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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家街的后生们(十)

作品名称:汪家街的后生们      作者:月儿常圆      发布时间:2009-05-01 22:27:27      字数:21006


新娃儿的爷爷秦万新,和我平班(同辈),我该喊他哥,平时我不喊他,只有跟父亲一路时,父亲叫我喊,我才会喊。
秦万新比我父亲的年纪还要大,是我父亲儿时伙伴。我想到他那么大年纪的人,怎么可能会跟我这个娃娃儿是平班的呢?因此,我总是觉得他应该是长辈而不是跟我平班的。
他的眉毛长得很怪。
他那眉毛比一般人的要长,又好像被风刮倒的麦苗,齐崭崭地往上倒立着,一看就是副恶相,好像是要把人恶倒狠倒一样。他每说一句话,那眉头连同眉毛就会往上耸一下,好像是在狠人。村子里的小娃娃儿都有点怕他。
他这个人的性子很犟,村子里的人背地里都叫他“咬卵匠”。大凡是他认定了的,不管对不对,他都会没完没了地跟你争,蛮不讲理。直到对方争不过他,无奈地认同他说的,他才会罢休。不知咋的,他比较听我父亲的话,不但不和我父亲争,有时,他与别人争时,父亲也觉得他实在是没一点道理,纯粹是在胡搅蛮缠,听不下去了,就会说他,他便不作声了。也不知他在心里服不服气。我想依他的性格,肯定是不服的。
我听父亲说,他家在解放前还很富裕,家里能打十来石谷子。那年,他父亲得了病,觉得自己快不行了,特地去请了个在当地很有名气的阴阳来看阴地,要求阴阳一定要尽心尽力地看一棺好地。为了让阴阳能安下心来看地,他父亲把那阴阳接到家里来住起,好酒好肉地款待。每天,这阴阳吃了早饭和吃了霎午后,就拿着个罗盘和其它一些道具,到周围的坡上满坡去转悠,架起罗盘量来量去的,显得特别的用心。
那阴阳在他家住了将近半年的时间,最后终于在我们汪家街背后这座山上找到了一棺好地。那阴阳当着他一家人和村子其他人的面,把这棺地吹得神乎其神的,说是这棺地对着的那座山,属“魁星点斗一枝笔”,还说这山脉是从遂宁那边撵过来的,恰好集中在了这一点,只要把老人埋在这棺地,定能保佑自己的子孙今后当大官、发大财。阴阳还说,像这么一棺难得的好地,就是这方圆十里内也难找到的,就是牛脑壳坡上还有的一棺好地,也远远比不上这棺地的。他这辈子都还没遇到过。像这么一棺好地,那可是千万千万惊动不得的,在修“山”时,只消把皮上一层泥巴挖了就行了,挖到“脓个子石”(细软的石头)就不能再挖了。说完后,又吩咐他们一家人“千万千万”。就这样,秦万新家找到棺好地的消息,传得周围的人都知道了。
后来,秦万新在跟他父亲修“山”时,请来帮忙的人当然也知道了这棺好地的情况,他们把皮上一层泥巴挖开后,挖到“脓个子石”就没挖了。秦万新见了,却喊大家继续挖。有人以为他把阴阳的话搞忘了,就提醒他,说这是阴阳说的。他却说,你是听阴阳的,还是听我的。他这么说,帮忙的便没话了。
帮忙的许会觉得很窝火,自己主动地把这张热脸拿去贴到了别人冷“勾子”(屁股)上了。许会怨艾自己,人家叫你帮忙,你帮你的忙,管那么多干啥子,真的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他说要那么办就那么办,到时整拐了,还不是他自己悖时(倒霉)。帮忙的便又继续往下面挖。挖着挖着,帮忙的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因为他们每挖一锄,就会隐隐地听到下面有空响。他们很是奇怪地说,未必这下面是空的。有人忍不住了,又对秦万新说挖不得了。谁知这秦万新却说,有啥子挖不得的,挖不得也跟我挖。接着又挖了一阵子,这下那空响声越来越大,感觉到好像一锄挖下去就能挖穿似的,于是,大家都说,挖不得了,再挖肯定会挖漏气的,那时,怕只怕我们这些挖的人会遭殃。秦万新还要叫他们挖,帮忙地便说,要挖你自己来挖,我们肯定是不会再挖的了。秦万新见大家都这么说,他也吓倒不敢挖了,因为他也清清楚楚地听见那很大声的空空的响声,于是,挖到这程度便作罢了。
这以后,大家在摆谈起这件事时,都怪这秦万新太“咬”了。老化儿(父亲)花了那么大的本钱看到一棺好地,就这样被他这个咬卵匠给毁了,真是太可惜了。大家都纷纷猜测,不晓得他今后带的后人会咋个样?
