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连载】孤城(19)
作品名称:孤城 作者:戊子寒 发布时间:2013-03-25 00:07:26 字数:7898
19.
被雷声惊醒,睁眼一瞧,却见一个不明人物。他身体健壮,满脸横肉,想必是他制造了“雷声”。雨有所消停,云层亮白,只是由于壮汉站在洞口,一片阴影罩在眼前。他们相继醒来。壮汉很生气,仿佛他制造“雷声”已有好长时间,而我们才醒过来,我们对不起他似的。责问道:你们在干嘛?
“没……没干嘛?”
“就是在这里歇了一个晚上。”
“没干嘛?还歇了一个晚上?”
“大叔,你别生气……”韩启茗善意说。
“叫我大哥!我很老吗?”
“从你的声音来判断,阳气正旺。”
“你这个小伙子说话咋不客气呢?”
“大叔,不,大哥,别生气,有事好商量。”
“好。你们睡了我的地盘,用了我的柴草,该怎么办?”
我们哑口无言。壮汉在洞里走一圈,察看“灾情”,痛心一阵,接着吼道:我们家过冬的柴草被你们烧了大半,你们说该怎么办!?
这才发现,柴草的牺牲确实不小。
“大哥,这是你家?”
“你家才这样!不是我家,但东西全是我的。你们要赔!”
看来,被他讹上了。
“我们赔礼道歉。”
“赔礼道歉?谁稀罕!赔钱。”
“赔钱?你穷疯了吧你?”文豪很生气。
“哟呵,不服气,是吧?想打架?别以为人多就……”
“大哥,请息怒。你开个价,赔多少?”
“好说,我算算。”该有一个简单的计算器在他的脑子里飞速运转。他叹道:可是过冬的好料,可是上好的宝贝……
“这里原有上千斤柴草,被你们糟蹋了足有三百斤,按五十块钱一斤算,总共是一千五百块。”壮汉得意笑了。
“五十块?一千五?你打劫啊?”
“优惠价了,你们看着办吧,不给的话有你们好看的。”
“你信不信,我们把这个山洞变成你的归宿。”不为冷言。
“我信!你们试试看!”
双方的火气给山洞升了一把温。我也想发火,可得有人摁住火头。
“大哥,我们穷啊,你看看,衣服都破了,皱巴巴的,穷得肚子响啊。穷得没有一点脾气。”
“你们是什么人?”
“学生。穷学生。”
“学生?哪里来的?”
“下面来的。”
“下面!”脸起惊愕之色。
“山下的雨镇。”
“哦。”这一声叹息略带意味,“你们来这里干嘛?”
“地震毁了可爱的雨镇,毁了我们的学校,毁了我们的亲人朋友,毁了我们的幸福,我们被迫进山避难,昨晚又遭大雨,真是苦不堪言。”
“地震与我无关,但我是有同情心的,给你们打八折,一千块,不对,八折是多少?”
“大哥,一千二。可我们没钱,真没钱。”
“没钱?你骗鬼去吧你。就你穿的鞋原价起码是几百块。”
“那是过去,现在真没有。”
“那么你们有多少?”
女同志纷纷掏腰包,半天掏出几十块。我手捧皱巴巴的纸币,赔笑说:就这么一点,还是从大雨中捞回来的。壮汉不屑一顾:你把我当猴耍?我说,我把你当人耍,不,看我这臭嘴,把你当人敬着呢。壮汉很生气,催我们赶紧掏钱,否则就脱女生的衣服来抵。他的眼睛没少在女同志身上打转。文豪和不为用眼神告诉我,把这个混账家伙弄成残疾,然后逃之夭夭。我喜欢桃之夭夭,对“逃”心存忌惮。摁住火气,装孙子。
翻尽口袋,殃及文豪和不为,加上女同志的几十块,接近五百。我把票子全数奉上。壮汉一把夺走,欢欣数一遍。五百块显然不足以抹尽他内心的创伤,于是厚颜无耻问还有没有。我说,真没了,要不要把内裤脱下来让你搜身?壮汉手一挥:这个就不必了,可你们赔得太少,我回去没法交待,要不这样,另加两件外套和三双鞋,外套要女生的,鞋要男生的,怎么样?我挥手夺过他嘴上的香烟,打算来两口,却见烟蒂湿得不行,烟瘾瞬间消失了,索性一把扔给大山:这个洞有多高?壮汉见我这头温顺的绵羊动怒了,顿时不知所措,乖乖回答,大概有三米。我平静说,你脸皮的厚度和这高度不相上下。他反问,我怎么了?
