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家街的后生们（十一）

明天就要告别童年到学校去读书了，新奇感挠得我很兴奋。先前听人说起学校，倒不觉得有什么，认为那与自己没多大关系，当然这并不像一位伟人说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过我对学校还是挺向往的。现在这向往在明天就要变成现实，明天到学校能见到好多新同学，也能见到好多新老师。就是不知道我和娟子姐会不会在一起读书，这个问题我和娟子姐商量过了。觉得我俩个哪么都要坐到一桌。老师要把我俩分开，我们就去跟老师讲，反正要老师同意。我跟娟子姐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分开过的呢！
吃了夜饭后，我还是一门心思想着明天上学的事，又兴奋又激动又害怕。这人一有了心事，睡起觉来就睡不踏实了。平常日子，天早已大亮，太阳也升起老高老高了，我还赖在床上，娘娘（妈妈）来催了，说“太阳都晒到屁股了”，我才会赖洋洋地爬起来。有时娟子姐来喊我，见我还躺在床上，就笑我是“懒虫”，笑得我很不好意思。然而在上学的这天早晨，我醒来时，鸡还没叫头遍，我就爬起来催娘娘煮早饭了。娘娘笑着说我：“幺把儿，你还真起得早呢！这鸡娃子还没穿裤你就爬起来了。你打开门看看，看外面天亮没得哇！”
我当真跑去打开门，外面黑漆漆地，啥都看不到。我跑转去跟娘娘说了。娘娘对我说：“幺把儿，快转去再睡一觉，把觉睡醒哚，慢点到学校去上课打瞌睡，那才丢人呢！”娘娘见我没动身，奇怪地问我：“幺把儿，哪么子的？你哪么还像根木桩桩站到那里？你去睡嘛！慢点我喊你，不得耽搁你去读书的。”
我就是害怕睡过了头，上学去会迟到。我这也是睡昏了头，只是想到自己上学，搞忘了娟子姐也要去上学。我睡过了头，她会来喊我。我听娘娘这么说，也就放心了，说了句：“您要记到喊我噢！”就在我转身去睡时，听到幺爷在跟娘娘说：“看来我们这幺把儿还是个读书的料呢！”
我躺在床上，睡不着了，瞪着个眼睛看着黑黑的屋子。听到猪圈里的猪粗声粗气的打呼噜，不时还哼哼两声。想起我们打的谜语：吃了就睡，一天长一称（十斤）。我因为睡不着，就在床上翻过去翻过来。三哥哥跟我睡一架床，我这样影响到了他睡觉，他就骂我：“你在拌命噻！要睡就好好睡，不睡就跟我起去！”我想到起来了，娘娘又会叫我转来，也就只得老老实实躺在床上睡。就在睡到迷迷糊糊时，娘娘喊我起来吃早饭了。
我赶紧爬了起来，看到天已大亮了。我埋怨娘娘叫我起来晚了。娘娘笑着说：“这么早还晚啊！人家娟子姐这会儿还不是在吃饭。你去那么早赶考啊？”我听娘娘提到娟子姐，才猛地醒悟过来，也就不开腔了。
我正在吃饭，听到娘娘在屋外夸娟子姐：“哦哟，娟子今天好漂亮啊！”
我听娘娘夸娟子姐，知道娟子姐来喊我了，碗里还剩半碗红苕，也不吃了，丢下碗，把娘娘特地为我做的毛兰布书包背上，就往门口跑去。娟子姐也正从门口走进来，她是想进屋来喊我。我俩便“啵”的一声撞到了一起。幺娘和娘娘见了，在旁边直发笑。我和娟子姐揉着被撞痛了的额头，嗔怪道：“看到别个撞痛了，你们还好笑！”
娘娘说：“我不笑，我还怕盯到你们哭哦！”
幺娘说：“别个撞痛了，关你们啥子事嘛！”
娟子姐白了幺娘一眼，拉起我的手说：“老弟，不理她们，我们读书去了！”
