地方呆着。三人谁也没去抢那本不够分的桌子和椅子,而是一人找了一个对着窗口的位置,靠着墙蜷在了地上。虽然那个窗口很小,又装了一层密密实实的铁丝网,却依旧能感觉到有一丝丝风正穿过那些层层叠叠的网眼吹进来,带来一股沁心的爽意,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密闭又狭小的空间里。
  他们蜷缩着身子,用胳膊环抱着肩膀陷入了沉思。偶尔是不胜蚊子叮咬而朝身体的某个部位猛拍的一下子,或者干脆扬起胳膊朝身侧划拉着没好气地咕哝两句。一开始三人谁也不想开口,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一切仿佛陷入了沉默的僵局,一时半会儿倒还真都没了主意。
  他们谁也猜不透,只在心里默默嘀咕着:这警察到底要把他们怎么着啊?继续闹吧,人家根本不理你;不闹吧,又不知道人家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这心里没底可真不是啥好滋味啊!
  没有一点儿困意的他们,就那么蜷着,想着各自的心事。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张帅姑朝着她哥的方向努努嘴,小声呿呿着,往她哥近前挪了挪凑近了身子,又推了推身边同样蜷在地上的嫂子。三个脑袋瓜很快就碰到了一起,窃窃地互相咬开了耳朵。没用多久似乎就又拿定了一个主意,一切倒显得成竹在胸了。
  蚊子还在身边不知疲倦地发动着一次又一次的进攻,这样的夜晚终是让人觉得有些难熬了。可是又感觉仿佛自己只是眯眼打了个盹儿的功夫,等睁开眼睛再看窗外的时候,天却已经开始泛白了。
  隔了窗户上那密密实实的铁丝网朝外看,后院好像是一个小食堂,做饭的师傅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正进进出出忙碌着。不远处的楼道里也似乎传来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到门外却停下了;然后是悉悉索索拿钥匙开门的声音,随着又一声清脆,门被推开了,三个人几乎是同时把脸朝向了门口。
  楼道里的光线依旧有些暗,还看不清来人的脸,只感觉那身影很高大魁梧,是典型的北方男人的体魄;打量了一番后,倒很是觉得有些眼熟,寻思半天想起来了,是昨天出警的那个所长。
  “呵,看来歇得还挺不错的!起来吧,你们三个都跟我走。”所长故意满脸似笑非笑地揶揄着,但那语气却依旧透出一股不容抗拒的魔力,让这三个人立刻挣扎着站起身,乖乖地跟着前边的身影往外走。出门口向西,过了一个过道,就绕到了后院。
  远远望见食堂旁边是一间更宽敞的屋子。所长掏出钥匙打开门,回头瞟了他们三人一眼,又发了话。
  “你们几个以后就老老实实呆在这间屋子里吧,不准在院子里随意走动。好好反思一下自己都哪错了,别整天拿不懂法说事,不懂法也一样要承担法律责任,好好想想吧!等哪天你们真正想明白了,就可以考虑放你们出去!”说完,还没等这几个人回过神来想到自己要问的事,就又利利索索地转身走了。
  这一大清早不罚不打的,倒由所长亲自领着换了间屋子,这几个人心里似乎又叨住点底了。
  派出所能把人咋地,还不就是这么个口头警告,不疼又不痒的。得,反正来也都来了,咱也没想过这么痛快就出去,呆就呆呗,谁怕谁。
  呆没几天,他们就感觉这一切还真是让他们从一开始就说着了。
  一个镇子总共就那么点儿大,就这么几张脸,平时老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想在一个地方混长了,谁好意思乡里乡亲的轻易就撕破脸。这年头因为公事伤了私情,那才真叫是傻子呢。他们看出来了,派出所虽然把他们抓来了,却并不想拿他们怎么样,根本没再采取啥行动。新搬来的会客室里除了围成一圈的桌子,还有一排排躺椅,这下倒真是好了,省得只能佝偻着蜷在地上睡觉了。
