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家街的后生们(十五)
作品名称:汪家街的后生们 作者:月儿常圆 发布时间:2009-08-09 22:03:35 字数:11212
第二节课是数学课。李军被娟子姐打哭了,跑回家去请他爸爸来找娟子姐。这节课上得是顺风又顺水。蔡老师没扔一坨粉笔头,当然更不会丢黑板刷了。下课时,蔡老师深有感触地说李军是“一颗耗子屎坏了一锅汤”。
蔡老师前脚刚走,我估计他顶多才走过教室。教室门口就响起了一个炸雷,全班同学都震慑住了。
“是哪个狗日的把我儿子打哭的?”
我正在和娟子姐演算一道数学题。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把我俩都吓了一大跳。我手中那支正在题中旅行的笔,突然来了个马失前蹄,钝拙地旁逸斜出,在本子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深深的辙痕,好像一个人脸上被砍后留下的一道长长的疤痕,似滚沙的蚯蚓停留在那里,丑陋难看恐怖。我的耳内还残留着“嗡嗡”的闷响,好像蜂群在里面筑巢。喧闹的教室一下子如同午夜般的静谧,同学们都瞪着惊恐的眼睛向教室门口望去。
我对这吼叫的人很是恼火。尤其对他骂人的话有着来自骨子里的反感。
在我们村二十多个小孩子里,我与娟子姐从来没骂过人,甚至连粗话野话也很少说过。要知道,在我们生活的村子里,好些大人,往往说不上三句话,就会说上一句粗话野话甚至是骂人的话。就像大家说的,三天不骂人,心里过不得。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说明环境对一个人有着深刻的影响。确实,村子里很多小孩,比如毛娃儿黄狗儿大娃儿等,他们都学到了大人们说的那些粗野的话。其实不用学,就是捡都捡到了。大人们都夸我和娟子姐品行好,有出息。还有我与娟子姐听到别个骂人时,心里就很是不舒服和不自在,总是忍不住去劝说那些骂人的人,如果那人不听,我俩就会走到一边去,以免听到了心烦。
真没想到有人敢跑到教室里来骂人,真是太不像话了,连一点教养都没有。谁都知道学校是一个文明的场所。
我带着十分厌恶的神情往教室门口望去。
教室门口戳着一个大汉。很像《水浒传》里描绘的那些绿林好汉。一部蓬乱的连腮胡子,与头发连在一起,使得整个头像一片废弃的荒地,里面杂草丛生。给人的印象是粗遒而蛮横。这个人我认识,他是我们大队革委会主任,叫李挺。大队每次开斗争大会都少不了他。村子里的人似乎对他很不满。说是“少了他这红萝卜就出不了席了”。在斗争大会上,他是吼得最凶跳得最厉害的一个。有好些小孩子见他在台子上大吼大叫又蹦又跳,穷凶极恶的样子,常常会被吓哭的。现在想来,如果把他的像贴在门上,肯定比门神还能镇邪。我还是惧惮他的,不过更多却是憎恶。因为我在看到他斗争地主秦显华时,对秦显华是破口大骂拳打脚踢,简直没把秦显华当个人来看待。我看着看着,便会用手把眼睛捂住,不敢再看下去了。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我没想到会有这样凶恶的人。我在和娟子姐谈论到他时,都认为他不是鬼变的就是鬼魂附了体。因为只有鬼才会这样无情的。我们在听大人们讲的鬼故事里的那些鬼就是这样的。
