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连载】孤城(08)
作品名称:孤城 作者:戊子寒 发布时间:2013-03-16 23:37:03 字数:12558
8.
韩启茗问我为何不回短信。我说:回了,没收到啊,估计被移动公司扣下了,最近移动老抽风,众所周知。她问回了什么。我说:想你啊,爱你啊,几百字呢,好几条,发送半天才成功。她睁大眼睛看我。我接着说:当时的情况十分凶险,冷风呼呼吹,灯光像刀子一样在我脸上割肉,而我的肚子像鼓一样在发怒,却把我惹怒了,一掌劈下去,周围的大鬼小鬼全没了,于是我开始好好地写短信,手指却不听话,要么写不上去要么无故重复,但心里全是韩启茗,不做完功课是不能睡觉的,所以熬了个把小时才把想你爱你的话通通写完。她问然后呢,我说:然后回来了,刘大妈把门锁得像牢一样,我没翅膀,所以飞不进来。她“哼”一声:大鬼小鬼都是你,净编瞎话骗人。我说:骗谁也不能骗韩启茗,再说你韩启茗何许人也,精明能干的好同志,我可惹不起。她说:没一句靠谱的,赶快吃饭吧,下午还有两节课。饭当然要吃,一起吃,课当然要上,她去上。
什么事都得有人去忙,瞎忙也是忙。
吃过饭,韩启茗看了看英语,然后上床午休。我说,当心进化成猪,不过最近物价飞涨,猪肉倒是一笔可观的财富。她说,猪怎么啦,有得睡是福,成肥猪婆也是你的,不许赖账,听见没?我说,赖不掉的,安心睡吧。然后她午休,我下楼还餐具。
柳若雪说一次性筷子不好一次性饭盒也不好,我说那么你们家为何还把它们高高挂起风一来就跟着摇晃,她说那是方便客人,我说我也是客人就不能方便,她说好心相劝被当驴肝肺你爱听不听,我问什么一次性才好呢,她说不知道你愿用就用和我毫不相干。我估计,她的话可信,否则不至于生意不做而和我闲扯。见我拎着餐具,她笑呵呵迎进门,柳老板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因为她的宝贝女儿又要暂时抛开生意了。我担心他痛心致残甚至引起心脏病,一进门就敬上香烟一支,他接过香烟,挤出苦笑。柳若雪拉出一个塑料凳叫我坐,然后泡杯茶递到我面前:才买的好茶,尝尝,好不好喝。
聊了大约半小时,柳老板委婉地下一道逐客令。他说,江同学,你们下午要上课,该回去午休了。我说,亏得老板提醒,不然还真忘了有课。柳若雪怨他爹多嘴:来者是客,不能怠慢,可你在砸自己的招牌。柳老板说,你个傻娃儿,啥也不懂,和这种人混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的。我说,你女儿不傻,而我这种人不坏,你却一口咬定若雪和我交往没好结果,是何居心哪?他说,你是不坏,但我不许她和你走得太近,因为她是我女儿。这个逻辑把我搞糊涂了。看热闹的人很快围成一个圈,中心人物不是柳老板,也不是我,是柳若雪。她被彻底激怒,用冷眼把她爹瞪得直冒冷汗。柳泉安没想到宝贝女儿反应如此强烈,一时间无话可说。我说:柳老板,是我不好,从明天起保准不欠账不赊账,以前拖欠的饭钱明天就给你送来。柳泉安点头:那就好。拖出一个长尾音。柳若雪说,不关你的事。指向不明,柳老板和我共同无语。热茶没敢再喝一口,放下半个空杯闪人。柳若雪还想说点什么,但形势不允,什么也没说。热闹没了,围者自散。
打算回宿舍把整个下午毫无保留地献给斗地主大业,却被韩启茗一个电话搅了雅兴,只好乖乖回去拿书上课。回到宿舍,他们仍撅着屁股大睡,醉生梦死说的就是他们。本不想吵醒他们,可我找不到课本,寝室太乱了,臭袜子在书的地盘,众鞋在我们的地盘,而我们经常活动的地盘上还有衣裤以及食品包装袋,不知我的书在谁的地盘。没办法,只得叫醒文豪,却不小心惊醒苏秦。“我靠”,“我操”,“我日”,从三张床上飞来。我问,谁看见我的古汉语教材了?都说没看见,打算继续“死”在床上。一边翻找一边问我的书哪里去了,顺便将床上飞来的东西还给他们,动静比较大,故意为之。
