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蔗汁（第二章）

　　从省城回家，苏洲非常有诚意地去了彤的家，他知道彤的父亲不会是他求婚的阻碍。他们俩的好事就是彼此的父亲酒后热血敲定的事儿。可是，苏洲能感觉到彤的妈妈对他的冷漠。果然，在和彤妈妈提及希望尽快完婚的要求时，她的脸顿时乌云笼罩了：“彤还小。你们还都在乡下，现在结婚，怎么结？人一结婚就失去斗志了，难道你们想在乡下过一辈子吗？彤在复习，我打算送她出去学习。你呢？就没为将来打算吗?”一席话，说得苏洲无地自容。
　　为了彤，考研。
　　后来，苏洲果然啃起了英语。厚厚的考研英语5000词被他翻得不成样子。苏洲是聪明的，居然很顺利地通过了考试，成为了省城一所大学的社会学的研究生。
　　苏洲去读书前，去彤家，和彤的妈妈商量，请一定让彤一起去省城。随便她进修还是做别的，总之，他们要在一起。因为，他不放心她一个人留在那个小镇上。彤的妈妈看着彤一副特别期待的样子，便没有提出异议。两个相爱着的未婚夫妻一起离开小镇去省城，有点儿出人头地的光鲜感。
　　到了省城，苏洲住进了四人一间的研究生宿舍。彤去一家医院进修，住在医院的进修生宿舍里。虽说在一个城市，却因为距离远和工作学习时间的问题，两人见面的时间并不多。
　　彤是个美丽的女孩子。尤其当她那种小脸被医用口罩给罩得只剩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在外面扑闪扑闪时，她的美丽便变得更令人心动和怜爱了。她每天早早去科室，帮生活护士给病人做一些最基本的护理，之后再帮下夜班的护士老师做整理病历等杂事。她安静，却温暖，让所有人都很喜欢。
　　一天中午，彤午饭后来科室，帮治疗班的老师写输液卡。一堆的东西，只好抱到对面医生办公室去做。那天的阳光很好，彤坐在医生办公室的落地窗旁，一边抄写着输液卡，一边轻声地哼着歌。突然，一阵合着她歌的口哨声传来，彤一转头，居然是住院老总陈医生。她红了脸，收拾着输液卡仓皇地逃离了阳光灿烂的医生办公室。
　　那个陈医生，平日里一副花花公子的派头。平日里发可鉴人，白大褂里一根宝蓝色的领带上别着一枚金光闪闪的领带夹，夹子是多一朵在旁人身上显得特别乡气，在他身上就显得是品味的小花。科里老师们经常背后议论他，他是高干子弟，父亲是省城的高官，他还有个常来探他夜班的女友，据说是电视台的主持人。彤不八卦，也没太注意那些。但是，突然有一天，在彤小夜班在治疗室里配药的时候，他钻了进去，对着彤说：“你觉得我这领带如何？”彤红了脸，低下头无语。正好老师进来，他才讪讪地走开。又一次下午下班后，彤推了单车往院子外面走，陈医生骑了辆山地车，从彤身后飞快地窜过，然后灵巧地将车头一拐，车子横在她的面前。那天，穿着一身红蓝相间的运动服的陈医生帅气地对着一袭黑裙的彤灿烂地笑：“一起吃饭吧，我请你！”彤没有了口罩做掩护，脸红得更加坦白。她轻轻说了声：“谢谢，不用。”便低头走开。再后来，晨间交接班的时候，主任讲课的时候，陈医生总爱挨着彤站，彤尽力缩着身体，从不去接他不时投过的目光。最后，不仅仅是科里的老师，就连久住的病人也看出了陈医生对彤格外的关注。终于捱到转科的时候了，那天，意外地没有看见陈医生那鬼魅般的身影。彤拿着护士长签好的进修评语，轻快地走出大门。这时，楼梯的转角，昔日里挺拔英俊的陈医生竟然胡子邋遢地走近：“彤，你真的不懂我吗？给我一次表白的机会好吗？也许我并不是大家说的和你看到的那样。”彤的心在那刻如小鹿狂奔，但是她却依旧是那副含羞欲逃的样子。“给我一个机会，不好么？”陈医生居然上前一步按住了她的肩。
　　“我，我订婚了。”彤嗫嚅道。