李挺一把把他的儿子李军从背后拉到了身前,用他开斗争大会那粗嗓门高声吼道:“你妈卖X,你躲到老子背后头做啥子?跟老子把胆子放大点,说,是哪个狗日的把你打哭的?”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心里紧绷绷地有点生疼。原来这个鬼变的人是来找娟子姐的。我担心他会拿对付地主秦显华的那些手段来对付娟子姐。如果是那样的话,那娟子姐怎么受得了呢?到时我得帮娟子姐顶住。
不过,这件事不管怎么说都是他李军娃儿不对。他这当父亲的,怎么不问个清红皂白,就断定是打他的人不对呢?看得出,这个革委会主任是个爱护短的人。
我们班上有两个是全校响当当的调皮大王:一个是李军,一个是毛娃儿。
毛娃儿虽然调皮,可他人很机灵,懂得起眼色,知道些进退。加上他嘴巴子好,就像大人们说的,打不烂的车叶子板板。他还爱讨赏卖乖的。所以,他犯了错,老师听他话说得好,也就批评他几句就了事。俗话说:话说得好,牛肉都可以做刀头。想想,连神灵都喜欢听好话呢。是以社会上那些吃香的喝辣的,大多嘴皮子功夫了得。隋朝的李谔曾说过:“用人唯信其口,取士不观其行。”连朝廷用人都要讲嘴巴子功夫好的呢。村子里的一些老人说毛娃儿,要是混得好,不知道他有多大的出息,要是混得不好,枪毙都有余。当然,村子里这些老人的话未免也太夸张了个。
有一次,下了雨,这乡间的土路,很快地被泥脚杆踩来踏去,踩成了一路的泥泞。这自然难不到我们这些劳动人民的子弟。我们都打着赤脚,大家戏谑地说是“肉皮鞋”。随便哪里都可以踩。娟子姐有胶鞋,可她不穿,也许她是想到,我们打着赤脚,她却穿胶鞋,这就显得她跟我们不一样,比我们高贵,我们便会产生出一种自卑感。我们都知道娟子姐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她会想到我们的感受。我们都叫娟子姐穿,娟子姐还是不穿。娟子姐有胶鞋不穿,使得我们更加佩服她。
我们走在上学的路上,都比较专心在自己的脚上,唯恐不小心摔跟头。唯有那毛娃儿不老实,有时会溜到田边去逮青蛙。我们从书上得知,青蛙是益虫,它要吃虫子,我们应该保护它。我们便叫毛娃儿不要去逮。毛娃儿不听,说我不要你们来管。不管就不管,等他在田边东跳西跳的。要是摔他个饿狗抢屎才有他好看的。到学校时,毛娃儿逮了好几只青蛙,放在自己的书包里。
我们班上有个公社党委副书记蔡笃的女儿叫蔡兰。蔡兰的母亲是公社卫生院的医生。蔡兰是我们班上唯一一个吃国家粮的人。她的长相一般,没法与娟子姐相比,可她却凭着自己的身世地位,俨然自己就是那“白雪公主”,把班上的男同学当作是他身边的七个小矮人。她的身边时常围着一群人,大部分是跟她回家时一路的女生。她在同学们的面前很是矜持和高傲的,在看人时,一般都不正眼看,而是瞥你一眼。在我们看来,她这是在渺小人。同学之间,用得着这样子么?毛娃儿就很看不惯。他看不惯是因为他几回去讨好她,都遭到了她的白眼。而且还让毛娃儿下不了台。毛娃儿在放学的路上曾跟我们说起她,说是有啥子了不起的,就是仗恃父母有钱有地位,自己的穿得比别人好些,要是喊她穿我们这些衣服,当臭狗屎都当不到。我们知道毛娃儿在说气话,就好像是狐狸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一样。黄狗儿就笑毛娃儿,你不是天天都跑到人家身边去嗅哒,那么碰了一鼻子灰了么?