“钱给你了,我们不打算要回来。你见好就收,不要过分。这些乱七八糟的柴草值不了几个钱,可谁叫我们先用了,就当是我们倒霉。不过,你听好了,四百多块不算少,就当是我们在你家的住宿费和生活费,没问题吧?”
“我家?住宿费?生活费?”壮汉有点蒙。
他把钱塞进夹克,抽出两根烟,一根给我。看见洁白的烟身,烟瘾不争气冒了出来。我坦然受之。文豪和不为施压。壮汉怯声说:你们可不能打人,打人是犯法的。文豪说,法又没长眼睛,能看见吗?壮汉说,不管怎样都不能打人。不为说,打你这样的人,我们还真没兴趣,但是不要欺人太甚。壮汉重复说,那是。
“你家应该就在附近吧?”我问。壮汉点头。
“带我们去你家住两天,以后给你更多的钱,如何?”
“那太好了。”似乎“钱”能长他的志气,喜色又露。
钱能长人的志气,一种情况是钱在那里,等着你去拿;另一种情况是钱在手里,等着你去消灭别人的志气。
壮汉的脑子里该有堆如山丘的虚幻货币。
简单收拾后,离开了山洞。原来,这个山洞离山顶不远,与山脚相距不知多少。居高临下的感觉浑然一身。那根愤怒的“大葱”原形毕露,把雨镇淹了。雨镇没了。脑海里茫茫一片,像那新湖。人造林已人满为患,那些新栽的树苗从此不必生长了。
“走吧,别看了。放心,他们上不来。你们能上来,是天意。”
来到山的北面。完全是另一种天地,恍若山海。
山腰,地势平坦而开阔。
一所木房闯入视线。木房西侧是一排茅草房,东侧是一片菜地。茅草房依托大树而建。我们从大树底下来到院坝边,一条大黄狗猛地出现,狂叫不已,气势汹汹,幸亏粗绳牢靠,把它回拉一个倒栽葱。奋力再战,无奈又被拉了回去,勇气可嘉。壮汉呵斥一通,得意介绍:这是我养的狗,是个杂种,厉害吧。分明是给我们下马威,警告:这是我的地盘,你们休要胡来。大黄狗收到主人的指令,哼哼数声,乖乖回到矮趴趴的窝棚。
屋檐下站着三个小孩,从高到矮,一字排开。高个梳着长辫,两眼木讷望着前方;矮个是平头,大花脸,眼睛胡乱转;另一个是齐眉的刘海,半张脸害羞躲在高个身后。在他们眼里该是这样,爸爸身后跟着七个脏生人。我们走过去,和他们打招呼。辫子的眼睛一动不动,刘海把整张脸都藏了起来,唯有小平头展开笑脸,然后朝一扇门蹦跳而去。不久,门框里探出一位妇人,头发有点乱,脸有点脏,朝我们挤出好看的笑容,随即又消失在门框里。小平头抱着一根长木凳困难地翻越门槛,刘海立马跑过去帮忙。壮汉介绍:刚才那个是我婆娘,只会做点家务,这三个是我的娃,最大的九岁,最小的五岁,两年生一个,嘿嘿。老大叫老大,老二叫老二,老三叫老三,山野人大字不识几个,名字随便取。
小平头和刘海搬出三条长木凳,用袖子擦一遍,扬起小手扯我们的衣角,叫我们坐。我们纷纷坐下,不管木凳上有无灰尘。壮汉从屋里端出一个茶缸和两只大碗,叫我们喝茶。很和气,全无山洞里的霸气。茶缸原本是白色,现在以黑黄为主,好似自打被用作茶缸那日起,就没有清洗过。缸沿和缸内沾满茶垢,我第一个倒出半碗茶,没有犹豫,一口喝光。苦丁茶,苦涩有味,原生态。喝茶前,一个个略带惧色,喝下后,喜色冒出来,就冲那股热气,也该满足。林雨儿的咳嗽愈加厉害,辫子的眼睛因此而转动,她冲进那扇门,不久又钻出来,手上握着一个物体。她把物体递到林雨儿眼前,轻声说:姐姐,请你吃这个。不为替林雨儿收下,说了声谢。守在一旁的刘海自告奋勇说:我知道这个,是生姜,我们咳嗽,爸爸就叫吃这个。不为把生姜递给林雨儿,后者摇头。我说,捏紧鼻子吃,很管用的。林雨儿犹豫片刻,痛苦地嚼了起来。
