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连载】孤城(04)
作品名称:孤城 作者:戊子寒 发布时间:2013-03-14 20:32:47 字数:19764
韩启茗辞掉部长一职,推荐迷死你担任。迷死你对这个职位心仪已久,所以欢乐受之。
没有时间留给爱情是不幸的,把所有时间献给爱情是虚假的;大学生保持着儿时的天真和对美好憧憬的浪漫,同时被各种力量挤压得略显扭曲,所以这个可爱的群体是混合的,或混乱的。
我不会在韩启茗面前混乱,她有约在先,我必须遵守。何时碰,她有规定,碰多少,她有说法,尤其在每个月的12号左右。我说,给爱情设下诸多障碍,就不怕出现越轨的现象?她笑说,不会,因为江小鱼爱韩启茗。满脸都是自信。
自信是一种很在乎却不在乎的美好心态,就赶马车而言,即便松开缰绳也能享受飞奔的妙趣。看来,韩启茗把江小鱼给驾驭了。而我认为既然爱了就要死心眼爱一个,并爱下去,若硬要把心劈成两半,是很累的,若把心分成多份,是疯狂的。没少听说脚踏几只船的勇士,也没少听说船把勇士给掀翻。曹先生笔下的贾帅哥说女子是水做的,或许该是这么个道理。
致远楼是个豆腐块,在中国大地随处可见,不求美观,只讲实用。从来没有想过与它发生关系,可韩启茗坚持要为我们的爱筑一个窝,说要在异地他乡寻点家的感觉。我把手伸到她额头上,问有没有发烧。她嘟嘴说,你才烧,这可是大事。我问有多大,她说要多大有多大。我有些犹豫,感觉女人是最具有想象力的动物。她问好不好,我说,好,太好了,便于一起干革命工作,可手头吃紧,总不能赊账吧。她说,我来付钱。语气坚决。但我坚决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还是我来。她直摇头。我说,AA制生活。她笑着点头。
手头吃紧,我不会打肿脸充胖子。假胖子很辛苦,时时都要担心伪装的外表随风而散。人家一看,哇,这小子好瘦,场面多尴尬。
风尘仆仆赶到致远楼,正赶上刘大妈展示她的威严,朝一对男女催收房费。女的躲在男的身后,似乎这样就能避开姓刘的“超声波”。男的满脸委屈,左口袋右口袋翻遍,空空,连钱包都掏了出来,除证件和银行卡外只有两人的亲密照,半张票子也没有。刘大妈厉声斥责一通,随即下达一个限期令。男的左保证右发誓,一定如期缴纳。且战且退,甚是狼狈。我说,您老应该在政府部门某个一官半职,不然真是浪费一身好本领。大妈的态度陡然转变,笑眯眯问,真的?我说,真的。她追问什么样的职位最好。我寻思片刻,建议从基层干起,居委会大妈最适合。那职位简直就是为她而设的。她问每天都做些什么,我说,开开会吵吵架吃吃饭就能当好一天差。她说真好。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堆老黄花。我提醒她我们是来租房的不是来荐“官”的,她才从沉醉中抽逃出来,笑说:一看就知是小俩口,来吧,跟我上楼看房间。笑不断,声如潮。韩启茗扯我的衣角,轻声说,小俩口。独自偷乐。我笑几下,无言以对。
同住一个屋,各睡一张床。这是我们住在一起的中心原则。床只有一张,韩启茗要求睡沙发,我也抢沙发睡。我建议学梁山伯与祝英台,在床中间放一碗水。她说,万一掀翻了咋办?我说,砌一堵墙得了。她说不行,命令我睡床。这样的命令,我坚决不能服从,我不是兵,她非首长。我说,好男人怎会让自己心爱的女人睡沙发。她莞尔一笑:我也不能让你睡沙发,沙发那么小,江小鱼那么长。我看了看沙发,好像是这么回事,可总得有个结果,推来让去,恐怕鸡叫三更也睡不成。“那就一起睡呗?”“不行。”“我保证不向你伸手。”“现在还不可以。”“那什么时候可以?”“不知道,反正不能同床。”“也罢,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可不好办。”“好讨厌。”她像一朵莲花,不胜娇羞。我握着细柔的手指,好似获得无价宝,千年不舍。她靠着我,我搂着她,在时光的马车上述说闲话。这一靠,这一搂,不知不觉天就亮了。她信任江小鱼,睡得踏实,我却被荷尔蒙折腾一宿。拉开窗帘,天光一拥而入,我认为只有这样,她才能睡得更踏实,而我正好请老天爷帮忙将那份冲动抽离我的身体。洗把脸,吹响口哨,重返童年一般。买回早餐,她仍在睡,似乎好长时间都没有这般安然。整个上午,我就盯着我的金不换,眨眼的次数明显减少了。
韩启茗醒来,第一句话是,好有家的感觉。我甚感欣慰。问,饿了没有?她吐出一串哈欠,盯着我说,很爱很爱你。我说,填饱肚子再爱,太阳都晒屁股了,你爱吃的豆浆油条,还热着呢,趁热吃。她一把搂过我的脖子,在粗脸上留下一个吻,说是特别奖,然后洗漱去了。这个特别奖比校级诗歌大赛特等奖还带劲,我要求再来一个。洗手间里传来,等下次。我回味着,期待着。
最先的早餐是两碗牛肉粉,我在早餐店吃了一碗,感觉很饱,经数分钟消化,肚子又空了,跟没吃一个样。守着韩启茗,也守着牛肉粉,那香味像无数细柔的线条在我的食欲海洋里钓大鱼。很快,鱼儿上钩,三两分钟解决战斗。再跑一趟,虽说累了点,但乐意效劳。途中,想起韩启茗爱吃豆浆油条,才把早餐内容给换了。快十二点,该是午饭时间,我摸了摸塑料袋,都凉了,“趁热吃”沦为一句空话。韩启茗笑眯眯说,凉了不要紧,只要心是热的。我何止心热,全身上下火热一夜,向来冰凉的脚底都险些热火朝天,还好理智像钳子一样把我牢牢制住。她问,食堂还有豆浆油条?我说,我去那会儿,都见底了,豆浆尚有几滴,油条还剩残渣。
“那么它们从哪买的?从实招来。”
我说:我坦白。从食堂出来,在学校门口遇上一位小朋友,他左手豆浆,右手油条,边走边吃,羡煞旁人。我问他在哪买的,他冷鼻子冷眼,说不告诉我。我百般解释我是个好人,和那些打劫的长得不像,当过少先队大队长,戴过大红花,当过“三好生”,还当过“三八红旗手”,估计他不知什么叫“三八”,瞎吹呗,可他就是不上道。我又说其实我是个警察叔叔,他叼着吸管,终于正眼看我,却说,我还是警察叔叔呢,接着哈哈大笑。没办法,我只得出绝招。
“什么绝招?”