大秦朦胧道:你上次和破烂大叔打赌,输什么来着,哦,对了,好像是书。他这一提醒,我倒是想了起来,和破烂大叔打赌输了五本书给他。事情是这样的:中国自始皇开端就是男人当家,不料在唐朝初期冒出一个女皇帝史称武则天,为彰显个性,她取名为曌,后来皇帝在枪炮和口水的淹没下灰飞烟灭,然后中国人在革命的浪潮中鬼斧神工般凿出一个红色政权,最后新中国历经几十年坎坷总算来到21世纪过上了幸福生活,最后的最后我在大学遇见一位收破烂的大叔,他上门服务,当时我们正在研究一些生僻的古字;大秦说和我打赌,赌注一包中华烟,我毫不犹豫接招,问怎么个赌法,他叫我先和大叔赌,赌大叔不认识“曌”,如果认识,大秦输我一包中华并下楼买四份快餐,如果不认识我就下楼买四份快餐,于是我和大叔打赌,如果他认识,我输他五本崭新的书,如果不认识,他以双倍价钱收购我们的废纸以及垃圾中的垃圾——快餐盒,大叔看一眼纸上的“曌”字,精神大振,接受挑战,见他胸有成竹,我想收回,却已来不及。结果是:大叔认识“曌”,我输掉五本崭新的书,赢得一包中华,大秦承包四份快餐。
在这个赌局里,大秦似乎是最大的输家。
文豪建议用他的,我说:无书胜有书。
陪韩启茗上课,她很开心,因为我往她身边一坐就等于向众单身汉宣布这里已有人,尔等靠边,勿扰,还因为她成功“教化”了江小鱼,把坏鱼或死鱼改造成好鱼,皆大欢喜,除我之外。我喜欢在课上睡觉,每次醒来,韩启茗都会及时递上纸巾一张,用以毁灭梦游四海的罪证。这让我产生一股冲动,弄张巨大的纸巾把整个学校覆盖,让天空的鸟误认为这里银装素裹,把它们活活累死,然后地面的傻鸟捡起死鸟唱几首赞歌,接着就是傻鸟吃死鸟,烧烤油炸生吃皆可。
铃声不停,我不会进教室,而韩启茗早已守在空位。假如某天我发现她身边坐有别人,说明我走错了教室,或因同学们穿得五花八门把我搞得眼花缭乱而认错了人。
韩启茗是众人眼里的好学生,前程似锦,和江小鱼在一起似乎有点亏,被不少男女美称为上错了船,不过她自有主张,否则早被左右到别人怀里了。
我算不上百毒不侵,但从不干涉别人说话的权利,因为言论是自由的。人可以不自由,思想一定要自由,否则臭皮囊真的好臭。
好学生要有好学生的样子,比如上课认真听讲,积极响应老师的号召甚至祖国的召唤,而我用不着这般繁文缛节,所以想和韩启茗说点什么就直说,不像她要在心里酝酿一番然后写到纸上。为方便在课上私下交流,她专门备下一个厚厚的小本子像史官一样记录我们的点滴。她不嫌累,我却觉得大汗淋漓,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她把我的话也记录在案,所以更累,我更汗淋,不知古代的翰林是不是做了大量记录工作才爬到皇帝身边的。她问我是不是又去见柳了,我说餐具是人家的总不能蒙着眼睛去,她说你明白我的意思,我说不明白,她说还装蒜我都知道了很精彩嘛,我说今天有幸看见卖菜大妈和城管大爷你追我赶确实蛮精彩。她在纸上画个愤怒表情,写道:你和柳若雪到底怎么回事?有人说你们已经那个了。我问哪个了,她说就是那个,我思考片刻说也就是说柳若雪吃了几个虎胆跑到韩启茗身边挖江小鱼就像挖社会主义墙角一样而江小鱼吃了几个豹子胆背着韩启茗自倒高墙然后跑去和姓柳的虎胆会合。她叫我念慢点,我说你记笔记的时候与火车一般速度,她说笔记可以马虎这个不能因为是我俩以后的历史,我说好同学你在堕落呢,她说你就这风气把我给带坏了。我说我是罪人,声音有点大,惊动了老头。
老头叫我站起来,我站起来,韩启茗偷笑,偷笑者不止她一个,因为稍等片刻偷笑会变成大笑。老头问,同学你说谁是罪人?这个问题高深莫测,我盯看黑板试图找到一点提示,可上面胡乱画着弯弯拐拐的笔画,不见任何提示。我说始皇帝他焚书坑儒滥杀无辜残害百姓是个大罪人,老头说胡说八道秦始皇统一六国统一度量衡统一文字还统一什么来着反正对华夏民族做出了巨大贡献怎么会是罪人。我问什么才是罪人,老头得意说汪精卫那个王八蛋就是罪人不仅卖国还把我们汪家人的脸都丢光光了,我说汪精卫是个帅哥呢老师你年轻的时候会有多俊呢,老头说想当年小乔嫁人我便是新郎官,我说老师真厉害却把人生活倒了但就你现在的尊容即便穿越过去人家也不可能送一江秋波给你,老头说岁月催人老没有办法不过你小子休想以岔开话题而逃避师生互动,我说很动了口都干了,老头翻了翻课本说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给甲骨文下个定义就当是考试回答不好扣你平时分。