据壮汉说山里有三户人家。一家姓朱,男人叫朱文治,戴一副厚眼镜,人称眼镜。外表斯文,很在意发型,但他的头发不太听话,风一吹就乱,所以有用米汤定型的美谈。这在冷天还好,若在热天,蚊虫尤其喜爱,其场面甚为可观。眼镜爱读书,可家里书少,二十几本书被他啃了好几遍,装订较差的书都掉了页。但两年前就不读了,因为爱上了麻将。时常在麻将桌上给麻友讲故事,三国水浒金瓶梅,出口即可成章。爱思考是读书人的可爱,不劳动则是读书人的悲哀。家务和农活一并交给憨厚的女人,眼镜除了教孩子读书识字,就是散步和搓麻将。白天散步,伤春悲秋,偶有从老鹰爪下解救小白兔的英勇行为,也有在肠胃淡出鸟来时痛宰大白兔的无奈之举。爱上麻将前,明月是他吟诵悲凉诗歌的主要对象,对明月感叹韶光易逝人生苦短世态炎凉;爱上麻将后,明月则是他的探照灯,指引前路。
另一家姓刘,男人叫刘一手,是个木匠。山里房屋的修缮任务由他负责,但这个负责人的报酬不是钱粮,而是一顿丰盛的野味。就野味问题,他和眼镜有过一次特大摩擦。事情发生在一个炎热的夏天,眼镜家的牲口棚被大雨击垮,于是请木匠前去解决问题。完事后,木匠要吃野味。眼镜没有准备,建议用一只老母鸡代替。木匠坚决不同意,要求炒一锅白兔肉。眼镜不干,因为几只小白兔是他从玉米地里抱回家的,打算养些日子就放归山林。争执因此而起。木匠扬言就算眼镜家正房塌了也不会管,而眼镜坚持保护动物。后来,眼镜发起成立一个动物保护组织,说要把眼光放长远,要可持续发展,却在三家大会上遭否决,其中木匠全家全投了反对票。因此,眼镜怀恨在心。近一个月,二人见面好似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后来第三方介入,在酒桌和麻将桌上才把矛盾给解决。
第三家便是壮汉一家。壮汉叫马大,三岁丧父,四岁没母,在爷爷奶奶的抚养下长大。七岁上学,十岁因为把两个同学揍成脑震荡而被开除,然后过了两年放牛生活。期间,马大团结几个放牛娃经常跑到邻村的玉米地里放牛,还经常吃邻村的“家”味,搞得邻村鸡飞狗跳,后来被邻村的人捉住,被揍断两根肋骨。说到这里,马大十分感叹,那些个狗娘养的家伙居然出卖我,全部指认是我偷的鸡是我摸的狗,所以就我一个人被揍,而他们流着眼泪鼻涕看笑话。我们深表同情。养伤半年期间,爷爷为赚钱偿还医疗费而拖着老胳膊老腿到镇上挖煤,在一次矿难中幸存下来,却在当天回家的路上滚下陡坡,第三天被发现时,已驾鹤归西。说到这里,马大抹一把眼眶,立即用香烟来掩饰表情。十三岁,马大开始混社会,先从小弟做起,不想当大哥的小弟不是好小弟,所以马大立志要当大哥。十六岁时如愿,成为一帮十二三岁的大哥,专收弱小学生的保护费。后来,在一次群架中,双方互有伤亡,但对方的大哥是个大哥大,警方把责任全部推给了马大,于是十九岁的夏天,马大锒铛入狱。奶奶被活活气死。说到这里,马大感叹,大哥不是好当的。马大罪大恶极,被判有期徒刑二十年。他顿时觉得世界崩溃了,世界倒是没有崩溃,是他崩溃了。