我接着说:我掏出一个硬币,在他眼前晃动,很明显,那小子的眼光不错,开始发直,我以为有戏,谁知几秒钟后,一切又恢复平静。于是,我再掏出一个,波澜才又起。他不顾手上油条的安危,一把夺走两个硬币,笑哈哈说,移动。我大声说,还联通呢。他却说,没出息,没前途,简直比我的拳头还笨,我是说在移动小摊买的,已经走远喽。他很得意,边说边走。我拦腰一把抱住他。想这小子脸皮也太厚了,啥事没办成就收我两个硬币。我凶狠道,把硬币还我,否则,嘿嘿,你懂的。我抡起拳头。他很沮丧,撅嘴说,两块钱是口水费。还带哭腔。这可把我吓坏了,万一真有警察叔叔冲过来,而他说我抢他硬币,我肯定要吃不完兜着走,立马捂住他的小嘴,轻声说,硬币给你就是,别搞出大动静。他才安稳下来。虽说只有两个硬币,但这哑巴亏千万不能吃。见他手上还有一份包装好的豆浆油条,我问他多少钱买的。他假装擦几下眼眶,说,十块。我估计他已吃准我的心思,故意说个爬楼价。我说太贵了,少点少点。他说,给我妈买的,不要我还不卖呢。我砍价,他摇头,僵持不下。
“结果呢?”
我说:他就是头小犟驴,非要十块,结果我花了十二块钱才换得一份豆浆油条。韩启茗夸我有才。我说,那小子更有才,长大后肯定又是个胡传光,说不定比胡传光更厉害。
其实,是我从镇西跑到镇东,在一家偏僻的小摊买的。
刘大妈见到我们,笑个不停,不知笑什么。但笑总比哭好,若见到我们就哭,就糟了。她问我,长期还是短期?我说,她做主。韩启茗说,先住一个月。刘大妈说:本来是二百五一个月,看在你这张嘴的份上,收两百一个月,住前付款,要现金,不刷卡,可试住两晚,你们可现在给钱,明晚过后也行。我说:真是万谢你老人家,凭我这张嘴就少五十,大恩大德啊。她说,小意思,得靠你们照顾生意。我无话再说,抽出两张大钞,拍到桌上走人。大妈一把卷走钞票,连声说慢走。
午后真好,风和日暖。该做点什么,才对得起这一眼春光。
中国的发展有一种“逼良为娼”,然后“改娼从良”的现象。良田被占,高楼抬头,然后冠以美名城市化。不知老百姓是喜欢住在自家老屋,还是“困”在豆腐一样的安置房?城市化就算是必然,而畸形发展中的“圈地运动”似乎不该成为必然。不过,必然与否,凡人说了不算,要上头的仙人说了才算。
路边的建筑工地围着不少人。挖掘机没有熄火,那个大家伙也要看热闹。好奇心把我带到人群边,我把韩启茗带近人群。大部分是灰头灰脑的农民,小孩和老人居多,有的小孩流着鼻涕,有的穿着开裆裤,有的老人握着拐杖,有的抽着旱烟,还有的扛着锄头钉耙。另一部分乃公门中人或其近似值。
高大威猛的制服义正言辞:今天必须搬迁!否则,后果很严重,看见这铁家伙没?几分钟就能搞垮你们的破楼。
有人说:你们搞,就怕你们不敢搞,把我们一起搞死算了。
制服说:你这刁民!不要嚣张!
骚乱顿起,农民扬起“武器”,看样子要誓死捍卫钉子户的尊严。
另一制服高举喇叭:乡亲们乡亲们乡亲们,稍安勿躁,我们手头有上级批示文件,白纸黑字带红头,假不了,党和政府是不会欺骗你们的,你们要相信党和政府,建工厂盖高楼是为了发展这里的经济,经济好了,你们也会好的,我们都会好的……
有人说:你们这些人说一套做一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威猛制服大吼:全是刁民!
一个小“刁民”紧握一根破竹竿,在制服的屁股上捅了一下。制服哪里受得了这等窝囊气,顺势一把将小“刁民”推倒在地。地面不太平,小“刁民”晕厥不起。骚乱又起。农民再次扬起“武器”,其中穿大红衣服的中年妇女扬一根打狗棒尤为刺眼。红肩章该出手时毫不手软,紧握真家伙,组成一道严实的防线。高级制服退到红肩章身后。看样子,要乱,我拉紧韩启茗,跑为上。
几口气,跑出两里地,外加三个拐弯。
我喘着粗气:还好你没穿高跟鞋,不然就坏了。韩启茗上气难接下气:你把我当风筝放啊。我说:你要是风筝,天空肯定不敢收你。她问为什么,我说,高处不胜寒。
天开始变了,不知是因为天不同,还是因为我们跑得太快。太阳躲到黑云背后。光芒好似利剑,从天而降,遍插诸地。背光的山体暗了下去。许多地方都暗了下去,但愿更多的地方明亮起来。
韩启茗忧心说:会不会下雨?不知小朋友从地上爬起来没有?不知小矮房是否已成废墟?万一没了房子,他们住哪里?
我说:满地春光,不会下雨,一切都会好的。小朋友会勇敢站起来,接着奋战,很有可能再次倒下,然后被送进温暖的病房,天使为他包扎为他打针。矮房毕竟矮啊,估计早晚要被高楼踩死的,不过那是潮流所趋,为祖国再舔一片大好形势。如果他们真没了房子,还有大地,以地为席,以天为被,既浪漫又节约。
韩启茗说:他们好可怜,头发是乱的,衣服是破的。
我说:但他们不是废物,起码还在战斗。
韩启茗说:他们会不会成为战斗英雄?像石碑上的英雄一样,被人们怀念。
我说:这是个难题,但没有良田又不能进工厂的农民朋友的日子恐怕不好过。韩启茗更显忧伤:好担心他们。我说:不用担心,还有党和政府,还有少得可怜的补贴金,还有剩饭残羹,还有红十字会,还有拥挤不堪的难民收留所,总之,祖国不会让人民饿死的。她说,那就好。紧眉渐缓。
离城镇越来越远,路面越来越乡村化。我们从水泥路而来,历经沙石路,无意抵达黄土路,若天降大雨,又会变成名符其实的水泥路。垃圾大卡从雨镇方向开来,摇摇晃晃,好似站立不稳的老头。“处理站”在路旁,其实就是一个垃圾山丘,并无处理装置,任风雨来处理,倒是在考验大自然的自觉性。
只见车厢倒立,杂物生龙活虎,水流似的自上而下。一阵狂风路过,卷起千层浪。一浪高过一浪,迎面直扑而来。我挺身罩住韩启茗,尘土毫不客气,在我身上落定。待风平浪静,我光荣地成为土人,还好不是北美的土著人。
韩启茗一边为我拍打尘土一边心疼地说:这什么世道嘛,风也来欺负人。
我说:我们和太阳只隔一层云,该是朗朗乾坤。风是那么的好,尽管像野蛮女友。看,风筝角逐,白的黑的红的绿的,都随风而舞。自由莫过于此,快乐莫过于此。
韩启茗顺着我的指向,看见塑料袋和纸片效仿风筝在空中寻求自由。她欢乐地说:真的,好多风筝,连一根线都没有。
我说:没想到在桃子树上遇见西瓜,以后用不着放风筝了,随便扔个塑料袋就能捕捉到风的方向和自由。
韩启茗说:还是断线的风筝,想飞哪就飞哪。
说着说着,我便忘了土人的身份,她也忘了风曾欺负人。
火葬场有点冷清,除了一副死相的工作人员,不见有送行的人逗留。些许黑鸟在空地上跳来跳去。莫非人们都害怕烈火焚身,冥冥中开始长寿?长寿该不至于,从小在烟尘中成长的人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估计与化工厂同归于尽的心都有,哪还有心情长寿。人们有太多无奈,较大的无奈是在想死的时候却难以痛快地面对死亡。高大的烟囱令人畏惧,从那里爬出去,就代表这边完了该去那边了。而火葬场的先进性在于,把死亡的后果从一抔黄土转变成一缕青烟。
