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连载】孤城(20~21)
作品名称:孤城 作者:戊子寒 发布时间:2013-03-25 18:05:37 字数:8521
20.
果然不出我所料,不为是唯一的赢家。马老大带着哑妇的使命来到麻将桌旁叫斗士们吃饭。不为故意声张,吃饭了。马大、眼镜和木匠却表示再来一圈,否则没胃口吃。天色渐晚,麻将牌开始模糊。不为不能拆台,只好再赢一圈。而我们围着饭桌耐心等待,夜色总会让那里的战火熄灭。
摆两张桌子,我们七个和三个男人一桌,哑妇和小朋友一桌。菜肴颇为丰盛,炒菜,汤菜,凉拌菜,以辣子鸡为主。我们围绕辣子鸡大动筷子,数日来的营养不良已将我们的含蓄抹去,但毕竟都是斯文人,还不至于秋风扫落叶。
席间,马大夸不为厉害,说不为是个不折不扣的麻将高手。不为说,那是运气好,你们是大山,我是小山,实在不好意思,赢了你们。眼镜说,苏兄弟不必介怀,搓麻将形如打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所以是件严肃的事情。木匠边吃边说,技不如人,输得心服口服。马大大笑,端起酒杯说:喝酒,喝个痛快,然后再战三百回合。
好些天不闻酒味,真的难以下咽,我们三个一口一口咽,他们三个一喝就是半碗,壮士也。这是米酒,若在以往,我们也可痛饮,但在这荒山野岭,人生地不熟,还有四个女同志,叫我们如何放得开,所以尽量推辞。马大却说:哪有不喝酒的道理,都是大老爷们,来来来,敞开肚子喝,酒有的是。我们半推半就。推来推去,还是喝下了几大碗。脑袋很快沉重了,昏暗的煤油灯光更加昏暗,像一层蛋黄的纱布在黑夜里飘忽。我清楚我没有醉,但必须要醉,否则还会有更多酒水挤入身体。韩启茗挤眉弄眼,意思是叫我们不要再喝,我顺从她的意思,故意倒下。在场的人瞬间乱了,吵闹的小朋友立刻安静,韩启茗和哑妇一左一右把我扶起来。我缓慢坐回木凳,右边靠着文豪,左边拉着韩启茗的手。马大友好问,是不是醉了?我微微点头。文豪和不为表示不解,可我不能挑明。倒下我一个,还有他们俩。
马大以各种理由劝酒,不为赢了人家,不好推辞;文豪和眼镜侃得天花乱坠,所以酒一来便喝。此时,酒精是个摇摆的同志。
韩启茗扶我到外面吹风,没有风,只有大把大把的清凉。不知有无星光,大树遮住了天空,看不出去。木窗透过的灯光落在夜里、屋檐下,以及我们的身上。
刘海搬出一条长木凳,叫我们坐,然后进屋端来茶缸递给我。我一口气喝掉半缸,以降身体的燥热。刘海把茶缸送回屋里又搬出一条木凳,身后跟着小平头。这个小家伙惹人喜欢,两个小酒窝像小石头在湖面荡开的凹陷,而笑容便是那不绝的波纹。我忍不住在粉嘟嘟的笑脸上轻捏一把,然后把他拉过来坐到我和韩启茗之间。他笑嘻嘻想说点什么,却开不了口。刘海自觉坐到韩启茗身边,张口便是甜甜的“姐姐”。韩启茗问,今年几岁了?回答,七岁。韩启茗又问,上学了吗?刘海摇头。我说,眼镜是这里的老师,可她不喜欢眼镜。韩启茗说,既然有老师,就是在上学。刘海摇头说,我要去山外的学校上学。我说,只要能识字在哪里都是上学。刘海说,我不喜欢朱眼镜,老三也不喜欢,不信你们问他。我低头问,你喜不喜欢眼镜?小平头摇头,拉住我的手,用小手在我手心上写下:不。我夸他厉害,五岁就能写字。他笑得更不好意思。韩启茗问刘海,有课本吗?刘海摇头。韩启茗问,那么老师教什么呢?刘海说,破眼镜教我们背三字经,可我早背熟了,还让背,他好烦啊。韩启茗说,背给我们听听,好吗?刘海说:好啊。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知道它们的意思吗?”