吃了几年皇粮,马大在一次监狱大火中成功越狱,然后过着臭老鼠般的生活。十年前,他带着一个哑巴女人进山,那时,山里只有刘一手一家,于是这片山林里不再野火孤灯了。两年后,眼镜带着一个女人来到这里。据说眼镜在归隐山林的途中到一户人家落脚,第二天就把人家的年轻寡妇给骗走了。马大得意说:眼镜家第一胎是个带把的,和我们家老二同年,已订下了娃娃亲,等他们长大后就成一个家,只有这样,我们这里的香火才能源源不断。我说,你们将在这里繁衍出一个盛世。他乐了,差点喷饭。
这顿饭吃得很长,因为马大的倾述能力远超我们的想象,客随主便,我们可以不说,但不能不听。要是耳朵能像眼睛那样轻易就能拒绝外界该多好。
我们的出现太突然,马大说中午就简单吃点,晚上来顿大餐。这顿饭由掺杂包谷的米饭和土豆组成,马大说粗粮顶事,我们客气说难得吃一顿,于是不客气地大吃。油炸土豆片(晒干的),炒土豆丝,土豆饼,汤煮土豆片,四道土豆佳肴,加上一碗辣椒,吃得我们像热汤一样冒气。
吃罢午饭,天空亮开了,太阳就要出来的样子。我却固执地认为太阳不会轻易出来。马大扔给我一包烟,尽管是便宜货,但本质是不变的,我故作推辞后笑纳。于烟民,饭后抽根烟是件愉快的事。
不为打开待机王,看有没有信号,可半天不见动静。我们很沮丧。马大说:这里是不会有信号的,山顶上能收到一点。我用过手机,可家里收不到信号,只能跑到山顶上用。起初很带劲,打电话问天气预报,和移动公司人工服务台聊天,偶尔点歌听。几天后才发觉没法给手机充电,可我不甘心,跑到镇上把两块电池充满,回来玩几天,又没了电,心情非常不好,干脆把手机给砸了,却让婆娘给了几天脸色看。她叫我到镇上给娃儿买衣服,我却用三百多块买了个手机回来,所以才给我脸色看。
马大说得眉飞色舞。大伙夸他十分果敢。
我站在院坝边,抬头看看山顶,心想没道理啊,无线电波的游动能力是很强悍的,却偏偏滚不下山来。感叹之余把待机王朝山顶方向高举,不停晃动,却唯有悲叹。
雨镇该是完了,却不知外面的世界如何,亲人朋友是否安好,老爸会不会像马大一样在一次监狱大火中逃脱,中国有多少城镇同样陷入恐慌,党和政府是否还在努力运转,祖国会不会已经没了,诸多问题像明亮的天光一样涌入身体。
“开桌喽……”马大站在院坝边高喊,声音托得很长。并非撕心裂肺,却富含感情。其直接对象该是几百米外的朱刘两家。这三家人分布在山体不同的位置,成犄角之势,往来一趟得花十几分钟。我问马大为何不聚在一起,走动起来比较方便,他说聚到一起矛盾多,我说只要臭味相投就能和谐共处,他说距离能产生美。我无话可说。
小平头跑到我身边,左手扯我的衣角,右手指向待机王,意思是他要玩。我弯下身体逗他:叫我哥哥就给你。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马大说,老三是个哑巴。我怔住了。不为走近说,真是个哑巴,我才试过。我放低待机王,塞到小平头手上。他欢乐地跑开,跑向他的两个姐姐。
“开桌什么意思?”我问。
“就是摊开桌子搓麻将。”
“白天该干点活,浪费光阴多不好。”
“这个时节的农活少,所以要抓紧时间搓麻将,晚上黑灯瞎火的不方便。”
“倒也是,天还没有黑,要抓紧,要抓紧。”