　　“我不在乎。我喜欢你很久了，从见到你第一眼起，你的安静、羞涩就打动了我。我一直在观察你，甚至，甚至是在挑逗你、试探你。我没有想到现在还有你这么安静纯真的女孩，你没有见到那些进修生都恨不得和主任、医师沾上点关系吗？只有你，那么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做你自己的。我知道你不是看不出来我对你的好感，你很善良，只回避，从不刻薄地给我难堪，说明你是善良有修养的好女孩。你要走了，我想，如果我今天不表白，可能就永远不会有机会了！我们一起吃个饭吧，求你！”陈步步紧逼，身上分明有酒精的味道弥散。
　　“对不起！我还有事！”彤夺路欲逃，却被陈医生冰冷的双给牵住。
　　“走！”离近时才看见他满是血丝的双眼满是落寞的神情。
　　不由分说地，彤被陈医生拖进了医院对边的一家饭馆。虽是饭馆，包厢里却装修精致，淡紫色的墙壁上挂着几幅布贴画，灯光很温暖，里面飘着若有若无的音乐，坐定了，倒觉得这里更像一间很有味道的咖啡馆。
　　“糖醋里脊，西芹百合，木瓜雪蛤，嗯，再来一份加辣的毛血旺。”侍者拿着餐牌进来点餐的时候，陈医生看也不看就飞快地报出了菜名。彤很诧异这些菜居然正是她的最爱。
　　陈医生也不说话。咕咚咕咚地给自己灌着黑啤。彤有些尴尬地坐在那里，劝也不是，吃也不是。
　　“再添一份酒酿元宵。”陈医生带着醉意喊，“你不喝酒，就喝酒酿陪我喝酒吧！”
　　电话响。陈医生示意她挂断。彤看了一眼手机犹豫了下便挂断了。电话紧接着又响，彤也不去按，由着它唱完了一首歌。接着，电话没休止地唱起歌来。终于，彤走出包厢，接了电话。那边是噼里啪啦地咆哮。彤无声地站在饭馆门前的冷风里，有点淡淡地忧伤。
　　“吼什么吼？你谁呀！”陈医生居然不知何时冲了出来夺过彤的电话回骂起来，说完“砰”地将手机甩出了一道好看的抛物线之后落在了街边。
　　“你干什么！”彤惊呆了，终于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句，便忙跑去街边捡电话。
　　“嗵”地一声，意外又响亮地震痛了陈医生的耳膜。他疯了一般抱着彤就往急诊室狂奔。院门口攥着手机呆立着的苏洲这时也跟着跑了过去。
　　急诊室里，头部打了绷带，被惊吓得有些面色苍白的彤，紧紧挽着苏洲的臂膀。苏洲面无表情地立在陈医生和彤的中间，淡漠无声。陈医生刚伸过手，便被苏洲猝不及防地一拳给打倒在地。陈飞快地起身，迅速地回击，拳脚相加，吓得彤大声尖叫。
　　彤扶起被击倒在地的苏洲，恨恨对走过来揽她的陈大吼了一声：“你滚！”便跟着苏洲从众目睽睽之下的急诊室离开了。
　　走出急诊室，苏洲便一言不发大踏步地朝院门外走去。丢下彤在寒风中尖声地喊他的名字。
　　陈医生跟到院门口，满脸的痛苦和愧悔，对着彤说：“对不起，今晚你得好好观察，还有破伤风的预防针你还没注射，我们去做治疗！”
　　彤冷漠地挣脱了他的手，飞快地跑开了。
　　
　　夜半，彤从坠入冰窟的梦中惊醒，醒来后感觉冷得骨骼都咯咯发响，裹紧被子，寒冷还是如同困兽一般袭来，不停的噬咬她的每一寸肌肤，让她冰冷疼痛地无处躲藏。她只好尽可能地蜷缩着身体，可是越缩越冷，她听见自己牙床撞击的声音，也听见自己变粗的鼻息，突然想起自己是发烧了。
　　这时，宿舍门响了，原来是室友下了小夜班归来。彤见了救星一般地请室友帮倒水找药。室友一摸她的头，吓得大呼：＂这么烧！你头还受伤了？我们赶紧去急诊！哦，对了，我下班时陈医生还让我看看你有没有事，我来给他打电话！＂
　　陈到宿舍的时候，彤已经烧得迷糊了。好在他带来了急救箱，退热针剂不久便起了效。彤不再颤抖，开始出汗，渐渐安睡。
　　当彤醒来的时候，窗外阳光灿烂，她轻抚额头上的绷带，回想昨晚，感觉就像是做了一场迷迷蒙蒙的梦。那飞起又跌落的手机，那飞驰而来的汽车，那两个男人的肉搏，最后，是苏洲末了那冷漠的表情......那个曾经像呵护珍宝一般爱护她的男人，为何在她受了车祸的惊吓和伤害后居然能冷漠放心地走开？彤的泪蓦地涌了出来。
　　“怎么？怎么还难受吗？”陈紧张的声音传来。
　　彤一扭头，发现陈就在她对面室友的床铺边立着。
