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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连载】孤城(12)

作品名称:孤城      作者:戊子寒      发布时间:2013-03-21 20:33:48      字数:16570

  12.
  既然活着,生活就还要继续。我的个人积蓄在促进国民消费的运动中消耗不少,老妈的积蓄所剩无几,在麻将运动中,伤痛少了,但钱包渐渐空了。于经济事务,我们各自为战。老妈毕竟没了收入,我又如何忍心“剥夺”她不丰的麻将资本?
  所以,借钱成为我生活重要的一部分。
  但又不能厚颜无耻地坐享其成,更不能把女人的钱当自己的花。
  韩启茗劝我专心上课,我说连内裤都只剩一条还谈什么上大学。
  思量数日,决定找事做,挣点钱,不然等到冬天肯定要喝西北风。
  
  九月的天空流过许多云,像遗忘的梦一样,找不回。
  我啃着肉包,在站台等车。太阳没有出来,天空还有些灰暗。微风恍若细柔的手指,迎面而来,擦脸而过。
  十路车缓缓停下,十来个人一阵拥挤,我比较迟缓,最后一个挤上车,车上已没了位置,看来人们都是有虫吃的早鸟,我则是其中的菜鸟。连个位置都抢不着,我不得不为此行的目的担忧。
  人就是这样,无助的时候对小点“不顺心”都要计较,担心连锁反应就此开始而没完没了。
  不知能干什么活,细想半天,似乎没什么特长,特别能吃苦指的是别人,我倒是比较能吃。眼看行人匆匆,心生羡慕,因为他们有得忙,而我不知忙什么。瞎逛是心虚的表现,不心虚的人才配谈悠闲。
  我点燃香烟,一路溜达。
  
  广告栏贴满广告,我伸长脖子努力寻找。多数是租房的,还有一部分是搞私人教育的,只有两张纸上写着“招聘”字样,一张为招揽苦工到旧城改造工地上搞人工搬运,一张为招聘家教,主要内容是这样的:为了孩子的明天,苦寻一位才华横溢、五官端正并具有强烈责任心的在校大学生,帮助孩子上进,报酬以成绩的涨幅定论,包吃包住,若成绩下滑,报酬免谈。
  看得出这位家长的良苦用心,为了孩子的将来,一点不顾及应聘者的感受,想必没几个敢去,但我想试试,才华横溢谈不上,责任心还是有的。好歹是大学生,应付一个初中生应该不成难题。于是,我拨通家长的电话,家长很客气,耐心指路,最后还表示热烈欢迎。
  我按话索路,七弯八拐后找到那扇别具一格的铁门,它的出众之处在于由一条凶神恶煞的大黄狗把守。黄狗对生人无比张狂,若不是被铁链紧扣,非得在我身上扯开几道口子不可,说不定还会因为突然发现人肉可口而把我啃得精光。我保持高度警惕,不敢越雷池半步。不久,里面传来人声,从其衣着不难得出她是保姆的结论。她高叫一声大黄,大黄仍叫个不停,把我当仇人一般。看来,保姆的威信不足以威慑大黄,但她身处大户人家的特质还是流露无余的,她的犀利眼神企图抽尽我所有的体温。我倒吸数口凉气,立即点燃香烟以掩窘态。大黄更加不爽了,声色俱厉,估计是要告诉我,私人重地,禁止吸烟。但我的想法是狗有狗的事要做,不要过分参与人类的事。狗有两件大事可做,一是对生人狂叫,二是对主人呻吟。所谓狗态也。不久,它的主人出现在院子里,十点过还穿着睡衣,估计不是只好鸟,应该就是电话里的家长。他吼一声“大黄”,大黄就停了狂叫,开始呻吟。女保姆的神情陡然转变,受宠一般候在那个倦意犹存的男人一旁。男人瞥她一眼,叫开门,她心领神会,径直朝我走来。门开了,我跟在她身后,黄狗对我虎视眈眈,仍保留着对生人的敌意,碍于主人的威慑才没把我置于“死”地。当我们穿过院子步入客厅,黄狗才彻底安静下来,比许多人还忠于职守。
  
  客厅比较宽阔,三男两女坐在沙发上,认真地做着什么大事。其中四人抬头瞥了我一眼,随即又投入大事当中。这场面令我吃惊,还以为有如此多大孩子等着开创美好的未来,我若以老师的身份和他们搞教育必定异常艰难,却在女保姆简单介绍后才知我误会了。
  原来,他们是走在我前面的应聘者,是更早的鸟。他们在刻苦钻研一道数学题,求解二元一次方程X+Y=2。女保姆安排我坐下,给我一支笔和几张白纸,然后在家长的要求下沏茶一杯给我。无意间瞧见家长脸上得意的神情,感觉这老小子在使坏心眼,但一时搞不清其真实意图。他再次发话,叫我们认真完成这道题,并邀请所有人留下来吃午饭。目送家长离开后,他们再次投入钻研,我开始思考。没什么好研究的,在数学上,这是一道残题,缺少条件,不是一道题或本题无解。旁边那哥们很投入,专心于笔,满头冒汗,我问是不是喝热茶才冒热汗,他看也不看一眼叫我别打岔。他的纸上爬满数字和符号,并且已经开始写第二页纸。从数量上看,我远远落后了。我凑过去欲看个究竟,他受了刺激似的赶紧遮起来,我二话不说,扯开手臂,只见纸上爬着许多“2”,至于其他数字和符号,被无情忽略了。他苦笑说,求你了,别烦我。哀怨冉冉。我的同情心都被他调动出来,于是撒手。本想沿着沙发走一圈,和大家交流交流,却十分担心那位外形粗犷的家伙给我一拳,更担心那位冰冷的不男不女喷我一脸口水。在这种场合,竞争是激烈的,不容闪失。
  于是,我开始琢磨,可即便敲碎脑袋也只能得出以下结论:若X已知,则Y=2-X;若Y已知,则X=2-Y。我不会学旁边那哥们穷尽浑身力气试图穷尽这道题的解,我有的是力气,但不会白费;那哥们的辛苦当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不是在白费气力,是在扮演自作聪明的白痴。
  我很快解决了这道题,并不指望家长另眼相看,但万万不会昧着良心做事。看见茶几上有烟灰缸,我点燃了烟。旁边那哥们停笔,做短暂的身体舒展,顺便朝我冷笑一声,估计是在对我表示深切的同情。
  