黑云越来越矮,在烟囱口做逆向思维,或许就是曾毁于此的某个不安的灵魂正往回赶。韩启茗喃喃自语,快要下雨啦。
继续西行,欲把夕阳赶入黑夜。希望在前方看见太阳,却再也不见雨镇的风和日丽。路面坑洼不平,离雨镇很远了。时有乡村“赛车手”跨个旧摩托在路上摇晃颠簸。速度如飞,好似车就要渴死,得赶在春天里冲出一段距离。泥土随之飞扬,在空中久久悬浮。我再次保护韩启茗,也再度成为土人。真想一把擒住那厮,让他在路边晃悠,而我来一段极品飞车,让他感受几下灰来灰去的滋味。遗憾的是他赶着投胎。我的拳头只能朝空气泄愤。粗话自然上口,诅咒他在前方的拐弯处冲到水田里游泳。韩启茗并无抱怨,只一股劲地为我拍土。
突然,车声没了。我很好奇,抛下韩启茗,向前方的拐弯冲刺。水田明亮,倒映着臃肿的灰云。那厮果然冲进了水田,遗憾的是他没法像水鸭一样开心地游来游去。他和车陷得很深,不能自拔。脸上的得意被泥水吞噬精光。得意易主。我蹲在路边,感觉老天爷真是开眼。
他说:看什么看?没见过越轨啊?田里凉快,我下来给油箱降温,顺便免费洗澡。他被车卡住,斜歪着身体,很享受似的,若艳阳当空就更享受了。我说:我只是路过,恰遇你在田里洗澡,无意偷看,只想过来考察一下鱼对汽油作何反应。他说:能有啥反应?不过是喝一肚子汽油便游得更快,或在篝火晚会上搞吐火表演。我说:你简直就是毒药,刚才毒我,转眼间连鱼也不放过。他笑说:习惯了,没想到路边会冒出两个城市化。我愣了,问什么化。他回答:城市化,就是你和你身后那位。我转身看见一个好奇的韩启茗。她明知故问,这是怎么了?我说:这位摩托车被两个城市化吓傻了,随即失去方向,然后飞入了水田。韩启茗一头雾水: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赶紧把他弄上来,好让鱼虾得以安宁,赶快。我对摩托车说:我们可要走了,要不要帮忙?他说:随便。反正也是闲着,在哪都一样。不过,你若下来搭把手,我应该不会反对。我对韩启茗说:看见没?人家不稀罕,我们还是走吧,别管什么鱼啊虾啊。她说:江小鱼不也是鱼吗?你若不下去,我便跳下去。她还真打算跳,被我一把拉住。她笑嘻嘻说,小鱼乖。真拿她没办法。我脱掉鞋袜,挽起裤腿,摸石头过河一样摸了下去。还以为水寒刺骨,却十分暖和。
摩托车家就在附近,这水田是他家的鱼塘,据他说养着几百条小鱼。我和韩启茗在他的盛情邀请下,到他家闲坐,直到我把大口茶缸喝见底才说要走。我们此行的目的是温泉,也可以说没有目的,为了此行名正言顺才勉强扯个理由,以免旁人笑话。
走小路可以领略田园风光,却没有,因为担心把风光领略而把路领错。走错路不要紧,要紧的是在错路上以为是正确的。就像做高考数学题,满心欢喜地挥笔如龙,交卷后认为不会错,却在核对答案时目瞪口呆,呆若木鸡,原来错了。错的方式有多种,最要命的是明知错了却没有改过的机会。
大路倒是宽敞,却要面对尘土的考验。摸到温泉附近时,韩启茗还是韩启茗,而我不仅灰鼻子灰脸还土头土脑,原有的风采不知去向。温泉坐落在大山脚下。离温泉不远,有几家农户。一位老人站在小路边,张望着什么。我和韩启茗正要分道去温泉,老人吆喝道:喂,干什么的?我们几步走近。她说:哦,原来是乡下人。我问,像吗?她说:不像,本来就是。瞧你一身灰土,定是种地下田的好料。这姑娘就不同了,体面又干净,肯定是城里的娃。快说,你是如何把人家骗到这种地方来的?我苦笑说:阿婆,我们是镇上的学生。我一身灰土是让这泥路给害的,正愁没地方洗,您看能不能借点水给我?阿婆若有所悟似的:噢,原来都是城里的娃。跟我来。
我们跟在阿婆身后,一条脏兮兮见人不叫只顾摇尾的半大狗跟在我们身后。
“阿婆,就你一个人在家?”我问。
环顾四周,我无法认同这是一所房子,还是个家的所在。瓦片歪歪斜斜,屋顶漏洞百出,房梁似乎在学虫叫,仿佛只需一场暴雨,这一切就可化为乌有。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阿婆躬背,喃喃自语。
“阿婆怎么啦?”韩启茗小声问我。我也搞不懂,唯有摇头。
院里堆放着碎石和细砂,已冒出青苔,看样子经历了不少风雨。
“饭菜都准备好了,进屋就吃,不用等你爸……”阿婆有些摇晃。
“阿婆,你这是怎么啦?我们只是路人,并非回来,你也用不着客气。饭不吃了,喝两口水就行。”
“是啊,我们不饿,不吃了,不吃了。”
阿婆缓慢转过身,满脸愁云,呆滞转变成悲伤。
“你们在外边候着,我进去搬凳子。”
她推开就要散架的木门,里边漆黑,天光像一把巨刀从门框斜插而入。一股恶臭猛扑过来。韩启茗躲到我身后,整张脸埋进我满是尘土的外套。我强忍臭味,没有用手捂紧嘴鼻,更不忍心快速跑开,去田间呼吸新鲜空气。不多久,阿婆搬出一条长木凳,随即拉上门,然后用袖子拂去凳上的灰尘,叫我们坐。我和韩启茗像小学生一样乖乖坐下。阿婆指向院子一角,说水在缸里,叫我自己去洗。我站起来,乖乖走过去。没有水龙头,这是一缸天水。分明看见些许微小的虫子在水里游动。我拿起缸沿上的葫芦瓢,犹豫片刻才舀出一瓢水。
阿婆说:其实,我刚满48,你们却叫我阿婆,看来我老得真是不行了。这不怪你们,我的样子真是很老了。腿脚又不灵便,真的老得不行了。前年秋天,刚收完庄稼,我老伴进城给我买了一双皮鞋,儿子回家过年的时候带回一件新衣服,我舍不得穿,到现在还藏在衣柜里。前年秋天,村里来了一个年轻人,听说很有钱,要投资开发我们这里的温泉,把我们村建设成旅游村,村民高兴坏了,都说好日子终于来了。没过多久,就开工了。刚过完年,村干部带着年轻人到我家,要用两万块买我们家的屋基,可是这个价太低了,我们不同意。几天后,干部和领导都来了,要强行占我们家地盘。我们说什么也不从,亏得村民帮忙才逃过一场大难。可后来,我们家牛被偷了,到派出所报案,一点用也没有。没过几天,猪和鸡被偷了,懒得去报案,私下托人帮忙找,可是一直找不到。日子没有一天安宁的,不是被偷就是被人扔石头扔砖块。我男人忍无可忍,到上头去说理,可这一去就不见回来,连在省城上大学的儿子也不见回来,都一年多……
老阿姨呜呜咽咽抽了起来。韩启茗安慰说:阿姨,没事,他们一定会回来的。我无话可说,点燃一根烟。摇尾狗趴在地上,目无神采,尾不见摇。它该是饿惯了,对眼前的一切没有任何欲望。
老阿姨说,等了他们一年多,可连个人影也没有,眼睛都望穿了。
很想对她说,不用再等,他们不可能回来,可开不了口。韩启茗担心我直言,朝我“挤眉弄眼”。面对这样一个孤苦无依的人,要尽量掩藏事实和真相。尽管我不知道事实和真相,但不难得出一个符合逻辑的推理。在祖国,有些推理变得简单而逼真。我一刻也不愿意多留,害怕忍不住说出悲惨的推理或常理。对于一个尚未绝望的人,给她一个绝望的消息,等同在她的内心贴一道催命符。我们起身要走,老阿姨问我们去哪里,我说找温泉。
她指向更西面,微笑说:温泉就在那边,看见那几面墙没有?半成品。可天要黑了,快下雨啦,还去哪干嘛?
