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连载】孤城(18)
作品名称:孤城 作者:戊子寒 发布时间:2013-03-24 23:59:05 字数:14957
18.
雨镇大乱,从狗开始。
狗战因骨头而起,还好不是石油,否则将会出现人狗仇未了的局面。骨头的来历难以判断,或猪骨,或人骨,或狗骨。没有枪炮,但有腿,有嘴脸。为争一块小骨而呲牙咧嘴,各分秋色,头破了血流了还在战斗。战斗是残酷的,一只狗哼哼唧唧倒下,另一只又蹿出来,仿佛雨镇已是狗的天下。它们显然不懂兵法,各自为战,若能分出阵营,先夺取胜利果实,然后关门内讧,骨头必定有得吃。不幸的是,好几只狗已倒在了血泊里,而骨头还在地面乱滚,好似一个球,被狗嘴和狗腿撵来撵去。不久,大群人冒出来,争抢一番,一只死狗被他们四分五裂,另一只分裂,再一只,直到每个人手上有了狗的身体才离开。然而,那块骨头仍在祸乱狗类。
我站得较远,担心狗乱把我祸害。一只黑狗,视力颇好,看见了我,朝我呲牙咧嘴,好似在说,有什么好看的,这是狗的事,人类少管!我管不了,只好离开。
来到宫殿前的广场,只见人头。不知有多少活物聚在这里,不知要干什么。记得选举有这样的场面,可似乎不在中国,外国有没有呢?想不起了,但梦里肯定有过。西装和制服没入群众洪流,兄弟姐妹,你我不分;医务人员停止护理,士兵放弃阵线,受伤的人们纷纷脱离担架,在别人的搀扶下观望。望什么呢?噢,好像是河的方向,对,就是河的方向。我想告诉他们,这个新湖泊要吃掉雨镇,快点跑,跑得越远越高越好;可人家会问,你小子到底是谁,为何妖言惑众。这两个问题都是难题,回答不好要遭打板子,所以我不敢去招惹。所以我像青烟一样在人群中游动。
一辆卡车缓慢开进广场,其来历有两种可能:一是最先送来的物资被政府保留,在必要的时候才拿出来,把人们的绝望提升到一线希望;二是道路已通,上头为彰显节约美德,只派来一辆卡车,让食不果腹的人们深刻体会粒粒皆辛苦的真意。但不论何种来历,其现况是悲壮的。车上挂满“猴子”,疯狂的猴子。猴子很厉害,把卡车迫停了。人们疯狂起来,潮水般涌上去。绷带见鬼去,我要抢,一瘸一拐的家伙四肢充满了力量。伤痛见鬼去,我要抢,一身纱布的家伙蹦了起来,像个中国木乃伊。不禁感叹,人们的力量无尽无穷。很快,卡车的优势完全丧失,人类独占上风。
突然,争抢的力量波及到我,一股向后的猛力险些把我拽倒,幸亏身后的肉体把我稳稳托住。还没有道谢,发现书包没了。那人好心提醒,注意啊,有人抢包。我问,谁抢了我的书包?那人说,一个大汉,不见了。一眼扫过去,大汉不少,却没有我的书包,连个包也没有,倒是看见一个家伙的额头上有个大包。我问那人,是不是你抢的,你是不是同伙?那人说,谁稀罕,你要是冤枉我,当心老子扁你。我一听,感觉事态严重,乍一看,事态更严重,那人已把拳头举到了半空。我倒退两步,踩到一只脚。脚的主人“哎哟”一声,然后大叫,去你妈的!我被推到另一个肉体上,而那个肉体没有骂我,也没有大叫,是个漂亮的姑娘。姑娘含羞,低头不语。我连声说抱歉,她说,都这个时候了,还吃人家豆腐。心想,有豆腐吃敢情好啊,肚子呱呱叫得慌。我问,哪里有豆腐,能否带我去?姑娘扬起头,有气无力地说,你个混蛋,挤到我了,你要是有吃的,让你挤个够。我吞了吞口水说,书包里还有两根火腿,可是刚被抢了,真是对不住。她说,你去卡车那里抢点来,我在这里等你。我点头答应,却发现和卡车相距甚远,同时发现文豪他们不在附近。环顾四周,陌生一片。姑娘问,你在找人?我点头。她说,别费力气了,我也在找人,可你睁大眼睛看看,根本没法找。我睁大眼睛,全是人,却非我所找。姑娘说,你带我去吃东西,我就把我给你。我说,我把我给你,你带我去找东西吃。她说,你是男人,身强体壮却没一点出息,这点小事都干不成,还想干什么?我说,饿得心慌,什么也干不了。她说,没前途。
还想和姑娘扯几句,却在人流的作用下乱蹿。
抢车运动还在继续,不过抢人的运动更厉害了,因为人们可以为一块面包不惜让鲜血直流。面包是有的,只是人太多,所以要抢,而大部分人只能咽着口水观看,力图维持秩序的官兵们也在看。
卡车那里是没有前途的,食物早晚被抢光耗光,而最大的危险问题——河水暴涨,必将再次成为人群活跃的动力。