  家长换身衣服来到客厅,笑问大家如何。长发女孩腼腆说,叔叔,这个题无解。家长得意一笑。粗犷男表示认同,嘿嘿数声:这是一个社会学问题,就是想让人们从中得知达到“2”的方式,而我的方式就是,许多人搅在一起就会“2”,两个人也可……家长冷笑,打断他说,你不修边幅就算了,还出言不逊,你可以走了。粗犷男满脸疑惑,申辩道:我看到的确是一个社会学问题,本来就是,一定是,你们说是不是?其余人没点头。家长说:吃完午饭再走吧,社会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我这小庙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你到社会上去吧,定能一展身手飞黄腾达。粗犷男还想说,被家长一个手势堵了嘴。他坐回沙发,继续苦想他的社会学问题。
  长发女孩灵机一动:其实这是个生活问题,生活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幸福地生活,而过程是无知的复杂的更是不需计较的,为了幸福,我们可以不择手段……家长说,你也可以走了,吃完午饭再走。长发女孩说:不用了,我现在就走,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别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能把我怎么样。说完,转身即走。其实,来应聘的都是为了钱,想必不是专程来为人民服务,但话说回来,二者并不矛盾。为钱也好,为人民也罢,都是为了生活。才几分钟工夫,家长就否决了两人,对于剩下的四人无疑是种安慰,被聘的几率上升了近十个百分点。又几分钟工夫,两位男同胞被不男不女挤掉,原因是二人的答案个数比不男不女少好几十并且卷面不整洁。两人喊冤,觉得答案个数和字迹工整与否不能说明问题,要求家长换一个有技术含量的题目,不然就赖着不走,要把这幢别墅吃空吃垮。家长骂他们是无赖没素质简直在丢人现眼更是大学生中的败类,等等,很难听,把两人的眼睛都骂红骂绿了,搞不好会成为红绿色盲。家长叫保姆送客,两人愤然离去,回骂,有钱人没好心眼,等等,也很难听。我并没有庆幸,不知不男不女作何想。但事实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我和她将面临最后的抉择。粗犷男见只剩下三人,而自己已出局,也走了,带着他的社会学问题,看得出,他很想吃完午饭再走。免费的午饭可不好吃,是要遭女保姆白眼的。其想法大抵如此。
  家长把宝贝女儿唤出来。她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头发很短,胸部极其平坦,话音难辨雌雄,又是个不男不女。家长对女儿说,这两个人符合爹爹的要求,考题答案与我设计的一样,你挑一个吧。女儿哈欠连天,对我和不男不女不屑一顾:老爸,我还以为什么事,这么早就叫我起床,真没劲,你看着办吧,我睡觉去了。她真走了,家长摇头目送。她突然回头说,反正也没用,帅的留下,丑的滚蛋。我顿时觉得这位小姑娘可爱而明智,嘴角露出笑意,却见她的小手指向与我完全不在一个方向上的不男不女。我傻了眼。不男不女笑了,朝我挤出一丝笑容,不知其用意。
  家长拍我的肩说:小伙子,好样的,但我女儿选择了她,所以实在抱歉,或许有更好的工作等着你。我问,报酬如何算的?他说,一小时一百块,还要看绩效。我叹道,真可惜。他再次邀请我吃午饭,我说,算了,我还有事要忙。他叫保姆送客。保姆领我走出客厅,大黄狗又叫了起来,似乎在说,滚蛋吧,你。
  我带着遗憾,灰溜溜滚蛋。
  
  离开别墅不久,便后悔了,肚子饿得跟打鼓似的。我在肯德基门口徘徊不前,思量着要不要进去饱吃一顿。鸡排和薯条是我的最爱,可手头没几个钱,以前的无所顾虑变得优柔寡断,只为是否吃一顿肯德基。站了许久,估计有人都把我当服务生了,在门口招揽顾客。他们的眼光和想法自有其道理,我要做的就是犹豫过后快速离开,因为这里不再属于我,该划地绝交了。
  单就填饱肚子而言,肉包和鸡排的作用是一样的。我找到一家生意较好的店铺,买了三个包子和一杯豆浆,边走边吃喝,感觉不错。
  韩启茗打电话来过问情况,我说形势一片大好,只是与我无关。她叫我不要勉强,我说一点不勉强,没几句就挂了电话。
  有家餐馆招小工,确切点是洗碗工,只要愿意,谁都能胜任。我前去问负责人,怎么个工作法。她说,就是洗碗,洗碗,洗碗……她怕我听不懂似的,一连串“洗碗”劈头盖脸。我问,工资呢?她不耐烦地说,一个月八百,做不做?我问,做什么?她说:洗碗啊,老娘忙得火起,不做拉倒,闪一边去。慢吞吞的,像什么样!最后一句的对象是一个端菜女服务生。服务生要低头听训,还要挺胸服务,真是为难。我没回答做不做,甩手走人。钻出门帘,感觉阳光好刺眼。
  