毛娃儿显出不屑的说,我嗅她,我呸!我嗅脱了都不得嗅她。
毛娃儿这个人就是这点可爱,他撒起谎来从来不会脸红,非常自然。你要是不知道他这个人的,还真的会相信他呢。我们当然是知根知底的了,晓得他什么时候说谎什么时候没说谎。就像平时开玩笑说的,他尾巴一翘,我们就晓得是要屙屎还是屙尿。
黄狗儿逗毛娃儿说,那你不去嗅她,你去嗅屎啊。
你才是狗,你是你家那根大黄狗,你才去嗅屎。毛娃儿反驳道。然后,他俩个真的像两条狗一样在路上追逐着。
在下雨天,蔡兰都会穿雨靴。到了学校,她便把雨靴脱下来,放在自己的桌子下,换上运动鞋。在我们班上,只有蔡兰一个人是穿雨靴的。其他几个像李刚李军等干部子女的,只能是穿胶鞋。这无形中,穿什么鞋子便成了身分地位的象征。
放学后,蔡兰坐在座位上,把运动鞋脱了下来,用报纸包住,想放在书包里。这时,围在她身边的几个跟她同路的女生中有个叫周美的,却从蔡兰的手中抢过运动鞋,讨好地说,我给你背,我给你背。蔡兰很是乐意地拿给了她,周美好像是得到了奖赏一样,一幅幸福陶醉的样子。
当蔡兰把她一只秀脚伸进雨靴里时,我看到毛娃儿脸上有着一种很诡异的笑,毛娃儿这种笑我是见过的,都是他在整人的时候。我不知毛娃儿这回是怎样整蔡兰。突然听得“哇”的一声尖叫,从这惊叫声里,让人感觉到比见到鬼还要恐怖。我被这尖叫声吓得差点儿没跳起来。赶紧往惊叫声处望去。只见蔡兰瘫软在那几个女生的怀里。那几个女生噙着眼泪,满脸焦急地喊着“蔡兰蔡兰”。原来这蔡兰已被吓昏了过去。
我看着在地上蹦蹦跳跳地青蛙,它们不管人间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在那庆幸自己终获自由。我明白了这起事件的肇事者是谁了。不过,我在心里觉得毛娃儿这样做太过火了,开玩笑也没有这么个开法的,开得太痴了,那就不是开玩笑了。像现在这情形,看你毛娃儿怎么收拾。
娟子姐见蔡兰昏过去了,急忙跑了过去。那几个女生见娟子姐跑了过来,哭哭啼啼地对娟子姐喊:“班长!班长!”后面的话却不知该怎么说了。
女生们就是这么个德性。一遇到事情就只知道哭天抹泪的,不知道该怎么想办法。难怪人们会说女人是头发长见识短。当然娟子姐除外。任何事物都是有其特殊性的。
娟子姐用手掐住蔡兰的“人中”。关于“人中”这个穴位,还是娟子姐告诉我们的。她还说,凡是人昏厥了都可以掐“人中”,就是那些中了邪,撞了鬼的人也可以掐“人中”。想不到这“人中”穴还真是作用很大的。
蔡兰在娟子姐掐住“人中”后不久就苏醒了过来了。醒来后,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好像这口气是她在吓昏时就憋住的。吐出这口气后,蔡兰说了一句:“妈呀,吓死我了!”这些女生见蔡兰醒来了,都舒了一口大气。她们这时才缓过神来,缓过神来的她们才想起找肇事者。
是谁把青蛙丢到蔡兰的雨靴里的呢?这几个以蔡兰姐妹自居的女生此时不但不糊涂,反而可以说得上天赋异禀。她们一下子就断定是毛娃儿干的。不过,这个问题可是大家用脚都想得出来的。几位女生像一只只幼虎,以乳虎啸谷之势走到毛娃儿面前。声色俱厉异口同声地问毛娃儿:“秦明,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毛娃儿没想到几只青蛙差点弄出人命来,任他再顽皮,还是被这从没见过的阵势给吓懵了。他呆愣愣地立在那儿。等这几位女生到了他面前质问他时,他才似乎从梦魇中惊醒过来,毛娃儿平时伶牙俐齿的,此时却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我,我,我……”,“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一句话来。