不知不觉,深入了人群,随波逐流很危险,于是逆流而行,朝边缘运动,但愿在那里能自在地呼吸。拼命挤到边缘,才发现所有的空气都是一样的滋味。突然,一个沧桑的声音说:小伙子,加入我们丐帮吧,不愁吃不愁穿,还能自由走天下,很有前途的。我抬起头,看见一个老头背靠柱子,盘腿而坐,脸上开着花似的,不过是被严重污染的花。他继续说,还有女人哟。我好不容易喘过气,问道,你真是丐帮,有没有打狗棒?老头大笑道,丐帮弟子千千万,用口水就能淹死一群狗,还拿打狗棒干嘛?我环顾左右,好心劝道,这地方不适合你,看这架势,谁有心思管你?老头说,没人管才好,昨晚我们十好几个兄弟烤了两只大狗,吃得我撑啊。我说,我饿得快不行了,您老行行好,施舍一点给我。老头笑道,你这个小伙子真没眼力,我可是叫花子,你还好意思开口叫我给你吃的?我赔笑道,您老是前辈,万一我加入你们,你可要罩着我。老头说,那是当然,你小子眼珠都绿了,肯定是饿的,不过我没有东西给你,昨晚吃狗肉是在梦里,所以我也很饿。我说,没关系,先不说吃的,等我发达了,保准管够。老头笑道,不错,仗义,老头先记下了,你是不是在找人啊?我说,对啊,找六个人。老头说,这里的人成千上万,何止六个?我说,我找不到我的韩启茗了。老头问是不是在找媳妇,我说韩启茗是我女友。他不慌不忙站起来:饿着肚子可不行,找人需要力气,老头带你去找东西吃,然后再找你媳妇。我没有答应,却跟在了他身后。他一瘸一拐,我随之一瘸一拐。
我和老头渐渐远离人群,穿过两条巷子,闯进一幢危楼。楼很新,很高,如果塌下来,我们必定要成为烈士。房间阴暗潮湿,我察觉出一丝恐怖。天光从破窗挤进来,落到墙面上。墙是新墙,还未粉刷。老头说:不用怕,这是我家的新房子,没有完工,地震后就停工了。我们一家人才搬进来,家具都没有。我老婆孩子在里屋睡觉,动作可要轻,不能吵醒他们。来吧,小伙子,给你馒头。一团雪白在黑暗中开放,我看不清老头,只能凭感觉伸出双手。突然,老头大笑,雪白消失了,地动楼摇,我抱头鼠窜,却动弹不得……
“醒醒……你这是……喂……小鱼……”
努力睁开眼睛,第一时间发现韩启茗,然后是文豪他们以及我的书包。
“我的书包怎么会在你们手上?”
“捡的,可东西都没了。”
“哦。”我拍几下昏沉的脑袋说,“不要紧,只剩两根火腿。”
“你怎么会晕倒在地上?我们到处找你。”
“不知道啊,记得我四处找你们,找着……唉,现在没事了。”
文豪和不为扶我起来。环顾四周,不见那个老头,只见更加汹涌的人群。
我带他们拐过两条巷子,看见一个店铺,红字夺目——刘记百货。钻过半开半合的卷闸门,混乱的场面让我们有些失望。不见百货,只剩一些和饥饿没有直接关系的东西,锅碗瓢盆和食盐等。但钢锅和食盐对进山很有用,于是我昧着良心把它们塞进了书包。
这个路口像瓶颈一样控制着山与镇的出入,是咽喉。北山的状态接近原始,所以政府在路口设下一道关卡,企图制止雨镇人民进山伐木。事实上,英勇的雨镇人民经常进山,伐木更是常有的事。
铁门紧锁,但关卡不复存,门卫室里空无一人。据说关卡早就无人把守,是个摆设,在那吓唬胆小的雨镇人民。事实也如此,推门视之,可见几堆粪便,原来门卫室已成公厕。
捂住嘴鼻,小心通过。
身后传来呐喊:喂,你们进去干嘛,那边可危险了,朝市区逃命才安全。
若能从东面逃出去,广场上就不会有那么多人了,并且市区比雨镇高不了多少。同为低洼地势,也将同为海底世界。
关卡的另一边地势开阔,纵横几公里,是近几年的人造林。树木才褪去苗的稚嫩,有的是常青树,有的挂着枯叶。由于走的人不多,路不像路。我们在草丛中前行,不久便汗如雨流,于是休息。不闻雨镇的喧嚣,不见雨镇的杂乱,只闻急促的呼吸,只见迷乱的杂草。
“雨镇会不会就这样完了?”
“差不多完了,众生平等,水葬归西。”
“就这样走了,不厚道啊。该给群众一个交代。”
“你算个球?群众自有主张,政府都不好使。”
“雨镇就这样完了,真的好难过。”
“完不了,有强大的党和政府,说不定能让尸体复活。”
“别扯了,抓紧时间休息,养足精神好赶路。”
林雨儿抱膝而坐,目光呆滞。不为在一旁开涮,却不见阴郁的脸上开花。自从杜海秋远赴日本而少有音讯,甚至没有,不为的生活就变了个样,但在一次酒醉后想通一个道理:远观不如近玩。为了让生活再变一个样,不为在一个晴天约林雨儿赏月。那天农历十五,天气预报说多云转晴。林雨儿居然答应了。不为心花怒放,在校园里找到一块清静地,恭候美人驾到,却候来了雨。不为边跑边骂,把老天爷操得体无完肤。然后在手机里说,十六的月亮更圆,明晚我们一起赏月。林雨儿又应下。不料十六那日雨下个不停,十七照旧,接着阴雨数日,不为赏月的雅兴因此而发霉,最后发酵成酒精。恍惚中,杜海秋的可爱模样冒了出来,因此,不为自责数日,感觉对不起杜海秋。可当他看到林雨儿的娇羞摸样,又把杜海秋给忘了。可谓是吃着中国的,偶尔念着日本的。
山高我小,感觉大地翻卷过来,伙同云层,给我一脑厚重。