  不知不觉来到市里的报社,在记忆中,这是山雨市唯一的报社。文化的欣欣向荣在这里开展得不够好,但毕竟是文化传媒,党和政府很重视。我在门口痴站许久,比在肯德基门口还久,顾虑丛生。最终下定决心,唯一的理由是这里和文字相关。
  门口没有守卫,也无看门狗,我比较自由地进去了。入口虽小,里边是很宽敞的,有种豁然开朗的错觉。一位女青年迎来,问我有何贵干,我说闲着没事进来逛逛。我想称呼小姐,怕人家想歪,称呼阿姨,她不够老,叫声姐姐,显得我很嫩,尊称同志,也不太适合,“喂”一声,显得不够礼貌,干脆省去称呼,直入对话。
  她礼貌地说,我们这里不接待游客。我说,我不是游客,来看看有没有事做。她问,你想做什么,投稿?我说,没带稿件,做什么都行,只要有报酬,扫地也可。她递上热水一杯,叫我稍等。我坐入沙发,环顾四周。女青年似乎去了领导办公室。
  四周没什么风景,只有两个人坐在电脑前,不知在工作还是在玩耍,但二者并不矛盾,我偶尔会在课堂上用手机斗地主;墙上挂着几幅名人画像,画像下方爬满他们的名言,和学校类似,这大概是文化场所的共同文化现象,首当其冲当然是遥远的大师马克思。我对画像现象很熟,但对画像内容不熟,没兴趣了解自己不感兴趣的人物。
  我试图熟记大师的金子良言,以备不时之需,和这里的文化人套近乎,不料在我头晕目眩时,女青年就回来了。她手握一沓报纸向我走来,微笑连连,沁人五脏六腑。顿时感觉这是个好地方。她把报纸递给我,问我读过山雨日报没有,我如实回答,见过没读过。她说,仔细读两份,我们报社在撰稿和编辑一块尚有空缺,领导有意招聘这方面的人才。我“哦”一声,接过报纸,感觉接过兴旺民族文化的重担。她说,顺便问一问,你什么文凭?我如实回答,本科在读。她“噢”一声,转身离开,似乎又去了领导办公室。
  我读起了报纸,不久便头昏不知方向。其中一篇文章叫《‘官’爱市民》,主要内容是官员在打黄扫非行动中的英勇表现,配有一幅插图,一个大官在上面对蒙眼的失足女青年进行慰问和教育,模样和蔼,激动人心。可我琢磨半天,并未发现多少所谓的教育意义,倒是觉得那个大肚官员在女青年中寻找熟悉的脸蛋和身材。还有一篇叫《春风吹满地》,讲述市领导慰问底层大众,领导的口号也在其列,但我觉得是“大话”吹满地,不是春风,因为那些可爱的底层大众在好几年的春风吹拂下也不见冒出“绿芽”,双方似乎都十分满意这种行动,说不定那些大众不思进取,专等领导来慰问呢。还有一些篇幅是关于外国人民在水深火热中的日子。整份报纸的格局和七点的新闻联播雷同,只是任意插入了许多广告,该插的插,不该插的也插,真是没法。
  读完几篇文章,头脑差点报废,为了保全自我,不得不放弃,于是点燃了香烟。那个女青年却如鬼魅般出现在眼前,庄重地告诉我:公共场所,禁止吸烟。我看一眼她,看两眼烟灰缸里的烟头,懒得申辩,极不情愿地把才燃的烟熄灭,真是浪费。她问我读得如何,我说毒得很深,险些灭了自我。她说,文章就应该这样写。我说,原来文章可以这样写,文字的力量比蹲坑还强大。她说,我们是正统刊物,要弘扬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精神和先进文化。我说,我是个危险人物,和你们八竿子打不着,我就是来拜读大作的,现在该走了。她说,我们领导很欣赏大学生,你既然来了,就露一手,写篇文章出来看看。我借故推辞,起身欲走。她说,稿酬丰厚,希望你考虑。我问,多厚?她说,要看领导觉得应该多厚。我犹豫了,她的言外之意是,只要和领导搞好关系,一切皆有可能,比如一个口号可值几百块。我说,我想和领导谈谈。女青年莞尔一笑:他很忙,实在抱歉,你若有意留下,就写一篇文章,有现成的电子稿也行。哪有什么电子稿,我并非特意来这种鬼地方。
  思量再三,我动摇了,写篇文章不难,写一篇“高质量”文章就不易了,但年轻人应该知难而上。女青年呈上纸笔:以和谐社会为话题,或以云为话题,文体不限,时间一个小时。说完便走,似乎她就是世上最忙的人,以致我想问的话卡在了喉咙。毋庸置疑,这项任务的艰巨性可比从一楼爬到一百楼,可我还是提起了笔。然而,几分钟过去后不见纸上冒字,只冒出几个不规则的圈和一个像狗骨头一样的叉。思路从无到有,从有到无。香烟再燃,浪费可耻,变废为宝才够光荣,就算女青年冲出来用连环掌扇烟和脸,也值当。坐在电脑前的一男一女对我的行为不感兴趣,所以我顺利地抽了两支,可艰巨的任务还没有开始。时间在烟雾中流逝,灵感在烟雾中诞生。我挥笔写道:
  和谐社会:
  这是人间|并非天堂|总要拿些人更糟|另一些人才更好。
  迷路的云:
  我被风吹到这里|又等着被风吹散|北风从南面而来|我不知要去哪里。
  自我感觉不错,长舒一口气。等女青年出来,我得意地交卷,却在漂亮的脸上看见失望的表情。她问,这算什么?我说,就逼出这么一点,再也不能逼了,看在你美丽的份上,麻烦转交给领导,顺便替我美言两句。她笑了。我也笑了。
  结局可想而知。领导说:看在你我同为读书人的份上,特来接见,我承认你是个鬼才,但我们只要人才。我还有事要做,你请便。
  他倒是潇洒,说完就走,两袖挥挥,不留一点痕迹给我。多么想申辩我不是鬼是人,可他的背影好似一道铁门,把我狠心拒绝。就像追求一个漂亮女子,女子却说你不是男人,而我真的很想很想证明自己是男人,但女子不给任何机会就锁了爱情的大门。还想风一样冲到他面前,把心窝子掏出来,有目共赏,让大家对我做个决断。可我知道,就算磨破十张嘴皮,也无法挽回败局。唯有摇头,唯有仰天叹息。
  女青年也忙去了,而我故作潇洒地离开。
  