我们来到黄狗儿家外面，喊“黄狗儿，走啰！”黄狗儿在屋里直喊：“娟子姐，等我一下，我马上就来！”
等了一下，黄狗儿便从屋里跑了出来，表叔娘在后面喊黄狗儿再刨两口饭，黄狗儿说吃饱了，不吃了。表叔娘不相信，说是“吃两口饭就吃饱了”！
娘娘和幺娘也走过来了，她俩对表叔娘说，我们屋里的还不是慌到不得了，也只刨了几口，不晓得去这么早做啥子，我看老师还怕没起来呢？
娟子姐、我、黄狗儿，不管她们大人在那里唠叨什么，我们只管走我们的。没想到大黄狗在我们后面连蹦带跳的，好像它也是去读书一样。
我们从小麻子屋当门过时，小麻子正起来打开门，他对我们笑着说：“连狗都去读书了！”
我们知道他是在挖苦我们，黄狗儿就回他：“你才是狗！”
小麻子问黄狗儿：“黄狗儿，你骂哪个？你们后头那根大黄狗不是跟到你们去读书吗？”
“你莫狡辩了，我晓得你是在说我们！十个麻子九个怪！”黄狗儿说完最后一句就往前头跑了。小麻子本想追黄狗儿，看到黄狗儿跑远了，就冲着黄狗的背影子说：“黄狗儿，你跟我记到，看我那天不收拾你！”
黄狗儿在前面等着我跟娟子姐。我把小麻子说的话跟黄狗儿说了。黄狗儿这时倒提劲打靶起来了，好像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收拾我的人还没生出来！他小麻子敢来收拾我，我就把他的麻子一颗一颗抠下来！”我抵他的黄，说：“黄狗儿，你在背后头嘴巴子梆恶嘛！哪你刚才跑啥子嘛！抵到噻！”黄狗儿被我说得没话回了，就往旁边说：“喊你去赶场，你却来抵黄！”我们仨便笑着往前走。
我们准备去喊毛娃儿，四个人好一路，走到也闹热些。
我们还没走拢毛娃儿家，就听到毛娃儿在哭。我们都感到很奇怪，谁会把毛娃儿整哭呢？我们跑到毛娃儿家，原来是毛娃儿的宝宝跟娘娘在打他。
毛娃儿娘娘见我们来了，忙招呼我们：“你们都来了，快来劝劝我这个报应儿！”毛娃儿的娘娘姓李，叫李显白。
他有次在河边洗衣服，正用棰衣棒锤衣服，却有件衣服往河中间漂去了，她用棰衣棒去捞，衣服没捞到，人却摔到河里去了。幸亏旁边还有人在洗衣服，把她拉了起来，整个人浑身湿淋淋的，像个落汤鸡。后来，不晓得是谁编了个口诀：李显白，我显白，摔倒河里头动不得。村子里那些小娃娃儿爱念来耍，毛娃儿听到了就要骂，甚至动手打，把那些小娃儿打得哭兮流了。
我喊毛娃儿的宝宝叫宝生哥哥，喊毛娃儿的娘娘叫李大嫂。我问毛娃儿的娘娘：“李大嫂，毛娃儿做啥子了？”
“做啥子了？你们不晓得，这报应娃娃，整死都不去读书。送他去学校，就像是送他到杀行去样。”看来李大嫂为毛娃儿不去读书，真的是气得不行的了。
我们仨都劝毛娃儿去读书，说是四个人一路，闹热得很。你一个人在屋里，跟那些娃娃儿耍到不起劲的。
不管我们哪么劝，毛娃儿就是不听，就像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我们劝了一阵，害怕迟到，也就不敢再劝了，最后只得对毛娃儿说，你去不去，不去我们走了！
我们走出大晒坝，听到毛娃儿又在哭，想到他宝宝跟他娘娘这次可能打得更重了。可我们想不通毛娃儿哪么不想去读书呢？想不通我们也不去想，反正我们是高高兴兴去上学了。
我们去学校，得从吴家坝一个大院子里过。当然也可以绕好几根田坎从大院子外面的田坎上过。我们走近路，不会去绕弯路。我们看到有人绕路走，都觉得奇怪，就跟大人说的，你大路不走走小路。近路不走走弯路。
