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蔗汁（第二十七章）

　　在那个安静的乡村夜晚，雨停了，四周一片漆黑，如樱和衣在床，侧耳听也只能听到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夜很深很深了，其他人应该都早已熟睡了，如樱索性起身，打开惨白的日光灯，仔细打量着这个房间：老式的木床上，虽然是深秋了，但还是垂挂着那种老式的白色棉纱的蚊帐，在床头床尾处分别用两个红毛线缠绕的铁钩将蚊帐给卷上，看上去帷幔一般。对着床，是一个不到一人高的五斗橱，很笨重朴拙的样子，一定也是有些年头的了。慢着，五斗橱上还挂了个旧相框，相框里是些发黄的老照片，如樱循着一张张被时光浸黄的脸，目光从那略带忧郁的少妇的脸上，一直看到一个穿着军装的英俊少年的脸上。她看着看着，怎么都感觉那张脸是那么的似曾相识。
　　如樱正看着照片，门“吱呀”一声开了，“怎么？睡不着？”苍老的声音却依旧声如洪钟。
　　“唔，爹，我吵着您了？”如樱慌忙过去搀老人在床上坐下。
　　“闺女呀，爹对不住你！对不你也对不住你妈！更对不住你的亲娘呀！你不知道，她也是一个好人，只是福浅了，没赶上好时候，就早早地去了呀！”这个紧紧地拉着如樱双手的老人，此刻说着说着又老泪纵横了。
　　如樱拉着他的手，像安抚孩子似的说：“过去了，都过去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
　　深秋夜凉，如樱哄着老人回屋去睡，等她再折回房，抚摸这床单上老人刚刚坐过之后留下的折痕和暖暖的余温，心想：原来，他就是父亲啊！父亲，这个在如樱五十年的生命里一直缺失的角色，此刻才开始有了具象，然而，她又要将自己心中存在的母亲的形象重新归整。“妈妈啊……”如樱在心里不自觉的呼唤着，只是，她不知道，此刻，她脑海里究竟该出现的是那个说着上海话的妈妈，还是相框中这抱个小孩的忧郁少妇。
　　如樱的内心，当然还是更倾向于“自己妈妈”，所谓自己的妈妈，其实还是上海的养母。毕竟，是她，养育了自己，虽然在自己十七岁的时候，她就去世了，但是，这么多年来，哪怕是在异国他乡的睡梦里，时常萦绕的也是她的脸。然而，突然间，她被告知，自己并不是她的孩子。那么，她的根究竟盘在哪里？终于，她知道了，她就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员，刚才离开的这个老人就是她的父亲，他在年轻的时候怀着一颗火热的心去上海参加大炼钢铁，之后，爱上了如樱的养母。只是，后来，他还是回了乡取了邻村的姑娘，后来，遇到了自然灾害，村子里饥荒闹得厉害，为了让自己的孩子不被饿死，他辗转去了上海，将出生不久的女儿交给了还在苦苦等着他的夏姑娘……　　
　　如樱的记忆里没有饥饿，只有妈妈那阳光般温暖和煦的爱，心中唯有的阴云就是偶尔和弄堂里的孩子玩恼了被他们起哄着喊她“野孩子”的耻辱。如樱就那么长成一个十七岁如花少女时，妈妈却走了。如樱无法忘记，妈妈走时，浑身肿胀得像发面馒头般的样子，她躺在那里，脚后跟肿胀到几乎透的。多年后，如樱还总是会想起一直消瘦得像个人干似的妈妈，每天晚上要用热水使劲的泡脚，可是，她的鞋后跟还是无法拨上。慢慢地，她彷佛胖了，脸也大了，眼睛老是肿肿的像是哭过一样。当了大夫的如樱在治疗了一例和她妈妈症状相同的病人之后，伏在值班室里无法遏制地恸哭了一场，因为，那时候她才想起亲爱的妈妈原来是死于营养不良症。
　　二十多年后，到了知天命之年的如樱在这个认祖归宗之后的无眠之夜里，想起妈妈，还是忍不住流泪了。这个世界上，还有哪一种爱能比这样一种母爱更加无私和深远的呢？在那样一个被饥饿笼罩的时代，妈妈一个未婚的女子，居然从那个背弃了自己爱情的男子手中接过他无力养育的女儿，她该顶着多大的的压力，经历多少艰难和非议啊！如樱想到自己后来在异国他乡也做了母亲，在经历了一些磨难后，格外地思念自己的母亲，每年，母亲的忌日，她都会在心里默默地和母亲对话。“养儿方知报母恩”，可惜，她永远都没有报答母亲的机会了，每每，她总是特别伤感，也只有那时，一向坚强的她才会由着自己的眼泪放肆地流淌。
