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家街的后生们（十四）

毛娃儿对我们说，他恨死数学老师了。说数学老师是“又歪又恶，不剃脑壳”。

毛娃儿这话是在新晒坝里说的。

当时他握紧拳头，飞起一脚把脚下的一颗石子踢得飞了起来，越过新晒坝外的那块水田，落入田坎上那泛着绿意的桑树林里。看他这架势，要是蔡老师在他面前，他肯定会对他拳打脚踢的。当然，要是蔡老师真的在他面前，你就是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的。所以毛娃儿说这些话，也就是在蔡老师背后说说而已，不可当真。再说毛娃儿说的“恨”，跟大人们说的“恨”是不同的。毛娃儿的“恨”是个广义的词儿。其内涵就是对蔡老师不满反感，这也体现了学生的单纯。

我们都冲着他直发笑。我们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恨数学老师。可我跟黄狗儿却故意装作不知道，就问他，你哪么要恨蔡老师？

毛娃儿也没去想我跟黄狗儿是不是装的，仍自顾自的说，哪个喊他要打人哇！我宝宝跟娘娘都舍不得打我的呢！

就是，你宝宝跟你娘娘把你当作是心肝宝贝，哪舍得打嘛！就是那回你把你屋里的花生偷来吃光了，你宝宝跟你娘娘都没舍得打你呢！黄狗儿说这话，是挖苦带嘲弄的。娟子姐，我，还有村子里的一帮小孩子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

毛娃儿当然也听出来了，因为这话，就是傻子也听得出来的。

那次毛娃儿偷花生，被他宝宝跟娘娘捆起来，吊着用黄荆条子抽，毛娃儿不会不记得的。

毛娃儿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看得出他对黄狗儿说的话冒火了。黄狗儿，我得罪了你先人嗦，你这样子说我。

也难怪毛娃儿会发火。俗话说，打人莫打脸，揭人莫揭短。黄狗儿这是在揭毛娃儿的短呢！

娟子姐见毛娃儿跟黄狗儿两个又要吵起来，马上转移话题，对毛娃儿说，人家蔡老师这样子还不是为你好，你还好意思恨别个。

哪个稀罕他这个好噢！看来毛娃儿还没有一下子从对黄狗儿的气愤中解脱出来。

我认为毛娃儿这样对蔡老师，就跟大人们说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可我见气氛有点僵，就提议去玩耍，大家都说要得要得。

毛娃儿所恨的数学老师姓蔡，名启新。毛娃儿和班上那几个调皮的学生，在背地里都是直呼其名，从不叫他蔡老师，可见他们对蔡老师是很反感的。我们有次说毛娃儿，你娃儿这是不尊敬老师。毛娃儿瞪着眼说，我尊敬他，他莫把脑壳想歪咯。也是我们这些脾气好，要是我们脾气不好的话，哼……

毛娃儿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黄狗儿为了套出他的话来，就故意激他，要是你脾气不好，你怕要把蔡老师的卵咬了。毛娃儿白了黄狗儿一眼，咬他卵，我又不是骟猪匠。

村子里有几个比较小的，一听毛娃儿说骟猪匠，就拍着手齐声念道：骟猪匠，敲马锣，骟你公，骟你婆，骟到你老化儿（父亲）没话说。

毛娃儿对这几个挥了挥手，也许他认为这几个是在跟他捣乱的，到旁边去，到旁边去，这里没得你们的事的，来凑啥子热闹。然后接着对我们说，要是我们脾气不好的话，他祖宗十八代都被我们骂嘎了。

蔡老师是民办教师。他在区上读的高中，毕业回乡后，学校差老师，公社请他来教书。当时像他这样被公社请来当老师的还很多。

民办老师与公办老师在待遇上有着较大差距。

公办教师靠工资吃饭。他们在放学后，就悠闲自在的。吃了晚饭，三三两两到田间地头，或者到坡上河畔边转悠边赏风景。村子里的人对他们是羡慕得不得了。我们的父母常常对我们说，你看那些老师耍得好好，你们要好好攒劲，考上学校，吃上国家粮，就能像这些老师一样好耍。

