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家街的后生们（十六）

一九七六年，是我们小学毕业的一年。这年的农历七月十三，是我父亲满六十岁的大喜日子。六十岁，这可是一个人的一生中最大的喜事，自然办得很隆重的了。除了我们家的亲戚外，还来了父亲的许多朋友，汪家街是全部都来了的，坐了四五十桌。娟子姐的爸爸和黑娃儿的爸爸还特地请了假回来为我的父亲祝寿。
我们家专门喂了头大肥猪，有二百多斤，在父亲生日的头天下午杀了，为寿宴办席用。在那时候，凡是要庆寿的人家，都得自己喂一头猪来杀，这样宴席上才有肉吃。如果要用钱去买，谁家能拿出这么多钱来呢？整个宴席上主要是素菜，只有宴会到高潮时，也就是最后一道菜，一大鱼钵碗的肥锅肉。这肥锅肉并没熬多狠，只是在锅里翻炒了几下就起锅了。一口咬下去，那油从两边嘴角直流。要知道，那些年，一年到头难得吃上几回肉，大家的肚子里连一颗油腥子都没有的了，所以，这样吃既能增加些油水，也能解馋。
小姑（黑娃儿的母亲）是头天晚上就来了的。因为哥佬倌做六十大寿，需要很多人来帮忙，她这做妹妹的，理当来帮忙，不然今后别人也会说自己的。黑娃儿与他的爸爸是第二天一早才来的。
不知什么原因，黑娃儿一来，就在灶房里扭着他妈妈闹，也不知他在闹个什么。
我父亲满六十岁大寿，这可是个喜庆的日子，大家都应该高兴才是。可黑娃儿哭哭啼啼的，跟这气氛很不相符，也可这么说，冲淡了喜庆的气氛。小姑自然很生气，她哄了一阵，结果没有效果，气愤之下，就给黑娃儿屁股上几巴掌。谁知这几巴掌下去，非但没能阻止黑娃儿哭闹，反而黑娃儿哭得更大声了。用大人的话说，黑娃儿这是人来疯。越是人多，他越是闹。我的母亲装出心疼黑娃儿的样子，对小姑假嗔道，你干吗打他啊，他还小，不懂事，好好哄哄就行了。小姑在气头上，回复道，小，还没抱老。我母亲便拿东西来哄黑娃儿，黑娃儿不接东西，仍张着个嘴在那里哭闹。
我听到黑娃儿在哭闹，心里也有气。觉得都这么大个人了，还好意思在大家面前哭。我便同娟子姐黄狗儿毛娃儿进屋去，想把黑娃儿喊出去耍，以免他继续在灶屋时哭闹。
小姑和我母亲还有灶屋里的人都叫黑娃儿跟我们出去玩耍。不知黑娃儿是哭上瘾了还是怎么的。我们喊他，他不理不睬的。我用手去拉他，他却把我的手甩掉。这时，我更加有气了，心想，你倒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附在毛娃儿和黄狗儿耳朵上，对他俩说悄悄话，叫他俩把黑娃儿拉出去。毛娃儿和黄狗儿点了点头。毛娃儿说，黑娃儿，走，我们到外面去做游戏。话没说完，就不由分说，和黄狗儿架起黑娃儿就往外走。黑娃儿没想到毛娃儿和黄狗儿会来这一手，等他反应过来时，毛娃儿跟黄狗儿已把他架到门口了。黑娃儿想挣脱，我和娟子姐一左一右帮扶着把黑娃儿生拉硬拽地拉了出去。
当我们拉出屋后，黑娃儿还在挣扎。我恶声恶气地说，你娃儿再这样，看我们慢点不整你娃儿才怪！黑娃儿听了，才老实了些。
我们来到大晒坝，毛娃儿和黄狗儿便放了黑娃儿。黑娃儿站在那里嘤嘤地哭，像蚊子在叫。我虽然觉得黑娃儿可恶，可想到毕竟是亲戚，记得父亲说过，是亲都有三顾。我便好言好语劝他，又叫他跟我们一起来做游戏。娟子姐，毛娃儿，黄狗儿也来劝。可黑娃儿只是哭丧着脸，不时抽噎着，就是不答应我们。