当我们走拢这大院子时，看到有两根狗，黑狗麻狗站在大院子的路上，朝着院子外田坎上走着的学生狂吠，吓得那些跟我们差不多大的学生在田坎上飞起跑。那些大点的学生则用田坎上的泥巴坨坨打这两条狗，边打边退。这两条狗看到泥巴坨坨打来时，还跳起跳起去衔那泥巴坨坨。还去追他们。我这时才知道大家为什么要舍近求远。
我们还看到有个老太婆，头发花白，乱蓬蓬的像抱鸡窝，让我想起大人们摆的那个熊家婆的故事里那个熊家婆。这时，她正站在路边骂那些用泥巴坨坨打狗的那些学生。
我对这老太婆很反感。你喂的狗咬人，你不把狗喊到，还去骂那些打狗的学生，也太没道理了。当然，我还想到的是今后我们从这大院子过，这狗也肯定会来咬我们的。大家都知道狗仗人势。它们有了主人家为它们撑腰，那还不跟那癫狗样，见人就咬的。谁还敢从这大院子里过？
那两条狗见那些学生跑远了，有点悻悻然，因为没让那些学生腿上见血，说明它们没本事。这时，它们看到我们竟敢从大院子里过，简直是无视它们的存在，就立马跑了回来，想对我们动武。
当那两条狗“汪汪汪”地叫着朝我们跑来时，大黄狗从我们身后窜了出来，一窜过去，当着狗主人那老太婆的面，两口就把这两根狗咬到在地上直打滚，“汪汪”地惨叫着跑到家里去躲起来了。
俗话说：打人还看主人面。这老太婆看到这大黄狗，竟敢在自己屋门前，把自己的狗咬到来开躲，反客为主了，觉得很伤她的面子。就骂大黄狗是“瘟丧”，还捡起地上的石头打大黄狗。
娟子姐不干了，就阻止那老太婆，不准她打大黄狗。
那老太婆真的是蛮不讲理。她说大黄狗咬了她屋里的狗，她就是要打。
我跟黄狗儿也冒火了，就说：“你那瘟狗咬人，就是该咬！”
“它要咬，我就要打！”老太婆说着，又朝大黄狗扔了砣石头。
“你再打！再打我们就喊大黄狗咬你！”我们指着那老太婆说。
“吔！是哪家出了这么歪的后人，到我这里来耍威风！”想不到这老太婆还倒打我们一耙。
有人认得我们的，就说是汪家街的。
“难怪不得这么歪！你们现在还有原来那么歪哦！原来那些当官的那么歪，共产党一来，还不是跟老子跑的跑，没跑脱的都吃了枪子子了！”这老太婆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说。
我们不愿听他啰嗦，就说，难得跟你这熊家婆两个讲。
后来，我们听说，这老太婆很早就成了寡妇，屋里成份又不好，是个富农。先前大队开斗争大会时，把她拉到台上去批斗。没斗两回，她也就把脸抹到荷包里，“脸不要命不要，脱了裤儿双脚跳。”跟那些来押她的干部和民兵又吵又闹，就是不去挨批斗。大家见她是个妇道人家，又是个寡妇，就没难为她，从这以后，就没叫她去批斗了。她以为她这样胡闹大家怕她，于是，就一直这样胡闹下去，也就变得蛮不讲理的了。
有一回她被同院子一个叫牛一欧的给收拾了，才稍稍好点。
那次，两家也是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吵起来的。那时候，邻里间的吵架想起来真的很可笑的。有人喂的鸡鸭养生不见了，或者是自家竹子、笋子少了一根，堆放在屋后的柴少了一些，便会怀疑是邻居偷的，就会在那里指桑骂槐含沙射影地骂。要是邻居不理，就会认为对方是偷了心虚，不敢回嘴。要是对方听不过意了，问骂谁，他就会说谁来认到就骂谁。这分明是想找人骂架，骂了好出出气。
这个老太婆跟牛一欧就是因为这些事吵起来的。
吵着吵着，两人就对骂起来。都是骂的“花的”、“麻的”之类不堪入耳的话。这老太婆骂着骂着，就把她的蛮横劲使出来。