  回到学校,心如死灰,但死灰都可以复燃,我还怕什么。
  韩启茗叫我去图书馆找她,她在那里为明天而奋斗——考研,可我还饿着肚子,再说也没心情到那地方欣赏勤奋治学的好风光,所以风光留给别人,我买了两桶泡面和几个卤鸡蛋回寝。胡老板对我刮目相看,每一束眼光都在对我说,消费才能带动经济,来吧,来吧,买光店里的泡面和卤鸡蛋,把国民经济拉上一个新台阶。若在以往,一次性买成百上千个卤鸡蛋都没问题,可现在担心众多卤鸡蛋摆在面前而不能自已,吃两个就饱,万一忍不住吞掉五六个就糟了,有可能把经济搞上去,却要把自己搞下去。
  文豪和不为在灯光下为各自的大业而奋斗,一个则全身心投入写小说,一个专心学日语。不为见我灰头灰脑,摇头说,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文豪说,劳动固然可贵,但千万不可盲从,否则就会赔了夫人又折兵,看吧,空手而回。我说,泡面加卤鸡蛋,还叫空手?不为说,都写在脸上了。我说,明天再去。文豪说,坚持不懈地努力,江兄一定能找到一份好差事的。左一言,右一句,搞得我江小鱼真的一无是处。我懒得理会,喂饱肚子要紧,有面没面子,但实惠。
  是夜,不小心梦见乞丐,成群的乞丐,我似乎在其列,但我不信最破烂的那个家伙是我,纵然做乞丐,也要做个乞丐中的人物,即丐中丐。人就是这样,梦见好的,认为是好兆头,精神自然爽;梦见糟的,安慰自己说梦是反的,精神自然也爽。
  
  天亮后,精神不振,原因很简单,梦至失眠。
  浑浑噩噩来到市区,不知该去哪里,只好任脚向前。韩启茗说来陪我,我婉言谢绝,因为即便有再多的爱,也不愿将窘迫潦倒的情形呈现在女友眼前。爱是无私的,也是自私的。
  逛了不知多久,都想放弃了,却在电线杆上发现希望。电线杆是免费广告牌,谁都可以在上面贴内容,其中最为泛滥的是性病之类的广告,似乎与这病相关的一切都是不阳光的,所以才偷偷摸摸往电线杠上贴。政府部门对此头疼不已,可屡撕无效,所以市区里的电线杆爬满了破破烂烂的广告纸。我在这些破烂中好不容易发现一张完整且崭新的广告,建筑工地招临时工,落款是某某拆迁公司。很纳闷,这样的广告居然会出现在电线杆上,他们拆迁公司该不至于为了节省几十块钱就沦为此境,但转念一想,毕竟是免费,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换了是我,也会选择免费。
  电话那头,传来粗壮的声音,完全粗人作风。我不介意,因为此时的我和粗人差不多。头发油腻,面色如灰,嘴上叼根烟,衣衫不整,运动鞋好几十天未擦。若有人胆敢抢走我手上的肉包,经搏斗未抢回,我便会口无遮拦地操他十八代祖宗,甚至操得更惨烈也不惜。
  和粗人接上头,我顺理成章变为粗人,与书本上崇高的文字没了瓜葛。以前为挣点零花钱,把钱当水洒投资酒吧,现在为了生活,不得不拉下脸面,以汗水和双手挣钱。建设美好社会的热情像泉水一样喷涌而出,振奋哪。要求不高,有力气就能胜任,最重要的是“不要跟老子把小命弄丢了”。我对粗人说,命不能丢,命根子更不可丢。固定工资1500块,另发加班工资和绩效工资以及有可能的各种补贴,听起来相当不错。我决定干了,在粗人面前点头,有些惟命是从的敬畏。他拍我肩说:小伙子,好好干,老子绝不会亏待你,但老子从不养闲人,尽管你是书生,也要顶日而上,冒雨而作。后半句让我产生错觉,以为是老师在做思想教育。他露出黄牙大笑,我才察觉这个老小子在装逼。我保证力争上游,尽量卑微地表现自己。粗人夸道,不错,识时务。高兴之余,他给我另一个号码,据他说是常用号码。我还不至于兴奋,但号码是要牢记的,这年头的包工头动不动就脚底抹油,得防着点。其实,一个号码起不了多大牵制作用,将其妻儿拽在手上才叫威胁,但这不可能,因为强者和弱者的最大差别在于,前者可以明目张胆地欺负后者,而后者不能以牙还牙,只能在口头上操烂人家的亲人。骂人不好,可有时不骂几句不爽。
  
  工地在老城区,主调是灰色,但无需多久,这里将焕然一新,中国有强大的政府,有强悍的工人,所以全国各地很快就会富强。我在清晨的柔光中踏入工地,内心世界开始蓬发,征服世界的欲望无比强烈。领了工具,紧跟在组长的屁股后边,和电影里的配角一样,颇有些气势,但不能抢了主要人物的风头,否则这辈子只能当配角。组长是个中年,目空一切,训话时,喜欢仰望天空,若不是我们面朝太阳,他这个出类拔萃必定会被阳光刺瞎双眼。副组长是个老年,不是老年痴呆,比较和蔼,但说起话来,总是带有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我第一个被教训。教训后,他从工棚里找来一双白黑黄相间的旧手套,命令我戴上。这样的命令,我没理由抗拒。
  原以为体力活和体育运动差不多,跑一跑,流流汗,忍一忍,也就过去,可抡锤子的兴奋劲在半小时后没了。我停下休息,不远处的组长扔来骂声,很难听,但骨子里揍人的冲动在骂声和鄙夷的目光下化为抡锤子的行动。就当他在放屁,而我在揍人,这样心里会好受些。
  午饭自行解决,午休一小时。副组长老张他们下工后自行做饭,动作稍有迟缓,吃饭都担心噎着,赶时间哪。老张邀请我加入他们,我婉言谢绝,一是因为初来乍到,和他们还不熟,二是因为他们的黑铁锅和灰铝锅令我望而生畏。锅黑不要紧,好几顿不洗的锅才叫人难过,脸脏不要紧,可不洗手就开始做饭实在令人难以果腹。八人挤一间工棚,能凑两桌麻将。工棚比学生寝室还窄,充分有效利用空间资源在此得以完美体现,政府部门该派专员来考察学习,然后号召全国人民效仿,如此便可以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造出一片又一片森林,说不定各种鸟会因此而得到满足。工棚没有窗,一人宽的门框是天光到此一游的唯一通道。没有门板,只有一张破布挂着。老张撩开破布,叫我到里面坐。我站着不动,良久才回过神说,不了,喝点水就走。其他工友很热情,两人一左一右把我拉了进去。怪味一涌而来,我欲捂紧嘴鼻,却见露齿的微笑近在眼前。手至半空又落下,我尽量以笑回应。他们有矿泉水,没饮水机。不知不觉,老张手上多了一个带把的塑料杯。一个乐得像花一样的工友一把抱起水桶,另一个乐得像花一样的工友帮忙扶着,汩汩声响,老张接了满满一杯。其实,桶里的水已不多,一个工友足以把它玩转。我从老张手上接过水杯,一口气喝掉一半,冒烟的喉咙久旱逢甘露,通体清凉,生机再现,怪味也就没了。
  他们五人自行搞伙食,每人负责一天,轮休的人也不闲,帮忙打杂。组长和其他两位工友在别的工棚搭伙,据说有女人专门为他们做饭。那女人是某工友的家眷,经协商,搭伙人每月掏一百五十块,她就成了六个工友共有的家眷。这个工地有几十号工人,她是唯一的女人。人人都对她另眼相看,物以稀为贵嘛。
  