  他们在这间屋里,天明起身,黑天就倒,越呆心里倒越有了底气。每天该吃吃,该睡睡;没过几天张帅姑又急急火火地跑去找所长,说:“所长你快去看看吧,我哥我嫂这一大早儿就闹着浑身不舒坦呢,头晕恶心,想吐又吐不出来。”
  这病来得倒真是挺突然的,昨天不还是好好的嘛!所长满脸疑惑地看了看张帅姑,还是跟着来到了会客室。
  那两口子倒是真有伴,生病也像提前商量好了似的,喊着“一、二”就来了。看他们病恹恹地往排椅上一躺,哼哼唧唧地真是让谁看了都难受;哥嫂这一躺倒,张帅姑倒似乎显得更来了精神,义不容辞地担当起了照顾兄嫂的责任。
  因为有了先前二奶说的那一套话儿,打他们一来,所里的男同志们就多长了个心眼。这年头儿,谁都怕一不小心狗皮膏药会贴到身上,到时侯想尅都尅不下来了,多一事还真是不如少一事呢。
  本来就那么大的一个派出所,总共没有几个人,这男同志们都故意避了嫌,可真是苦坏了那两个女同志。每天只能两人轮流着看守这三人。凤毛麟角的稀罕物忽然间就挑起了大梁,要是一天两天倒也还能对付,可这时间一长任谁也是受不了了。万般无奈之下,所长只好联系学校和镇政府请求支援。现在不管怎么折腾,这三个部门也算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了,关键时刻哪有不帮的理,学校和镇里立刻分别又派出了一名女同志来协助派出所的同志轮流值班。
  一看把所领导折腾的也毛了手脚,这三个人的心里可真是乐开了花,仿佛捡了多大个便宜似的,感觉派出所里的日子倒愈发滋润舒坦了许多。张帅父母依旧坚持放赖到底的原则,凡事不出面,专等着张帅姑伺候着吃喝拉撒,三人真像是密谋好了一般的默契。
  张帅姑没事就在所里进进出出的,全不顾虑当初所长的要求。该打水时就拎了暖瓶去打水,该吃饭又立刻拿着盆碗去盛饭,那派头活脱脱一个派出所里的工作人员,倒似乎比在自家还方便了许多。感觉这一日三餐都吃了公粮,待遇也还真是不赖。
  派出所一共就那么几个人,平时吃饭都是到所里那个小食堂,张帅姑正好是近水楼台先得了月。小食堂里只雇了一个师傅专门管做饭。如果没啥特殊情况,每天只要到了开饭的点,师傅都会早早把做好的饭菜一份份盛到碗里。为了不耽误时间,干警们来了就每人端上一份,坐到桌边吃开了。
  可是自打这三人来了之后,这份井然算是被彻底打乱了。每天只要一到吃饭的点,张帅姑绝对是比谁都麻利。抄起自家送过来的那个大饭盆,旋风般地一路刮进餐厅。看那摆好的饭菜,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哪个菜好就往盆子里一折,一碗不够折两碗,一直到盆子里饭菜上了尖才喜滋滋地端了盆子朝外走,一边走还一边不忘说着满嘴的风凉话。她这一手,往往让晚到一点儿的干警们吃不上饭。
  看她那跋扈样,干警们真叫是个气啊!却也真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每天,只要一看见张帅姑那张笑得灿烂如一朵菊花的脸出现在食堂,还隔得老远好多人就都故意扭开身子,像躲瘟疫似地躲开她;她才不管也不怕这些呢,更多的时候谁多瞅她两眼,表露出一丝不屑或不满,她立刻就会理直气壮地翻出一堆理。
  “咋啦,咋啦?瞅啥瞅!有你们吃的就有我吃的。共产党不就是为人民服务的么,吃你们几口饭又能咋地!看了生气?哼!气死你!”她撇着嘴解了恨般地端着盆子走出去,那高高昂着的头写满了挑衅。
  “行行行,你吃,让你吃!”看她走远了,终于有小年轻的干警气不过地再补一句,“泼妇,撑死你!”
  那架势真像斗牛一样;话说出去了,这心里似乎也就跟着痛快了许多;回过头,忍不住想埋怨做饭的师傅两句,可是话刚开口,人家师傅也恼了,气得像个葫芦。
  “呵,不让她端?听听,你们倒是会说。那你们咋不管啊!你们不管让我管,我才叫是个吃饱了撑得!我一个臭做饭的,就知道谁来打饭,我就打给谁!别的我可管不了那么多!”