“不知道。”刘海摇头。
“老师没有给你们讲吗?”
“嗯,眼镜只让我们背。”
我说:已经不错了,在这深山里还能背《三字经》,我们都做不到。可即便能背诵,不知其意,又有何用?就算懂得其中的意思,不用来指导行动,又有何用?祖国的小学生承担着不痛不痒的负担,上头美其名曰减负,可到头来,大家像马蜂一样以考试来博取功名利禄,然后成为不折不扣的疯子,而祖国成功的教育恰恰需要培养出一批这样的疯子,因为只有疯子才能培养出疯子,当国人成了疯子,就无所谓疯子了,然后重新来过,从零开始,培养另一类疯子。
韩启茗说,又说酒话,不要胡言乱语。我还想胡言乱语,又来了人,三个女同志难以忍受屋里的乌烟瘴气,甘愿到外面来吹风。没有风,只有黑。若掐灭油灯,我们就会成为盲人,和小平头一样,失去身体的某个器官。我在想,这个地方能否算作一个村落。应该算,因为有人家。既然是祖国的村落,为何没有电?如果上头考虑到成本问题,那么就是这三家人的不幸和政府的悲哀。而政府有着无限关爱的精神,由此,我想到一个问题。政府根本不知深山里有几户人家,这也许就是三家人来这里的原因。应该说三户人家来这里是没有目的的,只有原因,如果把活着看作是目的,就另当别论。接着便是一个关于人口普查的疑问,中国到底有多少人。由此延伸的是,中国到底有多少问题。
屋里传来:开桌喽!我的疑问被打断,胡思乱想夭折了。
为照顾四方,点亮第二盏油灯。
安静的哑妇开始忙活,女同志帮忙。
和白天一样,四人战斗,文豪观战,我在一旁抽烟喝茶。不同的是更热闹,酒话满屋。不同的还有,不为的状态欠佳。
朱刘两家的小孩吃饱饭就回去了,马家的三个小孩,刘海和小平头被我们“折腾”后上床睡了,老大却玩耍着辫子观看成人的游戏,她的哑巴妈妈几次催她睡觉都以失败结束。我试着和她说话,她却把自己“关”起来。
按理说麻将也属国粹,国粹应该是纯洁的。可我认为麻将与金钱挂钩就不纯洁了,就像与金钱挂钩的性爱,一旦成为交易,就不纯洁了。可话说回来,什么才是纯洁的标准?
收拾完毕,哑妇招呼女同志去睡,然后用手势告诉我们,等麻将散伙,去眼镜家睡。我点头,心里却冒出莫名的不安。
胡思乱想一阵,我靠着文豪昏昏睡去。他有的是力量,和眼镜很投机,连“文字狱”也要嚼舌许久。
等我醒来,麻将已散伙。最高兴的是马大,他扳本成功,还赢了一点。眼镜和木匠不够兴奋,输家的表现,不为虽说是最大的赢家,但表情很难看,和我一样,被困意折磨得不行。
去眼镜家的路上,我仿佛在梦游,只记得脚下有过一段陡坡,头上只有黑。
洗了脸脚,一张床,倒头就睡。
“她们在哪?”
“马大家。”
“会不会出事?”
“难说。那个马大以前是黑社会。”
“应该不会。”
“但愿不要出事。”
“赢了没有?”
“赢了。”
“多少?”
