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家街的后生们(十三)
作品名称:汪家街的后生们 作者:月儿常圆 发布时间:2009-06-23 10:43:29 字数:6052
一
一天,熊老师喊娟子姐到办公室去。
出了啥子事了,熊老师哪么要喊娟子姐到办公室去呢?看来不会有啥子好事。我便为娟子姐担起心来。我想娟子姐应该知道,就问她:“熊老师喊你去做啥子?”
“我哪么晓得?”
“是不是去挨叨(tōo骂)噢!”
“她叨我做啥子?”
娟子姐可能见我神色紧张,笑着说:“老弟,莫担心,没得事的!”
“莫担心,没得事。”我觉得娟子姐太不把事当回事,过于大大咧咧的了。这可不比在我们村子,你是总统,你说了算,没哪个敢反对。我不由有点抱怨起娟子姐来了,当然,我的这份抱怨也完全是为了娟子姐好。可我又不敢说出来,甚至脸上也没流露出来。看来只能由我替娟子姐担着这份心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娟子姐轻轻巧巧地走出教室门,我那颗心也就好像附着在了娟子姐身上一样。
毛娃儿跟黄狗儿忙挤到我这一桌来,问起娟子姐到办公室去做啥子?我说不晓得。
毛娃儿说我:“你哈(傻)的啊!哪么都不晓得问呢?”
“哦!你以为只有你才精灵(聪明)!别个哪么没问嘛,娟子姐说她也不晓得。”
“这才日怪哦,好头好脑的,熊老师喊娟子姐去干啥子嘛!”毛娃儿想不通了。
我们仨伏在桌子上想。
毛娃儿说:“干脆我们躲到躲到到办公室去看一下!”
“要得!”我马上表示赞同。因为我也急着想去看个究竟。
黄狗儿不干,说:“去嘛,这会儿在上课,要是熊老师晓得了,要遭的呢。”
我坐在座位上,五心不做主,一会儿抬起头,往窗子外望,一会儿又伏在桌子上想。
毛娃儿坐不住了,他一下子站起来,往教室门口跑去。
“乱跑哇!我要讲给熊老师听!”
我们仨朝喊叫声望去,看到黑娃儿右手伸出根食指,直在他前面桌那同学的背后戳戳点点,并直向我们递眼色。
毛娃儿从门口回转来,走到这想告密的同学桌子边,眼睛瞪得大大的,装出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想在气势上把这同学吓住,然后右手又伸出根食指,一上一下,像晴蜓点水,就差没点到对方的脑袋了。恶声恶气地问:“是你娃儿说要讲给熊老师听嗦?”
那位同学见毛娃儿欺负到自己的眉毛尖尖上来了,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把头拗起,显示出他并不怕毛娃儿。看来这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这时看他俩个,就像要打架的鸡公。
那位同学头左摇右晃,显得有点跩兮兮地说:“你要做啥子嘛?”
毛娃儿把头凑近对方,牙齿咬得梆紧,连着反问道:“你说老子要做啥子?你说老子要做啥子?”
我怕毛娃儿跟那同学打起来,就去拉毛娃儿。毛娃儿挣脱我的手,对我说:“你走开,莫来管,我看他娃儿有好歪!”
那同学略带嘲讽地说:“哪个有你歪噢!都跑到别个座位跟前来了哒!”
“老子是歪哒!你娃儿敢做啥子?”说着,毛娃儿用手推了对方一下。
“哦,你要打人嗦!”那同学说着,用力把毛娃儿推了一下。
毛娃儿没想对方会还手,他噔噔噔地后退了好几步,差点儿一屁股坐在过道上,幸好他用手拉住了过着两边的桌子,那桌子也差点儿被他拉翻。
毛娃儿了见自己在班上同学面前丢了丑,更加气得不得了,像只小老虎,猛扑上去和对方抓扯起。
我跟黄狗儿见打起来了,忙上去拉。我们不是拉毛娃儿,而是拉那位同学。我们那儿称这种拉法叫“坐拉”。也就是暗地里帮自己这边的人。那同学那边也有两三个来拉毛娃儿。总算把他俩个拉开了。结果俩个都挂了彩,脸上都抓起了手指印。
毛娃儿回到座位上,不服气,向对方提劲打靶的:“你娃儿跟老子记到!你看哪天老子不收拾你狗日的才怪!”
“哦哟!老子虚你!看哪个收拾哪个!”那同学也不甘示弱地回应道。
不知是谁喊了声“熊老师来了!”