文豪是个情种,对李菲菲更是痴情,就算在外面结交一个对他敞开所有的女孩,只要李菲菲同意,他就会转变爱情的矛头,直指这个梦中情人。不知什么原因,那个敞开的女孩和文豪搅在了一起。文豪说,在没有李菲菲的岁月里,我只好和她在一起。我表示同情。文豪又说,在那段堕落的岁月里,我不仅糟蹋粮食还糟蹋灵魂。但他没有糟蹋良家妇女。那个女孩叫什么,不清楚,长什么样,也不清楚,因为我和不为与她的一面之缘发生在一个无星无月的黑夜。她来找文豪,据说是蹲点式寻找,蹲了好几天,要是蹲厕所,说不定能创下一个吉尼斯纪录。女孩把什么都给了文豪,文豪给她几张大钞却舍不得给电话号码。从这件事可看出,文豪的头脑不够经济,几百块可以办一堆电话卡,其购买力足以弥补换号码带来的麻烦。女孩好不容易逮住文豪,一见面就上眼泪,搞得我和不为很想找块黑布来彻底抹去眼前暗淡的光线。当时,我们到校外吃宵夜,不想刚出大门就碰上这么一位女神。文豪和他的女神交流,我和不为落荒而逃,生怕路人误认为我们以多欺少。后来文豪感叹,执着啊,路漫漫其修远兮,我要躲到哪里才能逃过此劫!我安慰说,偷人是可以的,偷心就不明智了。不为说,别人处处留情处处香,你小子处处留麻烦。文豪怕麻烦,更怕女孩搅浑他的一汪清水,可又不能把人家怎样,所以还得抽时间去陪,这一陪就是几十天。以文豪的话说,在那段更加堕落的岁月里,他堕落,女孩堕胎,把生活推向高潮的同时又把生活推进低谷。后来,女孩找到一个更有才的男友,把文豪给扔了。文豪因此大醉,本想好好对她,谁曾想女孩在他这里活腻了,要到别处寻找新鲜的活法。据说女孩的新男友在报社工作,成天和文字纠缠,并在不知名的报刊上发表过许多无人问津的文章,其头衔可以落成一篇说明文。其实,文豪还是不错的,完成两部长篇,只是未曾发表,而头衔除了籍贯之外,没什么值得张扬的,所以女孩对他冷眼相看,对新男友刮目相看。自此,在文豪的爱情世界里,只剩下李菲菲一个。而李菲菲痛改“迷死你”的做派,和第八任男友分手后保持着单身。文豪得知此事,再度向她发起进攻,却遭到回绝。回绝不要紧,时间可以证明一切,这便是文豪的自信。
自地震那天起,二人就形影不离。当然,主动者是文豪,而李菲菲总不至于冷落稀有的患难之交。
辛然不仅爱说,更爱笑,和韩启茗缠在一起。韩启茗似乎乐意这般,故意冷落我。五个冷夜都熬过了,这点冷不在话下。
行至开阔地中央,有一点居高临下的感觉。雨镇的小河早已肥胖,从一根豆芽长成一根大葱,而这根大葱正一点点吞没沿河两岸,想必过不了今晚,街道以及广场就会被淹没。
河面泛起白光,对无水区域心怀不轨。
“怎么会这样?”辛然呜咽起来。韩启茗借出肩膀,以作安慰。
“这是咋了?说下雨就下雨。谁欺负你了?文哥替你做主。”
“你小子别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不为说。
“天使,你这一哭,我们就得遭殃了,还是收起来的好。”
“我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是志愿者。”
“哦,志愿者。好同志啊,高觉悟。入党了没有?”
“语气能不能好点?这一路上,没少欺负人家。”韩启茗鸣不平。
辛然是李当然的妹妹,真名叫李欣然,不得已给我们一个善意的谎言。李家几代为农,到李当然父亲这一辈终于如愿进了城,可城里的生活不好惹,有时,外来人根本惹不起,所以几年后举家回乡。原来的房子早已卖给了别人,可别人在政府的感召下献出了那块宝地,因此李家打算买回老房子的愿望破灭了,只好另寻地盘盖房子。家境不好,年岁不顺,父母把幼女李欣然过继给没有子嗣的姨妈家,易名为辛然,一来可以减轻家庭负担,二来可以避免计划生育罚款,三来能够给姨妈家增添家庭欢乐,总之好处成堆。李欣然健康快乐成长,后来考上了医科大学。再后来,她在网上发现哥哥的死讯,此次来雨镇,只为收尸,没想到雨镇乱了,政府人员都躲了起来。当天晚上,住在致远楼,得知哥哥已成灰,瞬间哭成泪人,眼都肿了。打算第二天去火葬场收灰,可大地在凌晨怒了,所以未能如愿。李欣然是个好同志,自愿加入医疗队,化悲痛为力量,始终在一线奋战,直到松散的组织无意中把她抛弃。
“李当然很勇敢,是这个时代的勇士。若你不嫌弃,韩启茗以后就是你的嫂子,她会疼你的。”我怀着悲痛的心情说。
“江小鱼!你这什么话!”韩启茗怒气上脸。
“今后我就是她哥,你不是她嫂子,是什么?不过我远不如李当然勇敢。”
韩启茗欲言又止。
“对,我们都是你哥,我们要向你哥学习。”文豪说。
“是哥不假,学习就不用了吧。”不为说。
“学习大不畏的精神。”
“你们不要安慰我,事情都发生了,我会好好过的。我哥的脾气我了解,他决定的事没人能够改变。”
“他的离去对他而言该是重大的解脱,活着没劲就选择死亡。”
“江小鱼,有你这样安慰人的吗?”韩启茗责问。
“韩姐,他说得没错,是这样的。”
其实,李当然是个不错的人,不过凡事爱较真,尤其面对一些不可能有定论的问题,面红脖子粗也要争。在这个较假的年代,较真的人容易受伤,一旦伤痛成灾,事情就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绝境。李当然便是脱离人间绝境而奔赴另一片广阔。确实蛮广阔的,说不定整个新湖泊都有他的痕迹,甚至天空。