这几位女生却没有那么大的耐性来等毛娃儿在那里“我”,她们一拥而上,那花拳像雨点一样砸在毛娃儿身上。她们这拳头,一方面是为她们的姐妹蔡兰出气解恨,另一方面也是为她们自己出气解恨。因为毛娃儿最爱往女生堆里扎,爱对女生说俏皮话,自然得罪了不少的女生。尽管女生恨得牙痒痒的,可找不到机会惩罚他,也只能是干瞪眼。毛娃儿在这“拳雨”之下,不但不反抗,甚至连抵抗也彻底放弃了。他只是用双手护住自己的头,任由这几位女生把他当成练拳的沙袋。
我想毛娃儿这样做,可能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这回捅了马窝蜂,闯下了弥天大祸。如果自己不让这几位女生用拳头解气出恨,那自己闯下的这祸事还真不知怎么收场的呢。如果蔡兰把她的父母亲搬来,她父亲可是公社的党委副书记,他一发火,连学校都会搭到烧蓑衣(受罚),自己就更别提了。读不成书事小,今后娘老子的都不会有好日子过的。即便是蔡兰的父亲不亲自出马,可李军的父亲,那个身为大队革委会主任的家伙,最会拍马屁的人,他也肯定不会放过他父母亲的。搞不好弄出个什么罪名来,叫民兵押到台上去,像斗争地主秦显华一样,那可就惨了。那毛娃儿越是这么想,越是会装出一幅憨厚老实的样子,越是不敢还手。毛娃儿虽然不还手,可他的嘴并不闲着。他那一声声“哎哟”“哎哟”,把这些花拳打的力度与效果完全给渲染出来了。以至于吓得这些女生都不敢动手打了,同时这些女生又打累了,直起身来娇喘着。
当毛娃抬起头来时,围在他身边的那几位女生都“哇”地惊叫了起来,同时吓得往后跳了一大步。
毛娃儿满脸是血,几乎成了一个血人。
这几位女生见毛娃儿这样子,肯定是后悔死了。因为她们只想替好姐妹蔡兰出出气,解解恨,并不想把人打倒。谁知却没想到自己下手会那样重,把人打成了这个样子。这下发呆的却是这几位女生。
我见毛娃儿成了这个样子,心里也直发紧。
娟子姐倒很镇定。她问毛娃儿打到哪里没有。毛娃儿耷拉着脑袋,显出一幅要死不活的样子,说起话来也是有气无力的。
毛娃儿先是很缓慢地摆了摆两下头,然后伸出右手,这右手也好像没力气抬起来似的,对着那几个在发呆的女生说:“你……你们……来打,只管……打,等……把气出了,莫去……莫去讲给熊老师……听,也莫讲给……讲给爸爸妈妈听,你们……你们就是……打死我……打死我都要得。”
那几位女生脸一难起,眉头一皱起,又好像要哭了。她们听毛娃儿这么一说,连忙说:“噢,不打了,不打了!”其实这几位女生还算是坚强的,因为有好些女生一见血就会晕过去,女生们一般都是见不得血的。
毛娃儿又望着蔡兰,蔡兰没吱声。毛娃儿就站了起来,却没能站稳,一下子扑倒在我这桌子上。我赶紧把他扶着,对他说:“来,我扶着你。”
毛娃儿没理我,眼睛望着蔡兰,说:“我不……不要你扶。蔡……蔡兰,我……我跟你提……提鞋子,我……我跟你背……背书包。”
我见毛娃儿连站都站不稳了,还说要给别个提鞋子,背书包。心里不由来了气,说他道:你都要死不活了,还去跟别个提鞋子,背书包。
女生是最胆小怕事的。她们生怕毛娃儿真的有个三长两短的,她们可脱不了手,都想早点离开,便又围到蔡兰身边,央求蔡兰答应毛娃儿,不跟熊老师讲,也不告诉自己的爸爸妈妈。
娟子姐知道这事应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要做到这样,得自己出面才行。于是他问蔡兰觉得怎么样了。蔡兰摇了摇头,意思是没有什么。
我认为蔡兰主要介意的可能是她刚才把面子丢光了。像她这样的人,面子思想最严重了。她们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有时比命还重要。其实像这样为了一张看不见摸不着的面子,哪用得着这样的呢,真让人想不通的。俗话说“死要面子活受罪”,就是说的这些人。娟子姐当然知道她的心思,就对她说,你既然没啥子事了,你看秦明也被你的姐妹打成了那个样子,也替你把气出了,大家也就扯平了。再说,你也晓得秦明这个人,爱肇事,他只不过是想开开玩笑,并不是想把你整倒。当然,像他这样开玩笑是要不得的。这次对他来说是个很好的教训,今后他肯定不会再这样了,我看你就原谅他这一回吧!
蔡兰那几个姐妹也附和着说,原谅他嘛!原谅他嘛!