毛娃儿和那同学便没开腔了。好像熊老师是猫,他俩是老鼠,猫自然能避邪的了。
娟子姐跟熊老师到教室来了。
熊老师看出教室里的气氛不对劲,也可能看到了毛娃儿和那同学脸上的伤痕,显得很生气,说:“老师转个背,你们就要闹翻天了!都跟我坐好!”等大家静下来坐好后,熊老师才说:“你们都听我说,从今天起,我没到教室来,班上就由曾娟同学帮我管,你们都要听曾娟同学的话,要是哪个不听,我就会帮到曾娟同学教育他!大家听到没有?”
“听到了!”全班齐声高喊。我跟毛娃儿黄狗儿喊得最凶。毛娃儿边喊边扭过头去用眼睛斜瞟着那同学,向那同学示威。
下课后,我跟毛娃儿黄狗儿围到娟子姐,说我们都在为她担心。
娟子姐说:“我喊你莫担心,你还要担心,自己找些事做。”
这时,娟子姐看到毛娃儿的脸被抓烂了,就问毛娃儿是哪么子的。
毛娃儿眼睛又斜瞟着那位同学,用手指着说:“就是哪个狗日的!”
“不要叨(骂)人!”娟子姐阻止毛娃儿。
等我把情况告诉娟子姐后,娟子姐把毛娃儿说了一顿。毛娃儿不大服气,说:“娟子姐,你手指拇儿哪么往外头揆(掰)呢!我是在担心你哒嘛!”
“我晓得你是担心我。今后你们都要跟我扎起哈!”娟子姐向我们吩咐道。
“放心嘛,娟子姐,我们绝对听你的。要是哪个敢你俩个歪,我们就去整他娃儿!”毛娃儿手握拳头,在眼前一挥。我想,毛娃儿这时肯定是想到那个不听娟子姐的同学,就是刚才与自己对敌的那位,他挥这一拳就是砸到那同学身上的。同时,自己这样做,也表示自己对娟子姐的忠心。
“你看,你看!你每回做事情,就是离不得个整。你只要把自己管好就行了,我可不要你帮忙,你尽是帮些倒忙。”娟子姐对毛娃儿说。
“娟子姐也是,哪么这么看不起人呢?”毛娃儿显出很委屈的样子说。
我和黄狗儿娟子姐见毛娃儿那柔顺的样子,都笑了。毛娃儿见我们笑,他也笑了。
后来,我们才晓得,跟毛娃儿打架的那位同学,叫李军,就住在川民六队李家湾湾里,跟我们队是田挨田土挨土。他的父亲是大队革委会主任,是我们大队响当当的人物,难怪他敢跟毛娃儿俩个雄起。
二
娟子姐成了我们班上的小老师。让同学们羡慕的是她掌管着教室的钥匙,另一把是在熊老师那里。早上开教室门,放学后关教室门,都由娟子姐负责。一把钥匙,表明娟子姐独特的身份。因为这钥匙就像是权杖,是权力的象征。
娟子姐开教室门关教室门,在同学们眼里,这是一项无比光荣的任务。在班上,除了熊老师,就只有娟子姐才能开、关教室门,其他同学想都想不到的。
每天一大早,天还没大亮,娟子姐就吃了早饭去上学了。我、黄狗儿、毛娃儿三个对娟子姐是紧跟,就像是她的贴身保镖。我们早已和娟子姐约好了,娟子姐去上学时,只消吆喝一声:“走啰!”我们听到后,不管碗里的饭吃没吃完,就会丢下筷子,背起书包往外跑,生怕耽搁了娟子姐的时间。有时大人见了,撵出来,叫我们再吃点,说娟子姐会等我们。娟子姐也说“要得,要得!吃完了再走。”我们冲着娟子姐一挥手,说:“走,娟子姐,莫张(理睬)她!”然后就大步地往前走,好像是在前面跟娟子姐带路。大人们听了,就会笑着说:“不张老子嘛!慢点饿到了才晓得厉害嘞!跟老子去舔灰。”或者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虽说大人的话能撵上自己,可我们却是充耳不闻,就当没听到,心里却暗暗地涌出一股子豪气。
我们四个自然是班上来得最早的。
娟子姐打开教室门后,她会带着我们坐教室里读书。我和黄狗儿能坐得下来,拿出语文书,咿哩哇啦地读起来。那毛娃儿既坐不住,又看不进书,喜欢在教室里跑过去跑过来,就跟大人们骂的:“撞了道路鬼了!”
