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连载】孤城(16~17)
作品名称:孤城 作者:戊子寒 发布时间:2013-03-24 12:39:58 字数:9896
16.
又一次饿醒,但不想起床,似乎没有阳光,还是躺着比较好,等太阳出来再作打算。时间过得很快。口水升级为充饥上品。我坐起来,看他俩什么状况,和我一样,在看。无需对话,六只眼睛同时转向桌上的食物,三桶泡面。
其实,已近十二点,难怪昨晚的食物消失了。
韩启茗她们的情况更不乐观,仅以饼干和牛奶充饥。
领导不在其位,老师不在教室,学生自然就在自己的位置,而可恨的是御膳房的厨子和员工们也失踪了。天下就要大乱似的。
从宿舍出来,一路冷清,和昨晚的格调完全不符。心中顿时乱了套。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散兵,不等我们开口,他便痛快直言:有人在政府那边闹事,赶快去看,好看得很。话毕,飞速而去。难怪会这样,想必事态像气球一样被人们吹大,越吹越大,把主场地吹到镇政府那边去了。雨镇的政府不可小觑,大楼盖得跟宫殿似的,说不定玉帝老儿来到人间一不留神就误认为是自己的行宫。
天空满云,灰白皆有。但云层遮不住天空的所有。天空好大,变幻无穷。云层毕竟不是钢板,是那样的飘浮。阳光时有时无,时强时弱。风大概还在某个遥远的山洞里睡觉。
走出校门才发现,这边的风景很好。
人们朝一个方向运动,估计这个炸弹性的消息早已传遍全镇甚至更广范围。政府是何等的权威,居然有刁民对政府的好房子痛下杀手,真是胆大妄为。而这种好机会,人们是不会错过的。边走边议,气氛活跃。不可否认,热闹是个好同志,人们因它聚到一起,各抒己见,彼此提高舆论水平,多多磨练,说不定就能成为大型媒体的主攻手,专攻厉害人物的要害,岂不快哉!
前路难行,只因人口太多。
我们来得太晚,毫无优势可言,唯有凭一身好本领方可扭转乾坤。好不容易挤得一席之地,外套都破了。举目望去,场面混乱,像一锅粥,一锅人头粥。
闹事者与手持家伙的制服隔一条警戒线,分立对峙,互不相让,毫无礼仪之邦的优良品质。闹事者身后云集庞大的围观群体,声音很多,很杂,很响,很亢奋。多数是年轻人,有不少小孩,全是伟人说的祖国的未来。几个小孩被推向警戒线,他们亦疯亦狂,朝制服狂扔乱七八糟的东西,矿泉水、砖块、石头和铁具等。多数砖块和石头应该来自附近的建筑工地。他们有备而来。每扔出一件,观众或欢呼或鼓掌,有人甚至为前方的“战士”提供物质支援。“战士”们来者不拒,一一捡起来,全部扔出去。好似一场激动人心的接力赛。制服不敢妄为,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下,是不能妄为的。他们要忍,咬牙承受,被历史标榜为公仆的他们必须具备强大的忍力,待到山花烂漫时,才有力可发。
几辆警车严重受损,只剩残败的躯壳,好似废弃已久的黑铁。尚有些许青烟在上面冉冉升空。几个初中生模样的闹事者跳上去,在上面跺脚,好似鞭尸。他们应该在享受自己的伟大,观众应该在钦佩他们的勇敢。无论何时何地,人们都不会忘记什么叫默契。即便是乌合之众也是需要默契的。默契是一张网,个体在网上形成结点,从而造就群体。换句话说,群体因默契而聚集。跺脚似乎不过瘾,几分钟后,他们跳回地面,还是地球比较安全。接着,冲向一群“同伙”,商量一阵,随即数十号人闪电般聚到一起。挥一挥手就是默契。
“兄弟们,冲啊!”