我们劝了好一阵子，黑娃儿还是那样子。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可我还是极力忍住，决定最后一次再问问他。我这最后一次发问，黑娃儿还是冷水刨猪——不来气。我终于忍无可忍，冲黑娃儿发火道：“不准你娃儿到我这里来，你跟老子滚回去！”我又跟毛娃儿和黄狗儿说，我们把他撵回去。毛娃儿跟黄狗儿早就看不惯了，听我这么说，都答应“要得”。娟子姐没说“要得”，可她也没阻拦我们。看得出，娟子姐也是不满意的。
黑娃儿没想到我会撵他回去，愣在了那里。毛娃儿冲他说，发啥子愣，快走噻！未必还真的要我们拿响杆来撵嗦！
黑娃儿只得无精打采地往自己的家里走。我和毛娃儿黄狗儿在他后面跟着，一直跟到他小队时才回转来。
回来的路上，我们都说黑娃儿是自找的，活该！
我们走到大晒坝，娟子姐正等着我们。她问我，老弟，你真的把黑娃儿撵回去了？我说，当然，未必哪个还说来耍嗦！
娟子姐笑了，说，慢点有人会戴起红灯帽子去请嘞！
我知道娟子姐是在说我，就很不服气地说，去请他，他就是拿起八抬大轿来，我都不会去请他的。
娟子姐用手指了指我，说，老弟，你这时是隆昌鸭儿嘴壳子硬嘛，等一会可就硬不起来啰！
我听娟子姐这么一说，心里也有点虚了，可我嘴上并不虚，说，娟子姐，你小看我了！
果然，到了吃饭的时候，小姑找起黑娃儿来了。小姑跑到我们这一桌，问我们黑娃儿到哪去了？我撒谎说，刚才我们还在一起，这时候吃饭了，他跑到哪去了呢？
黄狗儿说，我看到他好像往家里面跑了。
小姑好像在赌气，说，他要跑回去，等他回去，饿他一顿他才晓得厉害。小姑话虽是这么说，心里还是很舍不得的。
我母亲是跟小姑一起来的，听了，就叫我去把黑娃儿喊回来。
我坐着没动。母亲就走到我面前来说，你还好大的架子了呢，老子都请你不动了嗦！
我嘟囔了一句，是他自己要跑回去的，怪得了哪个？
你再说，再说老子就去喊你爸爸来请你，看他喊得动你没得。想不到母亲把爸爸抬了出来，我顿时就软了下来，因为我最怕爸爸了，爸爸就是不打我，只消说我几句，我就会哭的。
我只得无可奈何地站起来，对毛娃儿和黄狗儿说，走，我们去请他！毛娃儿和黄狗儿见我叫上他俩，心里不情愿也只得答应。
老弟，你怎么不请我呢？娟子姐在我们动身时，问道。
我怕请不动你咧！那走哇，娟子姐！因为想到有娟子姐一路，我心里多多少少高兴了些。
这时，我们的肚子也有些饿了。大家便怪怨起黑娃儿来，说是慢点找到他时，整他娃儿一顿，好解心头之恨。娟子姐却劝我们说，你们整嘛，到时黑娃儿讲给他舅娘听，看哪个脱不了爪爪呢？
我听娟子姐这么一说，就说，不整了，再整整出个祸事来，只有我悖时的了。
当我们要走拢黑娃儿家时，看到黑娃儿坐在自家的门槛上，耷拉个脑袋，好像被霜打了的苕叶子，一幅可怜兮兮地样子。
我冲着黑娃儿喊，黑娃儿，你还坐在那里做啥子，快点，吃霎午了。
听到叫喊声，黑娃儿抬起了头。我见黑娃儿看见我了，就直向他招手，叫他快点。
黑娃儿一下子来了精神，就向我们跑了过来。于是，我们一起跑着回去吃午饭。
至于黑娃儿那次因为什么哭闹，我没问过。后来长大了，更不好意思问了。这也就成了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