我看一眼手机,确实有点晚,至于下雨,似乎只是个猜测。我和韩启茗快速离去,而老阿姨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
韩启茗说:希望是失望甚至绝望的直接凶手。
我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说:不知道,但我不是傻瓜。
我说:同情归同情,不要伤了身体,当心脚下。
她说:伤身总比伤心好。
我说:有点燥热。
她说:大概是温泉的缘故。
四口池子三面墙,没有顶,裸露一片。天未黑,裸身泡温泉恐怕不太好。我俩的出现,不仅引起人的注意,恐怕连猫狗都注意到了。我问韩启茗泡不泡,她说随我。我可以泡,但不想她泡,男人总有那么点私心。我说,你不能泡。她问凭什么。我说,你是我的女友。她笑说,那么你就给我站岗。我说,我只能独当一面,万一四面楚歌就不好办了。她说:不要紧,反正天快黑了,我浑身是汗,得尽快洗一洗。我说:反正天要黑了,不如一起泡?她正声说:不行。万一真有人来偷看,咋办?我说:人家有正事要做,哪有这等闲工夫?她说,不行就是不行。我自言自语,几大池热水,真是浪费。她走到墙脚,指令我回头。我转过身,看见一片灰蒙,从天空到山峦。脑海中掠过无数遐想,但没打算把它们留住。女人的裸体,在屏幕上见过在书刊上见过,此刻就在身后,相距不到三米,我却没有回头。韩启茗不仅是女人,更是我的女友,她叫我背身站岗,我断然不会乘其不备猛回头。她再次叫我回头,我像电脑收到指令一样转身。热气冉冉腾升,她蹲在水里,怯生生的盯着我。我说,还是不看为好。她说,不是叫你看,叫你陪我说说话,荒山野岭的,我有点害怕。我说,你太残忍了,叫我这条小鱼搁在岸边看天上的尤物在水里玩耍。她说:要不你也下来?热乎乎的,很舒服。泡一泡,很好的。又不是一丝不挂,还穿着一点点。我说,要务在身,不敢怠慢。她说,不泡拉倒!我暂时不能倒,为了完成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得像战士一样坚持。
天色越来越黑。韩启茗哼起小曲,我的肚子咕噜叫唤。我问她饿不饿,她说这水好舒服。我险些从岸上跌下去。这水确实很舒服,不仅冒热气,还从天上掉下来。不对,我突然想起老阿姨的提醒,雨。果然是雨,脸和手同时遭到袭击,并且是突来的大雨。我大声喊:下雨啦!韩启茗猛地站起来,随即矮了下去,并双手护胸。我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护这护那!她大叫,我的衣服!我冲到墙脚,双手抓起她的衣服,却无意中得出一个令我犯傻的结论:水里的韩启茗一丝不挂。她叫道:还愣着干嘛,转过身去,一件一件递给我!我忍着笑,机械转身。她说,不许笑,否则不理你。她应该全部站了起来,若有人偷窥,则是最佳时机,因为我下岗了。她应该尽量护着身子,朝我步步逼近,步步惊心哪。雨一直下,我把衣服一件件递给她。由于我对这项工作尚未熟能生巧,所以免不了出错。她大声说:错啦!先穿内衣!我把手缩回,在衣堆中翻出内衣,小心递出去。还好我认得女人的内衣,不然就只能扭头问她哪件是内衣或叫她自己找自己穿。由于我的凌乱和她的慌张,这场雨中穿衣运动有些漫长。她说好时,我回头看见一只落汤鸡。长发湿乱一团,衣服紧贴着肌肤。她埋怨说:都是你的错。我冤枉啊我,这哪是我惹的祸,天要下雨,我能怎么着?我摇摇头,脱下外套,给她披上。她说,这下惨了。我说,天塌地陷还有我。
沿路返回。老阿姨远远就看见了我们,大声喊,快进屋躲雨。我拉紧韩启茗,一口气冲到屋檐下。她说:真可怜哟,叫你们别去,唉,犟脾气,快进屋,把衣服烤干。韩启茗看看我,我看看她,随老阿姨进了屋。之前那股恶臭没了,可光线暗淡。家家户户都亮着电灯,唯有这里靠一支蜡烛强撑。大雨滂沱,屋里屋外差不多。几只大木盆在地上恭候天水从瓦缝间直泻而下,倒也方便,比水龙头更直接。老阿姨要做饭给我们吃,我们强烈要求她坐下休息,不然立马走人。她执拗不过,坐着闲聊起来,内容与白天的基本相同。不同的是,老阿姨多次夸耀摇尾狗的忠诚。而我感觉它是一个不会动弹的生命。
推开门,仰望天空。老阿姨说:小伙子,天上没有星星,下着雨呢。我苦笑说:阿姨,我在寻找信号。她说:手机信号?对面山顶上好像有信号塔,个把月前被人偷了。我说:好厉害,怎么偷的?她说:炸的。我无语,对那个或那群没头没脑的贼人痛恨不已。
信号总算来了一点,大秦的电话终于通了。
“我们被困在乡下,赶快弄辆车过来。”
“喂……大点声……你在……”
“温泉,知道不?”“不……”“火葬场,知道不?”“不……”“十路公交,知道不?”“什么……喂,大……”“喂喂喂,我操!”“……”
电话断了。再次拨打,徒劳不通。只好转进屋里,坐到木凳上围着火堆,听老阿姨唠叨她的心酸家事。可这并不是篝火晚会,我心烦意乱。韩启茗烘烤着衣服,一边倾听老阿姨,一边打喷嚏。我有点怀疑这是人住的地方,可事实胜于猜测,确实有一位年近五十的老人“苟活”在此。卧室,客厅,厕所,厨房等,和谐共处。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连最起码的火炉也没有,更不要说冰箱彩电洗衣机等。令我欣慰的是,三条腿的方桌上放着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据老阿姨说,是他儿子帮人家补习功课的报酬,可一直是个摆设。火越来越大,雨渐渐小了,屋里的气味越来越重,重如铁,压得我好累。很想对老阿姨说,衣服干了雨停了,我们该走了。可衣未干雨没停。
外面终于响起了喇叭声,我从木凳上蹦起来。冲到门口,喊声大秦,黑夜里应了,催我们赶紧。老阿姨的脸上顿起神伤,可我们该走了。谢谢她,祝福她。
大秦说:我以为你们在致远楼度蜜月,没想到来这种地方找罪受,什么破路嘛,到处都是坑洼。他递来一支烟,为我点燃。我说:还以为你找不到。他说:有司机,一切不在话下。我说:这老天爷跟三岁小孩似的,说闹就闹说哭就哭。他说:你没看天气预报啊,今天多云转小雨,局部地区有暴雨。惭愧至极,我十天难看一次那说准不准说不准就准的预报。突然,春雷滚过,车身颠簸。韩启茗靠过来,衣服还是湿的,估计又要感冒。