他们忍耐不住,要把制服冲毁。观众高呼,掌声雷动。有人带头,有人追随,然后搞出一番所谓的“大业”。他们都具有冒险精神。不过,这项“大业”的危险系数太高,已高到悲剧的程度,因为还有大爷,事件终会平息。观众与闹事者的距离很小,甚至谈不上距离,他们是亲近的、无间的,又是模糊不分的。界线的作用是将空间划分,当界线变得模糊,分界也就失去了原有的意义。所以,上百号人的力量很快得以汇聚,然后疯狂地向前冲锋。何苦呢,又不是向钱。
制服顶不住了,实在顶不住了,压力浩大,唯有不断后撤。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治不了你,我撤,还不行么?忍一时,至于风平浪静否,那是后话。
他们被迫退居二楼。一楼与二楼隔着一堵大铁门,就算身怀铁头功绝技也突破不了。因此,闹事者滞留在一楼,手脚并用,好似大闹天宫。他们点燃文件、沙发等易燃物。浓烟很快滚了出来。由警戒线保护的两辆高级警车未能幸免,被推到大厅门口。他们撬开油箱,找来破布和纸张做成火把,兴奋地点燃。浓烟抬头,久久盘旋。不知风的威力能否把它们吹散?
一辆消防车在人群中缓行。有人让道,有人不理。突然蹿出一帮人,把它团团围住,包饺子似的。他们是那样的充满力量,想必全是肌肉男。消防车被迫停下,消防兵呆了。拳脚如雨,说来就来。三个消防兵先后倒下,血洒一地。有的肌肉男见红,便收起了拳脚,可几个玩命的家伙仍不肯放过倒地的消防兵,又是一阵拳打脚踢。自以为消防兵不是肉做的。两个消防兵抱头护脸,另一个木块似的,任凭“雨点”来袭。这可不行,观众不答应。他们绝不容忍这样的好戏。人家都没了反应,你还禽兽一般发泄兽欲,实在过分。有人站出来,劝阻玩命青年。青年是演员,当然要忌怕观众的感受。表演者岂能对观众下手?若然,相当于抽自己的耳光,不过这个年代自抽的人似乎不少。
文豪想冲上去帮消防兵,不为一把拉住,低声说:你找死啊,他们全是黑社会,惹不起的!我说,旁观者默。不多时,两个消防兵爬起来,抹几下脸上的血迹,以无助而失望的眼神环顾四周,然后一左一右扶起人事不省的消防兵,一瘸一拐迈向医院。那颗满是血迹的脑袋垂掉在肩膀上,好似久旱的庄稼,毫无生气,不知能否在雨水到来时重现生机。人们纷纷让道,许多脸流露出悲悯的神色,有人悄悄帮一把。消防兵远去,人群合拢,热闹继续。
疯狂的人啊,闹事上瘾了。他们聚在一起,打了兴奋剂似的,力量倍增,几分钟后,消防车被他们或抬或推,弄到政府大楼门前。很快,消防车燃了起来,瓢泼大雨也浇不灭。掌声震天,欢呼雀跃。
热闹还要继续。
再看下去,不被报销,也会报废的,还是走为上。文豪和不为与我同感,因为这里的热闹已超越校园热闹的极限。后者因李当然而起勉强说得过去,前者和李当然似乎没有任何瓜葛。
雨镇是个不安分的镇。混乱已久,暴乱不足为怪。
我们在人群中寻找出口,好不容易功成身退。
学校门口,略显冷清,唯有千家丝开门营业。胡老板叼着烟,背手站在门口,专等我们出现似的。他那稀疏的头发好似生长在瘦石上的枯草,把小脑袋完全覆盖。三言两语后,他搬出三个塑料凳,叫我们坐。老虎和几个姐妹看热闹去了,他显得轻松自在,笑如春风。昨夜的惊恐已散,脸色略显红润。我们坐下,不知干什么,却见他搬出一张小方桌,我问何用,他说喝茶。这倒是一个不错的消遣。
铁观音,胡老板的宝贝疙瘩,一人一杯。
“记得你有一套茶具,何不拿出来让我们长长见识?”
“江老弟啊,别提了,前几天吵架,让老虎砸了,两千多块,眨眼工夫没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不为说:两千多,确实蛮可惜的,紫砂的吧?
“可不是嘛,那个臭婆娘懂个屁。”
文豪说:你老婆见不得你喝茶,因为她不喝茶。
“对啊,每次喝茶,她都要骂我,装什么狗屁高雅。”
“你们家这点破事都让你说烂了,看来,胡老板身处水深火热哪。”
“可不是嘛,要不是为了这个家,早把她给休了,敢和我拽,不找死么?”