  逗留几分钟,我便离开了工棚。回首间,只觉整齐的工棚像直线一样躺在时空里,可生活是曲折的。阳光不算毒辣,从天而来,又从废墟的玻璃重返天空。我匆忙穿越工地,心里惦记着肉包,一咬一口油,皮酥馅嫩,然后拉一串响嗝,再抽根烟,美哉,妙极。当然想炒两个小菜,喝杯小酒,可工资是按月结算,所以只得忍着,待到工资到手时,方能大吃又大喝。
  吃过包子午饭,抽着烟在工地附近溜达。
  不知不觉,逛到一棵大树下。抬头看几眼,很大,足够两手环抱,不高,爬上去不成问题。我试图攀爬,才感觉手脚酥软,似乎之前补充的不是能量,而是将包子直接安进了四肢。白忙活一阵,我仍在树下,树上的鸟都该嘲笑了。心有不甘,躺在树干上吹风的感觉着实令我向往。于是,收拢散落四处的砖头,一块块堆起来,砖头梯很快有了形。借助砖头梯,我努把力,总算爬上了树干。半躺着的感觉真舒服。阳光像银子一样在外游离,我仿佛躺在银河之岸,迎着微风,自享一番惬意。昏昏欲睡间,老妈打来电话。她最近手气不错,赢了上千块,问我是否缺钱。我说刚找了工作,收入不错,叫她留着自己花,麻将桌好似江湖,风云随时都会突变。老妈问,什么工作?我说,在工地。她问,累不累?我说,不累,日不晒雨不淋,挺清闲的。她说,那就好,乖儿子,你要好好的。我点了点头。
  没提老爸,不是不想,是怕伤心。
  
  进度很慢,我想快,可大伙似乎不愿快,尤其是组长,背着包工头充当指挥使,不厌其烦地重复什么样的速度才是好速度。上工第二天,我才获知工资是固定不变的,就算二十四小时挥洒汗水也没有加班费,至于绩效工资更是扯淡。我对此感到疑惑,怀疑包工头脑袋进了水,任我们这样慢下去,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但老张告诉我一件事,一个月内完不成任务,工资免谈。除了我,他们是有经验的,所以对速度控制得恰到好处,而我照葫芦画瓢,他们怎样,我就怎样。
  为更好地工作,我住进了工棚。午饭和老张他们搭伙,吃饭我行,做饭不行,所以只能打杂,甚至张口等饭熟。老张他们人不错,对我这白面后生没多大要求,吃饭时到场即可。但我不能白吃,时不时买包好烟分给大伙。他们很少抽十块一包的烟,平时抽到五块就是上限,所以格外珍惜好烟,对我更是礼貌相待。我不会因此翘辫子,只是觉得这样和大伙在一起能够更融洽更开心。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开心?
  老张他们在三号工棚,上头把我安排在七号工棚。
  在七号工棚,遇见了老熟人,汤哥身边的二炮。他一点没变,我一眼就认了出来。彼此很诧异,然后是惊喜。对命运的这份惊喜,我们十分重视,二炮拉着我的手,半晌开不了口,我抽根烟插进他肥厚的嘴唇,他才激动地说:是你啊,好久不见了,真是缘分……以前没觉得二炮话多,此刻才发现二炮的“口才”真是了得,把在场的工友搞得目瞪口呆。打听才知,二炮来之初,也没有熟人,大家觉得他的智商和体型该是反向的,所以经常开涮他,而他选择沉默。直到我的出现,逼了许久的话才像洪水猛兽一样,奔泻而出。
  我一人敬一根烟,工友们笑脸相迎。正值二炮当班,他一边洗菜一边和我叙旧。不久,外边的吵闹炸开了花。我们二话不说,冲了出去,只见十几号人扎堆在废墟上。工友们纷纷冒了出来,雨后春笋般,接着风一样刮向人堆。
  一对中年夫妇被几十号人团团围住,恐怕连呼吸都要看我们的脸色。
  “这又不是你们家的,凭啥不让捡啊,还打人,你们还有没有良心哪,还有没有王法了,打人,老娘告你们去……”女人哭哭啼啼,看样子受了不少委屈。她的男人木在一旁,欲哭无泪,欲说无语,欲打无能。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我们有几十双手,他倒是很明智。
  “老子就是王法,上哪告去?”一彪悍工友仗势显威。附和者不少。
  女人说话喜欢重复,尤其是吵架的女人,更要命的是伴随着哭声。所以,这个女人哭喊的内容无非前面几句,别的不会有。
  事情是这样的。有些工友为了挣点外快,特地撬出废墟里的钢筋,堆放在显眼的位置,自己人很清楚钢筋的归属问题,但外来捡废品或撬钢筋的人不懂,以为是某个好心人专门为其准备的,所以顺手牵走钢筋。那几位工友对此怀恨在心甚至怀恨在骨血,他们倒是很懂道理的,亡羊即补牢,于是设下陷阱,专等贼人落网。谁也不知中年夫妇是有心还是无意,但他们被当成贼给逮住了。失窃工友大声狂吼,要求二人留下钢筋,并对之前被盗的钢筋负责。中年妇女毫不含糊,大声啼哭,誓死保卫自己才获的财产。工友无奈,不敢在女人身上下手,所以矛头直指女人的男人。男人支支吾吾:不关我的事,与我无关……女人很生气,对自己的男人失望透顶,但又不能在“强敌”面前自我瓦解,于是大声说:是老娘捡的,就是老娘的,你们甭想抢走我的钢筋。她双手齐出,挡住背篓口,生怕别人去抢。工友非等闲之辈,不好对女人下手,就朝男人出脚,似乎一定要找个出气筒,否则下午的活没法干。我和多数工友一样,是来凑热闹,还有些工友在劝架,同时也在煽风点火。一个按捺不住的工友终于踢出一脚,正中男人下怀。男人双手搂肚,疼痛难当。女人被彻底激怒,疯狂地扑向那个工友,工友猝不及防,被迫倒地。两人在地上厮打起来。哄笑阵阵。我想去劝架,被二炮拉住:这样的事经常发生,管不过来的。我确实管不了,所谓人微言轻,在任何地方都是这个理。
  女人和男人厮打,最后吃亏的,往往是女人。工友一巴掌终止了厮打。这一巴掌响亮地落在女人的脸上。女人拼命嚎叫,却不见她找工友拼命,而是一屁股坐地上,任嚎叫肆掠。老年工友看不下去了,纷纷站出来指责肇事工友,不过仅仅是制造一点舆论压力,毫无权威可言。但事情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肇事工友似乎意识到了这点,他做出让步,抽出背篓里最大的两根钢筋,大声宣布:你们可以滚啦!女人的男人见时机成熟,点头哈腰,然后去扶自己的女人。女人赖在地上,用力甩开男人的手。男人再次伸出手,又遭甩开。
  “糟糕!我的饭!”不知是谁率先吼出这一句。
  当班的工友纷纷冲回工棚。为时已晚,饭糊了。
  工棚是临时搭建的,线路不通,所以只能烧蜂窝煤。
  