他太狠了,居然这样,哪能这样呢?我吞吞吐吐说甲骨文就是甲骨上的文字简单明了直中要害给满分,老头说别嚣张不扣分就不错了坐下好好听课若以后回答不正确我就动真格的扣你平时分。同学们笑得差不多,我也该坐下了。我问韩启茗怎么还在甲骨文上学期都考过了,她说不清楚怎么回事就回到了甲骨文,老头真是活倒了。我怨她不在纸上写个答案,她说一时大意了,我说好生应该帮助差生不然共产主义何时才能实现啊,她说是我不好给你一个补偿,一个桃心嘴唇跃然纸上。我姑且接受,然后趴下寻梦。韩启茗不肯罢休,问我到底和柳若雪什么关系,我说周公打电话给我说那边有一群美女叫我过去陪他欣赏风景我的韩姑奶奶等我醒来再给你讲更精彩的故事好吗。她抽张纸巾给我,未雨绸缪,我无话可说。
日子就这样不痛不痒地匍匐前行,有时,很想来一段类似的匍匐,感受一下“四脚”的力量是否能让我产生脚踏实地的错觉。想法虽好,要真行动起来,是不明智的,因为人的上肢有很多事要做。
周末,商量再去夜来,都表决心要夜归,最好不是下个夜才回。
韩启茗加班加点学六级英语,要我陪她,她真是高看我了,陪她意味着陪英语,而英语和我是冤家,为了往后少点痛苦的回忆,我不能答应。我说城里的生意越做越大不去看看放心不下万一被人抢走冬天就要喝西北风了,她说我要和你们一起去每次都是夜行动我放心不下,我说虽然夜晚黑了点但心眼是明亮的你把心思全放在英语上就可以了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她说你的可信度在最近要打五折老是说鬼话骗人除非对着词汇书发誓,我问发什么誓,她说只爱我一个不许在外面胡作非为,我说做生意呢哪有胡为,她说发了誓再去。于是,我留下一个苍白无力的誓言,她信了,我不敢信。大秦也遇到了盘问,荣若死缠着要去,大秦死不让去,最后的解决办法是,你去你的我要我的;大秦答应给她买一个帽子,她才放行,是否放心,就不清楚了。
本想避开冬冬,却撞她一个满怀,用大秦的话说我吃了人家的豆腐。当时我和大秦挺着大肚如厕。
这次我们真是来看生意,只想了解酒吧的收支情况。汤哥为难时喜欢摸他的光头,从前摸到后,从后摸到前:这他妈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都是那狗日的夜总会闹的,他姥姥的每天都是支出大于收入,我操这世界,太他妈混蛋了。他似乎比较喜欢上了年纪的女性及动物,满嘴都是。对我们来说,他的话无疑是当头棒喝;我们投入的不是纸钱,而是红红火火的人民币。我要求看账本,汤哥爽快答应。二炮磨蹭半天才拿出账本。我看几分钟就晕了头,叫不为看。不为对数字比较感兴趣,什么东西都要量化,和杜海秋接吻的时间和次数都牢记在心并得意地计算出当时体重的变化,其结论是体重在轻重六克间变化也就是一会儿轻六克一会儿重六克;我们夸他牛逼,问是不是连头发的数量都在他掌握之中,他说那当然,还说杜海秋的头发比他的多二十四根,我们彻底被打败。不为研究了十来分钟,语重心长地说:几天来确实是入不敷出。大秦和文豪不信,先后翻看,相继头晕。汤哥安慰说,不要灰心,赚钱不是问题,只是时间的问题。我们对生意场上的时间没多大概念,所以对汤哥的豪言没什么概念。钱没赚了,酒是要喝的,汤哥叫三枪搬来一箱酒在大厅开喝。我恨啤酒的最大理由是,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就把肚子搞大。才喝两瓶就逼不住了。
冬冬问你还没死啊,我说快胀死了等我做完排水工作再和你计较,她说我就在这里等着看你往哪里跑。我走路都成困难,哪里还能跑。
