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连载】孤城(11)
作品名称:孤城 作者:戊子寒 发布时间:2013-03-20 17:23:17 字数:3284
11
七月,回家,没得商量。韩启茗撒娇挽留,要我陪她,她是要考研的,我扬言远离那个队伍,所以撒娇无用,她肯定又要埋怨江小鱼不心疼人。可老妈的回家令才是圣旨,两个女人的话,我只能听其一,所以韩启茗难免要受委屈。老妈向来支持我的爱情大业,可家里出了事,她难以支撑,电话接二连三催我回家。老妈最厉害的一句话是,女朋友可以再找,而父母是唯一的。我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却不说,有意给我添堵。
回到家,天已黑尽,晚饭都吃过了。老妈在看电视,老爸窝在沙发一角郁闷地翻看报纸。这种场面很少见。老妈帮我热菜饭时,我洗了个澡。然后,饿狼般横扫一片。老妈把碗筷收进厨房,也懒得洗。
一家三口各自归位。老妈在家是中心,她的位置正对电视,老爸喜欢躺沙发,我喜欢背靠沙发,所以各有各的地盘。
“你爸被调查了。”老妈率先打破沉寂。
“副局,怎么回事?谁敢调查你?”
“你妈胡说的,不会有事。”
“纪委的人,你以为我不认识?搞不好饭碗都要丢……”
“你好歹是一方霸主之下的一把交椅,霸主不发话,谁敢动你?”
“我保准没事。说说你自己,三年了,都学到了什么?”
“不必岔开话题,你不想说,我还不想听。你们随便。我回房了。”
“你这孩子咋回事?你爸都这样了,你还不闻不问。”
“他是人物,我什么也不是,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边说边回房,老妈再三挽留,而老爸不发话,所以我宁愿躲进房里听着音乐没完没了地斗地主,也不愿和他在口舌上争斗。其实,心里非常难过,尽管我向来不爽官员的做派,但我们毕竟是父子关系。
我们县是资源大县,和中国许多地方许多情形一样,喜欢“大”帽子,所以就算在地球上行走十万八千里,这里的人民都感觉戴一顶巨型帽子,很自豪。
不过现实并非这般乐观,因为人民的资源紧握在为人民服务或为自己服务的少数人之手,所以一切虚晃一枪的战局终将在尘埃落定时漏洞百出。某些眼睛好骗,或那些眼睛乐于自欺,但群众的眼睛不好骗,所以晚上七点至七点半的新闻联播的教育意义在于告诉百姓:你们的水生火热会在未来的某个日子破茧成蝶。换句话说:这个世上,总要拿些人活得更烂,另一些才能活得更好。
六月初,磷化公司下属某矿井发生矿难,数十人受伤,十人丧生。这个数据的准确性不大,但事件真实性是存在的,数字浓缩化是明显的,按权威媒体的路数,要竭尽所能把事件的恶劣影响压缩,能打成一个挥手即除的压缩包甚好,似乎这样就能说明国人属于乐观的民族,对琐碎的坏事件的态度是像大海一样轻易就能包容微小雨滴的。但是纸包不住火,激愤的群众就算搭上性命也要为死难者或自己(搞不好就是即将的死难者)鸣不平,他们的拳头在权威的武器面前显得弱不禁风,可一旦在局部范围占据优势,局部的权威代表恐怕就很难收拾了。烂摊子随处有,收拾起来很麻烦。事件闹得很大,惊动了上面和上面的上面,也惊醒了好事的记者群,说不定某些记者还为之前的关于我县的辉煌报道而暗骂自己真是瞎了眼。
为维护资源大县的光辉形象,权威机构吃奶的力气都动用了,欲将成燎原之势的星星之火浇灭,但做宣传工作的部门似乎出了问题,对记者群的围追堵截工作开展得不够全面,按下葫芦又浮起瓢,漏网之鱼难免,所以光辉形象在短时间内灰了。这把上面的上面惹急了,因为资源大县的形象是在他们的光辉下成长起来的,就像抚养孩子一样,可心里的乖孩子竟在刹那间学坏,这相当于在家长的脸上抽耳光,谁遇上了都难免动怒,恨铁不成钢哪。
所以省里的工作组乘坐黑色宝车,电光火石般赶至县城,并大刀阔斧地整顿吏治,像古代的钦差大臣一样,肩负着崇高使命。
对于工作组的工作方式,我无权获知,也没兴趣对其了如指掌。我只关心老爸的结果,若他要把牢底坐穿,老妈必然要把眼睛哭穿。
回家第三天,几个人闯门而入,请求老爸交出宝马的钥匙,老爸心疼才买不到两个月的座驾,死活不交。来人不好来硬的,毕竟大家同朝为过官,老爸还是个不小的官,所以他们败兴而去。我劝老爸还是从了吧,他却横挑鼻子竖挑眼说你小子懂个屁你老子辛辛苦苦才弄来一辆宝马还冒着风险你却轻描淡写也不知你小子长着哪门子心思难不成你想要老子去死……
