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蔗汁（第二十六章）

　　“这么早啊，彤！”祖华穿着一套前胸上赫然印着“9”字的球衣，小跑着从门口经过又转身回来和彤打着招呼。
　　“不早啦，你的小侄儿才早呢!徐萌今天凌晨生了个宝贝儿子，恭喜你，当表叔啦！“彤一边和祖华开逗乐，一边俯身捡掉在地上的东西，啊，完了，这么会在这里包个玉镯呀！祖华，我干坏事了，你瞅瞅，这镯子被我弄地上摔碎了！”
　　见一贯淡定的彤突然见如此惊慌失措，祖华忙过来接过镯子的碎片看，“好啦，这不是你弄的，你瞧，这断裂处根本不是新的痕迹嘛！”
　　彤接过来仔细一瞧，倒是的，可是，如樱干嘛要把一只碎了很久的玉镯子用旧手帕包着还放在茶几下呢？那样很容易让人误会是抹布的。
　　祖华倒是利索，三两下包好碎镯子，示意彤放回原处，然后拉着彤说：“别管它了。对了，妈妈一直不喜欢别人进她房间的，你还是别弄了。咦，她怎么把钥匙交给你了呢？”
　　说话间，康复中心就从睡梦中苏醒过来似的，开始有了声响。先是保育阿姨一个个房间喊孩子起床的声音，接着又是小食堂里摆桌、椅，做饭菜的声音。彤也无暇去想什么碎镯子的事儿了，赶忙跑进最靠东的一间宿舍里，这里住着一个叫豆粒儿的男孩子，大家都说他长得跟彤的弟弟似的，也是小尖下巴，大眼睛，白皮肤。说来也怪，这孩子自打来到康复中心之后，就和彤特别的亲，彤也疼他，每天都上班后第一件事就是来帮豆粒儿穿衣服。豆粒儿才六岁，是住在康复中心托管的最小的孩子，他的父母是一个小县城里的中学老师，经人介绍，暑假期间找到这里，参观了一番之后，决定将孩子留在这儿。孩子六岁了，据说还没有叫过妈妈，对父母的呼唤和爱抚也无动于衷。本来，他的父母以为他是聋哑儿，结果在医院检查之后发现孩子的听力一切正常。孩子的爷爷奶奶说，不要大惊小怪的，有的孩子就是说话晚，晚说话的孩子有心眼儿。可是，等到豆粒儿四岁生日过后，他还是一副对所有人都不理不睬的样子，他的父母这才瞒着老人，假装带孩子出去旅游的时候，去上海确诊了孩子患的是自闭症。然而，他们只是一般的工薪阶层，父母也都是普通的小市民，他们无法让孩子在上海接受昂贵的治疗，只好带着孩子心灰意冷地回来了。他们在网上查了很多关于自闭症儿童的知识，可是，知道的越多，就越失望。直到，他们来到了“春芽”，看着这里的孩子们脸上洋溢起的微笑，又观摩了这里老师上的几节课后，毅然决定将小豆粒儿留下来。豆粒儿被妈妈从怀抱里放在地上的时候，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妈妈却忍不住了，哭着又蹲下里将他紧紧拥在怀里，他还是无动于衷，知道妈妈离开，他的目光都只停在手中的那个小汽车上。彤进门就喊：“豆粒儿！”他已经坐在小床上，眼巴巴地望着门口在等彤了。彤跑过去，亲亲他的小脸蛋儿，说：“真乖！”
　　“歪。”
　　“什么？宝贝儿，刚是你在说话吗？”彤分明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含糊的”歪“的声音，非常激动地扳过豆粒儿的脸，大声地问。
　　”歪！“真的是他！豆粒儿用小手拍着自己的胸脯又说了一句！
　　彤明白了，他是在说自己乖！五个月过去了，这个可爱的小精灵终于也肯开口说话啦！彤忙拿出手机拨起豆粒儿妈妈的电话，她想让这个心碎的母亲第一时间听到自己孩子这迟到的发声。
　　这一天，彤的心情都非常的好。她从自己所从事的工作中，看见了希望和力量，她为自己能够让一个患有自闭症的孩子愿意打开心窗开口与人交流而感到快乐，她为自己能够给一个失望和辛酸的家庭带来幸福和希望而感到满足。当然，她也为自己最好的朋友在经过一番波折之后重新拾起幸福并且当上了母亲而感到幸福。人生，总是有那么多的欣喜藏在风雨之后，幻化成美丽的彩虹，所以，人生即便是漫长而艰苦的人生，也还是让会人愿意充满眷恋和期望地活着。
　　李老师抱着孙子在病房里踱来踱去，徐萌的妈妈笑她，这么小的孩子就抱着哄，成了习惯后，孩子就不肯自己独自睡觉了，日后离了她抱就等着听他嚎吧。李老师说这道理她懂，可老太太看孙子就是看不够呀，忙就忙吧，大不了请假不上班，成天在家里专职带孙子了就是了。