“两百。”
“再赢五十就好了。”
“那是你。”
……
拔掉门闩,拉开木门,吱嘎声格外刺耳。阳光迎面杀来,我下意识伸手挡了一阵。
小男孩坐在地上哭,见到我,哭得更汹涌。另一个男孩站屋檐下,观看在地上大哭的男孩,手里握着两把木剑。他朝我露出一排黄牙,我还他一脸微笑。我问他怎么回事,他指向小男孩说,他抢我的宝剑,我不给,他就哭了。小男孩咆哮道,那是我的宝剑!眼泪喷涌,鼻涕横流。两只裹着棉裤的短腿狂乱蹬踏地面,好似要加快或减慢地球的运转速度。大男孩吐出舌头,摇晃脑袋,并朝小男孩挥舞宝剑。小男孩火了,抓起一把泥土,砸向大男孩,没有中的。大男孩做出鬼脸,不断挥舞宝剑。小男孩怒了,开口大骂:朱十五,我日你家妈……大男孩回击:我家妈也是你家妈。小男孩再骂:朱十五,我日你全家……骂人总是不好的,尤其是小孩子更不可以这样骂人,骂王八蛋可以,但有些骂语不能乱喷。我想把这个道理告知小男孩,眼镜却冒了出来,他拖着一双布鞋,气势汹汹奔向大男孩,不分青红皂白就给一巴掌。这一巴掌很带劲,顺便带出了大男孩的鼻涕和哭腔:是你家幺儿在骂人,又不是我,你凭什么打我!由于这一巴掌太带劲,眼镜的眼镜都差点掉了,他用两个手指推一把,厉声道:就凭我是你老子,他是弟你是哥,你就不能让着点!老子耳朵都麻了,哭,哭个卵蛋……眼镜似乎意识到这样说话不太对,因为我在场。
“醒了。实在不好意思,这两个家伙跟冤家似的。”
“没事。你继续。”
“先洗把脸,等会儿就吃饭。”眼镜仍满怀歉意。
小男孩止住哭声,从地上站起来,冲向大男孩,一把夺走长宝剑,随即躲到眼镜身后。大男孩受了很大委屈一般,拼命哭,配以弯腰等动作,哭得荡气回肠。这时,一个拴着围腰的女人冒了出来,开口大骂,你这个狗日……欲骂又止,估计是因为看到了我。她笑了笑,然后钻进一扇门。
小男孩宝剑在手,彻底不哭了。大男孩哭着哭着就没了声。
文豪和不为大概也是被哭声吵醒的。
我们在阳光下伸懒腰、打哈欠,很享受。
院坝边有一口水缸,装满水,缸沿上有一根竹竿,水就是从竹筒口流出的。顺着竹竿的方向,可见另一批竹竿,一根接一根,替代塑料管让水从远处自流而来。水流不大,乃细水长流。水缸的另一侧是个小池塘,水色暗黄,几只半大鸭子在水面快乐地玩耍。
我端起脸盆,把洗脸水甩进池塘,鸭子们嘎嘎不休,游到岸边朝我们观望。大男孩才止住哭声,抓起一块石头砸开水面。鸭子们嘎嘎飞上岸,然后四处乱躲。大男孩乐了,又捡起一块石头。我拉住他的手问,万一砸死了鸭子怎么办?他抹一把鼻涕说,死了就吃肉。我点头说,好样的,不过等鸭子长大才会有更多肉吃。他却在我耳边透露一个秘密,他和弟弟朱十八不久前偷偷弄死一只鸭子然后钻进树林搞烧烤,叮嘱我不要向眼镜告状。我点头,问他好不好吃,他说还没烤熟就被驼背撞见被他当野鸡骗走了,我问驼背有没有分点给他们,他说没有,不过驼背给他们削了两把木剑。我看看剑,摸了摸,很专业,该是木匠的手笔。眼镜拎一壶热水来到水缸旁,大男孩立即跑开,和小男孩比拼剑术去了。
我问眼镜,鸭子多大了?他想了想:还差几天就一年,可这些小兔崽子似乎不想长大,全家上下都盼着来几顿鸭肉,望眼欲穿啊。我说,鸭子有鸭子的想法,耐心等着吧,到时候做几锅老鸭汤。眼镜苦笑着走向厨房,因为那边传来老婆的召唤。他的背影被太阳照出闪光。
洗漱后,眼镜夫妇挽留吃饭,我们执意要去马大家,因为那里有我们的牵挂。
离开眼镜家,走过一片菜地,地头上生长着小白菜;穿过一片小树林,多数是白杨树;路过一片闲置的无水稻田;跨过一座双木桥,溪水哗哗流淌,桥下有个能见底的水潭,好想纵身跳下去,痛改臭男人的龌龊形象。桥长五六米,桥宽不足半米,难以想象昨晚从上面摸过的情形。过完桥,爬坡上坎,和云层鬼混的太阳在山顶炫耀,与之很近,又与之遥远。