　　“你昨天烧到四十度。如果不是小严打我电话，不知道你今天会怎样。小严昨晚下小夜，我怕你这边会折腾，就让她去我宿舍休息了。你如果感觉好些了，我马上去买早餐。贾三包子里的砂汤不是你最爱的吗？我这就去买。”
　　彤还没缓过劲来，却听到他说沙汤，一说砂汤，她还真饿了。可是，他怎么知道她最爱贾三的砂汤呢？
　　彤在陈医生细心照顾下吃了早餐。陈笨拙地在房间里收拾着，良久，彤才说：“借我手机用，好吗？”
　　陈递过手机，默默走出门。
　　一串熟悉的号码，响了许久，通了。彤只“喂”了一声，对方便挂了线。再拨，竟是关机。
　　陈走进房间，看着彤泪眼朦胧的模样，不禁走近，有拥她入怀的冲动，却握了握拳，后退两步。
　　“对不起！我昨晚喝了酒，没能控制好自己，给你添麻烦了！这样，你告诉我他的地址，我去向他道歉并解释一切。我不是坏人，我真的很喜欢你。其实，对于女孩，我一直都没有特别的用心过。从初中起，便不停有女孩喜欢我，我觉得还不错的就会交往，但我从没有主动去喜欢和追求过一个女孩。直到，遇见你。说了你千万别生气，最初，是听大家说科里来了一个高傲的进修生，谁都不搭理。我和刘医生打了赌，说我一定可以约得出你。没想到我输了。后来，我特别关注你，觉得你是个特别勤奋又真实的女孩。你工作起来很认真，你在食堂吃饭却毫不做作，你不像别的女孩那样节食减肥，我曾见你一个人吃光一大盘糖醋里脊后还把米饭倒进盘子里拌了汤汁吃。你在科室里从来不多话，但你却对住院的患者格外照顾，七床的李奶奶听的收音机还是你给的吧？还有二十床的小萝卜头，是你常常给他讲故事听，所以，你休班都得跑来给他扎针，不然，任何人也别想对他下手！你这么好，善良、纯洁，就像一个真正的天使。所以，我爱上了你。”
　　陈医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低着头说完了那些话。
　　“谢谢你。我没那么好，我很平凡，只是一个乡镇医院过来的进修生。我很快就会离开，并且我还有即将结婚的未婚夫。”彤红着脸却坚定地盯着陈说。
　　“恕我直言，我觉得你们并不合适，他不配你，甚至我开始怀疑他爱不爱你。”陈说。
　　“胡说！”彤嗫嚅着，不小心却又有泪袭来。
　　“不哭，不哭！”陈医生这一次没有克制自己拥抱她的欲望，他宽厚的臂膀环起羸弱的彤的时候，他的心疼疼的，她，却感觉暖暖的。
　　拆了绷带，彤光滑的额头上一片紫色的擦伤，不严重，彤执意不再用绷带护。在急诊科，陈医生就像一个不通医术的普通家属般逮着医生问长问短，直到别人失去耐心开始取笑他这过分的紧张。
　　阳光灿烂的冬日，身体复原的快乐，彤心情好多了。陈数度望着彤微微上扬的嘴角而出神。不觉出了院门，陈突然拍拍脑门说：“得赔你手机呀！走，咱这就去选。”
　　手机城里，陈挑好了手机。一红一白两只同款的手机，还选了号，一个位数是520，一个是999。临了，陈还向专柜的小姐要了米奇和米妮的挂饰。
　　彤回到宿舍，用红色的手机拨苏洲的电话，米妮一闪一闪，电话却终是关机。
　　放下电话，便有短信传来：“米妮小姐，米奇向您问好，希望你快乐。”看着陌生号码这520的尾号，彤忍不住笑了，却没有回复。
　　一遍遍拨苏洲的号码，依旧不通。彤决定去他学校找他。
　　苏洲此刻正和导师在前往西北边陲小城的车上颠簸着。导师做课题需要去那里做一些调研，苏洲跟着，倒正好，可以暂时忘却心伤。
　　苏洲历来喜欢采取鸵鸟政策，事情临头的时候，不是想着解决，而是躲避。譬如，临行前那天去找彤向她告别，却遇见她和一个英俊男人在一起，莫名的争执，男人扔掉她的手机，之后她被撞伤。男人抱着她去清创间，出来后自己和那个男人没来由地对弈。这些都是为了什么？因何而起？苏洲觉得很乱，却也不想理清。他只知道自己亲眼看见未婚妻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并且，不接他的电话。其他的，还需要解释吗？漂亮女孩背着未婚夫和英俊男子的私会，就这么简单。到了什么程度，他不愿去想。他没有给没了电的手机换电池，因为他不想接彤的电话。