我们在茂林边惊飞一群鸟,看不清它们的模样,不知它们的名字,只听见长鸣,感觉一阵飞翔。登山和飞翔一样,都是不错的运动,可我们这些素质低下的运动员面面相觑了。
林雨儿最先诉苦,接着是李菲菲,然后是欣然和韩启茗,她们不想在林子里成为野人。男同志很犹豫,如果她们成了野生动物,岂不是给人类进化史抹黑么?不为要求在茂林边搭个窝棚什么的将就过一晚;文豪和我的想法是,尽量朝高处爬,高处不胜寒,但安全。那根“大葱”让人不寒而栗,万一半夜摸上来,会把我们变成水底动物的。野人和水人相比,前者更易让人接受。所以爬得越高越好,最好能飞上天。大伙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道理。
林子大了,什么路都有,即什么路都没有。
大约两小时后,我们陷入了困境。周围的情形雷同,迷宫一样分不清南北。按理说,往高处走就不会迷路,可我们不小心闯进了一片地势低洼的怪异树林。起初,我以为从低处往高处爬,就是进步,可没想到,半小时的努力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归了零。文豪在树皮上发现了刀子的痕迹。他喜欢用瑞士军刀在物体上刻画,“文豪在此”“文天豪到此一游”等。只见他拉长脸,面如死灰。我问怎么了,他指给我看,我不以为然,两手一挥。文豪挤出一句:这是我刻的。我的脸顿时长了灰了,确实有个“文”。有人问怎么回事,文豪重复道:这是我刻的,半小时前。他特意看一眼手表。欣然夺过军刀:我也要留下一个名。见我们如死灰,几秒后,跟着死灰了。因此,我的“领导”地位遭到了严重削弱。大伙商量如何是好,我冷到一旁,不好意思行使发言权。商议后,由文豪带队。他用军刀在树皮上留下记号,希望这样就可以找到出路。又浪费半个小时,再作商议,由不为带队。
林雨儿呜呜咽咽:回去吧,我好怕。不为第一个答应,我和文豪保持沉默,可怎样才能回去呢?不为肩负重任,豪言道:沿路返回。于是,在他的带领下,我们把时间拖进了黑夜。黑夜最先从心里散发出来,然后在山林里弥漫。我们坐到地上,如丧家之犬,各自的表情渐渐模糊了。想必,周围的树皮已经伤痕累累。
欣然以爽朗的笑声打破了沉默:在这里过夜。我们无话可说。她说,该吃东西了。饥饿席卷而来。男同志解下书包,归拢食物,五桶泡面,四个面包,三包豆腐干,两袋土豆丝,一瓶两升矿泉水。而眼下,没有开水,所以只能把泡面当干脆面吃。文豪的手表显示六点一刻,而周围已经黑了。
女同志吃东西,男同志捡干柴。不久,火堆燃了起来。
她们分食一个面包和一包豆腐干。剩下的交由我们处理,不知明天会怎样,所以没敢多吃,三人分一个面包和一包豆腐干。
火光在山林中画出一个圈,我们在地上画出另一个圈。
林子突然静如死水,好似除了那些惊飞的鸟雀,就无别的动物。火光照在脸上。不知该以怎样的表情才是最好的表达。火焰矮了下去,有人添一把干柴,火焰高蹿,我们又静了下来。明天会怎样,我们很少关注的问题,眼下却要认真掂量。
林雨儿靠在不为膝上,一动不动。李菲菲和文豪并肩而坐,各自的手指在火光中紧扣。欣然紧挨韩启茗,韩启茗离我一步之遥。我捏着最后一根烟,不得不掂量燃烧的结局。灰烬是不好的,连个想头都没有,于是把它装进口袋,强忍神经的折磨。可忍了半天,不见风平浪静,于是摸出香烟,立即点燃,快速抽一口,慢慢享受起来。韩启茗白我一眼,欣然跟着看我一眼。出于礼貌,我回看一眼:要戒了,所以抓紧时间抽几口。韩启茗不屑一顾。欣然在一旁偷笑。
“说起戒烟,江兄可有一段历史。好像是今年初夏,许多花都开了,飞禽走兽开始大量活动。他拎一袋木糖醇回宿舍,共六瓶,郑重宣布戒烟。我们顿时纳闷,木糖醇和戒烟到底有何瓜葛。他却说,嚼木糖醇能戒烟。不过他后来透露,是韩启茗的注意。我们也就明白了。”
“戒烟不成,我们却很享受。整天嚼木糖醇。”不为补充说。
“江兄忍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午饭后,终于忍无可忍,闪电般买回一包烟,并叮嘱我们不要给韩启茗打小报告。你们是不知道啊,在这三天里,他是如何熬过来的,而我们一边享受一边遭罪。江兄把木糖醇当瓜子嗑,还要求我们分担重任,豪爽分发,口中的未吐,手上又来了。最严重的情况发生在第三天,烟瘾像虫子一样搞得江兄手舞足蹈,说什么也坐不住,于是发动我们斗地主。谁输谁嚼木糖醇,不准吐,谁吐谁请客吃饭。江兄是高手,我和不为哪里是对手,可我们的手气不错,与他的好技术抗衡,到后来三败俱伤,每张脸都鼓了起来。很难受,于是达成默契,同时吐。”
“我好心买给江小鱼,你们居然这样!”