我们笑而不语,他怕老婆是出了名的,此刻居然这般狂妄,真是重压之下必有勇夫。铁观音的味道有点浓,我不太喜欢,但眼下,能有茶喝实属万幸了。
耗了半小时,耗不下去了。
胡老板很想谈一下政府那边的事件,被我止住:莫谈国事。
我们没地方吃饭,泡面及其亲属成为了首选。差几块两百,胡老板笑了,大牙外露。
打道回府,文豪问,买这么多干嘛?我说,有备无患,把明天彻底睡掉。不为也表示不解,即便为了报答几杯铁观音,也不至于大动“干戈”。我说,短时间内不会过期,吃不完就高价出售,还可以赚点彩头。二人没了话。
晚上,得知韩启茗她们无恙,我们才安然。把音乐声调大,让外面的热闹去热闹,我们躲在房子里,不做被殃及的池鱼。
17.
摘下耳机,坐了起来。天应该亮了,可眼睛告诉我,天还没有亮。
“昨晚谁摇床了?文豪,是不是你?”
“肯定是他,老实交代,是不是又梦见迷死你了?”
“我倒是想摇,可没有啊,肯定是你俩耐不住了。”
“不对啊,几点了?”
“差一分八点。”
“八点整。”
“我的也是,可外面为何还这么暗?”
“奇怪啊,莫非天狗食日?”
“狗哪有这么好的胃口。不会,绝对不会。”
“出去看看。”
“赶紧看看。”
翻身下床,来到阳台。
视野中的景象让人难以承受,全身挂满巨大的问号和感叹号。浓烟在低空盘旋,能见度大打折扣,依稀可见绝览楼塌了,大学的雷峰塔居然全身压在围墙外的民房上,以前它很雄伟,现在阳痿了。图书馆没了,成为一片废墟,书和砖瓦该可以长相厮守了。老教学楼残缺一半,新教学楼似乎很坚挺,在昏暗中耸立。这里冒着烟,那里腾着尘。地震啦!在和平年代,只有大自然才有这样的手笔,那些闹事者的法力是很有限的。
“坏了,地震!”
“真他娘的见鬼!”
“坏了,坏了,会不会有余震?”
“谁知道,赶紧收拾东西。”
“都地震了,还收拾什么?”
“废什么话,快啊!”
“这么多东西,咋个收拾嘛?”
“主要是吃的,随便拿点用的,最好把厚衣服带上。”
瞬间乱了套,重点不好抓。
“电脑咋办?”
“逃命哪,大哥,你当是度假啊?”
“可是我的宝贝啊!没了它,我这日子……”
“行了,别愣着,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别挡道。不为,把你的收音机拿上,说不定有用。文豪,把你的瑞士军刀也带上。”
“带那玩意干嘛?又不能当饭吃。”
“听我的,没错。把书包塞满,越满越好。手上也不要闲着,总之,能拿多少是多少。电脑就不用了,听我的,没错。赶快啊,搞不好余震就要来了。”
收拾得差不多,才想起打电话,都不在服务区。
宿舍楼摇晃了起来。余震。我们呆在原处,抬头看天花板,几秒钟后,灯管擅离职守,哐当,壮烈牺牲,断裂的接线口似乎在吱吱发声。我们傻了,软了,居然没有夺门而逃。若大楼要塌,我们是逃不掉的,五楼啊。余震持续十几秒。楼层没有塌,幸运女神眷顾我们,阎王不收我们几个小鬼。待楼层镇定,抓起书包和外套,夺门狂跑。
楼道出奇热闹,恐惧,慌乱。不知从哪间宿舍传来哀嚎,爹妈一阵乱叫,甚是凄厉。
整个楼梯间,像拥挤忙碌的公交车。
冲出楼门,看见楼前的开阔地有不少人,危险期似乎过了,他们抬头仰望才安静的大楼。但这里还不够安全,万一大楼无情倒下来,仰望就会变成绝望。
一栋老宿舍楼塌了,尘土飞扬,里边传来呼救,传来哀嚎。
不好,韩启茗,宁静楼老大不小了。扔下东西,撒腿开跑。
“干嘛去?!”