回到大厅,冬冬赖着不走,要和我们畅饮畅欢。汤哥对她说:你不在包房跑来这里干嘛,一点职业道德都没有,那几个可是道上的,你我都吃罪不起,喝完这杯就赶紧滚回去!冬冬放下酒杯,力道十足:陈汤,你他妈什么东西,不是看在有一点交情的份上,老子早和姐妹们去夜总会了,你倒好,很威风是吧,别以为我们不在这里做就没有出路……汤哥被喷了一头雾水,威风扫地,连连赔笑说:我的姑奶奶,是我不对,行了吧,但你都接了单总得有个结果是不?冬冬说:老娘今晚不想和那几个臭男人玩,全他妈的下流胚子,要陪你去陪。汤哥说:这是何必呢?几大张钞票你不挣,何苦呢?冬冬说,钱挣不完。汤哥说:等把钱花完,看你如何嚣张!起身走人,三枪二炮相随。冬冬如厕太久,客人恐怕已火冒三尺,所以汤哥必须得去做一做安抚工作。在这种地方,串台不是什么好事。
我们夸冬冬烈女子也,她小声说这个死光头欺软怕硬给他点颜色瞧瞧就会软得跟柿子一样。大秦问,你喜欢成熟的柿子,还是未成熟的?她说,我就喜欢你们这些未成年。我们受宠若惊,岁月被她一句话拉回去好几年。她又坐到我身边,还要罚酒三杯,借口就是那晚的偷跑。他们仨见我身边有美女,分外眼红,可汤哥说今晚客满麻烦兄弟们体谅委屈在大厅,我们无法,只好在大厅委屈。客满意味着美女很忙,而汤哥还没有豪爽到留备胎一样养着替补美女的境界。所以三个花花公子不幸沦为草草公子,我稍稍幸运,暂获一朵花相衬。
冬冬问我那夜为何要走,我说酒精冲昏了头腿脚不听使唤莫名其妙下了楼,她说你怕我吃你啊,我说你可是美女我担心的是我像野兽一样把你吃掉,她说美女通常能吃定野兽电影都是这样演的,我说那是假的野兽是很危险的,她说那夜我又不在危险期再说我没想过要干嘛,我说你没想我可想了但只能想,她说那么委屈自己干嘛只要你一句话我应该会考虑的,我说你用不着考虑也不要反复把我考验,她说其实那晚我只想你留下来陪我抽烟聊天顺便在窗口吹风,语气变得缓和,不再有盛气凌人的嚣张。他们听得津津有味,赞不绝口,脖子伸得很长,活像三只长颈鹿。冬冬把对话上升到独白的高度,我说话的权利被抹杀或主动放弃。
她说:以前我可是个乖孩子,成绩名列前茅,父母、老师和同学都很喜欢、欣赏我,一时间爱意浓浓。我家并不富裕,可我偏偏喜欢和有钱人家的孩子玩,玩来玩去,把成绩玩下去了却把花费玩上去了。我爸妈都没什么好工作,哪有许多钱给我花,加上还有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妹妹,他们更是有苦难说,经常负债养家。玩是要上瘾的,几个姐妹沉迷于网络,沉醉于酒吧和KTV,我们像疯子一样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其他时间都在玩。后来,要高考了,爸妈很急,向老师请教管束的办法,我们班主任还真够狠,叫我妈一直陪着我,除了上课和睡觉,她就像影子一样缠在我的左右,我只好就范,毕竟是我妈,不能对她怎样。熬了两个月,总算熬出一个大学,说来真是好笑,不过我还是蛮高兴的,因为这里的天空总是那么的自由。你们问我为何来这种地方,因为喜欢,也可以说是生活所迫,但我宁愿对别人说我喜欢,就像喜欢一个人,不需要任何理由。
冬冬断断续续说了好些时候,我们一边听一边消灭啤酒。大秦叫三枪又搬来一箱,而汤哥的安抚工作似乎还没做完。别怪我又如厕,因为啤酒不易催上面,却容易催下面。假如众孔皆能流,那么痛苦的时光也许会少一点。
如厕的路上,我在想,冬冬那夜作为和今日说法是否相符,以及她的一面之词的可信度有多少;我之所以怀疑是因为这个年代的谎言太泛滥,像九八那场大水一样冲毁龙王庙之后即已成灾。
重回大厅,冒出一些不明人物,就像不明飞行物一样让我倍感意外,然而他们的出现又不像飞行物一样令我充满期待。他们有六人,都长得比较突出,尤其为首那位完全一张李逵脸,而下巴上的胡渣子又没有李逵的可爱,只显得恶煞野蛮,头发像扫把一样在半个小时内可将大厅清扫一遍。从头发的数量上讲,一旁的汤哥真是够凄凉,人家是大富大贵,而他是家徒四壁。六个人针对冬冬,大概意思是她这个女人不是三八是臭三八,汤哥被夹在中间,两边都吃罪不起,大秦他们似乎两边不是也不是中间,而我的冒失出现加上冬冬一句话就把我们彻底拉到了一边。