　　终于辗转来到了目的地，破落的小县城，灰扑扑的没有一点儿生气。落脚地是当地政府的招待所，房间里居然连热水都没有。满脸的风沙，用冰冷的水洗涤，却不知身体对寒冷早已麻木，因为心才是最寒冷的地方。
　　晚餐，与导师一起参加当地的接风宴。说是晚宴，不过是几盘看着可疑的杂拼和形态各异的面食。苏洲硬着头皮吞了一个花卷，没有喝酒，头却比醉酒还晕。
　　第二天早上，吃饭后便乘农用巴士去了县城偏远的一个小乡镇，那个乡镇里几乎没有青壮年，只有留守的儿童与老人。他们首先去一所农村学校，去收集资料。来到学校，看着那些稚嫩的脸。苏洲的心突然变得柔软了，他，其实就是从这样的环境里走出去的乡村教师。如果不是彤，也许他至今还在陪着那些农村的孩子，教他们知识，看他们成长。可是，彤......脑海里掠过了彤微笑时习惯微眯的双眼，苏洲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钝钝的疼痛，又带着微妙的牵念。他摸摸口袋里的手机，虽然手机依旧是关机的，但他始终让它紧贴着自己，彷佛彤的电话和短信可以静静地被传输入心。
　　奔波了一天，回到住处，苏洲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手机打开后片刻的沉寂之后便是密集不迭的信息声。几百条来电提醒，读不尽的信息！都是彤的。三天了。苏洲这才想到，如果消失三天，这世界上唯一会找他的也就只有彤了。没有人会格外的在意他，包括父母，在这关机的三天里，仅仅只有彤的电话。咦，不对，怎么还有陌生的号码？尾号是999，不会是堂哥吧，他老爱换号，换手机号码和换女朋友在频率上保持着高度的一致。而且，他喜欢用靓号，这个999一准就是他的。于是拨号。
　　“苏洲，你在哪儿？”电话一响，彤焦灼的声音立马在耳边响彻。“千万别挂电话，我也在，我就在车站附近的迎春宾馆。我去找你，你室友说你和导师过来调研，我联系不上你，便过来了！”
　　“彤，你等着，我马上来！”苏洲抹了一把眼泪，飞快地跑下楼。
　　迎春宾馆的门前，一袭黑色大衣的彤边哈着手边焦急地左顾右盼着。苏洲在小街的对面看着她，那迎风飘扬的发，那瘦削的肩，那苍白美丽的脸，他越走近越缓慢。脑海中她在别人怀中的那一幕不断地浮起。
　　“苏洲！”彤终于看见了他，朝他飞奔而来。
　　夜风中，遥远的异乡，两个相爱的人，那一刻怀抱的温暖足以让误会暂且地消弭。
　　简陋的旅店，彤简单的行囊还没来得及打开。苏洲紧紧握着她的手，看着她因风尘仆仆而更显娇俏的脸，忍不住俯身轻吻。温柔的唇因水土不服而干裂，印在彤风沙未净的脸上，有些涩涩的。
　　“啊！”彤忍不住轻叫，苏洲的唇正印在她额头那还没有复原的伤痕上。苏洲慌忙拨开她的长发，那暗紫的伤痕在她白净的额头格外的触目。那一刻，俊男怀抱靓女的一幕又重袭苏洲的脑海。
　　怀抱里，彤依旧闭着眼睛徐徐娇喘，苏洲却没法继续。
　　“怎么了？”彤疑惑地张开眼睛。苏洲却开始沉默。
　　“苏洲，我想告诉你，你那天看到的，其实并不是你想的那样。那位陈医生，是我上一个轮岗科室的住院总。那天，我要离开，他突然说喜欢我，他喝了酒，非拉我去吃饭......”
　　“他让你去，你就要去吗？”苏洲粗暴地打断了彤的话。
　　这时，手机响，彤刚掏出手机，苏洲便咆哮：“你吃饭居然还关机，你手机呢？我送你的手机呢?被人丢掉就不用了是吗？现在这手机够高级的呀，是那个陈医生送你的吧?”说着，他一把抓过手机，居然是这样一条信息：“亲爱的米妮小姐，你还好吗？米奇问你晚安。”
　　“见鬼吧！还晚安！”苏洲说着撂下手机拿过外套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