不久,来了一个眼镜和一个驼背,后面跟着一串小孩。他们先是愣住,然后笑容满面。眼镜名不符实,走近一瞧,一只镜片没了,但头发闪着光。驼背应该就是木匠,背着巨石一般,随时都有匍匐的可能,但一眼就能看出肩膀上垂着两只巧手。眼镜迎上来跟我们握手,好似嗅到了读书人的气味。称文豪为读书人还说得过去,而我和不为充其量是读过书的人。这家伙脱口便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文豪来一句,他乡遇故知不亦快哉。突然感觉我和不为很多余。客套话说了大堆,马大显然迫不及待,于是从屋里摆出一张方桌,跟在身后的刘海拎着一个鼓鼓的包裹,辫子则从屋里搬出木凳。马大把桌子安放在院坝里没有水的地方,夺过包裹,利落地扔上方桌,激起一声脆响,然后扬手招呼人马。红色毛毯里是绿色麻将子,我瞧了一眼,看了看不为,笑了,不为笑而不语。眼镜和木匠同样迫不及待。
马大诉苦,以前三缺一,不过瘾,现在好了,四个人玩都有多余的。文豪表示不会,我表示不喜欢,而不为很淡定。一阵客气后,不为坐上麻将桌。但最大的问题是我们没有赌资,连一块钱也没有。说到钱,马大有些不好意思,伸手到后脑勺找办法。当然,他还不至于厚颜无耻地再次对我们的衣服有想法,却对我们随行的物品十分感兴趣,钢锅十块,三个书包三十,文豪的手表一百块,待机王五十,他得意报完价,问我们怎样。我们无话可说。我和文豪相信不为,不为自信,所以同意马大的报价。眼镜和木匠叫好。
小孩见小孩,自有欢乐,小平头把待机王还给我,和小孩们玩去了。我把待机王还给不为,眼镜和木匠啧啧声起,夸它是个好东西。
笑谈中,四人开战。文豪观战,顺便和眼镜侃古今和天地。
女同志帮忙做家务,我钻进厨房,很想帮忙,却无从下手。她们做得有模有样,但和哑妇相比,显得笨手笨脚。厨房只有一扇小窗,蒙着较厚的塑料纸,光线很暗。我刚进厨房,只觉门口有光,而前方全是漆黑。厨房不够宽敞,两口柴灶占去一半面积,五个人在里面忙活,很拥挤了,所以我自觉地离开。
从厨房出来,看见刘海一个人站在屋檐下,闭着眼。我走近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她说,我们有八个。我问,你刚才在做什么?她说,数数。我问数数干嘛,她说,我们在玩捉迷藏。我说,那也不用闭眼啊。她说,我们一直都是这样玩的,他们叫我数,我就数,等他们藏好了,我才能睁开眼睛。我点了点头问,要是轮到你弟弟,怎么数?她回答,我帮他数。我“噢”一声又问,你们每天都这样玩吗?她天真说,是啊。我说,你们贪玩哪。刘海似乎不服,大声说,我们还要上课。我大吃一惊,问,你们这里有学校?她摇头说,没有。我问,那你们怎么上课?刘海扭头看一眼麻将桌,然后在我耳边小声说:那个眼镜是我们的老师,我们在他家上课,他可凶了,经常打我们。我看一眼麻将桌,眼镜正在抓牌,神色甚是复杂,希望和失望交替折磨着蜡黄的脸。刘海又在我耳边说:大哥哥,我不喜欢他们打麻将,这是我的秘密,不可以说出去的。好了,我要走了,他们在等我呢。说完,撒腿跑开。
麻将战场一边倒,不为独揽胜果,马大他们万万想不到会是这样。虽说下结论尚早,但我认为他们必将为这场恶战买单,最终不为是唯一的赢家。