有时娟子姐实在喊到了,他不得已时,才会把语文书拿出来,不过,他这也只是做做样子,像大人笑骂的:哄娘哄老子。那毛娃儿虽然嘴巴在动,眼睛却盯到窗子外面。原来他是在读“望天书”。娟子姐见了,就会喊毛娃儿,喊他要认真读书。
在我们汪家街,除了毛娃儿脸皮厚,再没哪个脸皮厚了。就像大人们说的,比城墙到拐都还要厚。我们那里有句口诀:脸皮厚,吃得够。我们有时对毛娃儿喊这口诀,毛娃儿不但不恼火,还会回我们说:“你没吃到了噢!”真是拿他没办法。
毛娃儿听到娟子姐喊他,就涎着个脸皮对娟子姐说:“娟子姐,这会儿就我们三个人,又没得外人,你就等我耍会儿嘛!慢点那些人来了,我就认真了。”
我跟黄狗儿不相信,说他:“信你的话,猫儿都会杀来呷(吃)了它!”
毛娃儿见我俩这样说他,眼睛又瞪得大大的,回话道:“你俩个不要量识虾子没得血!把别个看到一个钱都不值!”
娟子姐见我们又要闹起来,就叫我们不要耍嘴皮子,各人看各人的书。我们听娟子姐发话了,便不开腔了。娟子姐又对毛娃儿说:“慢点其他同学来了,你还是这个样子,我就要收拾你噢!”娟子姐说着把手中的斑竹条子对着毛娃儿舞了两下。
毛娃儿“要得,要得”满口答应了下来。
我跟黄狗儿用书捂住嘴,偷着乐。毛娃儿一巴掌把黄狗儿的书打倒在桌子上,瞪了黄狗儿一眼,气乎乎地说:“笑笑笑,吃了笑婆的尿!”
黄狗儿不服气,说:“哦,别个笑都不该笑啰!”
“哪个喊你在笑我哇!”
娟子姐站了起来,“啪”,斑竹条敲在桌子上,毛娃儿跟黄狗儿都吓了一跳。“不准闹了,再闹我就打人啰!”
这以后,班上的同学便陆陆续续地来了,娟子姐也就不坐在座位上,而是一只手拿那根斑竹条子,一只手拿书,在教室的过道里走来走去。如果哪个同学不认真读书或者开小差摆龙门阵,她就拿斑竹打这同学。
娟子姐手里这斑竹条是毛娃儿十里外他大姐长菊儿那里,劳心费力弄来上交给娟子姐的。
毛娃儿虽然读书不得行,就像后来数学老师蔡老师在班上说他,你说他读书不攒劲呢,人家睡着了都还在读书,你说他读书攒劲呢,他一拿起书就睡着了。说来也奇怪,毛娃儿认得到的字,却写不来,写得来的字,却认不到。他父亲总是说毛娃儿一天到黑那心思不晓得用到哪去了。用在哪去了,还不是用在调皮捣蛋上。他总是变着法子捉弄女同学。可他有个特长,就是会巴结讨好人。他看娟子姐在管班上的纪律,就想方设法巴结讨好娟子姐,为的是自己违犯了纪律,娟子姐或不罚,或从轻罚落。
在有个星期一,我们去喊毛娃儿的时候。毛娃儿听到喊,跳就出来了,一脸喜气洋洋的,好像有天大的喜事。他把右手背在背后,喜滋滋地对娟子姐说:“娟子姐,你猜,我要送你个啥子东西?”
我跟黄狗儿见毛娃儿神神秘秘的,就装出瞧不起的神色,说他,别做起那个样子,你毛娃儿会有啥子好东西,除了吃的还会有个啥子哇!
毛娃儿听我俩这样说他,左手直摆,说:“你俩个跟我滚到一边去,莫在那里能干完了,我没跟你俩个讲。”
娟子姐笑着对毛娃儿说:“是啥子东西?我哪么猜得到呢?你拿出来我看看。”
毛娃儿也沉不住气了,那藏在背的右手,早就忍不住了,一下子拿到身前,然后无比喜悦地说:“娟子姐,你看!”
毛娃儿右手上捏着一条大约有六十公分长中指拇粗细的斑竹条子。
我跟黄狗儿见了,都觉得好生奇怪,因为我们这儿虽然生长有竹子,却没生长有斑竹。这毛娃儿是从哪里弄来的这斑竹条子呢?