冬冬说:江小鱼,他们几个他妈欺负我。我瞟了几眼,确实像欺负人的人,我说:把话说完嘛,是他妈的小儿欺负你,不是他妈欺负你。李逵勃然大怒,吼道:哪里来的小儿,竟敢在此撒野,吃爷爷两瓶!左右手分别握着一个啤酒瓶,看样子要在某物体上敲碎它们他才会甘心。汤哥从一旁闪到中间,好言相劝。除了看见一张恶煞脸,我还看见一颗反光的光头,这个夜晚最耀眼的就属它了。其余五人呐喊助威虚张声势,扬言要把女人带走,而冬冬是一圈人当中唯一的雌性个体。大秦他们既然已被迫入伙冬冬阵营,也就不再用非暴力行动与之相抗,索性蜕去斯文,摆出一副老子也是梁山好汉的架势。天上的星星参北斗,那可是为着平等的芸芸众生。
汤哥的意思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李逵的意思是今晚必须带走冬冬不然就他妈的亏大了,冬冬的意思是说什么也不跟他们走,我们的意思是说什么也不能让冬冬走,她这一走,完璧归赵的几率恐怕是零。李逵说你凭什么跟我抢女人,我说我从来不抢女人,他说那你为何还要抢,我说女人如果不自愿你就是犯罪,他说老子就是喜欢犯罪怎么着,我说我没办法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但不幸的是你的行为被我睁着的眼看到了所以我不能坐视不管,他说你管你能管么老子白天连警察都不怕更不用说在没有警察的晚上会怕,我说警察是有的不过你一厢情愿地认为警察们占着茅坑不拉屎那是你的问题我也没办法。右手的酒瓶不小心掉了还碎了,李逵为继续加强声势又从桌上抓起一个酒瓶,大声说老子能有什么问题有问题的也是你们这些伪君子,我说你的眼光很独特,他说明明自己想搞却要正儿八经说保护弱势群体,接着一阵大笑,其同伙当然不会错过与“首长”共笑的好机会。
大秦在我耳边说,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得想办法解决。我当然不想耗,和这样的人耗下去,比抽十条烟还伤身体。我对冬冬说你还是从了吧人家口袋里肯定装满钱不会是木叶什么的,她冷眼相瞪说你真心想让我跟他们走你是说真的没骗我你不后悔,几只大问号对我痛下打手。我犹豫一阵笑着说但不是今晚以后也不行,随即把她抱过来,满满一怀,她开心地笑了,在我脸上烙下一个红唇。现场的反应各有不同。大秦他们叫好,巴不得与我共享但冬冬不会答应。李逵的同伙很惊讶很愤怒,愤怒的原因是“首长”像愤怒的大鸟,怒不可遏,黄牙黑牙都快咬碎了。最受惊的是汤哥,因为作为中间派的负责人最不愿看到左右双方在对方的阵地火上浇油,而我恰恰在李逵的心眼里放了一把大火。三枪和二炮觉得有好戏看,欣喜之情流露不余。
“陈汤,他们居然这样!”李逵终于逼出一句话。
“这样挺好,不,这样不好。”汤哥如梦惊醒。
汤哥转到我们面前对冬冬说你怎么能这样呢有钱的你不做免费的你倒是比猴子还急,冬冬说这样没什么不好我喜欢就行,汤哥说你喜欢我可不喜欢万一动起手来就是皆大不欢喜,冬冬说借几个胆给他们也不敢乱来,汤哥说他们有的是胆你们就等着后悔吧。说完,转战另一个阵营。冬冬对我说不怕就是不怕,我说你是怕对面没什么反应而贬低自己的身价,她笑着问后悔了,我说现在后悔太晚。
确实太晚,对面飞来一个酒瓶,投石问路般看这边是何反应,看来汤哥的协调工作做得很差,不过人家老美要打仗我们中国是没办法制止的,只能谴责,然后安慰一下遭罪一方。我向来认为一个酒瓶什么的只要不砸在我脑门上是不足以调动体内的暴力细胞的,但大秦认为这是恶劣的挑衅,不予以还击是在给对方提高生命力,在游戏世界不允许在现实世界也是不允许的。大秦从沙发上弹起来,扔了一个过去。我和冬冬也站了起来,看那边的动静,因为这时谁先预见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就能减少不必要的伤害。那边的人不仅有胆,还是胆大妄为之徒,只见好几个酒瓶飞了过来,目标不明,但其中一个目标是我和冬冬。冬冬见过的酒瓶肯定不少,但朝脸部飞行的酒瓶应该很少见或没见过,她一时慌了神,干脆惊叫后闭上眼睛,真正目空一切。我下意识伸出右手抵挡飞行的酒瓶,它的速度很快,我的骨头很硬,哐一声,酒瓶碎了,清凉的液体沿手腕直流。我当是瓶中残酒,没怎么在意,就近抓寻酒瓶,却听冬冬大叫,血,流血啦!叫完就骂,我操你妈,凶狠地把两个酒瓶砸了出去。