蔡兰见大家都这样,也就点了点头。然后在众姐妹犹如众星捧月一般地簇拥下回家去了。
娟子姐叫我与黄狗儿扶毛娃儿到田边去把脸上的血洗了。毛娃儿不让,却叫我们去看蔡兰她们走了没有。
黄狗儿伏到窗子上,说,走了,走了。都走到公路上去了。
今天轮到黑娃儿跟夹得紧扫地。他俩也就没走。黑娃儿这时走过来,对毛娃儿说:“毛娃儿,这回你踩到马屎了哇!(惹祸)”
毛娃儿一下子蹦了起来,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吼黑娃儿:“我踩没踩到马屎关你屁事啊!”
我们见毛娃儿一下子与刚才判若两人,都吃了一惊,黄狗儿说:“喂,毛娃儿,你在搞啥子鬼。刚才你要死不活的,哪么一下子又这么有精神了?”
毛娃儿头直点,不无得意地说:“这个你娃儿就不晓得了哇!走,把脸洗了再说。”
我们跟在毛娃儿身后,感觉被他蒙在了鼓里。
在回家的路上,毛娃儿告诉我们说,他的鼻血其实是他自己打出来的。我这时也恍然大悟似的。那几位女生打毛娃儿时,毛娃儿用手护着头的,女生只是在他的背上打,怎么会打出鼻血来呢?原来是这么回事。真想不到这毛娃儿还能使苦肉计。
黄狗儿对毛娃儿这样做感到不好理解,就说,哪用得着这样做,流那么多血,得吃好多东西才补得上噢!
毛娃儿白了黄狗儿一眼,说了句“你白痴啊”。然后就说了自己为什么要用苦肉计。
他果然是怕蔡兰把这事告诉熊老师和她的父母。说是真的这样,那还不闹翻天了。他这样略施苦肉计,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么?最后他又感谢娟子姐,说好得娟子姐帮忙,才把这事搁平了。
娟子姐却叫他不要感谢自己。劝他把那些小聪明用在学习上来,那成绩肯定会好。
“我也想那样,可我一看到书,不是头晕脑涨,就是想打瞌睡。哪么都看不进去。”毛娃儿在说这话时是一脸的苦相,看得出,他这不是装出来的。
我想起刚才的情景,觉得毛娃儿这戏演得真是逼真,把所有人都瞒到了。同时觉得毛娃儿说的有两句话很好笑人。就跟黄狗儿说了。黄狗儿一听,就提议我俩个来取笑毛娃儿,我答应了。
黄狗儿便说:“我帮你提……提鞋子!”
我接口道:“我帮你背……背书包!”
说后我俩都哈哈大笑。
毛娃儿一听,冲黄狗儿瞪大眼睛,对黄狗儿发火。可能是他想到,这是黄狗儿先说,事情是黄狗儿引出来的。
“黄狗儿,你还是不是人?别个被整到这么惨,你还好意思笑别个。哼,跟你娃儿这种人打交道,我硬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你不倒霉,那还有哪个会倒霉的哇!今天你娃儿是活该呢!”黄狗儿回道。
“你还说老子活该。你看老子撵倒你你才晓得活该的厉害!”于是俩人又在田坎上撵过来撵过去的。
打这以后,我跟黄狗儿想取笑毛娃儿,就会你一句“我帮你提鞋子”,我一句“我帮你背书包”,把毛娃儿气得不得了。他为了能堵我俩的嘴,就说:“叫化子捡到砣铁,一天念到黑。”“老狗记千年。”“今后哪个猪才说这话。”……
我和黄狗儿却不管这些,偶尔还是会说的。
李军那脑壳跟毛娃儿比,简直是差十副斗碗。在我们汪家街,大人说两人差得远,就爱说这句话。这李军有点哈戳戳的。数学老师蔡老师说他脑壳里装的是面粉和水,一走路,那面粉就与水合在一起,成浆糊了。有时干脆说他是“榆木疙瘩”,“木鱼脑壳”。这“木鱼”是和尚道士敲打的玩意儿。里面是空的,你一敲它才会响。我父亲曾给木鱼打了个谜语:“怪模怪样,鼻子生在背上,走了多少人户,挨了多少棒棒。”我们觉得他那脑壳像有则脑筋急转弯说的:一头猪从圈里跑了出来,却一头撞死在桌子角角上,问这是为什么?答案是猪脑壳转不过弯来。李军就是这么个角色,如果他老实点还好,顶多就是读书不得行,成绩差。那时读书,受读书无用论的影响,历来不重视成绩的。不像现在,除了成绩还是成绩。就像学生们说的:“分分分,学生的命根;考考考,老师的法宝。”如果分数考得少,老师还会惩罚学生,让学生是吃了不了也要兜着走。可偏偏这李军肇得很,肇起来就没完没了的。有时老师逮到他了,他还要肇。数学老师蔡老师的粉笔头大多飞奔他那儿去了。还有班上黑板刷烂得快,也都是因为他的缘故。
他又爱惹是生非,班上很多同学都跟他打过架。那次蔡老师留他们起来补课,把他们关在教室里。就是他把教室窗子上的钢条拧弯了,让大家从那被拧弯了的钢条处逃了出去。
前面写的因为夹得紧借了他一分钱,因为没得钱还,我们打了一场子群架,就是为了狠狠收拾他和李家湾湾那一伙。其缘由也跟这次事件有关,为的是出一口恶气。
娟子姐是怎么把李军打哭的呢?