民办教师虽然有工资，可他们那工资很少，够他们一个人吃都还够不到。他们是半工半农。在上了课后，回到家里，要是时间不长，就去侍弄那一分二厘自留地。我们那儿叫菜阳土，种些蔬菜之类的。一家人吃的菜就是这菜阳土里出的。其实这菜阳土种得最多的还是牛皮菜。牛皮菜的叶片厚实肥大，先把长得厚实肥大的叶片剥下来，留着那些还比较嫩，没长大的，等一二天又可以来剥了。牛皮菜是猪的美食。猪是每家每户的贵宾，因为它不但能跟每家每户增加肥料，还能让我们吃上那无比美味的肉。这牛皮菜人也可以吃的，只是吃起来有点涩涩的。

他们要是只上半天课，就会到生产队参加劳动，还能穿到半天的工分。那时的工分虽不值钱，一天一个劳动力十分工分也只值一角钱，可必须得有它，你才能分得粮食的。

他们在穿着上与公办教师相比也是有区别的。分办老师穿的是料子衣服，而民办老师却只是在上课时才穿料子衣服，回家就脱下来，穿上土布衣服，还原劳动人民的本色。这时，你要是在村子里遇到他们，你一定会把他们当作是农民，而不会想到他们是老师。

蔡老师虽然看起来像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可他对学生凶得狠。这也许跟他一天到晚没闲工夫来对付学生有关吧！所以，他在对付犯错学生时，总是三下五除二，四下五除脱，速战速决。

蔡老师凶只是凶那些上课调皮捣蛋的学生，对上课认真的学生是一点儿也不凶的，反倒是挺温和的。蔡老师的凶，表现在他爱打人。不过他打人不是用手打，而是用他写的粉笔头和刷黑板的刷子。他用刷子打人，是他手上没有了粉笔头的时候。所以，蔡老师用刷子打人还是少见的。

蔡老师用粉笔头和刷子打人可算得上是他的一大绝招。你完全不用担心他会误伤无辜。从他手上飞出的粉笔头、刷子总是会“稳、准、狠”地打在上课搞别或不听话的这位同学的头上。这让我想起父亲跟我讲的三国时吕布射箭，“百步穿杨习到有，只中咽喉不中头”。看来蔡老师也习到了这“百步穿杨”之术了。其实蔡老师的“百步穿杨”，是他每次在发射前，估量了这人是否在自己的射程范围内。因为每次坐在教室后面的同学在搞别，蔡老师总是会走下讲台，边走边讲，当他走到三四桌时，他手中的粉笔头便像飞毛腿导弹一样，直接击中目标。

毛娃儿不知挨了蔡老师多少粉笔头。我想就是毛娃儿自己可能也记不得了。这当然不是蔡老师与毛娃儿前世有冤近世有仇，也不是有什么过节。而是，谁叫他上课不认真听呢！

有一节课，毛娃儿挨了蔡老师一刷子。这一刷子打下来，却打出了一句经典的话，让大家看到毛娃儿就会想起这句话，然后边说边笑。

那节课，毛娃儿先找我说话，我没理他，他自讨没趣后，又去找黄狗儿说。黄狗儿也爱理不理的。因为黄狗儿怕蔡老师的粉笔头。毛娃儿找不到人跟他说话，那手爪爪就发起痒来了，他去扯前面那女同学的头发。蔡老师那眼睛说有多尖就有多尖，像毛娃儿在下面这样子，蔡老师早就看在眼里了。蔡老师见毛娃儿越来越不像话，高声说了句：“秦明娃儿你不自觉，谨防刷子敲脑壳。”声到刷子到，“啵”的一声，刷子带着一腔怒气，狠狠地在毛娃儿头上磕了一下。毛娃儿还没反应过来，被打在那里愣起。同学们见状，不敢大声笑出声来，或捂嘴，或低头，或伏着“哧哧”地笑。