新娃儿的父亲,也就是秦万新的儿子,外号叫“娃娃儿”。他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外号呢?其实,他这外号也跟新娃儿的爷爷有关。
我们这里,大多数小孩子在一岁多两岁就断了奶了。可新娃儿的父亲五六岁了都还在吃奶。倒不是新娃儿的奶奶不想断奶。其实他奶奶在“娃娃儿”一岁多时就给“娃娃儿”断了奶的。这被断了奶的“娃娃儿”,不吃其它东西,整天吵闹着要吃奶,气得新娃儿的奶奶直骂“娃娃儿”是短命的,在吵死。本来,像“娃娃儿”这样吵闹,跟其他人家的娃娃断奶吵闹也没啥两样的。只要过一段时间,习惯了就好了。
那秦万新听到儿子吵闹,就不准自己的婆娘(老婆)断奶,还说等儿子哪个时候不想吃奶了才算了事。他的婆娘事事都得听他的,若是不听他的,不挨打都要挨骂,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哪还敢说个“不”字,只得又喂儿子的奶。就这样,“娃娃儿”吃奶一直吃到了五六岁。
这五六岁的人,已扯起老高老高的了,当母亲的坐着喂他的奶,他站到已吃不到了,只能跪到吃,跟羊子吃奶一样。村子里的人看到了,都觉得他们把儿子惯得太不像话的了,有人就说,都扯起这么大个人了,还跟娃娃儿一样,还在吃奶。就这样,全村子里的人都喊他娃娃儿。
“娃娃儿”很好肇(调皮捣蛋)。在学校读书,他每天好像都把心思花在整老师和同学上去了,变着花样整人,成绩却差到来跟人们骂的样屙牛屎。
老师来上课之前,他把教室门虚开一条缝,然后把装有垃圾的撮箕或装有水的东西放到门上。等老师把门一推开,那撮箕或装有水的东西落下来,正好罩在或砸在老师头上,弄得老师灰头土脑或一身的水。他却和班上一些同学哈哈大笑,好像他们通过这样来找乐子。
老师气得脸都白了。把他清理出来后,教育他,他还不服,还嚷着要给老师写大字报。老师把他拉到他父亲那里去。他父亲说句话,把老师气得半死。他父亲还笑着说,这小娃儿不肇,那是哈(傻)的哦!老师听了,一句也没说,扭转头就回学校去了。这下子,“娃娃儿”仗恃自己有人撑腰,更肇了,简直是无法无天的了。有时上课,他竟敢去抠男老师的屁儿。那时正是文化大革命,老师是臭老九,学生敢造老师的反,你老师还敢把他怎么样。
“娃娃儿”长得来牛高马大的,有一米七几。他的“气”特别长,一个“汨子”(吸口气潜在水里的时间)能汨很久,村子里和附近的人没得哪个是他的对手。因此,他打鱼特别厉害,在我们这一带是打出了名的。大家都夸他是“水毛子”。每次出去,别人打不倒两个鱼,他却能打十多斤鱼,大家对他眼浅(羡慕)得很。他之所以能打那么多鱼,是因为他把网撒到河里去后,一个“汨子”下去,能把网脚子来回踩过遍,那被网在里面的鱼就跑不出去了,有时还能把那些想跑的鱼逮起来。而其他的人,顶多也就能踩一半就了不得了,这一惊动了鱼,那鱼就从没踩的地方钻出去。大家认为他气这么长,是好得他比大家多吃了几年的奶。
新娃儿生下来,村子里的人看到新娃儿,都认为这要怪他那咬卵匠爷爷。当初他在跟他父亲修山时,如果不是那么“咬”,就不会生出像新娃儿这样怪模怪样的后人。
新娃儿额头上的头发齐生生地往后倒,两边耳朵上的头发又齐生生地往头顶上篷起,使得头顶上的头发像马鬃,或者像鱼的背鳍。大家在看到新娃儿这怪异的头发,都很是吃惊,纷纷猜测这新娃儿将来会成为啥子样的人。还有,新娃儿的眼睛也有点像那斗鸡眼,让人很是看不习惯。村子里的小伙伴们常常学他那眼睛看人的样子,可怎么也学不像,不过,大家也不在乎,因为大家只是为了取乐子。
新娃儿也算是命大的了,他那次从丛山岭三丈来高的悬崖上摔了下去,不但没摔死,而且那伤也不是很严重,只在公社医院住了几天,然后抬回来躺了一段日子就好了,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大人们说他是“大难不死,必有厚福”。我和娟子姐都不相信大人们说的这话。我们想,要是像新娃儿这样摔下去,摔成个哈包(傻瓜)或残废人,一辈子都得遭孽,未必这样子都还算是有厚福哦!