在今天上早读课时,娟子姐像往天一样,一手拿书,一手拿着那斑竹条子,在教室的过道里走来走去,领着大家读书。因为昨天上了新课,有很多生字词。娟子姐的声音很动听,可说是珠圆玉润,像百灵鸟儿在唱歌。娟子姐只凭她这声音就能把大家征服住。
毛娃儿在娟子姐面前变得很老实,不敢在下面调皮捣蛋。虽然他是在读“望天书”,不看书,只张着个大嘴大声地跟着读。如果在他读后,你马上问他读的啥子,他就说不出来。
毛娃儿把语文书打开,像一只硕大的蝴蝶立在桌子上。他这是把书作为一道天然的屏障,好遮挡住自己,让娟子姐看不到自己是在读望天书。毛娃儿把下巴搁到桌子上,他的整个脑袋被书几乎遮挡住了。只露出一撮撮黑黑的头发。毛娃儿那躲藏在书后的脑壳一下子偏向左边,一下子偏向右边。他这样子,并不是在捣乱,而是在帮娟子姐逮那些不认真读书的。如果他发现了有没认真读的,就会向娟子姐告状。毛娃儿这样做还真是可笑的,自己没认真读,还好意思去逮那些没认真读的。
毛娃儿的声音是全班最大的。这声音略为有些沙哑,像人们说的鸭婆儿声气。因为他的声音太大,又难听,跟他同桌的黄狗儿听不顺耳,低声说毛娃儿是在挣膘。毛娃儿听到后,也低声回他,说我喜欢,你管得着吗?黄狗儿开玩笑说,我不管,山上的草都会被你吃完了。
黄狗儿为了让毛娃儿出洋相,等娟子姐要走拢时,趁毛娃儿不注意,一把手把毛娃儿的书给打倒了。没有了书的遮拦,毛娃儿的真相便大白于天下。这时毛娃儿的头正扭向左边,在看左边的同学,那嘴巴倒是在一张一翕的,像一条打上岸来的大鱼。娟子姐当然能看到了,就用斑竹条子在毛娃儿的桌子上啪地打了一下,说了句“看到书”。毛娃儿赶紧把书又立起来。等娟子姐过去了,毛娃儿压低声音骂黄狗儿:黄狗儿,你简直不是人?黄狗儿子没理他,把头扭向旁边偷着乐。
李军也用书把自己挡住,不过他不像毛娃儿这样的跟着娟子读书。他不但自己不读书,还去影响同桌廖剑。他不是拿手去掐廖剑的大腿,就是拿手去挠廖剑的胳肢窝。弄得廖剑也无法读书。
黑娃儿坐在李军后面,他把这一切都看得真真切切。他一边用手指着李军,一边向娟子姐递眼色。他这是在向娟子姐告密。娟子姐警告了李军两三次了,可李军还是我行我素,全然没把娟子姐放在眼里。也许他认为娟子姐奈他不何。
在第四次时,娟子终于冒了火,就在李军脑壳上打了一斑竹条子。娟子姐这一条子打下去,可把李军娃儿惹到了。他“噌”地站了起来,一把抢过娟子姐手上的斑竹条子,扬起就要跟娟子姐打去。娟子姐并不怕,昂首挺胸地站在那里,直向他喊:“你打!你打!”李军被娟子姐的气势吓倒了,那拿着斑竹条子的手扬在半空中,迟迟没有落下来。毛娃儿先扑了过去,我跟黄狗儿也跟着扑了过去。黑娃儿跟夹得紧也站了起来。
李军见娟子姐这边人多势众,他自然更不敢打了。可他并不服气,便想把斑竹条子掰断。幸好这斑竹条子韧性极好,李军把这斑竹条子掰成了一个圆圈,那条子也没断。毛娃儿跟黑娃儿见了,就从李军的手上把斑竹条子抢了下来,又拿给了娟子姐。
这时李军有点儿虚了,就坐下来,趴在桌子上。