本想在电话里告诉大秦最好弄辆面包车,没来得及提醒电话就断了。他不知这边的情况,觉得出租车舒服就叫了一辆过来。确实蛮舒服,荡秋千似的。还好车轮没有迷失方向。司机边开边骂,连路的祖宗爹妈都不放过。我和大秦东一句西一句,全是扯淡。韩启茗欲言不能,咳嗽不绝。我抱紧柔弱的身体,恨不能将所有体温传过去。
泥水路,沙石路,水泥路,灯火渐浓。车费两百块,司机不肯让价。我恳求他帮忙,给点优惠。他说,已经很帮忙了,回去还得洗车……大秦垫付,我终付。他问,那地方还高消费?我说:弄丢了,几百块全丢了。他说:丢哪里了?我去捡。我说:不清楚。让更需要的人去捡吧。改天我请喝酒。
医院不是好人待的地方,但不等于说是坏人待的地方,众所周知,那是医务人员和病人待的地方。学校设有医务室,师生们不太信任,大病小病都往外跑。大病进市,小病屈尊于此。所以,校外唯一的医院才有生意火爆的假象。
韩启茗着凉感冒,我觉得吞几粒药丸少上几天课多睡几回懒觉便可恢复。医生却说,感冒很严重,已引起肺部感染,得打点滴,还需住院观察……随便一扯就有一车理由。他们是权威,纵然兜着千万个不情愿,我也要从。
好同学在教室上了百分钟课,我和大秦在宿舍上了百分钟网,都是上,性质一个样,所以好坏同学在开饭的时候都感觉对得起天地良心。我本应该在医院陪韩启茗,她却瞪大眼赶我去上课,于是,我只好从医院出来踏上求学之路然后踏回宿舍。同时,正当的请假理由拱手让给迷死你。然而,我并不愿高举正当理由跑到文学巨匠面前请假,若然,她定会问,“你们什么关系”,我理直气壮回答恋人关系,她肯定不会放过天赐的教育好时机,“学业未成就开始耍流氓,给我赶紧滚回教室上课……”,而我只得气壮山河地从教学楼或办公楼上“滚滚”而下。还好我不是长江,否则学校就得遭殃了。
在柳氏餐馆炒了个鸡蛋肉丝饭,外加一碗排骨汤。柳若雪亲自动手。她是个开朗的女孩,很少见她愁眉苦脸。和这样的人闲聊是种享受,不过享受总是生活的弥足珍贵。我笑着问她多大了。她说,这是秘密,不过可以告诉你,刚满十九。我说,你应该是我的学妹。她说,我可不愿意,学长都属狼的。我说,我可不像。她说,谁知道。我说,你成天忙前忙后多累啊,真可惜。她说,没办法,读不进书就只能早点出来挣钱养家糊口。我说,有柳泉安在,你用不着那么劳累的,看把一朵娇花折腾得?她说,我爸身体不好,人手又不够,所以我要多做点。我说,看不出你还是个理事的孝女。她乐呵呵说,夸奖,应该做的。我说,政府机关做点善事都要大肆宣扬,你是个孝女,完全可以四处去张扬的。她说,才不一样呢。
拎着盒饭和排骨汤,慢悠悠摸到医院。穿过狭窄的长廊,病房里传来的男声把我定在门口。男声说:你一定要快些好起来,很多有趣的事等着我们……本想窃听下去,看有无对我更加不利的内容,可“我们”二字非寻常关系是不能滥用的,我吞了颗炸弹似的一脚把门踢开。态度凶狠。韩启茗坐在床上,李当然坐在床边本该我坐的椅子上。两张脸好似雕塑。
李当然说:你干什么?这可是病房,你当是足球场!
我逼出一句,你干什么?
他说:我能干什么?看望病人难道不行?
我问,谁叫你来的?
他说:自己来的。
我大声说:那你自己滚吧!滚得越远越好,立即滚!
李当然推一把快掉落的眼镜:你这人怎么这样啊?简直不可理喻,简直……
我扬起空手吼道:滚不滚?
他站了起来。
韩启茗说:他是客人,也是朋友,你没病吧,是不是想住院?
我欲言又止。
李当然笑说:我算看出来了,江小鱼打翻了醋坛子,真……
我两步上前,大声说:滚蛋!
他抓起外套,又弄几下眼镜:我走就是,不妨碍你们了,研究哲学去喽。
韩启茗看着我,一言不发。我走近床头,把午饭放下,却把忐忑拿起来。我说:不认识啊?我是江小鱼,在岸上游了好半天才把韩启茗的午饭带到。发什么呆,没见过帅哥啊?也对,像我这副尊容的,世上早已罕见,都快灭绝了。她扑哧一笑:江小鱼也会吃醋,没想到啊。我嘿嘿一笑:我又不是木头,人之常情嘛,一时拐不过弯,所以才那个……肉丝蛋炒饭,还有排骨汤,趁热吃。
“吃不下。不想吃。”
“很好吃的,你闻闻,好香的。你看看你,都瘦了一圈,必须得吃。所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就饿得跟青蛙似的。呱呱。”
“刚吃过了。”
“什么?吃过了?吃什么了?谁送的?”
“牛肉拉面。李兄送来的。”
“什么?李兄?我还凶呢!”
“小点声。隔音很差的。”
“我就是要大声说!”
“好酸啊。我吃还不行吗?”
“就让我酸,你也甭吃了。干脆送给刘大妈喂猫。”
“哪里舍得哟,快点打开,别捂坏了。你喂我!”
女孩子撒起娇来,不要命却要人,叫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打开塑料袋,掀开饭盒,一勺勺送到韩启茗嘴边,就当是喂刘大妈的小花猫。吃两口,喝一口,享受至极。她说,万一江小鱼住院,我也要喂他,喂上好的鱼饲料。我说她是乌鸦嘴。吃了不到一半,不吃了,说腻得很,却把排骨汤喝个精光,剩下排骨和胡萝卜,催我全部消灭。扔了多可惜,我照单全收,把肚子撑得像鼓。我拍着鼓说,有了。她笑了。
“今天课上讲了什么?”韩启茗突然问。
我险些脱口而说,斗地主开展土地革命,却惊觉这不是母老虎说的,斗了近两个小时地主,都身临其境了。惯性思维真可怕。搜寻半天,除了孔孟,没别的可说。我说:非孔即孟,从小学到大学,都熟透烂透了。她叫我说具体点。我清清喉咙扯道:孔老二啊,他三岁时就没了父亲,真可怜,后来,家境衰落,其母颜氏一把屎一把尿将他拉扯大,好不容易,小孔子长成大孔子。大孔子带着满脑子大学问,经常骑一头老黄牛,颠沛流离,周游列国,居然游成了老子,不对,是老孔子……实在扯不下去了,只好暂停。韩启茗问,没了?我说:应该没完,但接着好像讲了孟子。这个孟子嘛……
她打断说:真是一条不听话的鱼!李菲菲都告诉我啦。
这才想起,迷死你不在。估计被韩启茗派往教室打探江小鱼的虚实去了。女人真可怕。她说:开始讲程朱理学。相隔上千年。同学!