翌日,工作组派来专员,随行的有老爸的顶头上司。专员毕竟专,十分厉害,以表情和动作传达意思,我怀疑他是个哑巴,却在他对客厅里的瓷花瓶发出赞叹时发现自己的猜测毫无技术含量。老爸说什么也不交,还扬言,你们有本事就叫拖车来把它拖走。专员有点火气:别以为我不敢!老爸顿时无措,眼珠子直朝顶头上司打转,似乎这样就可以求援。上司响屁不敢放一个,轻声对老爸说了几句,由于我和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所以一个字没听着。老爸的果敢在顶头上司面前犹豫起来,官大一级压死人,同时人一旦犹豫,勇气就会削弱甚至削没。最终,老爸交出了心爱的车钥匙。临走,老爸向上司询问情况,上司直摇头。门刚关上,老爸一屁股坐了下去,全身瘫痪一样。老妈前去搀扶,泣声满屋。我倒两杯水,叫他们压惊、润喉咙。
接下来的日子,老妈为老爸四处奔走,老爸像咸鱼一样坐在沙发上或躺在床上静候“佳音”。我从书店买回一本烹调书,学做菜,学得认真,做得认真,结果失真,和书上的图片及文字描述完全不搭边,但一家人还是认真分享了难得的晚餐。
我只是小人物,只能做这么一点,无力回天的。
宝马没了,老爸觉得生活没了趣味,每天只吃一顿饭,甚至不吃,而睡觉毫无悬念成为每天最大的消耗。我倒希望他的睡眠有那么一点质量,可连吃饭都很勉强,一身尽显疲态。老爸叫我陪他喝酒,老妈不大允许,可老爸坚持,执拗不得。于是老妈劝他少喝点,却在老爸和我都晕乎乎的时候开怀痛饮。看得出,她更难过。
乌云都满了天,雨终究还是破云而来。老爸被高大的制服带走,老妈的哭喊于事无补。我想操起菜刀,侠客一样胡乱挥舞,将老爸从镣铐中解救出来,可然后呢?举家躲藏?臭耗子一样在阴暗中苟活?或像在武侠世界一样,找个世外桃源然后隐姓埋名?种种假设雷电般从脑海中闪过,却没有一种驻足停留。制服的威严和自己的胆小像粉碎机一样,无情地摧毁光荣的侠客行。
江副局长是个贪官,江小鱼他爹是个贪官,全城人民都这样认为。但老爸并不是一个坏父亲,他临走前还叮嘱我要用功读书争取当一个更大的官,也不是一个坏丈夫,他含着泪花请求母亲改嫁但要找一个更大的官或很有钱的大商人。老妈既摇头又点头,不知想表达什么。我没有点头,因为在我看来,读书和当官并无逻辑上的因果关联。
幸好老爸是党员,否则刑期不止十年。这让我产生了入党的冲动。
老爸入狱,老妈的工作自然成了泡影,原因不言而喻。幸好,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她参与过官场上的任何不良行为,于是成为良民。但我不知道这个世上是否存在良民。
我曾发表过攻击贪官和贪污的文章,侥幸被崭新的政府工作组获知,于是他们打算给我颁个奖,以表彰我在打贪行动中做出的贡献,真是别出心裁。我问给个什么样的奖,他们说荣誉高于物质,我说我不要荣誉,他们说这是政府对你的认可,我说我不要任何狗屁认可,他们说你简直不可理喻,然后灰溜溜离开,还差点把我们家木门和墙壁搞成脑震荡。变相骂政府非我所愿,但我难以控制内心的激愤,毕竟是他们将老爸定性为贪官,而老爸也曾是人民公仆中的一员。
宽己严他的心态是人类挥之不去的魔障,江小鱼不例外。
整个家突然坍塌,雪崩一样。老妈在家伤心了三天,然后不分昼夜地投入麻将大业,她说,与其在家伤心,还不如将伤痛撒向大海。老妈这话太有水平,连我也受了感染,不舍黑夜地出入各种娱乐场所,高中那帮难兄难弟纷纷冒出来,与我分享香烟好酒和美女,却无人陪我仰望无声冷月,自然也没人陪我走过那段回家的暗路。
幸运的是,每次酒醉后都有韩启茗哄着我入睡。
假如没有酒和韩启茗,不知生活会烂成什么样。
假如没有老妈和韩启茗,我一定不会重返学校。
生活充满失望,却又要泛起新的希望,当然,这也是失望的直接原因;而当希望和失望含混不清,说明心已麻木,恍若死水。
8月26日,空气燥热。
我带着清醒的头脑去看望老爸。
那里的条件没有想象中的恶劣,起码还有风扇。
他一直唠叨,要我做一个厉害的人。
我给他一支点燃的烟,叫他好好表现,政府会宽大的。
见面持续十来分钟,我担心时间太长就控制不住局面。
父与子,一个在里,一个在外。
然而,里外的不同又在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