“韩启茗。”
“等等我。”文豪紧随。
宁静楼宝刀未老,顽强屹立,但许多窗户已成了摆设。
“韩启茗!李菲菲!”我和文豪大喊。
楼上似乎没有人。我的心脏就要逃离。
“我们在这里!”从身后的人群中传来喊声。
我和文豪冲过去,看见不少惊恐的脸。
韩启茗一把抱住我,微微抽泣了。
“没事,没事了,还有我。”
“怎么会这样,好好的就成这样了。”
“老天爷的脾气吃不准,动怒了。”
文豪和迷死你挨得很近,不知在说些什么。
不少群众涌进学校,和师生们挤在操场上。偌大一块操场,突然变得拥挤。放眼望去,全是幸运和伤悲的混合体。
男生勇敢站出来,安顿好女生,组成几支队伍,分别前往两栋倒塌的宿舍楼以及雷峰塔的肇事现场。不少女生纷纷要求加入队伍,无需任何人同意,跟着就是加入。韩启茗、李菲菲和林雨儿要求一同前往,我和文豪的私心蹦到嘴边却未形成言语。
跑回男生宿舍区,十号楼的景象惨不忍睹。有不少人在废墟上寻找希望。不为守着我们的宝贝。我们到后,三个女生负责看宝贝,三大男生赤手空拳奔向废墟。不知校外的情况如何,但这里有紧急情况,需要有人转变观众的身份,否则扭曲的喜悦会让我们终身残废。
抢救运动可歌可泣,手指都破了,但效率低下。第一波努力在余震到来时化为乌有。好几个勇敢者怕了,走了。
待大地平静,我们再次发起进攻。刨了好长时间,终于收获一个完整的身体,面部被尘土和血迹覆盖,一只胳膊好像成了半成品,但嘴巴还能说话。在这之前,我们刨得一只独立自由的胳膊。
欣喜无与伦比。
伤者交给后方,前方继续。而后方只能给予安慰,无法治疗。派去找医生的人还没有回来。我们作业时能清晰听到伤者的哀嚎,他脱离一片苦海,却落入另一片苦海。
天空的阴沉落到人们的脸上。
时间有多快,谁也不清楚。当我们把第二个成果送到后方时,第一个成果已修得正果,彻底脱离了苦海。
沉默席卷而来。
第二个成果是幸运的,护士妹妹背着药箱赶到了现场。
我们再次投入战斗,直到筋疲力尽,直到看不见希望。
听护士妹妹说,外面的情况更糟,雨镇沦陷了。她很急,有点语无伦次。我们还以为日本鬼子又侵华来了。她纠正说,全镇的房子塌了一大半。我们准备去看看,她拦住不让,说外面的世界很恐怖,到处都是血和尸体,这里还算好的。其实,这里和外面是一样的:鲜血在废墟下流淌,尸体在废墟下静默,呼吸在废墟下残喘……
从广播里得知,祖国发生特大地震,波及范围甚广,从西面而来,整个山雨市辖区都在其范围。党中央已做出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抗震救灾。我们瞬间振奋了,终于惊动了党中央,我们这些人除了穷得惊动党中央,还能以这样的方式惊动他们,真是几代人修来的福气。
于是,在党和政府的感召下,我们继续战斗。
赤手空拳总是不好的,有个勇士冒险钻进门卫室,想从那里弄些器具以壮大抢救队伍的实力,却没有出来,因为误入了余震的怀抱。门卫室只是一所小房子,按理说不会有大问题,可眨眼工夫就夺走了勇士的性命。待大地平静,我们冲过去,为时已晚,坍塌的小房子像坟墓一样牢牢包裹着勇士。我们不愿放弃这么一个勇士,疯狂作业,好不容易刨出脑袋,护士妹妹却冷静地说:他死了,真正的天使把他带走了。我们傻了,实力陡降,又有人走了。
假如没有余震,情况也许要好一点。
队伍在瘦身,直到废墟彻底被冷落。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文豪、不为、韩启茗、李菲菲、林雨儿和我聚在一起商量,接下来该如何才好,得出的结论是:走为上,远离地震区域,越远越好。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只得尽量自保。
仍有不少人涌进校园,我们逆流而行。走出校门,张开的嘴久久不能合拢。除了致远楼,附近的建筑几乎报废了,尤其被雷峰塔重压的民房已粉身碎骨。看来我们都不是妖精,而雷峰塔本身才是妖怪。
胡老板冲到我们面前,嚎啕大叫:我婆娘还在里面,求求你们帮忙救她,求求你们,赶快,晚了就没得救了,求求……
我们犹豫了,忙是帮不完的,可遇上了,如何是好?