　　没有了母亲，却从天而降了一位老父。第二天，老父领着如樱去祖坟拜祭先人，青青麦田里，那个小小的土包坟茔，父亲说，那里就埋着她的生母。她默默地对着那座坟，下跪、叩首。良久，老父才幽幽地说：“你兄妹仨中，你模样最像你娘……”
　　“娘……”如樱在心里生涩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称呼。这个孕育了她，生而未能养育她的母亲，在此之前，如樱的心中从来就没有过她的影子，因为，不知有她。可是，作为一个母亲，如樱深知，对于娘来说这个出生后不久就被丈夫从她怀中抱走的女儿，会是她永生的牵挂和疼痛。好在，血缘是任何外力都无法割断的，这个打小就未能在她身边成长的女儿，却有着和她肖似的面容。如樱在生母的坟前呆了许久之后，才挽着老父离开。
　　父亲老了，一直紧紧攥着如樱的手，就像一个害怕和妈妈分离的小孩子一样。他领着如樱，去村里一家家拜访：这是表姑家，那是大爷家，这小子是你侄儿，那个小东西都该喊你姑奶奶啦……
　　如樱微笑着跟在父亲身后，想象着自己如果不被送去上海，而生长在这个小村子里，她的命运又该是怎样?无论如何，此刻，她是享受着的，享受着失而复得的这陌生的父爱，也享受着村里人朴素却真诚的情感。那几天，日子过得宛如流水一般，静静地缓缓地，却有着一种暗暗的力量藏在微波下，让心为之所动。
　　婴孩的成长就像是春光里疯长的植物一样，几天后，当彤再去徐萌家俯在床上看宝宝的时候，感觉他的小睫毛随着深重的呼吸翕动着如翼，这个散发着奶香的宝贝儿哦，看起来就像天使一样安详而可爱。忍不住彤凑近了那张小脸就亲。
　　“喂，少来！亲醒了你哄啊？”徐萌故意嗔怪地拍了下彤的手臂。
　　“哼，偏要亲！惹火我，当心将来我的女儿不给他当媳妇儿！哈哈……”彤自己说着就笑了起来。徐萌怀孕的时候，整天和彤唠叨，说特希望生个女儿，如果是女儿，一定要把她宠得娇娇的，将来长大了，白马王子来了，咱都要他挑一挑！“可是，万一生儿子呢？”彤提醒她。万一要生儿子，徐萌顿了顿说：“那你将来就一定得生个女儿给他当媳妇儿，省得我还得学着如何跟亲家相处，如何跟儿媳妇较劲儿。哎呀，还是女儿好，爱谁谁……”可能是上帝怕将来谁家的男孩儿会被刁难，所以没有让徐萌遂愿，故意赐了个儿子给她。但是，她的婆婆和妈妈倒是非常满意，老一辈的人，哪怕再有知识和涵养，骨子里也还是难以摒弃那份“重男”的传统思想。
　　才坐了几天的月子，徐萌的脸就被她的婆婆妈妈给喂成了满月状，彤靠过去，捏着她的脸说：“幸福吧？”
　　“那当然啦！你也抓紧哦，不过，彤，说真的，我就是不看好你和苏洲！”徐萌一提到苏洲，笑容立刻就凝住了。
　　“好啦，操心鬼，好好管好你的宝贝儿吧！呦呦呦，你瞧，他动了耶！”彤说话间，小人儿那底气十足的哭声就嘹亮地响了起来。
　　彤还没反应过来，徐妈妈就从外面飞快地跑到了床边，她将手往暖气上放了一下就迅速打开襁褓，“嗬，瞧我大外孙子尿得来，像不像地图呀，像不像菊花呀，像不像……”
　　彤和徐萌听了互相扮着鬼脸相视偷笑着。
　　徐妈妈麻利地将外孙尿湿了的尿布取出来，再换上一块包在暖气片上烤的暖暖的尿布。尿布是她暑假在老家特意托了人从农村买的手织的棉布，她用缝纫机给做成了厚薄大小不一的的尿片，更可爱的是，她还精心在上面机绣了各种动物的简笔画。她和刘奕的妈妈达成了共识，一定不给宝贝用纸尿裤，那多难受啊，尿都兜在那里，还贴着孩子的小屁屁，不得红臀才怪！不用纸尿裤的结果就是，一晚上，大人得起来无数次为这小东西换尿布，短短几天，徐萌统计了，这家伙的最高纪录是一夜换了12次。因为，有时候，刚刚换好，襁褓还没有包好呢，他就又尿出一点儿，再包，同样！跟故意和人作对似的！
　　彤看着徐妈妈将换好了尿布的宝宝交到了徐萌的怀里，一秒钟以前还大声嚎叫着的小东西，一到了母亲怀里，就立马止住了哭声，闭着眼睛像小猪似的将嘴巴拱向了妈妈那有着无尽琼汁的乳房。
　　这时候，手机响了，彤接了电话就慌慌地和徐萌道别，说有急事，先回康复中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