我一把将她拉到沙发背后,她那样把头献出去就是遭枪打的,所谓枪打出头鸟。我说你以为是道具啊全是酒瓶,她说你都流血了我要砸那群王八蛋替你出气,我说你每个月都见血这点算什么,她说大不相同你先忍着等我收拾完那群王八蛋再来给你包扎,我说算了吧有他们就够了你好好躲着就是,她说就这样算了不行一定不能放过他们,我说人家能放过我们就烧香拜佛了,她说要不把手给我总得帮点忙不然心里难受,我说你的力气处理自己的血足够但帮我压紧血管还不行,她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说风凉话。她似乎把我当英雄,我似乎把她当美女,美女蹲在受伤的英雄身边,什么也不做,伤伤心足矣。
大厅里的其他客人早已溜光,骂声此起彼伏,酒瓶爆裂声声声惊心,汤哥的喊叫声令人钦佩,因为夹在中间的人最易误伤,而误伤往往是大悲剧,不少难民就是这样产生的。不知三枪和二炮在干嘛,估计一边护着汤哥一边扔瓶子;万一酒瓶不小心来到面前,若不扔出去岂不是很浪费?乱战持续十几分钟,不难想象场面的狼藉程度,整个过程汤哥都在撕心裂肺地劝架,因为夜来是他的心血,最辛苦的一定是他。双方总算被他叫停,但停火的真正原因该是没了“炮弹”,猛将难为无弹之射,才被迫停火。
双方纷纷从战壕冒出来,眼前的惨状足以让我们在以后的日子里不再吃惊,因为乱战中谁都无法保证扔出去的全是酒瓶。这边以大秦为首,叫对方不要再扔,那边的李逵也叫不要扔了。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我成为最不幸的那一个。但和汤哥相比,我的伤只是几块创可贴的问题,而他的问题是住院几天都难以解决的。清掉沙发上的玻璃渣尽量平静的坐下,有烟的发烟,有火的点火,不抽烟的就看着。汤哥从安全地带叫来服务生清理现场,并叫二炮搬来一把靠椅,他坐在上面表情严峻。大秦扔一支烟过去,他没有伸手,香烟掉到地面恰好赶上免费啤酒浴。大秦又扔一支过去,三枪手快,接下交给汤哥。汤哥抽两口就扔了,悲壮地说:现在好了,你们没有两败俱伤,却把我伤得严重,夜来就这么大一点排场,你们一时兴起就砸得稀巴烂,你们干脆去包房把客人全赶走得了……汤哥全身长满无奈,没有一寸皮肤能够威风。我觉得理亏,连声道歉,不过我的心同样在滴血,因为入不敷出的夜来酒吧经这一闹腾财政必定更空虚,而许多人或事往往趁虚而入,如果因此而倒闭我就成了罪魁祸首,唉,冲动真的要惹祸。李逵也觉得理亏,友好地给汤哥说抱歉。现在的好言好语对汤哥来说全是浮云。如果战前能友好相处,就不必承受战争的创伤。冬冬想说点什么,我的眼神叫她闭嘴,于是她无声地坐在我身边旁听双方的战后和会,顺便看看我的手腕。这个和会没什么好开的,因为受灾严重的中间派不可能获得乱战双方的实质性赔偿。汤哥两手一挥,也罢,叫李逵他们走,李逵两手朝屁股上一拍,也好,叫汤哥保重。
他们走后,我们有种寂寞的错觉,好比棋逢敌手中的敌手消失而棋手孤独地回味着棋局中的智谋和拼杀。汤哥叫服务生找来纱布和酒精处理我的伤口,并派三枪和二炮到靠近大厅的包房向顾客解释。二人领命,疾走而去。不多时,二炮回来问汤哥,大哥,怎么给客人说?汤哥摇头说,照实说。不久,三枪屁颠屁颠回来,汤哥不耐烦地问又怎么了,回说顾客要见老板。汤哥笑了笑:顾客是上帝,上帝要见我,躲到床底有用吗?没用,走吧,上帝,我来了。
冬冬嫌服务生毛手毛脚,要亲自给我处理伤口,而好心有余能力不足,伤口没处理好却又把血弄了出来。她急问怎么办,大秦说你每个月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她说部位不一样不可混淆,不为说再这样流下去不出两个小时就会油尽灯枯,冬冬更急了拿着纱布和酒精不知所措,我真是服了她,不得不叫她闪去一边。还是服务生能干,以布条扎紧血管,用酒精把伤口冲洗干净,然后拿纱布包裹。冬冬看得很投入,见服务生三两下就搞定,赞不绝口,问她以前是干什么的,服务生说干过一年兽医,冬冬说难怪这么娴熟,然后露齿大笑。