打这以后，大家一见到毛娃儿，就会说：“秦明娃儿你不自觉，谨防刷子敲脑壳。”后来这句话就成了大家常挂在嘴上的经典语言。就像那时大家常念叨的毛主席语录。

不知咋搞起的，蔡老师这样凶，班上那些调皮的学生不但不怕他，还好像是专门要跟他作对似的。这可能是一种逆反心理在作怪吧！小孩子管严点，他不敢怎么样，等大点了，他就要反抗了。还有，他们这样，也与当时的社会环境有关。

有时蔡老师走下讲台去打后面不听课的学生，那在前面一两桌的就在他背后做怪相，逗得大家发笑。等蔡老师听到笑声，转过身来，那调皮的学生又一本正经地坐着了。

有一次，毛娃儿李军黑娃儿等好几个，就像红卫兵大串联一样，他们也联合起来，都不做作业。蔡老师叫他们回去做来补起，他们也不做。蔡老师因为每天要回去帮家里做活路，所以，一般都不会留学生起来。蔡老师见这几个简直是无法无天，好像以为他拿他们没办法。就冒了火，放学后，把他们留起来，叫他们在教室里做作业，到时他来检查，做好了的才能走。蔡老师知道这几个学生在他走后会跑，留不住的，就把教室门锁了起来，然后就回去了。

我们没有走，想看看班上这几个调皮鬼被关在教室里会不会老实。如果这样子就能让他们变得老实，那他们绝对是好学生了。他们就问我们蔡老师走没有。我们先骗他们说没走，他们就坐在教室里，也不看书也不做作业，却在唱歌，显得很是轻松愉快。后来，他们见蔡老师一直没露面，知道走了，我们也不好骗他们了，就说了真话。

这下子，他们几个在教室里，就跟那打架骡子样，撵过去撵过来，扫把书本在教室里飞来飞去，追逐着前面奔跑的人。板凳桌子，有的七歪八倒，有的四脚朝天，一副饱受侮辱迫害的惨象。他们在教室里是闹翻天的了。

娟子姐见他们闹得太不像话了，就说要告诉给熊老师听。毛娃儿抓住窗子的铁条，央求娟子姐，叫她不要讲。还说蔡老师又没喊你来管，你管那么宽做啥子嘛！

娟子姐听了，就说，不管不管就不管，看哪个会悖时。我们走了。于是，我、黄狗儿就跟娟子姐回去了。毛娃儿抓住窗条，央求我们等等他。我回他说，你作业又不做，书又不看，只晓得闹，等你，就是等到黑也走不脱的。毛娃儿只得眼巴巴地看着我们走，那样子显得有点可怜兮兮的，我们认为是他自找的。等我们走出不远，毛娃儿冲我们的背影子吼：你走，你走你的，好稀罕噢！我又不是找不到路。

第二天，我们一起去上学时，我问毛娃儿，昨天你哪个时候回来的？

你们都不等哒！你们回来没好久，别个还不是回来了。毛娃儿显得洋洋得意地说。

你娃儿肯定在骗人，哪有留一会儿就不留了的哦！要是那样子，蔡老师还不如不留算了。黄狗儿不相信地说。

信不信由你，我难得跟你们讲那么多。

毛娃儿没讲我们还是知道了。原来是他们几个把教室窗子上的窗条拧弯了，一个个从窗子钻了出去的。等蔡老师来的时候，教室里连个鬼花花都没见到有了。

这是蔡老师在班上清理他们时我们知道的。

蔡老师很冒火，骂他们比土匪棒老二都还要凶，今后肯定是当土匪棒老二的料。最后略带嘲讽地说他们，吔，你们那么凶哒，哪么今天又跑起来了？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最后是每个都把家长喊起来。家长当着蔡老师的面，在自己的学生的屁股上着实地打了几巴掌。

就是这样收拾了这几个，可他们仍然屁事没得，还是老样子。蔡老师也只得无奈地说他们是“打不湿拧不干”的角色。后来，我知道，蔡老师这话，跟孔子说的“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是一个意思。

其实在那个时候，报纸上大肆鼓吹革命小将黄帅敢于反潮流，张铁生交白卷上大学，也就是“读书无用论”。这还是老师向我们作宣传时，我们才知道的。不过，我们都觉得这是离我们很遥远的事，是别人的事，与我们无关。我当时想的是，学生不读书去干那些，那还是学生么？没想到的是，老师还鼓励我们给他们写大字报，还给我们准备了笔墨纸张。