  听听,人家说的倒是也真是在理……
  天沉闷着脸,又开始流泪了;却无论如何都洗不清世间那些凄苦和仇怨。雨声中,总有一些情绪被唤醒着。
  一天一夜的雨,让心都跟着长满了草。待天明的时候,雨才终于一点点停歇了。
  虽然张帅的父母和姑姑在派出所里落得逍遥,可是家里人哪知道具体啥情况,只是跟着干着急担碎了心。张帅爷在那老哥几个里虽然是老大,却缺乏胆量和主见,算是最窝囊少语的一个了。这回一看儿子媳妇外加闺女都被逮到了派出所,更是没了半点辙光剩下上火发愁了。
  他感觉嘴边从昨个儿就开始痒,现在倒是不痒了,原来是钻出了一堆火燎泡。他紧锁的眉心愁得早拧成了一个死疙瘩。现在正靠着被垛蹲坐在炕头上,衔着那根早熄了火的半截子纸烟,呆愣愣地都不知道该拿火再去点一下,吧嗒了半天没抽出啥滋味才知道是熄了火。想想唯一的孙子死了,儿子、媳妇和闺女还都拘在号子里到现在都没丝准信,便再也忍不住心里的痛楚,用那双布满青筋和老茧的手捂住脸呜呜地哭了。
  跟他爷比,张帅他奶倒是显得坚强了许多。这也是他们家几辈子的传统——阴盛阳衰。一天一夜的雨能涤荡掉那些烟尘,却无论如何也浇不灭她心头那簇火。她知道她不能等,看看老头子那副熊样,算是指望不上了。看着开始一点点放晴的天,她麻利地抹干净了脸上的泪,抻抻坐皱了的衣角,蹒跚着步子急火火地又去找二妯娌了。
  二奶因为心眼多,胆子大,办事活络有主见,而自然成了这个大家庭的主心骨;一看张帅奶急成了这样,立刻便领着她和自己的老伴儿又去找村长了。
  村长,毕竟是一个村子的领头人,而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是必须要拿出些态度的,何况他也一直忙前忙后的没闲着。现在因为又要想法去解决新情况,这形势让人分析着又似乎严峻了许多,感觉着真是一点也不乐观,作为领头人他感觉肩上这副担子更重了,更不该放手撂挑子了。
  “何况,左近八庄谁不知道大刘庄人心齐呢。大刘庄村民出了事,事小的时候,是一个人或一个家庭的事;事大了就是整个大刘庄人的事了。”村长颇有几分仗义地想着。
  “也是时候该给学校和派出所拿出点颜色看看了。人心齐泰山移,这话哪能是假的!”他在心里寻思着,那不大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坚毅的光。
  “走,咱们全村人一起找学校评理去!孩子好端端地死了,难道没个交代这就算完事了?!”二蛋在旁边先急红了脸。
  “不可能这么便宜了他们!不去讨个说法是咱们大刘庄人窝囊!走!”小易也愈发激动了。
  “咱可不是谁手里的软柿子,咱们都去!看谁还敢欺负到咱们头上来。”老姜在那跟着说。
  村长听着村民们在耳边七嘴八舌的义愤,还在不动声色地琢磨着。
  说实在的这事也真是会赶;现在正是农忙时节,一场雨连着一场雨的让人心里没底;无论如何,地里熟透了的麦子是要先抢着收上来的,那也是正事。
  他知道这么大的事,大家都扒着眼等着看他咋办呢。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几年竞选村长形势早变了,自己在竞选这个村长的时候,没少给村里那些头面人物送礼,但一定程度上也有自己这么多年在村里混成的人脉;关键事处理不好可不是闹着玩的,很有可能从此就失掉民心毁了自己个;要是那样,几年后的选举,就真成了漂在水面上的肥皂泡了。
  他转过头,看了看身边激动着的人群,沉静地摆摆手,示意大家先冷静冷静,然后清了清嗓子,像往常要讲话一样准备着开场的腔调,接着异常慎重地开了腔。
  “大家都先别急,先听我说几句。学校嘛,是一定要去找的,即使他不主动找咱们解决,咱也绝不能放过他们!但是——”村长故意沉吟了一下。“我看咱们一庄人都去,也是没啥必要。去的,人吃马喂的还得花钱。我看干脆出些代表兵分两路,一路奔学校,一路奔镇派出所。去还是不去,完全本着自愿。愿意去的就算心疼张帅父母出份人力,不愿意去的就每家拿出五十元钱权当尽一点心意了,你们看这么办怎么样?”
  村长涎着他那张已经有些皱纹的脸,向身边的村民征寻着。
  听他这么一说,先前闹得欢的就更有了劲头;而刚刚闷着头不说话的就更是哑了嗓子,脸上还极不自然地浮出了几分不满的气恼。
  庄户人过日子仔细,那钱可都是串在肋脖骨上的;一分钱掰两半花,那叫个实实在在的日子;五十元!够一家人放开吃一顿肉了,哪能这么轻易就拿出来呢。
  村长似乎感觉到了气氛有些紧张,立刻又很是缓和地跟大家掰开了理。
  “大家伙儿都想想,左近八庄谁不知道咱们大刘庄出了事了!平时我们大刘庄天不怕地不怕的,谁也惹不起咱们,那还不都是因为一个心齐嘛!这关键时刻谁要是掉了链子,那一准儿是让人笑话了;再说,谁知道啥时候自己家就不摊上啥事呢!乡里乡亲的怎么好意思拿眼睛干看着。”
  听着这番话,先前沉默的那些村民们,似乎又在心里掂量了一番,想想村长说的倒也真是这个理了。
  就这样,村长没再废啥话地就撺掇起了六十多人。没去的也自觉按着村长的意思办了;但至于出钱么,却是有多有少的。村长也不好意思拉下脸,按着自己的主意来个一刀切,只能全凭个自觉了。
  打算跟着去的那些人在村长的带领下,开始着手准备。村长让张帅爷捧上了张帅的大照片,又差年轻一点的后生们去镇上买来十几个五颜六色的大花圈,买来一打打草黄的烧纸;还准备了一兜兜矿泉水,几条香烟,还有几箱子面包。
  真是兵马未动粮草倒先行了。看来,这回大刘庄人真是铁了心非要讨出个说法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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