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蔗汁（第十六章）

　　那张小小的剪影将如樱的思绪迁回到了三十年前那段如火的青春岁月里。
　　如樱二十岁的时候，在医学院的一堂大课上和汝杰相遇，那天，近视的汝杰因为打篮球被队友撞倒跌碎了眼睛，所以，他对着黑板上老师密密麻麻书写的板书一筹莫展。如樱飞快地记着笔记，汝杰扭着头，眯着眼，吃力地盯着她的笔记，讨好地说：“同学，你字写得真是好！”如樱笑笑也不搭腔。他只好直接说：“我看不见板书，下了课，能不能借你笔记抄一下？”
　　校园里的恋情就是这样，简单的开始，浪漫的进行。到最后，除了特别坚定的人可以厮守之外，更多的都将因为毕业所导致的地域差别而面临黯然的分手。不过，如樱和汝杰没有这方面的担忧。两个优等生，都在毕业前夕就分别在省城有了接收的单位。如樱留校，汝杰去省防疫站，也就是如今省疾控中心的前身。两个经历了校园恋的年轻人顺利地参加了工作后，很正常地便将结婚的事宜提上了日程。二十多年前的年轻人，虽然物质不是那么丰富，但至今他们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当初自己要比当今的年轻人幸福，因为他们不用顶着购买婚房的巨大压力。汝杰所在的省防疫站，不仅为职工提供有单身宿舍，并且单位里的大学生在递结婚申请的同时还可以申请一套小居室。尽管只是五、六十年代建成的四五十平方的蜗居，但在那时，对两个向往共同生活的年轻情侣而言也绝对是一处甜蜜的仙屋了。
　　汝杰和如樱在拿到了新房的钥匙后，便开始将各自的东西往里搬。其实，他们又能有什么东西呢？不外乎是书。简陋的竹木书架上，两个人将各自的教科书摆放在一起后，相互默契地对视而笑。汝杰从书柜的顶端抽出一本厚厚的笔记。一页页地翻着，如樱好奇地问：“翻什么呢？不是放了新钞票在里头吧？”据说，毕业时，被分配到外地的一个女同学将书本都卖给了收废品的，卖完后突然想起来一本书里她夹了好几张崭新的钞票，当下就恼得她嚎啕大哭起来。汝杰终于停了手，小心翼翼从那笔记中像捉蝴蝶似得捏出了一张小纸片。
　　对着光，如樱看见，那是一张精美的剪纸，一个女子的侧影：小巧的唇、高的鼻梁，深的眼睛，浓的眉……
　　汝杰紧紧拉着如樱的手说：“这是我还你笔记时放进去的，你居然一直没有发现它！这是我照着那一天你在我心中留下的印象剪出来的，剪了整整一个晚上。”
　　“那你也没说呀！嘴巴真紧，这么多年也不说！”如樱接过剪影边欣赏边嗔怪着他。
　　“我是希望你自己能发现它。结果你没发现就做了我的女朋友。后来我又想，如果将来我向你求婚你不答应，我就拿出它做底牌来打动你，结果，也没用着它你就答应和我结婚了，呵呵！”汝杰得意地笑着。
　　可是，他们还没来得及结婚，汝杰就被单位紧急派到基层山区开展血丝虫病的防治工作了。整整三个月汝杰住宿在农家，夜晚和当地的赤脚医生一起挨家挨户地收集血样，工作和生活都无比艰苦。
　　而如樱，在送学生去附属医院见习的时候，在针灸科遇见了一位外国人。外国人躺在针灸床上，看着银针大叫着想要跳起来逃跑。如樱忍不住扑哧一笑用眼睛示意她的学生们帮忙去按住他的四肢。结果，银针扎上后，外国人却忍不住冲他们竖起了大拇指，用并不流利的中文说：“神秘的中国，神奇的中医！”
　　那个外国人是英国商贸代表团的成员，来中国做考察之余，因慕名这里是包公和李鸿章的故乡便前来旅行。谁知，刚来此地便因水土不服而病倒，他央了陪同的翻译带他来看中医，于是便成了如樱学生见习的实验品。外国人被“神奇的中医”的银针给治愈了腹泻的同时，却又染上了新的疾病。而且，还病得挺重。
　　他再次央求翻译带他治病，当然，这一次，他不要再扎银针了。他要见那位笑他的姑娘。
　　当他用尽了浑身解数苦战了一个月后，终于收获了姑娘的回眸一笑。“回眸一笑百媚生！”他居然还背出了这句唐诗。
　　爱情是什么？很多人其实都无法回答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爱情，其实就是一种感觉。心动的感觉，难以取舍的感觉，挣脱不了的感觉，被羁绊的感觉。