娟子姐在接过斑竹条子后,气愤不过,就给李军娃儿劈头盖脸地打去。毛娃儿怕李军娃儿还手,就用手指着李军说,你娃儿敢还手,你看我们几个敢不敢弄死你狗日的!娟子姐狠狠地抽了李军娃儿几条子后,把气出了,也就没抽了。
让大家没想到的是,李军却被这几条子给打哭了。可能是李军在家里被他父母亲带娇了的,受不了这些委屈。他站了起来,哭着往教室外跑去,还用手指着娟子姐说,他要回去讲给他爸爸听。
娟子姐回他,你把你爸爸喊到来,我也不得怕。
就是。他爸爸来我们也不怕!黄狗儿在旁边毫不示弱地说。
没想到那李军还真的把他爸爸喊来了。
可能李军的父亲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在学校挨打,他堂堂大队革委会主任的儿子会被别人打了,他这面子可往哪放呢?于是他跟儿子来到学校,也不去找班主任熊老师,而是直接到班上来找打他儿子的“凶手”。他要自己解决。一个大队一两千人他都管得下来,何况这只是一个娃娃儿呢!
李军被他父亲从背后拉到了前面来。可他还是畏畏缩缩地,不敢说,因为他心里还在怕娟子姐。
娟子姐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声说:“是我!”
我没想到娟子姐会主动承认,我想拉她都来不及了。我认为娟子姐这是在犯傻。既然他李军不敢说,我就不承认,即使他李军说是自己,我也不承认。看他能拿我什么办法。再说,这下课时间也不长,用不了多久,就到上课时间了。那时等老师来了,就好办了。像娟子姐这样老老实实承认,没有会说你个好的。“老实人吃大亏。”大人们常这样说。
李挺其实用不着儿子讲,他也应该知道是谁了。因为他只消看大家的眼色就能看出来。就在他那么吼了儿子后,大家的眼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了娟子姐身上了。学生是最天真和单纯的。他们不会像大人们那样,有城府深沉。所以学生们有个什么事,是瞒不住的。也正因为这样,大家才觉得同学间的友谊是最珍贵的,是人生的瑰宝。打个比方来说,学校生活是山间的一泓清潭,“水皆缥碧,千丈见底。”社会生活则是从山间冲刷下来形成的河流,里面混杂着泥沙杂草,还有激流险滩。在学生时代打爆了脑壳都镶得拢来,在社会上就不行,人家会一辈子记着你,有机会就会施以报复。
李挺肯定没想到娟子姐会主动承认。在他简单的头脑里,认为一个人凡是闯了祸,那可是整死他也不会承认的。哪怕是你人证物证摆在他面前。就像那些犯罪分子说的反动话:“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当然,说这种话的人是反动透顶的,完全可以拉出去枪毙。就像过去国民党爱说的一句话:“格杀勿论。”
李挺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这是他在斗争大会上瞪地主和坏分子的眼神。在他这带着杀气的眼光的威逼下,那些地主都老老实实,诚惶诚恐的,生怕有一点点不循规蹈矩就会遭来一顿饱打。不过,我常听到下面开会的大人们说:“快看,那个人又瞪起牛卵子了,不晓得哪个要悖时了!”