“简直就是浪费嘛,浪费好可耻。”
“我可没有浪费,粒粒皆辛苦嘛,所以每一粒木糖醇都和口腔打了交道,所以浪费不成立。第二天去找韩启茗,说话的时候,感觉嘴里堵着一个皮球,她说我在敷衍,其实是有苦难言。唉。”
“唉你个头!后来我才明白,有些人已无药可救。”
“是啊,我在水里好好的,却被你拖上岸,有药也不能救了。”
韩启茗又送来白眼。
欣然说:你们两个冤家似的,上辈子肯定是一对好夫妻。
“这话什么意思啊?人家这辈子也是好夫妻。夫唱妇随哪。”
“对头,好得不得了,我不止一次祈祷他们垮台。羡慕啊。”
“唉,有你们这样的兄弟,我的幸福就像一潭死水。”
火焰又矮了下去,我添一把干柴,周围的光亮瞬间黯淡。对这突来的漆黑,我们束手无策,唯有等到火焰高升,心中才会再度敞亮。闲扯在漆黑中暂停,我们揪心等待成片的亮光。若怪异的叫声在这时入侵,我们多半是要就范的。
欣然说:好难熬啊,要不我们轮流讲故事?
“这个提议不错。”
“但不可以讲鬼故事。”
“哪有力气讲故事。”
“反正没事做,讲讲无妨。”
“省省吧,天亮还要赶路。”
“讲嘛,现在好无聊。”
文豪先讲: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五个和尚,四小一老。老和尚是老大,把持着庙,小和尚是老和尚的跟班,成天在老和尚的威严下把木鱼敲得咚咚响,而老和尚闭目养神最消遣。某日,小和尚全在半夜惊醒,四颗光头在漆黑中闪闪发亮。他们面面相觑,相互追问,终于其中一个开了口:我梦见一位长发女子。三个小和尚听后,浑身冒冷汗,开口的小和尚很不解。第二天早上,木鱼沉寂,老和尚饿着肚子,盘坐在蒲团上,面如止水。待小和尚起床,老和尚已化作一缕青烟飘走了。四个小和尚顿时没了主心骨,不知如何才好。第三天,道梦的小和尚决定留在寺庙,继承老和尚的衣钵。另三个小和尚相继离去,小庙一时间冷清了。离山的小和尚蓄发还俗,风雨无阻地寻找梦中人,不知不觉,耗尽几十年光阴,然后孤零零地先后回山。一个小和尚在庙前迎接三个老头,合掌道:师兄,你们终于回来了。三个老头痛哭流涕,抢着说:悔不当初啊!小和尚接着说:我也很后悔。数日后,一个小和尚和三个老和尚又做梦了,同样梦到一位长发女子,但第二天,他们一起把木鱼敲响。
“没了?”
“没了。”
“没听懂,就你会瞎编。”
“讲故事本来就是瞎编。”
“有那么一点意思。”
“其实,小和尚们梦到一个没脸的长发女子。”
“啊!”
“文哥,看你身后,来啦!”
文豪特意扭头一看,微笑说,心中自有一个安乐。
天未亮,故事还要继续。欣然抢着讲:故事发生在一所大学。一个女孩不小心爱上了一个帅男孩,而那个男孩早已有一个花一样的女友。瓜子脸,浓眉细眼,樱桃小嘴,人见人爱。女孩不服气,以为自己比男孩的女友美丽,于是逢人就问自己漂不漂亮,同学老师都夸她是校园里最美的人,可她总觉得别人在骗她,并且男孩不为所动,所以她终日寡欢。不过执着的她还是开口表白了,却遭到男孩拒绝,理由是,你不是最美的人。女孩听后,心花怒放,因为她觉得成为学校最美的人就可以和男孩在一起,于是全身心投入到学校的选秀赛,用尽各种手段,终究在决赛中击败男孩的女友成为最美的人。不幸的是,男孩把掌声和鲜花献给了女友,女孩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再度郁郁寡欢。女孩不再打扮,任头发凌乱,几天不洗澡,却还要问别人自己是不是最美的人,老师同学很同情,都说她最美,甚至可以竞选全球小姐。女孩不信,终于走到极端,扬言要殉情,果然在一个美好的中午,她爬上了楼顶,向世界宣布,我要跳楼。围观的人很多,但多数人不想看见悲剧发生,尤其暗恋女孩的胖男孩急得火烧眉毛。男孩当众表示要一辈子对女孩好,女孩摇头说,胖有错吗,都成了最美的人,他为什么狠心不要我,我哪里不好了,我可是最美的人。声泪俱下。胖男孩心急如焚,冲上去抱住女孩,没想到重心不稳,两个人一起滚落下楼,幸亏营救人员早已在楼下铺好气垫,否则就悲剧了。
“言情高手啊。”
“后来呢?”
“后来嘛,两人成了一对。”
“欣然,这不会是你的自传吧?”
“你!你敢说我胖!滚一边去。哼。”
“不是胖,是丰满,杨贵妃也不过你这身材。”
“我呸,杨玉环能和我比吗?”
“那倒是,你是新时代女性,旧时代的肯定比不了,缺乏营养嘛。”
“韩姐,听听他的语气,坏透了,你可要管管。”
“他的臭嘴,谁稀罕管。”
管来管去,很烦的,顺其自然才好。干柴不多了,这夜的温暖恐怕维持不了多久。不为建议闭嘴休息,我同意,欣然可不干,说我们不厚道。我叫她去弄干柴,她撅嘴说,苦力是男人的事,男人必须负责。我们倒是想负责,可不敢哪,一旦走出火光画出的圈子,就伸手不见五指,万一摸到一具窟窿,不惊醒山林里所有的动物才怪,要是善良的动物还好,万一碰到不友好的,该如何是好。大伙的默契是,坐在原地最安全。
“文豪,几点了?”
“我看看。哟,十点。”
“怎么才十点?”