半道遇上李菲菲和林雨儿,二人很急,长发散乱,脸色难看。不用问,肯定出事了。我立即想到最坏的事,捡起一截干柴狂跑。跑到马大家院坝边的大树下,累得我粗气难喘。刘海冲到我身边说:哥哥,姐姐病了,你快去看看,病得很严重。干柴落地,心火熄灭。我自语,病了就好。刘海问,哥哥你怎么了?我说,没事,走,看看去。
我不是医生,只能是看看,连欣然这个医科大学的二年级生都束手无策。
欣然守在床边,泪水在眼里打转。韩启茗在床上蜷缩成一团。我撩开被子,看见散乱的黑发包裹一张痛苦的脸,泪水溢出眼眶,已湿了枕头。我伸手打算理顺乱发,却见韩启茗从被窝里亮出双手,一把抓住我的手,接着狠咬下去。疼痛直刺过来,电流一样遍及全身。我咬紧牙,任她紧咬。泪水滑落,在我的小臂上打转,然后滴到床单上,画出一点湿。欣然抱住韩启茗的半截身体,叫她别这样,我说:就让她这样,如果疼痛能够转移,我宁愿全部承受。
才发觉女人有这么大力气,似乎在警告:女人不是好惹的。
韩启茗终究松了口,平静躺了回去,留给我一圈牙印和血珠。
我问欣然,你有何看法?她摇头。我说,你可是医科大学的。她点头又摇头。大伙陷入沉默。刘海站在门槛上说,姐姐是不是吃坏了肚子啊?这话像冷风把大伙吹醒,于是胡乱议论起来,还把眼神投向马大。马大显得很无辜,有口难言。有口不能言的哑妇在门外胡乱挥手,拼命摇头。我明白她的意思,用手势和言语告诉她,这不是她的错。这里不够卫生,但还不至于食物中毒,理由就是除了韩启茗,我们都无恙。哑妇点头,感谢我的理解。其实,我们该感谢她为我们忙前忙后。我再次麻烦她弄来热水和毛巾,然后打开后门,让天光把这里照亮。不见太阳,只见一些零星的光点在林子里晃动。
“麻烦你们先出去,我给韩启茗洗脸。”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说出这句话。很严肃,不像说笑话。他们没说什么,相继离开。
“小馋猫,到底怎么了?不要吓我,你这个样子会吓死人的。”
“痛经!”韩启茗痛苦挤出两个字。
“痛……经?以前没见过你这么大阵势。”
“都怨你,你江小鱼就是个混蛋!”
“我怎么又成混蛋了?”
“你不是混蛋,难道我是?”
“我混蛋,我有罪,我该骂,我该打,我该死,可你该怎么办?”
“不知道。”
“要不我带你去看医生?医生总会有办法。”
“这山里哪有医生?”
“是啊,要是有医院就好了。别乱动,我给你洗脸。本来是个大美人,这一哭啊,就成了泪美人,不过呢,两个我都爱。别乱动。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活着。别动。头发这么乱,我给你理一理,理顺就好了,美丽可爱的韩启茗又要出炉了。”
“小鱼,我会不会死啊?”
“瞎说!别动。休息一阵就会好的,有我在,一切都会好的。”
“嗯。茗茗要你一直陪着。”
“嗯。要是有梳子就好了,用手抓好像不太……”
吱嘎一声,木门半开。刘海拿着一把木梳,怯怯的立在门外。她说,哥哥,给你梳子,我妈妈用的。我把她叫过来,在她的小脸上轻轻捏一下,说一声谢。刘海说:希望姐姐快点好起来,陪我玩,给我讲山外的故事。韩启茗努力微笑,努力点头。
我给韩启茗梳头,她靠着我,刘海看着我们。
马大建议拜山神,说山神很灵,要不是山神保佑,老三命都没了。山神在何处,只有神鬼知晓,他们却怀着对山神的敬畏向一棵古树磕头。古树长在木匠家附近,上连天下接地,是他们心中的神树,是山神的所在。逢年过节,烧香磕头拜之,逢灾有病,亦拜之。眼镜还为神树写过文章。据马大说,神树会在烧香烧纸过后流泪,烧得越多流得越厉害,还时常冒仙气,能把整个树体包围。他说得很虔诚,很兴奋。我们听听无妨,总不至于用马克思主义揭开人家的伤疤,然后好心在上面撒盐。