毛娃儿他们几个是班上跳得最凶的，写起大字报在校园内到处张贴。他们写的大字报，几乎是写给蔡老师的，熊老师是一张都没有。还有就是检举揭发同学的。只是他们那大字报上的字，比鬼画桃符都还不如，真是能丑死几个人。

娟子姐和我还有班上的一些人，连一张大字报都没写。我们都觉得，哪有学生给老师写大字报的道理？老师好心好意教我们，我们不但不领情，还要造他们的反，真是把老师的好心当作是驴肝肺了。因为我们这里是偏僻的小乡村，所以，这写大字报没搞几天就没搞了。这下子，毛娃儿他们又回到原来的老样子了。

说来也奇怪，像我们班上这几个打架骡子，一到上课时，他们那坐的板凳上好像是安有钉子，使得他们无法坐安稳。一个二个就像是一只只小毛猴，难得有个宁时。蔡老师那么凶都管不住他们。可是他们在熊老师面前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服服帖帖规规矩矩老老实实。

熊老师在管学生方面跟蔡老师是反着的。她对学生一点都不凶，脸上总是带着笑，很是慈祥和蔼。真像那观世音菩萨。按理说，像熊老师这样子，更是无法治服毛娃儿他们这一伙。搞不好，毛娃儿他们反而会爬在她头上去拉屎拉尿的呢？然而正是这位善菩萨，却让毛娃儿他们很害怕，不管他们闹得再凶，只要一喊熊老师来了，他们马上就会老实下来，就像老鼠遇到了猫。

我们问毛娃儿他们，说是熊老师一点都不凶，你们还怕她做啥子？毛娃儿他们直摇头，一个劲地说，你不晓得熊老师的厉害。二回你遇到了，你就晓得了。

原来，熊老师对班上违犯了纪律的学生，从来不打不骂，而是把他们请到办公室去。到了办公室，她不会像其他老师，叫学生站着接受老师的教育，而是去抽根板凳来，叫你坐在她对面。等你一坐下来，再硬的心也软了，只得乖乖地跟老师缴械投降，任凭老师的罚落。奇怪地是，熊老师等你坐下后，却并不批评你，甚至不谈你犯的错。而是轻言细语地跟你摆起龙门阵来。她摆她读书时那些调皮同学的事。听起来好像是在说她的那些同学又好像是在说自己。自己好像成了一只牛，被熊老师牵着鼻子走，熊老师怎么说，自己也就怎么应，除了点头还是点头。熊老师还夸她的这些同学，说他们胆子大，嘴巴子好，脑壳特别灵活。虽然他们读书不得行，可他们干其它事情得行得很。像最喜欢做好人好事啦，班上修补个什么，他们三五两下就能干好啦，积极参加集体活动，集体主义精神挺强啦等等。他们还努力改掉上课不认真听课的坏习惯。其它还摆了很多很多，好像是天南海北都摆谈到了，往往一摆就是一两个小时。他们听熊老师的摆谈，觉得很入耳，在心里暗暗地发誓要像熊老师讲的同学那样。最后主动跟熊老师承认错误，保证以后不再犯错误了。

如果下次再犯，熊老师还是如法炮制，请到办公室去长达两个多小时的交谈。他们还说，就算别的不怕，可那坐两个小时就叫你伤心的了。

我们故意逗他们，说，你们生了腿的，不晓得跑噢！

你少在那里幸灾乐祸，你是角色你去噻！

我又不违犯纪律，我去做啥子？

娟子姐跟熊老师反映了，其他老师上课，教室里闹得很。后来，熊老师有空就站在窗口来看，不说一句话。大家看到熊老师站在窗口，都不搞别说话了，整个教室里轻风雅静，连掉颗针在地上都能听到。我曾想，如果把熊老师的像片像领袖人物一样挂在讲台的黑板上，班上调皮的同学可能都不敢调皮捣蛋的了。只是我没说出来，大家也没那样做。黑板上方挂着的，一直是领袖人物的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