犹豫过后,男同志帮胡老板救老婆。
突然,有个喇叭高喊:请问有没有人自愿加入医疗队……我回头看一眼,是个年轻女子,站在一个不太高的制高点朝人流呐喊。
“我们医疗队正缺人手,请问有没有人自愿加入?要求不高,不需要有专业水平,能做一些简单的处理就行……”
她似乎不是医务人员,却很卖力,好些时候过去,仍在高喊,却不见有人前往,她还要继续,嗓门该冒烟了。
号召总有力量,尤其在灾难面前。
有人冲呐喊而去,也有人不屑一顾,赶自己的路。
韩启茗冲了过去,李菲菲也去了,接着是林雨儿。我欲阻拦,却想不出一个正当的理由。
四双手与废墟与时间殊死搏斗,最终取得了胜利,却是一败涂地。胡传光抱着裹满尘土的老婆,拼命摇,却不见紧闭的双眼睁开。我点燃两支烟,递一支给他,他没有接,只拼命地摇老婆。
这里的忙不必帮了,但我们不能一走了之。
文豪和不为耗掉我两支烟,和我一起成为排放二氧化碳的罪人。
人流晃动,喇叭还在呐喊,却不是之前的女子,韩启茗她们不在喇叭左右。环顾四周,全是陌生面孔。我急了,冲过去问喇叭,医疗队在哪里,她说到处都有,问我愿不愿加入抢救队。我撇掉烟头,叫上文豪和不为去找人。
另一个喇叭在喊,雨镇中学的上千住校生被困,号召大家前往营救。有人响应,有人听而不闻。中学宿舍的质量恐怕不会比大学的老宿舍好,那里必定最需人手,韩启茗她们很有可能在那里。
我们朝雨镇中学狂奔。路过镇政府时,看见宫殿仍屹立不倒,却带着黑漆漆的伤残。伤残总比灭亡好。宫殿前的广场有不少人,红旗很安静,而人们沉浸在哀嚎和哭声中。宫殿进步了,成为难民营。
雨镇中学已成废墟。记得以前来过这里,那时,风声雨声声声入耳,红旗招展,阳光普照,祥和一片,而此刻,唯有哀嚎声入耳,有的来自家长,有的来自刚从废墟中出来的学生。有的是庆幸的哭,有的是绝望的喊。
看见韩启茗她们跟在医务人员左右,我们就放心了。
这里是祖国最好的未来,不可怠慢。镇上的武装力量在这里大规模聚集,加上我们这些非武装力量,也许能点燃一把希望大火。
时间无情,黑夜降临。
整个雨镇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死亡把生命的距离拉得更近。
到处燃起火堆,像无数明灯。
恐惧是没有呼吸的生命。
人们借助火光,驱散黑色的恐惧。
有人点燃烛火,为死者送行。
有人长跪不起,向苍天祈祷。
有人哭泣,有人安慰,有人……
11月15日。
情况有所好转,从山雨市方向开来几辆卡车。解放军送来第一批救灾物资。听来人说,市区也遭了打击,但没有雨镇严重,雨镇是整个山雨市最严重的灾区。官兵来了不少,官在高台上通过大喇叭安抚民心,兵穿梭在每一片废墟。
党和政府好啊,很快成为流行语。
官方的抢救队伍才叫专业,用高科技搜索生命,只可惜有的生命等不及了。
帐篷搭起来,裸睡一宿的人们有了临时的家。
活着的人们收拾好尸体,擦干泪,继续战斗。
深夜里,风向有所转变;恍惚间,看见星光。
11月16日。
见惯尸体的人们不怪了,就像习惯了某种曾经稀缺的商品。
救灾物资很快耗光了,因为龙泉村方向涌来的灾民越来越多,而第二批物资还是个未知数。传言山体滑坡,堵了救援大路,都是余震惹的祸。
有人想以十块买一桶泡面或一块面包,拥有者却说,一百块也不卖。
不少人冒险钻进危楼找食物,有的满载而归,有的一去不回。满载而归的人,或填饱肚子,或倒卖食物,不少寻常物品短时间内升级为奢侈品。
有人撬走钢筋,有人拆卸门窗,有人连一块残缺的玻璃也不肯放过。看来,他们在谋划未来,为重建家园打基础。
哭声越来越稀薄,悲伤从未停止过。
11月19日。
风从东北方向吹来,天空逐渐亮开了。
河边传来一个噩耗,河水从西面漫来,而小河自东朝西,说明西面出了大问题。裸露的河床没了。有人说,龙抬头啊龙抬头,终于现身了,龙王爷怒发冲冠了。几个上了年纪的人四处传播龙抬头,奉劝大伙赶快爬上山,否则性命难保。不久,被政府人员带走,据说是去座谈。座谈总是好的,可能有东西吃。
这个消息并未引起多大重视,因为人们不信水往高处流。道理自然不假,可喷泉呢?