欣然自告奋勇,留下照看韩启茗,而其余人在马大的带领下去拜访山神。走到路口,我改了注意。山神救不了韩启茗,何况世上本无神,只有无数关于神的自欺欺人的传说。我问马大能不能到山顶,他说:能是能,不过没有路直达那里,我们出山的路不走山顶。路不重要,能到就行,我掉头去山顶。小平头咿呀跟着,手势比划说他要给我带路。于是,他们看神树去了,我和小平头朝山顶进发。沿出山的路走一段,就没了路。灌木丛生,坡陡难爬。本以为小家伙会成为累赘,没想到身先于我,在灌木丛里穿行自如。
大风吹拂,群山连绵。有一种被架空的感觉。新湖吞了雨镇及东西方向很长一段距离,水面波光闪耀。小平头兴奋指向新湖,咿呀不休,我想告诉他真相,却不忍心。有理由相信,这个湖泊迟早会完蛋,到时,党和政府一定会帮助活着的人民重建家园。但还有另一种可能,新湖被当作一个大型水库而保留,开发水资源,搞水上旅游等,不是没有前途。
信号终于有了,待机王重振雄风。
打电话给老妈,得知家乡没有地震,家里一切安好,就匆匆挂了电话。第二个电话打给大秦。听得出,他很急,还以为我们都见马克思去了。我简单说了近几天的遭遇,他认为山里不安全,要求我们尽快离开。他在地图上找到我们的大概位置,给出到安城的路线:一是向东大概二十公里,到山雨市,然后坐客车六十公里,可山雨市的情况不明;二是朝正北方向六十公里,要翻过三座大山,途经钱村和杨村。还没来得及选择,电话就断了,信号若有若无,忙活半天都没有再打通电话,也没有接到大秦打来的电话。我很沮丧,却不能和老天爷大干一场。小平头跟着沮丧一阵,然后让风把沮丧吹走。
小平头“说”这是他第一次到山顶,我说山顶好,站得高看得远,以后要常来,他眯着眼睛笑了。他“问”山那边是什么,我说山那边是城市,有入云的高楼,有宽阔的大街,还有看不够的香车美女,努力读书考上大学才可以在那里扎根,不过那里比山里更容易迷路。我问他怕不怕迷路,他笑了,不停摇头。
只隔一座山,却相隔一个遥远。
临行前,把韩启茗送给我的魔方转送给小平头,希望他健康快乐成长,希望他有朝一日亲口叫我哥哥。身上唯一能送出的东西只剩下这个了。刘海舍不得姐姐们,眼泪汪汪地挽留。马老大的目光有些呆滞,看不出是挽留还是欢送。最后,把钢锅和两个书包留下,带走一包烙饼。
路过眼镜家的时候,文豪和他的几句对话颇显伤感。
文豪说:我们要走了,山不转水转。眼镜说:终究要离别,水不转云转。我想在这里著书立说,为社会做点贡献,可现在一事无成。文豪说:你已成家,立业指日可待。眼镜说:不论如何,我还要留在这里。文豪语重心长地说:这里就交给你了。
末了,眼镜送给文豪一本泛黄的《论语》。
21.
门铃响起,我朝门看去,肉跳心惊。会不会是警察?应该不会,他们的办事效率向来不高,肯定不可能这么快就找来。有可能是服务员来打扫房间,或催要房钱。催房钱的可能性较小,因为昨晚开房时我报上了大秦的名字,大秦说过他的名字在这家宾馆可以开十几张房卡。但不论是谁,都不可怠慢,我抓起烟灰缸,轻脚走近房门,从猫眼里看见一个女服务员。
扭开门,在她身上打量一番,问她干什么,她怔一下回答,我来打扫卫生。我问,谁叫你来的?她说,我自己来的呀,每天中午到房间打扫卫生是我的职责。我说,我免除你的职责,你可以走了。她问道,先生,真不需要吗?轰一声,门关上。
门铃又响起,我再次走近房门,从猫眼里看到大秦。我激动地开门,迎进这根救命仙草。
“昨晚都干啥了?是不是爽了一宿?”
“想了一宿,爽不起。”
“你就吹吧,这么好的条件,不做点事情岂不很吃亏?”
“没那心情。给根烟抽。”
“就你能装。”大秦给我一支烟,问道,“其他人呢?”
“在隔壁房间。”
他朝床上瞟一眼说,还没醒啊?我说,好不容易才哄睡着。
“咋了?你不会强吃吧?”