正愁此时没有话说,护士推开了房门。
“你是护士阿姨,还是护士姐姐,还是护士妹妹?”我问。
“你很烦。”护士白我一眼,接着换药水。
“称呼十分重要,必须适当得体,这是对一个人最起码的尊重和认可,比如,你比我大一点点,我叫你姐姐是尊重,比如你是护士,我叫你护士是认可,综合起来,我就得叫你护士姐姐,还有……”
“你谁啊?烦死啦!”护士换好药水,摆开架势,不知要做什么。
“江小鱼是也。”我礼貌回答。
“什么鱼?死矣?”
“江里的鱼,还没死呢。”
“鲫鱼还是鲤鱼?”
“你看像什么?”
“我看你像在山里嚎叫乱跑的四腿野兽。”
“四条腿的,可多了。不过,我坚持要问该叫你什么。这个真的很……”
“我真的很忙,你自己看!”她干脆扯开口罩。神秘随之丧失。
“护士阿姨,你好。”犹豫一阵,还是叫了出来。
“阿??——你——妈的——姨!”摔门而去。
我大吃一惊,险些摔倒。问韩启茗护士阿姨怎么了,她捂嘴摇头。
“真是莫名其妙。”
门又开了。护士阿姨大喊:你出来!
我乖乖走出去,顺便带上门。不多久,我又转进病房。韩启茗睁大眼睛问我怎么回事。
“她说她是护士妹妹。”
韩启茗顿时大笑,若不是咳嗽相阻,定要笑翻落地。我倒杯温水递上,她才渐渐平复。其实,我也想笑,却担心她笑坏身体。
下午两节课,韩启茗赶我去教室,反复叮嘱认真听课。
第一节,古汉语,我听得摇摇欲睡;第二节,文学理论,我听得欲仙欲死。下课铃声响时,我死而复活。和文豪走在树下的小路上。迷死你一行在前方有说有笑。文豪大言:听见没有?仔细听,她们在议论我呢。理论课上,我大显身手……我打断说:你那是在大显口水,弄得我头发湿了一片。文豪说:尤其是那句“为文学而奋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天地惊,鬼神哭。我说:我还以为是哪个王八蛋在我的美梦里打雷,原来是你小子不遗余力地放响屁。他接着说:当时,同学们很激动,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老师更激动,手舞足蹈,眼镜差点掉了。我说:老头应该摘下眼镜,猛力摔碎,然后冲向你,抱着你大声哭喊,知音啊!他不住点头,而我想找颗头来当球踢。
大秦打来电话,问晚饭如何解决。我说随意,他说去柳氏餐馆。我问文豪如何看,他却叫我问谁请客,大秦说挂账,我转述原话,文豪说不吃白不吃。打电话给不为,他说今晚和女友有个约会,我问是不是和僵尸有个约会,他说NO!最近杜海秋狂补英语,据说考完六级就考雅思、托福,考到外国去,有可能的话还要考到火星上去。不为惨遭横祸,被补,不过近水楼台先得洋,走到哪都是半口洋文,遇上稀有的外国学生也不忘前去攀谈交情,据他说梦到洋妞的概率竟提升了最少二十个百分点,比国民经济增长的速度还快。其实,哥几个英语水平差不多,停留在初中三年级,我们都经历过高考洗礼,本该是高中水平,由于已荒芜多时,故在别人进化的同时我们退化了,一退就是好几年。我想,以不为的精神现状而言,他应该这样回答我:Tonightandmygirlfriendhaveadate.
非休息日,柳氏餐馆的生意不太好,十来张桌子有一半闲着。我们点了四菜一汤,外加一盘油炸花生米。柳若雪问要不要酒水。我们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我和不为自从投身于爱情大业,休息日几乎被占满,七分之二的大吃大喝的好机会变成手牵手的二人生活。哥几个很长时间没有好好一聚了。尽管不为不在,大吃大喝的壮观场面还是可以有的。我们犹豫不决,好似沉浸在思考的泥淖中不能自拔。柳若雪坐等回答。觑了半天,仍无决断。柳若雪微笑说:葡萄泡酒如何?我爸亲手泡的,比市面上的好,口感不错。来半斤尝尝?我问大秦,尝尝?大秦问文豪,尝尝?文豪问我,尝尝?我说:那就尝尝。
口感上佳,略带酒味,甜而不腻,不烧喉咙,反复回味,醇香缭绕。先尝半斤,再尝半斤,又尝半斤,平均每人半斤。好酒不假,可毕竟是酒,是要上头的。我问柳若雪到底是什么酒。她说:葡萄美酒。文豪打断,摇头晃脑起来: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哈哈。
柳若雪接着说:葡萄、冰糖和包谷酒的混合物,在坛子里密封三到五个月。怎么样,还可以吧?还有杨梅泡的,枸杞泡的,猕猴桃啊,刺藜啊,要不要都来点?大秦色迷迷盯着柳若雪问,有没有我泡的?她说:有啊,在圈里睡着了。我认为再喝点才算喝酒,文豪同意,大秦扬言不醉不归。不过,大秦说三个大男人喝实在没意思,他的心思,我们懂。他笑请柳若雪喝一杯。柳若雪说:喝就喝,谁怕谁!分分钟后,勾来一斤,她说五种泡酒各二两,叫什么五味百合。她说什么就什么,我们晕乎乎的,哪管什么五味百味。她倒三个大半杯,一一递到我们面前,自己倒个满杯,大声喊干,一口饮尽。我们仨顿时傻眼,尤其大秦,眼珠都快掉了出来。喝啤酒,他是杀手,喝白酒,他向来被杀。我和文豪勉强喝干。大秦欲来个痛快的了断,却把酒放下,央求柳若雪:我喝啤酒可以不?柳若雪爽快说:好啊!怎么个喝法?大秦得意说:我喝一瓶啤酒,你喝一杯泡酒。柳若雪同意,立马搬来一箱青岛,随即又勾来一斤泡酒。柳老板一旁忧心观看。我递支烟给他,安慰说,你女儿是孙二娘,喝酒当喝水。他笑脸相待,什么话也没说,不久,又忙去了。
我和文豪不敢参战,等着打扫战场。当然,我们不会亲自打扫,但要为这场“战争”买单。二战初期,美国人就只想买单不愿参战,一厢情愿认为个头大别人就不敢欺负,可硬是被个头超小的狂揍一顿,后来不得不卷入战争。柳若雪又把我们卷了进去:今晚豁出去了,陪你们到底。我问底在哪里,她说喝了就会看见。我又喝掉半杯,实在扛不住,捂着嘴鼻冲向厕所,大概就是所谓的见底。感觉天地黏在一起,死不分离。混沌中,摸出手机看时间。五个未接电话,全来自韩启茗,从六点到七点半,此刻八点。我回拨过去,无人接听。