　　如樱被那种感觉牢牢扼住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完了。她无法及时联系上汝杰。于是写了一封信丢进邮箱后，便接受这英国人对她的疯狂追求。
　　人们都说如樱是个崇洋媚外的女人，可是如樱自己明白，任何人都抵不住爱情的召唤，那些看着一生都中规中矩生活着的人们，不是他们有多么的检点，而是因为他们压根没有机会遇见那种召唤。
　　后来，如樱办妥了手续去了英国，结婚、生子，再离婚、打拼。最孤独无助的夜晚，如樱承认，也不是没有想到过，如果没有这场异国的孽缘，也许，她和汝杰会一直在那个省会城市里安安稳稳波澜不惊地生活着，有一个孩子，和大多数有着稳固工作的人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陀螺般地转动着。
　　如今，对着汝杰，她觉得有些羞愧。特别是看见了那张剪影，她更觉得心痛。她是一个爱情的叛逃者，也许，她现在正得到了命运给予她的惩罚，有可能那惩罚还是最严厉的。
　　汝杰连忙将手中刚收拾整齐的稿纸又放在了玻璃板上。剪影被覆盖了。可是，往事却已经被掀动起来了。
　　“你，孩子多大了？”如樱端起茶杯，象征地呷了一口问道。
　　“说来惭愧，我还没有孩子呢。”汝杰有些自嘲地笑着说。
　　“我的是儿子。23岁了，今天刚刚去英国，现在还是飞机上。”提起孩子，如樱和所有的母亲一样，都充满了幸福的满足感。只是，脑海中的某一念一旦闪起，如樱的心便立刻如刀绞一般。
　　汝杰看着如樱若有所思的神态，那种静寂的忧郁，都说蓝色忧郁，真对！如樱忧郁起来的样子，就是那种深蓝色，海一般的深而且静。
　　待如樱回过神来和汝杰凝视她的目光对接时，他们俩都有那么一点尴尬。
　　“一起吃个饭吧？”汝杰看了看表说。
　　不容置疑，汝杰载着如樱去了那家日式料理。彤接电话时，看见的侧影，正是刚刚进入隔间的如樱。
　　一餐，吃了很久。彤他们那一桌是调侃和叙旧。如樱他们则是回忆和唏嘘。
　　三个人都喝高了，他们仨仗着有些酒量，都没把初喝时只觉得淡淡如水清酒放在眼里，结果，那酒却后劲十足。几瓶下肚，他们都开始亢奋了。刘奕是不停地说话，齐鸣是无故地傻笑，而徐萌，则是没玩没了的掉眼泪。彤急了，就她一个清醒的，得把人都弄回去呀。费力好半天劲儿才将他们给劝了起身，在服务生的帮助下再将他们扶出门……
　　等到彤回到医院里的时候，苏洲妈妈又是鼾声大起了。彤在小夜班的护士那里询问苏胜强的病情。还好，没有实质病变。彤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刘奕和徐萌回到了父母家。今天厅长在家，见到久别的儿子，又得知儿子终于放弃在深圳的公司肯回来做事，他感到分外的欣慰。而且，儿子的喜事将近，虽说不久前发生了突然取消酒席的事情，但是这么快一切又恢复了原状，厅长和李老师都感到非常舒心。为人父母，最重要的莫过于给孩子操办婚事。这件事情一办妥，似乎他们身上千斤的担子就都给卸下了。厅长对儿媳徐萌还是相当满意的，这姑娘人单纯开朗不说，家庭也很简单，父亲早亡，母亲是个教师，还在外地，平时也没有什么亲戚找上门来托办事的。这一次，说到底也算是儿子对不起人家，可人家姑娘一点都不怪罪，照旧照顾生病的婆婆，接待外来的表姨。现在的社会，到哪里还能找得到这么可心可意的好姑娘哟！
　　徐萌红着眼睛进了门，厅长和李老师见了，都有些紧张，一闻，俩人身上还都有些酒气。徐萌抱着李老师就哭，边喊着“妈妈”边哭，哭得委屈而缠绵。李老师想着这些天，她所受的委屈，同为女人她又如何不知？抱着徐萌，她不由也眼睛温热着。
　　厅长端了热茶放在茶几上，刘奕将徐萌从母亲的怀里拉了过来，用一条热毛巾替她擦了擦脸。李老师指着儿子说：“再不许这样了！瞧把徐萌伤得！这些年我都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说着，李老师转身。待她片刻回来时，手里早抱了一个红木的盒子。打开，是一只宽的玉镯子。她拉着徐萌的手，讲镯子套在她的腕上。“这是我外婆的。传给我妈妈，我妈妈又传给我。现在，我没有女儿，但我当你这儿媳是个女儿，我把它给你，希望你能一辈子都圆圆满满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