我不敢看李挺那牛卵子似的眼睛,我把眼光投向娟子姐。
让我没想到是的,娟子姐昂着头,也定定地看着李挺,好像一点儿也不胆怯。我不由佩服娟子姐的胆量。我觉得娟子姐的胆子好大好大,肯定有鸡蛋那么大。我听父亲跟我讲《三国》时,说三国里胆子最大的要数姜维。他的敌人想知道他的胆子有多大,把他的肚皮剖开,结果惊奇地发现他的胆子竟然有鸡蛋那么大。一般人的胆子只比一颗米大不了多少。有些胆子小的,只有菜籽米米那么大。
尽管娟子姐胆子大,不怕那凶神恶煞的李挺。可毕竟李挺是大人,而且是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中闯荡过来的,用他曾说过的无豪迈的话:“任何牛鬼蛇神都被我踩在脚下,叫它永世不得翻身。”娟子姐不是牛鬼蛇神,她只是一个小学生,一个黄毛小丫头,兴许在李挺眼里,她比牛鬼蛇神差远了。自己只要一瞪眼就得把她吓趴下了。要她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深。今后莫说打自己的儿子,看到自己儿子都会发抖的。
李挺也许万万没有想到,在他眼里这个胎毛未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丫头,不但没有被吓趴下,反而还敢与自己对视,真是反了她了。他便拉着他的儿子往娟子姐走来。
我的心在“蹦蹦蹦“地直跳,好像撞到心窝都在生疼生疼的。我甚至觉得连出气都困难了的了。过后,我才知道,这是我极度害怕所致。
“你跟老子吃了熊心豹子胆嗦!敢打老子的儿子。”李挺的话把我吓得一哆嗦。因为这还是我第一次与他相处这么近地听他发威。
“你儿子就打不得啦!”娟子姐是服软不服硬的人。
“就是打不得!老子警告你花花儿,你敢惹老子,老子会叫你没得好果子吃的!”李挺说这话时,那手已指到娟子姐鼻子尖尖上了。看他那架势,是他在极力忍着,不然,娟子姐已挨了他两三下了。
“请你说话文明点,不要一口一个老子。”在这千钧一发的形势下,娟子姐还能反驳对方,真了不起。
“老子说老子说惯了,还没哪个敢说老子不对的,你花花儿还敢说老子不该说,你算是哪把夜壶,咹!跟你花花儿说,老子,大老粗一个,没进过牛圈门(学校),老子才不得跟你讲啥子文明不文明。”李挺的蛮横霸道之气赫然可见。
李挺又把儿子拉到娟子姐面前,说:“她刚才哪么打的你,你就哪么跟我打回来。”
这真是一个混帐透顶的父亲。在汪家街,小孩子打架,当父母的见了,往往都是先把自己的孩子招呼到。即便自己的孩子吃亏受了委屈,当大人的也不能参与其中,自己出手或叫孩子打回来。在我们那儿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属乡规乡约吧,就是娃娃儿打架,当大人的如果参与,你就是有天大的理也是你不对的。如果对方确实不对,可以告诉他家大人,由他的大人处理。
我怕李军会打娟子姐,也豁出去了,大着胆子说:“是你的娃儿不对,你还要打转来!”
毛娃儿黄狗儿黑娃儿等也都附和着说。
“我的娃儿有哪点不对嘛?嗯!”李挺又瞪着大眼问我。
“他不读书,还去肇廖剑,娟子姐招呼了他好多道了,他硬是不听,还想掰断娟子姐的斑竹条子。”我为了娟子姐,也麻着胆子,一口气把话说了出来。当然,我没说娟子姐打李军一事,我们在说事情时,都会找自己有理的来说。
“是不是这样子的?”李挺问他的儿子李军。
李军没吱声。班上的同学都说“是”。好像回答老师问题一样整齐。
“你这狗日的,老子喊你来读书,你却跟老子惹些祸事出来。你回来老子才来收拾你。”李挺知道是自己的儿子不对,也就骂着儿子,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还不跟老子回座位去坐到,站在这里跟一根桩桩样。”接着,他又换了副和气的面容对娟子姐说:“这位同学,今后他还要不读书,你尽管跟我打,我还要感谢你呢!”说完灰溜溜地走了。
从这件事后,娟子姐在班上便有了很高的威信了。甚至比有些老师生威信还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