“时间是公平的,我们对待时间的心态是复杂的。”
“熬呀熬,熬成麦芽糖。”
“快讲故事,赶快,到谁了?江小鱼,到你了。”欣然指向我。
“我?听还可以,讲就免了。嘿嘿。”
“他讲?算了吧,耳朵可关不了。”
“韩姐,怎么了?”
“江小鱼只会讲下流的故事。”
“对对对,下流,很下流,不堪入耳的那种,你怕不怕?”
“我才不怕呢,你赶快讲。”
众人起哄,我推脱不过,只好瞎掰了。
“是你们要求的,我可要讲了。嗯,嗯。话说虱子酒瘾发作,头上的虱子和脚上的虱子相约在主人的头上喝酒,顺便听风赏月。不料,赶上主人行房事,脚上的虱子被堵在半途,观望许久才得以通行。爬到头顶,头虱问足虱,你怎么搞的,现在才到?足虱回答:别提了,实在倒霉。在黑松林碰到一个怪异的和尚,变幻莫测,把我给吸引住了。起初,那个和尚软趴趴的,垂头丧气,患了重病一般;不久,毅然抬头,坚挺无比,竟像那练就行家功夫的少林和尚,我顿生诧异,驻足再望;那家伙出入自由,无所顾忌,像个当家的和尚,突然,呕吐一通,又像个醉酒的和尚。头虱好奇问道:究竟是个什么和尚?足虱寻思良久回道:后来,那个家伙背着包袱而走,该是个游方和尚。报告完毕。”
“真下流。”
“这可是从书上读来的,不能怪我啊。”
“还是经典呢。”
“你们两个一丘之貉。”
“很好,很好,再来一个。”
“算了吧,好不容易逼出这么一段,下流可以,不可再下流。”
“我也读过《笑林广记》,献丑来一个,怎么样?”
“不许下流。”
不为讲道:古时有个懒汉,在一个早上被饿醒,无奈家中没有米粮,只好以糟糠充饥,然后仰天大笑出门。懒汉喜欢串门,被一大户人家留下吃早饭,懒汉说,刚吃了狗肉,撑得慌,饭是吃不下了,倒是可以喝两杯酒。于是开怀畅饮起来,几杯下肚,懒汉呕吐不止,把糠给吐了出来。主人大吃一惊,问为何吐糠,懒汉灵机一动,镇定回道,我确实吃了不少狗肉,想必是狗吃了糠的缘故。
众人大笑。黑夜像只怪物,对我们虎视眈眈。
火光全无,伸出手,不见指头,却有冰凉的东西落在手心上,该是起夜的鸟随意屙下的屎。正欲翻转手掌,神经又传来冰凉,两手都遭了殃,树上该有多少鸟啊,竟在深夜不睡觉而随地乱“吐”。可鸟粪该有一定的黏稠性,怎么如此清淡,莫非断粮了?缩回手掌,想以嗅觉来判断,却惨遭痛击,好大一滴鸟粪正中额头,并殃及鼻梁。奇怪,没有臭味,难道是水?
“下雨啦!”我大声疾呼,顺手摇醒韩启茗。
慌乱顿起。
扒开火堆,尚有微弱的火星子。大伙借助微光,收拾东西。收拾妥当,却不知如何是好。没有雨衣,没有雨具。
“怎么办?雨好像越来越大。”
确实,山林里的响声在加大,渐渐复杂起来。
“找地方避雨才是上策。赶快走啊!”
“说得轻巧,往哪走?”
“找大树。”
“周围都是大树,可雨还是来了。”
“怎么办啊?快湿了。”
慌乱剧增。
微弱的火星彻底覆灭。现实黑如浓墨。我打燃火机,看见六张焦虑的脸。不为打开手机,驱赶潮湿的漆黑。他用的是超级待机王,几天下来,电量有余,但任凭如何招摇,就是收不到信号。待机王非浪得虚名,此时此景,用作手电,其价值得以再现。
突然,欣然大叫,其余女同志跟着大叫。
“怎么了?!”
“地上有东西在动!”声音近在耳边,因为她的手在我腰上。
不为放开林雨儿,蹲下身体,借光察看。
“不好,山水来了。”
“接着就是山洪,这下完了。”
“这里地势低洼,四周的水要到这里开会,惨了,惨了。”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你倒是说怎么办啊?”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
“怎么爬?就是因为迷路才在这里落脚!”
“让我想想。”思维飞奔,还好神经没有错乱,“找到最大最急的山水,逆流而上,或许就是出路。”
“什么逻辑啊?!”
“别管了,分头找,赶快。”
只能分两头,因为只有一个火机和一个有电的手机。用正常手段解决不了问题,只好凭感觉为之。我的办法不是好办法,可他们没有办法,宁滥勿缺。队伍分成两拨,一拨由不为带队,一拨由我带队。
找准激流,逆向而上。
我拉着韩启茗,韩启茗拉着欣然,摸着树干爬山。
不久,怨声如雨磅礴。
“江小鱼,你带的什么路嘛?鞋都湿透了。”
其实,我的下半身早已湿透,而火机大有罢工的趋势。
“韩姐,好滑啊,什么路嘛?会不会搞错了?”
“鬼晓得姓江的家伙是怎样想的!”
“韩姐,别说鬼,我怕。”
“省点力气好不好?我的手都快断了。”
“这是条不归路,恨你,恨你,让我们跟着受折磨。”
雨水在我们的身体上开大会。浑身冰凉。
泥水成灾,每一步都是一个创举。
只要你坚信,希望就在前方。如果前方有希望,信不信无妨。
我停下喘气,后边问怎么了,我说休息。火机已罢工,前方漆黑一团。以爬山的姿势迈步,却感觉身体有点倾斜,又迈一步,似乎很平坦,再迈一步,真的很平坦,为进一步摸索,我叫韩启茗松手,她不肯,问是不是不要她了,我安慰说,这辈子只要韩启茗一个。她不舍地松手。大步向前,确实平坦,头上没有雨,真想叩谢老天爷,可不知天在何方。转身“救”出韩启茗和欣然,我朝微光大喊:这里没有雨,速速上来!微光回答:果真?!马上到位!