  偷钢筋的事时有发生,工友们索性把钢筋堆放在工棚门口,有的甚至拖进工棚,等攒到一定数量,才叫人来收购。
  二炮问我要不要撬钢筋,我犹豫后说,让别人去撬。
  第二天,二炮加入撬钢筋的队伍,他觉得很光荣。但这里不是工厂,钢筋就那么点,撬的人却越来越多,竞争异常激烈,甚至影响正常工作。包工头得知这一情况,怒了,威胁说,到时候完不成任务,一块钱也甭想拿到。工友们有所收敛,但仍有不少人惦记外快。二炮就是其中一个,他和我谈得最多的话题就是钱,他说人这一辈子不是为钱而活却是因钱而活,百块钱和千块钱的过法完全不同。
  
  雨天到来,没法正常上工。早上是细雨,头子催命一样叫我们上工,怨声沸腾。午饭后,雨大了,一时半会停不了。不少工友纷纷离开工地,到繁华地段快活去了。七号工棚只剩我和二炮。二炮叫我和他去洗桑拿,我说,洗了也白洗,搞不好雨一停又要开工。他说,听前辈说,这雨停不了,走吧,我请客。我倒在床上说,睡觉已成为我生活的重要部分,所以得抓紧时间睡,你要快活就赶紧去。他说,一个人去多没劲,你不去,我也不去了。他又说了些闲话,我没有接。昏昏欲睡。恍惚间,听到二炮打了个电话,然后就睡了过去。
  我被一阵异常的响动惊醒,正欲翻身,却被那声音制住。屋里的光线很暗,不借助亮光没法看清床上的内容,但听得出一个大概。除了二炮,还有一个人,一个女人。女人在呻吟,二炮在嘶喊。这小子太不厚道了,居然在这个时候和女朋友搞床上约会,简直不把我当回事。但我只能装糊涂。
  “你行不行啊?”女人说。
  “我行,一定行。”二炮说。
  “都半小时了,搞快点,我很忙。”女人不再呻吟。
  “你他妈就知道算时间,老子一定要你爽到极点。”
  “得了吧你,又短又小。枉有一身肥肉。”
  “取笑老子!老子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我好怕啊。”女人忍不住笑出声。
  “少废话,给老子躺好就是。”
  又一阵胡乱的呻吟和嘶喊。
  “你他妈的就是无能,时间到了,滚开!”
  “我都还没……”二炮很懊恼。
  女人开始穿衣服。这才意识到不是二炮的女友。
  “三十分钟,两百块,给钱。”
  二炮没有说话,似乎在摸钱。
  “不行就不要找嘛,我走了。”女人似乎借助手机光亮验了票。
  “滚吧,气死我啦!”
  “哟,生气了?等你练好功夫再找也不迟嘛。”
  “说什么风凉话?找你就是为了练习。”
  “你自个玩呗。呵呵。”
  “滚滚滚,从哪来滚哪去。”
  女人走了。门帘晃动,天光驻足,须臾,又黑成一团。
  “喂,别装了。抽根烟。”二炮在喊我。
  我摸到二炮扔来的烟,翻过身,点了起来。
  “生活就该这样,不要装糊涂。江兄你就喜欢装糊涂。”
  “我?糊涂?”我叹了口气,“是非本无分明,过日子全靠一种态度,我喜欢一个人睡觉,你喜欢找个人陪着,都是睡觉,只因想法各异,就这么简单。”
  “唉,你是读书人,说不过你,我也该睡了,累得我半死不活。”
  “睡吧,到梦里完成你的大业。”
  “晚上别回学校,我请你吃饭。”
  我点了点头,他应该没看见。
  