突然想起黑婆婆,她的话又在耳边回响。她不是神人,却是一个神秘的人。我跑到河边,找块大石头坐下,观察河水的动静。河水浑浊,确实在上涨,并且速度不慢,似乎在冒热气。水面飘浮着各种杂物,杂草,布料,纸屑,还有虫尸。与山洪制造的河水一个样。看了好半天,不见龙,更不见龙抬头,即便水下有别样景致,也当是人类和动物的尸体,和传言中的龙王爷似乎没有瓜葛。
恍惚间,对岸的山体四分五裂,中央腾起迷雾,眨眼工夫,洪水翻滚……
“小鱼,江小鱼,江兄……”身后传来喊叫。
回过头,是他们,一个个惊慌失措,又回过头,山体完好,裸露的黄色与伤口无异。我站起来转过身,问道,怎么了?韩启茗说:那里危险,你在那干嘛,快过来。我说,没事。文豪说:没事就赶快过来帮忙。我问,怎么了?韩启茗说:发现一个小妹妹,需要帮忙。我“噢”一声,从石头上跳回草丛。
枯草沾满水滴,才几步就湿了裤脚。
不知何时,致远楼门口拉起了警戒线,危楼无疑。记得它的左边是一所小房子,房主是乡下人,凭借一个小窗口经营小买卖,我在这里买过烟。可眼前没有小房子,只有一堆瓦砾和两块朝外“生长”的瘦木板,凌乱不堪。搜救队在别处执行重大任务,这里不够重大,被忽略是正常的。
废墟里传来“救救我”,微弱而凄凉,容不得我们考虑。
瓦砾、砖块和木板等比较团结,牵一发而动全身。难以下手。时间很快,进展很慢,两个多小时,才刨出一个小手掌。手掌上的灰和血凝结了,手指微微在动。韩启茗伸出手指,抚摸那个小手掌,不料被五个黑红的手指牢牢扣住。“救救我,救救我。”声音微乎其微。韩启茗咬紧牙关说:小妹妹,你放心,我们一定救你出来。手指没有松开,也不会松开。我们继续战斗。接着,小脑袋露了出来。韩启茗叫不要睁眼,她很乖,嘴角微微颤动。嘴唇干枯,就要起火一般。我回转身打算叫李菲菲去弄点水来,却见那个大喇叭。她一身白,真的像个天使。我们停了下来,让出空间给她。她似乎比较专业,配有一个小药箱。先用塑胶管给小妹妹输水。嘴唇动了起来,动静在加大,好似久旱逢甘露的庄稼开始茁壮生长。然后,输消炎药。五个手指渐渐松开。这给了一个让我们继续战斗的理由。
小妹妹的生还多亏罩在她上方的桌子,可断裂的木板刺穿了她一条胳膊。那条胳膊的五个手指像五条咸萝卜。
“救妈妈……”
大喇叭一边给小妹妹清洗眼睛,一边说:别担心,一定救你妈妈。
又耗去近一个小时,没能救出小妹妹的妈妈,只拽出一具女尸。
天又黑尽,雨镇的灯火再次燃烧。
把小妹妹送到设置在政府大楼的救护中心,我们如释重负,疲惫和饥饿却席卷而来。
大喇叭打算跟着我们,我说,这里需要你。她说,从早上到现在,我只吃了一块面包。我说,有得吃就不错了。她说,真的好饿。神色无奈。我说,这里可是政府的范围,难道不管饭?她说:物资送不进来,好些人一口没得吃,再说我不在编制范围,他们很容易就把我给忘了。我问,不在编制?她说:是啊,我是志愿者,他们就给了我衣服和药箱,没给吃的,那块面包还是我护理的一个小朋友分给我的。我叹道,好一个志愿者。文豪夸道:了不起。我说,我们也没吃的,你跟着只会挨饿。她说,你们有三个书包,里边肯定有吃的。眼力倒是不错,可有也是我们的。我想说里面全是书,却听韩启茗说:那和我们一起吧,你叫什么?大喇叭笑了:我叫辛然,辛苦的辛,然后的然,很高兴认识你们。我朝韩启茗看一眼,她漠视,居然和辛大喇叭聊了起来,女人见女人,话可车载。李菲菲和林雨儿立即表态,留下这只喇叭。文豪看看我,我看看不为,不为看看她们,摇头无语。