从厕所出来,第一时间吩咐柳老板快速炒个盖浇饭。柳若雪问干嘛,我说去医院。她说,我和你一起去。我问,你去干嘛?她说,不干嘛。我说,不干嘛还去?她说,我想去,你若让去,这顿饭我请客。我犹豫了,笑了,笑得难看。一支烟工夫,牛排盖浇饭好了。我拍下两张大钞,多退少补,拎起塑料袋,撒腿就跑。哪里跑得动,跌撞摇晃而行。不经意间回头,文豪似乎在发呆,柳若雪和大秦竭力拼杀,很欢乐的样子;灯光照着他们,也在无星无月的夜晚杀出许多光路。
把饭送到病房,我就人事不省了。据说,趴在床边睡了一夜。
醒来时,天微亮。韩启茗的右手搭在我肩上,我轻轻挪开它,小心把它伸进被窝。她睡得好香,可爱的脸蛋像油画一样安放在枕边。为了尽量揽我在怀,她的身体稍有倾斜,以致枕头被冷落。我让枕头重新回到工作岗位,理了理纯黑的乱发,在甜美的脸蛋上留下一个轻吻,在她手机里留下一句话,然后小心离开。医院静若死水,过道上方那个大钟死了一般,几位睡衣老人站在水池边,水在流淌,却不闻声来。其中一位,牢牢盯住我,目不转睛,面无表情。我被吓得屁滚尿流,撒腿狂跑,两口气冲出几百米。
一路风吹,头脑复苏。致远楼的铁门紧锁,我敲了几下,踢了几下,无人回应,却见小花猫注视着我。它蹲在盆栽旁,眼睛睁得很大。我深吸一口烟,朝它的方向吐去。它喵喵数声,蹲着不动。刘大妈也真是的,猫都起来做早课了,还赖床不起。我只想进去躺上大床睡大觉,没别的意思。小花猫似乎懂得我的心思,又喵喵数声,不知是在表达同情还是嘲笑。我又点燃一根烟,抽一半就扔了。腰酸背痛腿抽筋,这样下去真的好难过。路边有几块鸡蛋大的石头,看上去有几分熟悉,握在手上,可当炮弹用。
外婆家在乡下,儿时,我经常和表哥表弟玩耍。胖表哥使得一手好弹弓,经常带着大帮人搞弹弓对抗赛,赛事之余就是练“枪法”,死靶没劲,却没人甘愿举靶,于是,胖表哥号召大伙打活靶,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在其列。数日下来,鸟没打着,人家养的鸡被击毙好几只,兔没打着,人家养的狗被击伤数条,整个村子被我们搞得鸡飞狗跳,后来哥几个被舅舅揍得四处乱跑,一夜没敢回家。
我有用弹弓打鸡的经历,也有用石头打狗的辉煌,但从未对猫下过手。心有忌惮,万一石头过去猫没了,就大事不妙了。可我还是捡起了石头,一块相对较小的,扬手,瞄准,再扬手,扔。力道不够,石头刚好滚到猫鼻子前。它居然纹丝不动,脾气真犟,和乡下猫相比缺少危机感,不懂得居安思危。不达目的不罢休。捡起一块较大的石头,瞎扔过去,居然中的,瞎石头碰上活猫。小花猫大怒,往高处直蹿,狂叫不止,完全一只愤怒的小猫。只要还能叫,我就不担心,叫得越凶越好。从那声音的凄厉程度可以感觉到,小花猫想把江小鱼给吃了,可惜它不是老虎。
刘大妈终于冒了出来,穿着宽大的睡衣。叉腰站在二楼高喊:哪个天杀的把我的小花宝贝怎么啦?哪个天杀的,给老娘滚出来!小花猫看见主人在为自己做主,喵喵数声,直奔主人宽大的胸怀。刘大妈好生心疼,大手在猫头上不停抚摸,嘴上念念有词,哄小孩似的。我朝楼上喊:刘大妈,开门!她探出乱头,埋怨我大清早把她吵醒。我说:可与我无关哪。她大声问,有没有看见是谁欺负我们家小花?我说:刚才好像有只大花猫从院里闪过,没看清模样,紧接着就听见小花嗷嗷直叫,甚是悲凉。大妈念道:该死的野猫……
中午,独自去医院。迷死你和韩启茗正在吃盒饭。整个上午,我只顾睡觉,竟忘了肚子,也忘了韩启茗。可一点胃口也没有。她们问我吃了没,我说,吃了,吃得很饱,在梦里啃了不少红绕鸡翅膀。
护士妹妹来换药水,我问她韩启茗何时可以出院,她说不知道,语气很坏。我懒得理会,跑去问医生。医生问,想什么时候出院?我的思维顿时休克。他大声喊:同学!我缓过神问,什么什么时候出院?他说:就是想什么时候出院就什么时候出院。我说:我现在想病,可以吗?可爱的好医生。他说,可以。真是随意的逻辑,想病就病,想出院就出院。我摔门而走,身后传来,“年轻人,真没礼貌”。可我仔细一想,人们似乎都有病,医生的逻辑不无道理。回到病房,我大声宣布可以出院啦。韩启茗和迷死你满脸疑惑。护士妹妹堵在我面前,摘下口罩说:刚换好药水,怎么能出院?我说:退货。她厉声说:都用上了,怎么能退?我说:那就打包带走。她怨道:你这种行为是对病人的严重不负责!我若是你女朋友,非休了你不可!我说:谢天谢地,我女朋友不是你,不然我非找面镜子撞死不可。护士妹妹咬牙切齿,脸都红了,好半天才逼出一个字:哼!随即一把将我扯开,夺门而去。幸好她手上没有手术刀,不然肯定要先给我动完手术才把我送往手术台。迷死你开玩笑说:韩,还好当初我没看上他。我苦笑说:我还是有许多优点的,比如我很心平气和,比如……韩启茗笑说:既然上了当,就要受骗到底,看看最后究竟有多惨。
我举双手表示赞同。
韩启茗出院了,医生该是多么的惋惜,咋就走了呢?我应该和医生护士握手道别,谢谢他们照顾韩启茗,谢谢他们没有将感冒当绝症,谢谢他们对病人无微不至,谢谢他们用放大镜为病人诊治。总之,非常感谢。来到收银窗口,看见卷发女医默默地辛苦工作。不知何时,嘴上多了根香烟。卷发女医责令我灭了它。我左瞧右望,不见垃圾桶或烟灰缸,于是回答没有灭火器。她扔出一句,你就是灭火器。我自语:偌大个医院,连个烟灰缸也没有,难道非得去领导办公室消灭这个烫手的山药?她催说:赶紧灭了吧,万一引起火灾就不好了,这里可没有灭火器。我说:太寒酸了。她抬头说:你不就是个灭火器?我问何以见得。她说:拐角那有堆火,你去就能灭。我不信,呆头呆脑走过去。那里果然有堆火,火苗上还飘着细雨。看得出,护士妹妹怒火中烧,地上满是纸屑,手上的纸屑即将飘落。我问:这是怎么了?她说:你管不着!只见纸屑纷飞。我说:先污染后治理是不明智的。她低着头,可手上已无纸片,于是对白褂子下毒手。我劝道:撕纸易,破布难,徒手很难将布屑炼成,布条……唰一声,一道布条从褂沿脱落。估计连她自己都想不到。我安慰说:伪劣产品。她破涕为笑,仰头问我为何这样就走了。我问,怎样才能走?她说:除非抱抱我,就像抱韩启茗那样。我的眼珠立刻膨胀,思维飞速凌乱。她闭眼等候。我展开双臂准备抱下去,却转身狂跑,大声疾呼,地震啦!韩启茗一脸惊愕,钱包未放进挎包就跟着一路奔跑。
“跑什么?累坏我了。”韩启茗停下,弯腰问。
“医院有恐怖分子,好可怕,太可怕了。”
“真的假的?”她一手叉腰,一手搭在我肩上。
“假的。不过,现在去吃饭是真的。”
“你买单?”