还是毛娃儿的母亲李大嫂告诉了我们这缘由。
毛娃儿见娟子姐在管班上纪律时,遇到有违纪的,得走到那同学面前,用手里的书去打那同学,他就想到应该跟娟子姐弄根条子,这样既方便,也能吓住那些不听话的学生。他曾到坡上去找了好几根黄荆条子,觉得这条子太俗,与娟子姐的身份不班配。他母亲见他一天把个条子弄过去弄过来,就问他弄那些条子来做啥子。毛娃儿先没理他母亲,等他母亲多问几次,他却对母亲发火:“要您来管!”母亲受了气,并不恼,只是自我解嘲说,我是红萝卜,淡操心了。
毛娃儿听他母亲这样说,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来了。对他母亲说,是您要来管,您就要跟我管到底。当母亲的就问他哪么管到底,毛娃儿便把情况跟他母亲说了,叫他母亲找一根满意的条子。
还是当母亲的见多识广,就像大人们说的:吃的盐比我们吃的饭多,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长。她问毛娃儿,怎么不到大姐哪里去砍斑竹条子呢?我们这里没得,大家会觉得稀奇新鲜,这斑竹条子又很软和,不容易断,打到身上也不会很疼。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毛娃儿听母亲一说,当即跳起来就往他大姐长菊儿那里跑,他母亲在后喊他吃了晌午再去,他也当耳边风。
毛娃儿的大姐长菊儿,那次我跟黑娃儿两个在穿山堰大田坎遇到鬼,那鬼的声音,我听到就像是长菊儿的声音。后来我回去问长菊儿,长菊儿说她没去撬折耳根,还说我们是遇到了鬼,这件事成了我一辈子都没能解开的谜。
想不到长菊儿却跟地主秦显华的小儿子秦云超谈起了恋爱。被她父母知道后,生生的拆散了。
娘娘、幺娘、表叔娘在院子里摆起这事,她们也是很反对这事的。说长菊儿跟秦云超都姓秦,一个字号,同一个祖宗——就是那位埋在牛脑坡上的黄氏祖婆,是一家人,哪里能结婚呢?太不成体统的了,这世上也找不到这本书来卖的。我听到这里,就问我娘娘,哪么大鸡公的娘娘又姓秦。娘娘听了,笑骂道:你娃娃儿晓得个屁!人家是跟到男人姓的,她原来是姓蒋。听娘娘这么一说,我搞不懂的了。大人的世界有很多是我们小孩子所不懂的,不过幸好跟我们小孩子没啥关系,我们也用不着去弄懂它。
她们又说秦云超是地主的子女,长菊儿嫁给他,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后来大了,明白了,在那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年代,唯成分论,成分能决定一个人的一切。莫说当官讲成分,就是当个兵也一样,得查三代人的成份,如果三代是贫农,那就是根红苗正,才能成为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如果有哪一代是地富反坏右都不行,让阶级敌人的崽崽混进革命的队伍,那还了得。
长菊儿没能拗过父母,就像胳膊拗不过大腿。最后,经媒人介绍,嫁到外公社,离家有十来里路的地方去了。
秦云超在长菊儿嫁人后,人一下子全变了,不爱说话,不爱笑,一天到晚成了个闷葫芦。有很多人都同情他,担心他这么闷着,会闷出病来,不过大家也爱莫能助,没得办法。
秦云超与他的父亲秦显华是分开来了的。他一个人住一间土屋。先前他爱逗我们小孩子玩,偶尔还会拿一颗水果糖给我们吃,我们也都爱到他那里去耍。自从长菊儿嫁人后,我们便不大去了。只见他一个人,常常抽根板凳坐在门口,呆呆地看着天上和田野出神,我们都觉得很奇怪,那天和田天天看到的,还有啥好看的呢!后来知道了,他是在思念长菊儿。
秦云超是得肺结核死的。我曾看到过他吐血。打那以后,我就一直没到他土屋去过,有时打他土屋过,也绕着走。秦云超的死,曾让许多大人叹气,我那时只想到大人们是为他的死叹气,没想到这里还有其它意思。
毛娃儿从十里外他大姐那里去弄根斑竹条子来,真的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有一次,毛娃儿不认真读书,娟子姐喊了他几遍他还是老样子,娟子姐便用那斑竹条子打了毛娃儿一条子。这也是娟子姐手下留情了,要不然,起码得打三条子。
下课后,我跟黄狗儿直盯到毛娃儿。
毛娃儿见我们盯到他,觉得有点发毛,就吼我俩道:“盯到啥子,我脸上又没贴金子!”
我跟黄狗儿便噗哧地笑了出来。
毛娃儿感到莫名其妙的,又吼我俩:“笑笑笑,喝了笑婆子的尿!”
黄狗儿忍不住了,对毛娃儿说:“毛娃儿,你跳起八丈高去跟娟子姐弄到斑竹条条来,没想到弄到来打自己!”
毛娃儿弄明白了我俩盯着他和笑的缘由,瞪着眼睛说:“我喜欢!我愿意!啷个嘛!”我跟黄狗儿俩个点着头说:“是是是,你喜欢!你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