  雨还在下,硕大的雨点仿佛落到了床上,搞得我难以入睡。二炮很快就睡了,呼声大作。我打开电子书,翻几页就没了兴趣。斗几把地主,也没了兴趣。浑身都不自在。这日子过得……
  废墟还是废墟,不见长出几颗小树。两三个身影冒雨撬钢筋,那些废弃的木料也是他们的作业对象。一个男人正扛着一块门板朝工地外走。我站在工棚门口,不想大喊大叫惊扰他们。他们是那么的认真那么的勤劳,祖国的未来不靠他们,但他们的未来得靠自己。最高的废楼完全挡住望远的视线。我欲望见更远的地方,却只能想象那边的风景。几天来,都在那座楼上抡锤子,但它和几天前的样子相差无几,是块难啃的骨头,三十几双手才啃掉一点点。雨过天晴,我们还要去啃,就算它是块完整的石头,我们也要敲碎。那颗大树在风雨中自有一番潇洒,和在晴天一样,比我们厉害太多。时有鸟雀没入,又飞出。
  烟头一个接一个,掉到地面,雨滴一样。
  七号工棚的工友大逼从工地外回来,身后跟随一个黄发青年。他走近我,递出一根烟:外国烟,试试。我接过烟,看几眼烟身上的洋文字母,没看出什么名堂。大逼介绍:这是我表弟,刚从北京回来,过来看我。我说,你叫大逼,莫非他叫二B?大逼说,他叫二娃,我表弟,十三岁就开始混社会了。我“噢”一声。二娃礼貌地招呼,江哥好。我没有去握他伸出的手,只是笑了笑。我说,北京好,那边天气如何?二娃说,我上车那天,阳光明媚。我若有所思地点头,让出身位,他们才进了工棚。大逼一声狂吼,把二炮惊醒。二炮很激动,和大逼胡侃起来。
  我转进工棚,找根蜡烛点燃,空间亮开了。
  大逼建议斗地主,无人反对。二娃先一旁候着,地主被斗跨,他就来接班。我有幸第一把当地主,两王三二,赢了大逼和二炮二十块。心里清楚,他们不是我的对手,但我不能太狠心,赢几把即可,见好就收。第四把,我故意输掉十块,二娃才得以上场。赢了大逼和二炮五十块,我又站到门口,心里并不好受。
  那座废楼早晚会被夷为平地,但我们的不努力和老天的努力共同创造了它仍屹立不倒的现实。多么希望这里的事早点结束,从头子那里领取血汗钱,然后寄点给老妈,给韩启茗买套化妆品。以前韩启茗总说自己不化妆,我也就没想过给她买,可后来才知,她在客气。我不能再客气,就算多吃几天包子也要给她买一套。她蛮辛苦的,整日投入考研大业,估计早已忘记自己该化化妆,等领了工钱,把化妆品往她眼前一亮,她就会想起自己还是个女孩子,爱美的心不比其他女孩子差。这个小小的心愿一点也不过分,不出几日便可实现。
  又轮到我上场,可没心思玩下去,不知何时才会完。
  天色渐黑,蜡烛的光芒愈加强烈。二炮手气糟糕,输了一百块,以他的话说,输了半个女人。二娃说有事,先走一步。大逼挽留他吃饭,二娃说不饿,等办完事再说。大逼送走二娃,把自己也送走了。我赢八十块,请二炮吃饭。
  在工地附近找了一家菜馆,三菜一汤,外加四瓶啤酒,算下来,我倒贴几块。席间,二炮发现手机不见了。那可是他的宝贝,下很大决心才买的一部智能手机。他又气又急,宝贝是万万不能丢的,命根子一样。我在菜馆等着,他沿路返回,看能否找回宝贝。回来时,脸色难看,肺都快气炸了。他说:肯定是那个贼眉鼠眼的二娃,真他妈不是东西,竟敢对我下手,大逼也真是的,居然有这么一个表弟。我安慰说,也许掉在路上被人捡了。他说,不可能,肯定是那个家伙,你打个电话,问问大逼。我拨通大逼的电话,半天没人接。二炮因此得出结论,大逼不接电话,肯定是同伙,心虚的表现。一边喝酒一边大骂,骂大逼不是人,等等,不堪入耳,邻桌的人都有了反应。吃过饭,二炮回工地,说是要等大逼出现问个清楚,问不清楚就以武力搞清楚。真动起手来,二炮必定不是对手,他空有一身肥肉。我劝二炮不可草率,他迁怒于我,大声宣布:我操他妈,操他全家!
  回到学校,快九点。跑去图书馆找到韩启茗,守在一旁,不久便睡了过去。醒来,她笑说,打呼了。我接过纸巾,笑了。她收拾好东西,然后挽着我的手离开那里,一路少话。临近宁静楼,韩启茗说:我们搬进致远楼,好吗?有你在身边,我才睡得踏实。我点了点头。她问,好不好?我说,好。她说,你很久没给我写诗了。我说,最近挺忙的,挺累的。她说,要注意身体,实在累就不要上班了,我有钱,可以养活你和我。我说,没关系,还扛得住。
  站在风中,凝望韩启茗没入夜色。宿管阿姨大声喊,干什么的?我看几眼窗那边的女人,点燃一根烟,撒手而走。
  离开宿舍时,文豪和不为躺在床上,此刻坐在电脑前,进步很大。
  坐在电脑前,很想给韩启茗写诗,却不知不觉睡着了。
  