　　下班后，祖华和彤一起到医院，祖华无比兴奋地凑到表姨身边看着那张其实还有些皱皱得像个小老头儿似的脸，然而大家都齐口将这张小老头脸称赞为粉嫩可爱，姥姥说像妈妈，奶奶说像爸爸，干妈还说像干妈呢。这下表叔来了，李老师忙问：“祖华，你看他长得像谁呀？”
　　祖华憨憨地说：“我觉得他好像一只小猴子呀，你看，毛绒绒的，多可爱！”
　　“哈哈……”满屋人都大笑了起来。
　　议论孩子议论了半天，李老师终于想起表妹了，问祖华：“你妈妈走了一个礼拜了，干什么去了，没和你说呀？”
　　“我也不清楚妈妈到底去做什么了，她走得比较急，只跟我说要休假一段时间，让我们好好工作。”提起妈妈，祖华有点沮丧了。二十多年来，他一直和妈妈相依为命般地生活在一起，他们很多时候更像是一对朋友，无话不谈。可是，这一次，妈妈居然对他都神秘起来了。
　　祖华哪里知道，如樱此刻其实比他还要难过。他不过是因为自己的妈妈对他有了秘密，而如樱，这才知道，原来，那个被自己一直放在心坎上的母亲，居然对她隐瞒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五十年了，她要去揭开这个隐瞒了五十年的秘密。
　　林如樱的母亲，和李老师的母亲是一对姐妹。如樱的母亲不幸出生在战火纷飞的1937年。那一年，日军向上海大举进攻，以租界和黄埔江中的军舰为作战基地，炮击闸北一带。当时，在商务印书馆供职的夏先生，也就是如樱和李老师的外公于炮火中殒命。和所有生在战乱中的家庭一样，逝者已去，生者只有速速地先去逃命。那时，正是八月暑气弥天之际，月子里虚弱且又经历丧夫之痛的夏太太在逃亡的途中也没逃过死亡的追缴，抛下了两个小女追着丈夫的亡灵也归了天。两个幼女，被各自的佣人领着，后来成了两个家庭的养女。直到二十多年后，命运才将这两个可怜的遗孤连着了一起。再相见时，她们也都做了母亲，一人怀里抱着一个囡囡，这两个小女孩就宛如她们俩当初离散时一样。李老师还记得那一天第一次见到包在襁褓中有着乌黑眼眸的小如樱的样子。李老师也记得，那一年，刚参加工作的她正在实验室里带学生做着实验，外面有人找她，她一看，居然是早已出落地亭亭玉立的如樱，拎着一个大大的网兜红着眼站在了她面前。从那天起，这个失去了父母的小表妹就成了她最牵挂的亲妹妹了。
　　如樱当然也记着表姐对自己长姐如母般的关怀。她很努力地学习，顺利地考上了大学，进了医院当了大夫。都道命运弄人，可不是吗，如果不是因为大卫，她林如樱岂不是也和表姐一般，在这个城市里安家、乐业、生养子女？不，她注定和表姐不一样，表姐是一直沐浴母爱成长的，而她，从小就没见过父亲，又在十七岁时失去了母亲。再说，她们母亲的命运也不相同，表姐的母亲，她的姨妈，和在父母疼爱的优越环境里长到了知人事的年纪，而她的母亲，却在还未满月之际就遇上战乱，失去了父母双亲……不不不，还远远不止这些，如今，居然说什么，她林如樱还不是她母亲的骨肉！
　　如樱坐在火车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火车压着铁轨，发出隆隆的声响，一声一声彷佛是一个铁锤，锤击着她的心脏。，淫淫的秋雨之后，天变得格外寒冷。如樱背着包，一手撑伞，一手拿着一个看起来年代久远的信封，走了一路，也没遇见什么人，眼看这村村通的水泥路就要走到尽头了，可稀稀落落的民房还在一条泥泞的小路尽头在雨中如山水画般朦胧着。应该就是这里的，如樱看看脚下的路，带着一次战士上战场的豪迈之气，走向了前去。
　　还没走近农户，一只黑狗就狂吠着朝她奔来。她吓得腿一软，险些瘫坐进泥地里，好在，主人很快从院子里出来，大声制止了黑狗的袭击行为。如樱忙问好，然后扬着信封问，这里是不是住着一位林大爷。来人操着一口浓重的苏北话说是，就迎着如樱走过来了。待来人走近，如樱将手中的信封递给他看说：“你看在是你是你们家的地址？”来人疑惑地看了看如樱，不迭地点头说：“是是是，这还是我爹写的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