我建议在公交站“下榻”,因为我想观察河水的动静。公交站离河不远不近,在保障安全的条件下有利于观察。他们无所谓,反正到哪都是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弄来大堆木板木块,升起大火,团团围坐,恍若篝火晚会。
其实,我们的储备不多了。大喇叭仅吃到一块面包和半包豆腐干以及三分之一根烤火腿。三者的体积加起来,不比她的半个拳头大。我说,不好意思,就这么一点。她却欢乐地说:很好啊,还有烧烤。
11月20日。
河水暴涨,两岸的稻田全数覆灭,水面已没过桥墩,要不了多久,整座石桥就会没入水下。人们站在南北两岸,欣赏着议论着崭新的湖泊。龙泉村的灾民朝西面长跪,泪流不止。他们的村庄,他们的家,不幸沦为水底世界。
仍有人大放厥词,龙抬头,龙王爷怒发冲冠,结果被制服请去座谈。群众自有主张,政府越是禁止的事情,越有人去做,不仅有搞头还很勇敢似的。政府号召抗震救灾是可以的,群众会拥护,但企图封锁某个不幸的消息,群众绝不答应。面对河水的暴涨,是个人都能想到将会发生什么,除非封锁消息的官员张口便能喝干山洪,可只有唾沫横飞,不见河水瘦身。
群众有话说,群众要行动。
官员很生气,不管了,抢救废墟下的生命才是重任,闹去吧。
群众不可能像政府机构一样把战线高度一统,公说公的,婆说婆的。有人扬言离开雨镇,可又不知去哪里。有人号召往山上撤,否则就要喂鱼虾,可他们又说不出让人信服的理由。所以像一锅粥的雨镇再添一锅粥,人们奔走呼号,好似活蹦乱跳的鱼虾。
可能是次生灾害,山体滑坡造成一个巨型盆地,地下水自由喷涌,最终酿成湖泊。目前只是大湖泊的初级阶段。南北山高,西面也有大山,若真是大山和大山“勾结”,情况将极为不妙。很想找个高台,在喇叭里播放我的猜想,可人微言轻,群众是不会信的,人家会说:哪来的小子,大言不惭,也不撒泡尿照照……
昨晚,不为的收音机耗尽电力撕心裂肺告诉我们:这次地震的毁灭性超出了人们的想象,更超出了党中央的想象,党和政府正在尽万分努力拯救一线希望。政府电台的信号很快中断了,不为很生气,不信宝贝如此的不争气,大力捣鼓,居然捣出一个反动电台,里边说:政府已放弃灾区,可怜的人们逃命吧。反动电台的气势比政府电台更猛烈,但“残喘”不到一分钟就没了。大伙竖直耳朵收听下文,嚓嚓一阵,静默了。不为继续捣鼓,我们劝说几句,各自睡去。
党和政府不会放弃,但时间不等人,我们有必要为自己找一条活路;当官兵们永不放弃地打捞尸体,于他们而言,是不放弃,于尸体而言,和放弃没两样。
七个人煞有介事开一个会,我自封“领导”,几句道出厉害,建议逃出雨镇,否则小命难保。无人反对,但女同志有自己的说法,都好几天没洗澡了,有些东西更不能缺。说话者乃林雨儿。男同志很清楚她想表达什么,但特殊时期特殊对待,能保住小命就是万幸了。只有活人才能提出种种要求,然后设法得以满足。
要是有人开门做生意,给她们买一卡车卫生巾都不成问题,前提是可以刷卡,因为我们身上的现金只有几百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