“小鱼,我们真的有救了吗?”
“小鱼哥哥,我们安全了吗?”
“不要激动,千万不要激动。起码可以在这里避雨。早说过,跟江小鱼混,保准错不了,错不了。”感谢大地没有过于“平庸”。
“嗯。要是有火就好了,好冷啊。”
“放心,火一定会有的。”
他们爬到后,瘫坐在地,害怕失去什么似的。不为把手机递给我说,快没电了。我接过手机,看了看,这个砖头王能在雨中坚挺这么长时间,实属不易。在微光的指引下,我小心迈步,一点暖意迎面扑来,初步估计是个山洞,谢不着天也要谢地。迈几步,并无障碍,该是一个足以容下我们的山洞。右转,迈几步,碰到一些物体,伸腿试探,欣喜若狂,是干柴。我喊道,摸过来,是个山洞,还有干柴。此刻此景,面包的诱惑都不及干柴,大伙沸腾了。
我回转身,看见几张模糊的脸,满是泥水。
“生火,生火……”韩启茗扯出一串喷嚏。接着传染给林雨儿。
“稍安勿躁,干柴有了,绝对少不了烈火。”我把手机还给不为,摸出火机。自信过头,嘀嗒数声,不见火机喷出火焰。
“怎么了?”
“打不燃。”
“有没有备用的?”
“有啊,前天被你扔水里了。”
“噢。你该多备用几个嘛。”
“又不是开店。”我一直在努力。
大伙在黑暗中揪心等待。不为把手机凑过来问,看看是不是没气了?我仔细观看,还有一半,可就是打不燃。
“你怎么搞的?把火机弄湿了。”
“韩大小姐,我也不想啊,全身都湿了,火机能不湿吗?”
“你就不能好好地保护救命的火种啊?”
“别怨了,让他专心打火。”
嘀嗒,嘀嗒,嘀嗒……机鸣洞更幽。
“有谁没有湿透?”
无人回应。
“不为,摸过去看看还有没有别的。”
不为收到指令,摸了过去。不久,传来叫声:哇!
这边齐问,怎么了?那边回答:稻草,救命的稻草!
微光在黑暗中晃动。不为紧握一把稻草而回,发出可贵的笑声。我夺过稻草,揉成一团,把火机裹在中心,使劲揉搓,大口哈气,希望这样能唤醒这个沉睡的家伙。宝贝,你可要争气,否则就要壮烈。我蹲下身体,从稻草团里摸出火机,深呼吸,大口哈气,嘀嗒,嘀嗒,嘀嗒,嘀嗒,间隔不少于一秒,担心手一松就错过新生的火苗,第五下,火苗诞生,仿佛一个通体透明的新生儿端坐在火机口。我摁住气阀,大气不敢喘一口。稻草与火焰亲密接触,催生一团火,接着是一片。山洞立刻亮开了。不为冲向稻草,迅速弄回一捆。
一阵忙活,干柴烈火。
山洞不小,比一套经济适用房还大,约有三米高。洞顶有烟熏的痕迹,地面有个脚掌大小的火坑。洞墙下堆放着干柴、稻草和松树叶。
我们站成圈,烘烤衣服,面露喜色。文豪的手表显示,凌晨一点。
“这样能烤干吗?里面全湿了。”
“慢慢烤,红薯就是这样熟的。”
“确实难干,总不至于脱光衣服烤吧?”
“当然可以脱。”我脱下外套和薄毛衣,准备脱内衣。
“不准耍流氓。”
“男生可以脱,女生怎么办?”
“脱呗,最好跳个脱衣舞。”
“不行!岂不便宜了你们!?”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不要怕,我们是良民。”
“要不给你们弄道屏风?各自为烤。”
“好啊,好啊,快点弄。”
“说得轻巧,有冷风,没屏风。这是荒郊野岭,不是酒店宾馆。”
“真的很难受,你们赶快想办法,否则不理你们了。”
“撒娇是没用的。”
“江小鱼,你肯定有办法。”韩启茗大眼瞪我。
“办法倒是有,万一露光,可别怪我们眼馋。”
“你们敢!”女同志异口同声。
脱掉外套和鞋,赤脚作业。从废柴堆里挑出两根粗大带枝丫的良柴,以及一根瘦长光滑的竹竿,用作屏风的支架和横梁。地表是松软的泥土,可用尽力气也无法钻出一个能固定大柴的坑来,因为碰上了硬土。男同志有点气馁。女同志在一旁打气,献言献策,用刀对付硬土。文豪迟疑一阵,痛心把刀插了下去。军刀对付硬土,有余,可才刨出一点土就遇上了岩石,岩石不好惹,军刀立马失去锋芒,刀尖卷了。顿时黯然。黯然之余,目光横扫稻草和废柴。我大喊,有了。女同志跟着兴奋。用稻草结绳,将废柴扎成捆,也就不废了。很快,两捆废柴各司其职,支撑大柴,再将竹竿架在大柴的枝丫间,屏风的骨干就出来了,又置两捆废柴于竹竿下方,再添数根小柴支撑,便有了三角支架的稳靠。女同志把我们的外套挂到支架上,一道简易的屏风落成了。然后,再燃一堆火,铺一块稻草地毯,她们想怎么脱就怎么脱。女同志在里,我们在外,即便风来,也吹不到她们。
她们无忧无虑烘烤衣服和身体。
烤干衣服,才想起书包和食物。我的书包里只有食盐和钢锅。钢锅让我在爬山途中吃尽了苦头,数次想扔掉却舍不得。不为的书包里是泡面,可没有开水,形同摆设。两个面包和一袋豆腐干在文豪的书包里,面包挤成一团。土豆丝在故事会上被耗尽,半瓶矿泉水在行军途中滚下了山坡。我们皱紧眉头,不知明天如何是好。
天空很黑,雨声磅礴。好想抽根烟。不为把收音机烤干后,取出电池,烤了一阵,用牙狠咬,然后还给收音机。按几下电源键,却没有声音。反复无声。文豪用卷口的军刀清理手上的泥土。
“要是有个火锅该多好啊,大吃一顿。”
“要是能洗个澡该多舒服啊!”