  二炮和大逼确实干了一架,结局如我所料。上工时,二炮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我跑去问情况,他说,大逼的肋骨被我压断一根。我笑了笑,没有追问。凭我的了解,大逼绝不会干偷鸡摸狗的勾当,偷人家老婆倒是有可能,他若真是帮凶,一定不会回来。我的理解是,二娃是干这一行的,但小偷也该有亲人,只是他们在习惯的支配下,很少顾及亲人的感受。
  雨倒是停了,湿滑难免,头子不顾,一股劲赶我们上工。他只会拿工钱来威胁我们,而我们也只是为了工钱才受威胁。在工地上干苦力的人,挣点钱不容易,但苦工暂时没有更好的选择。
  突然,一堵墙倒塌,从上而下,干脆利落。嘘声顿时响成一片,应该都在庆幸自己和危险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我左右看了看,立即反应过来,老张不在视野范围。
  “老张!老张!”
  工地上响起一片“老张”。我们冲向乱砖堆,几十双手奋力刨砖,十来分钟才刨出老张的左手,大伙顾不上高兴,有序地挪去老张身上的砖瓦。脑袋露了出来,满脸是灰,额头在流血。右手紧握一根钢筋。老张把危险抛到脑后,只顾钢筋,所以危险把他抛到了脑后。
  老张还活着,呼吸很微弱。有人拨打120,有人打电话给头子。老张是个老农民工,据说在城里务工已有十数年。但谁也不知他亲人的电话,或许他根本就没什么亲人。我们像无头苍蝇,不知如何是好,只有等来救护车再作打算。老张的伤势似乎很重,我找来湿毛巾,擦拭他脸上的灰土和血迹,但谁也不敢挪动他的身体。大伙都很急,但没有谁主张把老张抱起来,然后送去医院。
  救护车缓缓而来,救护人员简单处理后,把老张抬上了担架。救护人员问谁是家属,没人回答。静默良久,老张的组长充当了家属,他恳请大伙伸出援助的手,帮老张度过难关。组长随救护车而去。留下的我们掏口袋,我掏出50,二炮50,大逼100,其他工友纷纷伸手,不在乎多少,乃一片心意。纸币全是皱巴巴的,来不及数,用一个黑色塑料袋装了起来。我、二炮和大逼代表工友们前往医院。匆忙赶到医院,头子不在,只有组长等在抢救室外。心里完全没个底,我们和他一样,唯有等。不久,一个白衣大褂出来,摘下口罩说,病人脑部受到重创,需要马上做手术,你们谁能代表病人签字?我们摇头。白衣说,需要一万多块,你们有吗?我们还是摇头。白衣问,你们有多少?大逼把钱倒出来说,等我数一数。我对白衣说,人命关天,不论怎样先做手术。白衣说,对不起,医院有规定,你们没钱,也没担保,手术不能做。我说,你活人死脑筋啊你。他说,请你说话注意点。
  共计1444快5毛,大逼问够不够。白衣说,做手术不够,但可以养着,等你们凑够钱再做。我说,你们的心莫非是钢板做的?他说,没办法,医院有规定。二炮说,规定是人定的,可以改嘛。白衣摇头说,不行。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组长努力打头子的电话,第一个电话通了,说马上到,第二个电话,无人接听,第三个电话,线路正忙,第四个电话,关机。操他所有祖宗也没用。我翻出头子的常用号码给组长,叫他重打,他说打的就是这个号。我说,另一个号呢?他说,已成空号。
  经我们勉强同意,老张被转入单间病房。他的眼睛仍没有睁开,嘴唇微微在动,却未形成一个正确的字音。护士挂好药水,叮嘱我们不要打扰病人。我们很听话,不敢妄加打扰。经商量,组长和钱留下,其他人回工地想办法,活人总不能让尿逼死,办法是想出来的。
  
  工友们很担心老张,但手头没钱,干着急。上工不足一个月,工钱全在头子手上,大伙爱莫能助。大逼召集几个组长商议,我和二炮作为特邀人参加会议,其实所有工友都可以参加,只是工棚太小,容不下几个人。热心的工友很快将七号工棚挤满。一致决定,由二炮和大逼蹲点,守株待头子。二炮和头子是一路人,喜欢和女人打交道。不太一致的决定是,再次捐钱。大伙就这个问题展开讨论,最终没有形成统一意见。我建议,自由捐款,愿者捐,不愿的不勉强。挤奶一般,大伙又挤出几百块。于事无补。
  把钱送到医院,我在那等二炮他们的消息。老张的情况不乐观,彻底昏迷了。医生护士很镇定,说是自然反应,过些时候就会没事。虽说和老张没多大交情,但看到这样的情况,心里真的很难受。
  从医院出来,天已黑尽,买几个包子当晚饭。打电话给大逼,问情况如何。二炮说,那个老小子乌龟一样缩了起来,我们找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有他的影子。我说,他是故意的,别找了。有气无力地挂了电话。城市的灯光被风吹得飘忽,我走在街上,漫无目的。
  思量许久,拨通大秦的电话,给他讲明老张的情况,他毫不犹豫,应下一万块,明天一早去银行转账。“多谢兄弟。”大秦说,你我之间,不说谢,救得了人固然好,救不了,你也不用自责。
  摸黑回到工地,倒头就睡了。半夜被电话吵醒,组长说老张醒了,想与大伙说话。我和二炮翻身下床,匆忙赶往医院。不知为何,七号工棚只有我和二炮。其他工棚没亮灯,我们懒得挨个叫人,也许早已没人。工友们应该清楚,短时间内,工地是没法开工的。
  组长、大逼和四个工友围在病床边。老张的话断断续续。
  老张有个孙子在市里上大学,但他不让通知,担心影响孙子学习。每个字都说得很努力,生怕我们听不清。
  没过多久,护士来换药水,命令老张休息,老张不舍地合上眼睛,估计还有许多话要说。我们又待了些时候,先后离开病房,留下大逼陪老张。组长要求留下,被大逼劝走,毕竟他在医院待了十来个小时,很累了。
  二炮、组长和我在市区吃了点宵夜,然后摇摇晃晃回工地。
  第二天早上,大秦的来电把我吵醒。我们简单收拾后,飞奔到银行取钱,然后直奔医院。大逼趴在病床上睡着了。药水停了,老张的脸色紫黑一团。组长走近老张,轻喊几声,没用,以手近鼻,触电般缩回。组长的反应告诉我们,老张已无气息。我冲走廊大喊医生,医生快速到来。我们主动给医生让道,希望这样可以救回老张。医生仔细检查一番,摇头说:死了。
  “死了?!你们干什么吃的!”
  “是你们害死了老张,赔命!”
  病房越来越热闹,吵得很凶,互不相让。不知何时,头子出现了。他向老张鞠躬,给我们说抱歉。二炮欲以一身肥肉和头子较量,被工友们牢牢扣住。头子解释说,昨天有事,手机没电,所以……实在抱歉。鬼才信他的话,但又能怎样?
  头子办了相关手续,然后将老张送往火葬场,组长和大逼随行。
  我们回工地,一路无话。
  天放晴,废墟上冉冉升起白雾。
  三点左右,组长和大逼回到工地。组长捧着老张的骨灰。
  工地重新开工那天中午,一个骨瘦如柴的青年来找爷爷,不幸的是,只有一盒骨灰留给他,连张遗像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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