她们打算烧水洗头,我才感到头皮发麻。男同志是臭男人,不必争议,再臭点也无所谓,可女同志都成了臭女人,还不洗洗,就有失本色了。其实,臭比臭,就无所谓臭,可她们难过心上那道坎。男同志可一臭再臭,而女同志不能臭不可嗅,起码她们是这样认为的。最好能痛快洗个澡,可眼下能把头发彻底清洗一番就很好了。哑妇在柴灶上烧了一大桶皂角水才开始张罗晚饭。女同志轮流洗头,奇怪的香味弥漫在周围的空气里。恍惚间,我想起了温泉。那里有我的两个回忆。
小朋友似乎玩腻了,围成圈,观看姐姐们洗头。
马大输得最惨,脸上满是阴云,地上满是烟头。
文豪作为旁观者不厚道,总分散眼镜的注意力。
木匠也不乐观,眉宇间的大包袱不比背上的轻。
哑妇捉一只大公鸡走到马大身边,意思是叫他杀鸡给我们看。马大哪有杀鸡的心情,用力甩出烟头,朝哑妇挤白眼,意思是叫她滚,有多远滚多远。哑妇不肯,而公鸡闹腾了起来,估计看到了麻将牌里的同类。羽毛翻飞,其中一片落到了马大的头上,几片在麻将堆里落定。马大火了,扬起巴掌,准备送给老婆。我故意从不为手上的牌抽出一张炮牌打出去,马大一看,眼睛大亮,收起巴掌,先和牌。兴奋之余,马大叫我去帮忙,大伙的目光齐刷刷瞄准我。我倒退数步,被活泼的大公鸡唬住了,心中不够畅快。就连文豪也认为我是杀鸡的最佳人选。四人战得正酣,拆台不好,若我换下马大,就等同我和不为开内战,而历史证明内战不好。我踩死过蚂蚁,还失手砸死过麻雀,吃过鸡蛋,吃过鸡肉,可在大公鸡面前耍刀子,真没有过,心头不禁抽搐起来。但想到晚上大伙有鸡肉吃,就觉得责任重大,不容推卸。
左手紧握鸡翅根部,把鸡头扭转,用大拇指紧扣,露出鸡脖子,然后在上面扯下一撮毛,接着操起菜刀,迟迟不能下手。小朋友围成半个圈,看陌生大哥哥杀鸡。这一幕该是,杀鸡给小朋友看。他们挂出各种笑容,给我打气,就差齐喊“加油”。我横下一条心,抹了公鸡的脖子。鸡血立即冒出来,染红刀锋,顺着刀锋往下滴。我有所放松,大公鸡奋力挣脱,带着血滴跳出几步远,一头栽倒,立马又站起来,看样子很想飞,可脖子上的血滴好似沉重的铁链,它飞不了,不知被绳索紧扣的大黄狗看后作何感想。这一幕该是,杀鸡给狗看。我朝血公鸡扑去,小朋友跟着扑上去,但他们不动手,而是眼睁睁看我与血公鸡搏斗,仿佛我是他们的圆心,而他们组成的半圆只是跟随圆心移动,其他的并不会发生。在马大的口头指挥下,我重复抹了鸡脖子,红血喷涌而出,公鸡再度发力,血点乱飞,吓得小朋友们四散开去。我没来得及摁住鸡头,血点溅我一身,而不少翻飞的鸡毛在血点上落定。周围产生爽朗的笑声。血流了不少,我快成了红人,于是松开手,谁知大公鸡再现骨子里的顽强,两只铁爪突发猛力,整个身体居然弹了出去,自由着陆,挣扎不休。我就纳闷了,什么动物嘛,越杀越勇。身上的血点更多了,鸡毛也多了,都快成了鸡毛掸子。围观朋友平添四个女同志,我顿时觉得一无是处,连只鸡都对付不了,却有个声音在耳边打气,没关系,那可是一只大公鸡。于是,我又扑了上去,运足力气,挥起菜刀,猛地劈下去,手起刀落,鸡脖子分作两段。周围一片嘘声。大公鸡微微挣扎几下便没了动静。文豪送来一句话:敢于砍断鸡脖子的杀鸡运动。而我感觉自己是个屠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