当牛一欧骂了句“日你舍物”，她就把自己的裤子脱下来，说“你龟儿子是好的就来日哇”。那牛一欧也是一个不省油的灯，看到她脱了裤子，他也把裤子脱了，就跟这老太婆撵去。老太婆没想到牛一欧会来这一招，吓得赶紧跑回家，把门关上了。
那牛一欧跑到门外，对着门里喊：“吔！你喊我来日哒！关到门做啥子呢？”
我们在听到这故事后，都好笑，觉得就是该这么整。
走过这大院子，我们就把大黄狗撵了回去。
要拢学校时，又有两条路可走。
一条是从两块水田的田坎对直走过去，这是到学校的直线距离，也就是最近的了。只是这条田坎中间有几处大缺口，要跳才跳得过去。一条是绕道走到公路上，然后从公路走到学校去。这条路要远得多。
娟子姐想绕道从公路到学校，我跟黄狗儿要走这田坎。娟子姐正犹豫着，我对娟子姐说：“娟子姐，就走这条路，慢点过不到的地方，你跳过来，我在那头接你。”娟子姐听我这么说后，也就答应了。
开始还顺利，在过缺口时，娟子姐一跳过来，我就把她抱住，也就很稳当的了。
在过最大那个缺口时，娟子姐不敢跳。我跟黄狗儿都在那头给娟子姐鼓劲，叫她不要怕。我喊娟子姐往后退几步，然后往前跑着跳过来。娟子姐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咬了咬牙，照我的办法，退后几步，然后往前跑。可是当她跑拢时，她又站住了，然后再跳过来。我见娟子姐跳过来了，赶紧去抱她，谁知这次的冲力大，我没把娟子姐抱稳，娟子姐全压在了我的身上。我感觉到娟子姐在往田坎边边上滚，又赶紧把娟子姐往另一边推，把吃奶的力都用出来了。黄狗儿站在一边发笑，我骂黄狗儿：“你笑个毬！还不快来帮到拉一下！”黄狗儿才来把娟子姐拉起来。
我爬起来问娟子姐摔倒哪里没有？娟子姐却笑了，说你别管我，你看看你自己。我看看自己，说：“我没啥子啊！”娟子姐叫我转过身去，边拍我背上的泥巴边说：“还没啥子，一背都是泥巴。跟在地上打了滚一样。”
“哦，就是点泥巴，有个啥子嘛！”我不以为然地说。
“你们就是，读书了都还不爱干净！”娟子姐嗔怪我道。
我们到了学校后，学校早已来了些学生了，看来他们比我们来得还要早。不过，还有些学生没来。我们便在学校操场坝里耍。
我们耍了会儿，就见毛娃儿被他娘娘拉着，哭哭啼啼地到学校来了。
我们走了过去。娟子姐边用手刨自己的脸，边羞毛娃儿“羞”“羞”“羞”。
李大嫂也对毛娃儿说：“你看学校这么多人，你哭到好意思哦！”
这时，老师叫一年级的学生进教室。我们喊毛娃儿跟我们一起进去。毛娃儿不干。于是，李大嫂硬拉着他，几乎是把毛娃儿拖到教室的。
我跟娟子姐坐在中间组的第三排。黄狗儿挨着我坐。
老师见毛娃儿是被家长拉来的，知道他是没想读书。就过来和和气气地劝说毛娃儿。毛娃儿见老师很和气，也就没哭了，只是因为哭的时间久，还在抽抽噎噎的。老师问他愿意坐哪里，黄狗儿就喊毛娃儿坐他那里。
李大嫂见毛娃儿听老师的话了，就走到教室外面，躲在窗子旁边，看毛娃儿还哭不哭。
放学回去时，我们问毛娃儿那么不来读书。
毛娃儿说，读书不好耍得。还有他害怕老师。
我说：“你娃儿那么大的胆子，还怕老师？”
毛娃儿说：“你们就不怕？”
娟子姐说：“老师又不是老虎，会吃人。有啥子怕的嘛！”
这以后，我们上学就四个人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