“出了点状况,她很担心。”
“到了安城,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一切有我。”
我拉上窗帘,然后坐入沙发。
“在杨村出事了。”
“怎么了?”
“我们被绑了,韩启茗阴差阳错把李欣然砸晕了。”
“晕就晕呗,有什么大不了。李欣然是谁?”
“李当然的妹妹。”
“他不是独子么?”
“这个说来话长。烟灰缸能砸死人吗?”
“这可不好说。”
“我担心的是万一李欣然死了就麻烦大了。”
“应该死不了。你们走的时候没有看清楚?”
“哪有心情去看,是她找人绑了我们。”
“那女的也太厉害了,到底怎么回事?”
“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找时间慢慢讲。我打算去自首。”
“自首?自什么首?人又不是你害的,再说只是晕了,还没死。”
“杨村那地方你比我清楚,乱得真他妈的让人担心祖国的前途。李欣然答应人家绑我们的报酬是两千块,却只给了三百。当时我们在屋里听得清清楚楚,那几个人便是杨村的什么金刚,不知是些什么东西,但我有一种不详的预感,那几个家伙很可能折回去,尤其是那个老四,叫什么红魔的,这辈子没碰过女人似的,见谁都眼直。”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在杨村混的人虽说有那么一点道义,但他们很爱钱,人为财死,他们还真有可能,所以经常做一些出格的事。从两千缩水到三百,确实有点过分。那几只家伙很有可能回去报复,不过只是可能,你先不要急,我打电话问问情况。”
大秦一阵电话后,得出一个结论:杨村旅馆发生命案,派出所正在处理现场,村民在围观,110正在赶往的途中。
我很吃惊,怎么会是命案?眼前有点黑。
“大秦,你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不要急,我再打电话问一问。”
电话后,大秦说:听派出所的人说,脑部流血过多致死。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韩启茗能有多大力气?只是个烟灰缸,不是什么铁锤棒槌。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兄弟,千万要冷静。事情也许不是他们说的那个样子。”
我猛劲抽烟,尽量把自己冷却。
“事已至此,看来只能去自首。”
大秦说,自首不失为好路子,可一旦进去就毁了一生,你是有大好前途的,可要慎重考虑。我笑了笑:据说里面的生活不错,在党和政府的关怀下,条件在逐步改善,渐渐适合人民居住了,就是少了多娇的祖国江山。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要想清楚。即便自首,也轮不到你,人不是你砸的。”
“祸因我起,如果李欣然真是因脑部流血过多而死,那么我必须要扛下这个责任。”
“就你英勇?你有病哪?”
“大秦,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去自首的人一定是我。”
“要不,我给你钱,跑路去?”
“那韩启茗怎么办?”
“你畏罪潜逃,公安局不会为难她。”
“不能丢下她不管,但我又不能带她一起逃,东躲西藏的日子不是人过的,所以我想好了,向政府和人民坦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你扯吧,你坦白了他们才有机会从严。”
“随他们搞去,自首应该可以减轻责任。”
责任可以分担,却没法减轻,人们所谓的责任减轻不过是人为的法律上的同情。
“说得轻巧!你家里怎么办?”
“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老妈,万一我被判个十年八年,就拜托兄弟们了。偶尔去看看,陪她吃饭聊天,打打麻将什么的。”
“这你大可放心,那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你想过没有?”
“想过,脑袋都快炸了,可我要自首,否则……”
“否则什么?”大秦有些恼火。
“算了,大秦,我明白你的好意,可杀人不是件小事,我必须要扛下来。在我进去以后,拜托你照顾韩启茗。等她身体完全康复,就送她回家。告诉她,江小鱼爱她。告诉她,什么事都会过去,放下包袱,明天就会很好。”
“有什么话,你自己对她说。”
“大秦,拜托了。”
“算了,算了,先别说自首的事。叫上他们,先吃饭。”
“好吧,民以食为天,先吃饭。可我没法见人哪!”
弯腰捡起地毯上的破裤,让大秦大开眼界。他只说了一句,真有创意。然后一起去见文豪他们。文豪和不为一间房,李林一间,但有另一种可能,文李一间,苏林一间,为了让我和大秦相信男女各自为战,在我们到之前做出了一个小小的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