“有家酒吧多好啊,喝酒唱歌,然后是有家妓院就更好了。”
“小点声。不过全是扯淡。”
“弄水洗脸才是重要的,不能不要脸。”我站起来,拿上钢锅,朝洞口走去。洞口较低,还好地面朝洞口倾斜。漆黑阻挡视线,雨声掩人耳目。不知那根“大葱”涨成什么样了。山水太浑浊,只好握着钢锅的手把接收雨水,雨水不像自来水,半天装不满。手臂酸痛,不为换下我。我放下手臂,一边放松,一边寻找像样的石头,因为我想搭一个灶,半天未果。不为咬牙接满一锅水,不如矿泉水干净,但用来洗脸还是可以的。用军刀刨出一个小灶不是没有可能,但时间是个大问题,再说之前的尝试已证明军刀的前途难以预料,总不能刨遍整个山洞而找到不知存在与否的突破口。于是用一根细小结实的废柴穿过钢锅的耳朵,我和不为抬之,文豪抬手把,三角鼎立,悬锅于火焰之上,也就有了小灶的功效。还是个活动小灶,处处以外焰加热,很快,水面冒出气泡。
女同志比较麻烦,还在烤,男同志用了第一锅热水。没有脸盆,钢锅委屈代之。用热水前,跑到洞口以冰雨洗手,胡乱抹一把脸,然后才用热水,可热水还是没有逃脱严重浑浊的噩运,浑水成乌水。接着,第二锅雨水上灶。
“你们还要不要脸啊?水快热了。”
里边说:你们才不要脸!马上就好。
热水下灶,欣然和李菲菲先走出屏风洗脸。脸上,泥水的痕迹很明显。热水成浑水,浑水成乌水。洗完脸,二人坐到我们之前铺好的稻草地毯上,专心观看人体灶的工作流程。李菲菲沉默少语,欣然像麻雀一样聒噪不休。“你们好厉害啊。”“你们辛苦了!”等,最后一句是“我好饿啊”。我建议先喝点水安慰一下肠胃,她撅嘴说,你没安好心。我说,等等吧,天就快亮了。她点头,“嗯”一声。
第三锅热水被用后,文豪的手表显示,凌晨三点。
“都饿了吧?”我问。
“饿得口水直流。”
“眼睛都冒绿星了。”
“饿得前心贴后背。”
“有一点点饿。”
“好想吃辣。”
“等会儿,大家就能吃香的喝辣的。”
“别说得好听,勾我馋虫。”
“你不会是想打泡面的注意吧?”
“对啊,不可以吗?”
“明天怎么办?再说了,没开水,拿什么泡?”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现在大家都饿了。至于开水嘛,有火有锅有水……”
“不会用雨水烧开水泡面吧?”
“是啊,不行么?”
“我不吃。雨那么脏,说什么也不吃。”
女同志纷纷摇头。我站起来,操起钢锅,走向洞口。
“不干不净,吃了不生病。”我说。
“不吃,不吃,坚决不吃!”
不吃是种态度,但我想,等等还会抢着吃,此乃自信。饥饿才是人类最大的威胁,地震算不上。
不久,雨水在锅里翻滚。
有人问,这能吃吗,我用行动回答,能。面桶有些湿,摸上去略带柔和。如果一口气干掉几桶,就是饭桶,不干为好,所以在那段行方便的大学岁月里,我每顿最多吃两桶方便面。面有些潮,但应该没有变质,还能吃,能吃就好,起码胜过冷漠的残羹剩饭。不过,饿急了,剩饭如佳肴。狗急跳墙,说明墙那边有好东西,所以饿急的人会放下面子这种虚东西。人家给你面子,是因为你吃饱了面;人家给你面,是因为你不需要面子。
撕开配料,闻一闻才投到桶里。冲入开水,香味立马升了起来。
在等待的几分钟里,不止我一人吞口水。
离开身体前,口水绝对是好东西,有时能止渴,有时能表达出内心对秀色和美色的渴求;离开身体后,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了,有时会惹祸,祸从口出与之无不关联,有时则显示你对别人的爱护有多少。所以,相濡以沫的人并不多见。
不相信祖国的雨水没有被污染,但相信祖国的雨水不含剧毒,所以我凶残地对待手上的泡面,热辣香俱全,忍不住要凶残一点。他们问感觉如何,回答很好,问有没有毒,我想了想说:这个问题要到你们饿死成骨才能给予答复。于是,他们六个分食剩下的四桶泡面。而我独霸一桶,看来占先机的人确有好处。
吃罢泡面,精神抖擞,不过困意在温饱解决后滋生得尤为明显。在大学的许多日子里,我们在黑灯瞎火中被迫上床,却久久难睡,此次则完全不同,睡意源自生理,来自灵魂。
相互依偎,关掉视线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