汤哥返回大厅,痛心地说:兄弟们啊,你们砸王八蛋的同时也在砸自己,那些个王八蛋经常是玩完走人,有时一分钱不给,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长叹息以掩悲伤。我说放心办法总会有的,不为说刚才兴起把自己的身份给忘了原来我们是夜来的股东,汤哥说现在想起顶个屁用你以为把处女膜修复就是处女了,文豪说木已成舟大树再也没法长成可爱的小树了,大秦说别让我再见到那群傻鸟把我惹急了就一个个剐了他们,汤哥说算了惹不起还是躲着吧,冬冬说哪能躲啊,汤哥怒说就你爱惹事古人都说了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你倒是厉害脾气往那一摆就领着大伙遭殃真是扫把星,冬冬反驳说你才是扫把星。我对汤哥说:屎盆子不能往一个人头上扣,他们那么嚣张,我们这样做也算是还以颜色。汤哥说:但愿他们看到了颜色,我却担心他们拿更厉害的颜色给我们看,不过明天的事谁他妈的在今天就晓得。二炮,上酒,老子今晚找醉,看你们谁扛得住。大笑不已。
有些人用身体喝酒,有些人拿命喝,就像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豁出半条命便能唬住不少人;有些人则是先用身体喝,然而随着酒劲的深入渐渐开始玩命;有些人却不得不一直用身体,因为在玩命之前就已人事不省。汤哥、大秦、三枪和二炮是第一种人,他们向来忽略酒精的作用;冬冬和文豪属于第二种,酒精能把他们推向高峰——玩命;我和不为则是第三种,用身体硬扛,扛不了多久便呼呼大睡。
寂静无声,远处的光线可有可无,不知是深夜还是黎明。
第一时间摸手机,床头没有,被窝里没有,倒是摸到赤裸的大腿,是我的,继续摸,整个身体除了内裤没有一点布料,手指惊颤,不会被人抬进了黑店吧,心里一阵冰凉。继续摸,手机火机都行,只要能点亮这片漆黑。床尾没有机,有轻微的呼吸,应该是人,不知是何人。大胆摸过去,摸到了脸,皮肤细滑,然后摸到头发,长而乱,该是个女人,我的手被针扎一样缩了回来。人都是有好奇心的,尤其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由于视觉和听觉暂时没用,我不得不靠触觉来确定周围的环境,若刚摸过的脸是个骷髅,就没必要往下了。又把手伸过去,先是脸和发,然后是脖子,再然后是温热挺拔的大肉丸,这让我更加坚信是个女人,穿着睡衣但没盖被子。不能再往下了,否则就是耍流氓。但收获不小,可初步断定屋里有一男一女,以及两张平行的床,由于摸索时并未落地,可见两床相邻,也可以说是一张加宽的大床。我回到自己的床头,翻身下地,不冰不凉,该是地毯,挪两步,碰到衣裤,感觉强烈,因为脚趾被硬物(该是腰带扣)磕了一下,稍有痛感。蹲下仔细一摸,确定是我的裤子,欣喜之余从裤袋里摸出火机,但更想摸到手机,可裤袋里没有。不急于点亮漆黑,继续搜寻,衣服堆里没有手机。继续摸过去,很想摸到板砖一样的物体,却摸到冰凉的地板,于是掉头,不经意间寻到另一张床。总不能从她的床尾摸向床头,否则有犯罪的冲动和嫌疑。我点亮漆黑,终于搞清现状,荒废公寓和冬冬。
摸黑穿好衣服,然后打开房灯。冬冬似乎被猛烈刺激了,似醒非醒的样子。我走过去打算问询手机的下落,万一有歹徒闯来也好当板砖用以防卫,但她好梦连绵的模样分明是免打扰模式,谁吵跟谁急,我摇了摇头,不忍做刺破好梦的刽子手。时间有时很轻,有时很重,轻时感觉时间不是个东西,想摸摸不着想看看不到,重时感觉时间乃此生的重要支柱,一旦离开,就像被世界抛弃一样。很想弄清时间,却没有任何关于时间的显示。拉开窗帘,远处一片模糊,像深夜,也像黎明,而这两个时间段在真相大白前往往是纠缠不清的。桌上有烟盒却没有烟,我把它揉成一团丢给外面的模糊。然后,翻箱倒柜,记得冬冬说过抽屉里有烟,可翻了半天只发现零星的烟丝和一个不知好坏的闹钟。把闹钟拿到桌上,我要研究一番。时针分针秒针三针合一,指着六,六点过,不对,它们在错误的地方同时出现,哦,反了方向,原来是十二,也不对,一下十二可以理解,每一下都十二就无法原谅了,作为一个钟表这种胡为是犯忌,会不会没电了,抠出电池,咬一口又安上,有丁点动静,嘀嗒数声,仔细一瞧,又不闹了,还是三针合一。操,原来是自由的,在每个低处都重叠,浪费感情,追随烟盒去吧,哐当一声,动静不小。