“这个必然。”
吃过晚饭,太阳还没有下山。我们手牵手,在校内闲逛,没什么事可做,仅以腿脚的缓慢与时间消耗。时间向来匀速,不嫌人们快慢,只有人们才会抱怨时间太快或太慢。当然,对人而言,有一些时间是可有可无的。
校内最高的建筑当属绝览楼,高约四十米,远看是根避雷针,近看还是根避雷针,只是体型较大。从下往上看,除了学校的决策者,估计没人会感到自豪。人类长得这么渺小,却嗜于建造巨型物体把自己比下去。大门两侧的圆柱上大书,“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校长的大名爬在落款处。据说是他的亲题,但不知他的手法如何,只知他拍板修建这座所谓的观光楼冒着被人拍板砖的巨大危险,真是难为他了。据说楼名是他的灵感所创,落成那天,他高高在上,突然大声诵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气势豪迈,声不绝耳,然后神气地宣布:绝览楼。掌声如洪,势不可挡。
每次面对这两行红色大字,以及中间的“绝览楼”,我就忍不住要笑。我问韩启茗这句诗什么意思,她回答:登上山顶,放眼望去,尽收眼底,那是一种气势一种心境,写泰山,也写胸怀的阔达。我说:其实,览和望一个意思,仅仅在于用眼和用心的方式及程度不同。也就是说,何止绝览,还绝望。她抬头看几眼,好像是这么回事——绝望。她说:我咋就没想到呢?我说:因为我比你更喜欢胡思乱想。她说:也对,喜欢江小鱼的胡思乱想。我说:爱屋及乌,随便把江小鱼给喜欢了。她背手说:好吧,我吃点亏。
第一观光层,人较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倒不是观光,主要在闲聊和吃喝。衣着五花八门,地面不甘落后,乱七八糟。瓜果皮,卫生纸,包装袋,塑料杯瓶,以及长短不一的烟头,该有的有,不该有的也有。两个绿皮垃圾桶撑得早已不行,暴饮暴食的下场就是这般。消化不良,就不要明目张胆地浪费资源了。春天已近尾声,想必在炎热的夏日到这里观光的活物会更多甚至泛滥。梯呈螺旋状,我们沿梯而上。第二层,人较少,一撮人在切磋牌技,一对男女紧挨坐在护栏边的长椅上,另一对男女躲在柱子后边相拥相亲。三种景象分处在等边三角形的顶角,显得很和谐。我指向柱后男女说:人家在用理论指导实践,我认为我们也该用肢体来实践某些理论。韩启茗抡起绣花拳头:你想得美,看招,扁鱼拳!在她的追赶下,来到第三层。眼前惊人的场面将我们的打闹震住,用戛然而止来形容一点不为过,好比我们真是妖精,而这里真是雷峰塔。十来位勤奋学子埋头于书本,绝对认真,清风都不敢翻他们的书页,至于我们的吵闹尚不足以惊动他们对学问的虔诚;他们稳若石佛,两耳不闻世俗事,两眼只读圣贤书,一心只想普度众生。但我不会被普度的,夕阳都无限好了,我有我的事要做。祖国就交给他们了,对不起,祖国,我愧对你。
每层有十米高的螺旋体,却越爬越精神。三次问韩启茗累不累,她都说不累,其实很累,就差倒地不起。苦尽甘来,总算要绝顶了。最后一步,携手共进。大理石像湖面一样倒映从远处飞来的火红光芒。夕阳在光芒那头,我们在这头。韩启茗冲到中央,眼闭容笑,拥抱夕阳。我沿岸而行,但闻风声吹过几何。夕阳宛如一滴巨大的红血,嵌在阻隔西天的峰顶。那座山在现代机器的助推下渐渐“堕落”,却能稳稳地托住夕阳,很难得。一群名副其实的愚公不知天日地掏空山的心思。另一批愚公稳坐牛皮沙发伸出蜈蚣手,一点点拧干山的血骨。好几只夜莺在飞禽走兽的葬礼上低唱悲歌,我想为它们掬一抔黄土,却闻一声“亲爱的”。韩启茗伸展双臂,在火红中喜笑颜开。我径直走过去,紧紧抱住那团火红。风轻轻吹送……
“你说不论世界怎样,都会爱我,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即便世界沦陷,我也爱你。”
“不论如何,江小鱼只爱韩启茗一个?”
“把柳若雪的短信转发给你,说明我只爱韩启茗。”
“你是我的全部。”她的脸上何止一个太阳。
我想说她是我的全部,但我做不到,深知甜言蜜语的下场是苦涩难耐。给不了的承诺却给了,说明那是谎言。从小,老师就教导,撒谎的孩子不是好孩子。所以,人不要昧着良心大张旗鼓地说谎。
火红很快消失无余。云霞延续最后的燃烧,过不了多久便会没入黑夜。我曾有恐高症,两米左右的矮墙都不敢跳。高中时,不愿做好学生,经常和同道中人越墙逃课。中学的围墙不足三米,对我而言,足以把我围在“城”里,可同道中人个个好身手,攀墙而上,纵身一跃就出了“城”,而我只能望墙兴叹。某次,打算放弃,回教室不听课哪怕睡觉也算对得起上千元学费,不料身后冒出一只大黑狗,牙尖舌长声如洪,吓得我屁滚尿流,说时迟那时快,我飞身上墙,纵身跳出“城”。他们夸我厉害,我问墙有多高,回说加上地势落差接近四米,我埋怨为何不找处矮的,回说这是唯一的突破口,我很无语。后来,又跳了几次,竟把恐高症跳没了。为证明这一结论的正确性,在一个晴朗的日子自告奋勇爬上七八米高的树梢为小朋友解救风筝。可我发现老爸的恐高症比我还厉害,并且是难治之症或绝症。他站在高处不恐,在“低”处才恐。他的官不大,而高官不计其数。
韩启茗也恐高,我叫她往下看,她直摇头。我说:放心看,有安全带在此。她叮嘱我一定要抱紧。我抱得很紧,双手像钳子一样牢牢掌控全局。晚风撩起秀发,送上阵阵芳香。我说:可以睁眼了,一览众山小。她说:可不能松手,韩启茗只有一个。我在她耳边说:看看这大好河山!她“哇”一声,我问怎么了,她激动说:从来没有俯瞰过学校附近的全貌,好美啊!我说:那是因为江小鱼还没有发现韩启茗。她说:也可以说是韩启茗没有发现江小鱼。我笑说:现在多好,什么都有了。她“嗯”一声,将头靠到我肩上。说实在的,站在三十米高的地方,还不足以一览众山小,不远处的山比这高多了,但这份错觉足以安慰人们固有的虚荣心。
韩启茗说:若能站得更高就好了。
我说:化作鸟一只,飞到楼尖上就能看得更远。
她说:我要化作蝴蝶,在空中自由飞翔,你化作另一只,伴我左右。
我说:那只是个传说。
天黑尽,我们沿梯而下。第三层,还有位猛士在昏暗的灯光下磨练,不是别人,正是李当然,我忍不住感叹:哲学系的高材生果真厉害。我们和他简短招呼后,各行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