动静确实不小,从楼下传来女性骂声,哪个挨千刀的,天还没亮就出来害人。我想把头伸出去看个究竟,但由于外面太黑,她能看清我,我却看不清她,在知己知彼的过程中我绝不做处于下风的事。她继续叫骂,竟抢走公鸡的苦劳。不清楚她骂醒了多少人,但冬冬被吵醒了。她一边揉眼睛一边问,怎么了?我说:好像是一位老太婆在楼下被袭击了。她痛苦地睁开眼睛,哈欠连绵:那个老婆婆每天起得比鸡还早,经常到楼下捡垃圾。我说:老人都开工了,年轻人还赖床不起,不像话。她说:天还没亮,起来干嘛,要不你再睡会儿?我说:不敢再睡,万一又被脱光衣服,到哪里找回清白?她笑说:孤男寡女在一张床上睡了一夜,还谈什么清白。我说:别妖言惑众。她说:这里没别人,我怎么惑众了?我说:倒也是,别睡了,起来聊聊。她坦言: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好聊的?我说:有一段空白的记忆必须要找回来。
冬冬侧躺在床上,样子有点挑逗。
“我的手机呢?我该回去了。”
“这么急干嘛,想一走了之?”
“我想知道现在几点。”
“小鱼,你在哪,茗茗在家等你。哎哟,好酸哪。”
手上没闹钟,不然她就是第二个老太婆。
“你偷看我的短信?!不可能,要密码的。”
“哪有偷看,是你自己要给我看,还说不看不行。”
“有吗?不会吧!”脑海中蹦出一个叫痛苦的小子。
“谁稀罕你的臭手机,还你!”
冬冬从枕边摸出我的板砖,拍了过来。我的反应有些迟缓,手机掉落在地,立即三马分尸;我痛心地捡起三个分支拼成完整的尸体,然后妙手一按,光亮即闪,回春了。
“你看到了什么?”
“不知道。”她把脸转朝一边。
“昨晚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不知道。可我已经是你的人了。”
“我的人?!”一炸惊雷闪过。
“对,我是你的人,你看着办。”
“你就喜欢开玩笑,手机可以是我的,人不可能是我的。我醉得像一滩烂泥连知觉都没有,怎么会,怎么会……”
“你上面没知觉,下面可厉害得很。”
“这种玩笑可不好玩。但我敢肯定,昨晚什么也没发生。”
“男人哪,责任心跑哪去了?”她似乎在对墙壁说。
“不承担不该承担的责任。”
“没一个是好东西!得不到吃想吃,吃完想一走了之。”
“这个问题需要深入研究,你的一面之词不代表事实。”
“研究!研究什么?喜欢一个人有错吗?还研究?什么一面之词?搞得我完全是坏人,而你好得不得了。还什么事实?去死吧!全是王八蛋!”冬冬怒了。
“火烧身体,当心。我只是一棵树,你没必要放弃森林。”
“听不懂。要滚赶紧滚!”刚睡醒就来脾气,怕是做噩梦了。
我承认我醉过,但知觉还不至于下有上无,所以我是不会信的,所以这个责任我不会贸然承担,所以她的火气我没必要理会,因此她只能自生自灭。我问有没有烟,她用行动证明有,居然也在枕边;我对自己的愚笨感到懊恼,若之前大胆一点就可以发现香烟而不至于玩弄闹钟以致引发楼下“惨案”从而吵醒这个闭眼女人。睡着的老虎总不至于对梦外的活物发动攻击。
冬冬由娇羞转为愤怒,然后变得平静。
“我那么喜欢你,你喜欢一下我会死吗?”
“你只是喜欢和我们一起玩,过后什么也没有。”
“时间长了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我喜欢你,你懂吗?”
“我们之间不可能有爱。我和你的世界是两张平行的床。”
“你心里只有那个茗茗,是吗?”
“我爱她,她也爱我。”
“知道了!你可以走了。”她又把头埋向一边。
本想洗个澡再走,却担心中途停水,更担心冬冬娇羞地堵在门口。
关门那一刻,心里并不好受,楼道的漆黑差点把我堵回去;但迟疑的尽头该是义无反顾,因为人不可能一直停在时空的某个结点而像死亡一样面对身后的所有。
北京时间六点,天还没有亮。一对中年夫妇在路口摆摊,不知卖些什么。我走过去,坐在微弱的灯光下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