新娃儿摔下悬崖那一次是在生产队挖花生的时候。
那时候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鸡鱼蛋面就相当于现在人们所说的山珍海味。花生自然也是个稀罕物儿,我们小孩子最喜欢吃。我们跟花生做了个谜语,叫“青叶叶,黄花花,带的儿子钻土巴”。在平常时候我们是很难吃到的。
生产队每年要到腊月间才分给各家各户一点点儿花生。分回来后,大人们看我们眼馋,也会抓几颗给我们,然后把花生用蛇皮口袋装着,用绳子捆得牢牢实实,高高地悬吊在屋梁上,我们抬起头看到屋梁上那花生,想起那香味,口水就要流出来了。还真有点像狐狸吃不到葡萄那情形。
有一年,毛娃儿把他家里挂在屋梁上的花生全偷来吃光了,被他宝宝和娘娘(毛娃儿喊他父亲“宝宝”,喊他母亲“娘娘”)吊起来打。我们都围到去看。毛娃儿父母各拿一根很小的黄荆条子,边骂毛娃儿边轻轻地打。我们都晓得,像这么小一根黄荆条子,打到身上根本就不会痛的。可是毛娃儿在他父母的黄荆条子还没打下去时,就“哎哟哎哟”地大叫,好像是要他命交样。当他父母没注意他时,他就直向我们眨眼,我们便晓得毛娃儿是装出来的。新娃儿大鸡公这些小娃儿就忍不住笑出了声来。毛娃儿的父母听到笑声,就虎着脸对大娃儿他们说,你们笑嘛,你们也要好生点,二天这条子会落到你们脑壳上呢!
我们都晓得毛娃儿的父母带毛娃儿带得很娇,他们把毛娃儿拿来吊起,也不过是想吓吓毛娃儿,并不是想真的打他。在他们家,毛娃儿要是想吃个啥子东西,只要扭到闹,他父母都会满足他的。他们家里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娃子,其他两个是女娃子,这女生外相,长大了是别个的人,靠不住的,二天传宗接代和养老都只得靠儿子。只是这偷东西是千万不能迁就他的,要是这样子都迁就他,那二天屋里的东西不被他偷过精光才是怪事。这小时偷针,长大偷金。家贼难防,偷断种粮呢!看来毛娃儿的宝宝跟娘娘还没完全糊涂,晓得不管那么样,也不能养个贼娃儿的。不过,他们也只是想把毛娃儿吊一下,只要毛娃儿答应二天不偷就把他放下来。
那晓得这毛娃儿却不识好歹,尽管他的宝宝跟娘娘一个劲地问毛娃儿二天还偷不偷家里的东西了,可毛娃儿就是不说“不偷”二字,好像他那嘴巴被铁水浇铸了似的。跟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那些被敌人逮到的共产党员一样。后来,他宝宝跟娘娘好像不是在问毛娃儿,而是在求毛娃儿。他娘娘拜起拜起对毛娃儿说,我的先人板板嘞!你就说不偷了嘛,未必说了要死人你嗦!毛娃儿还是不说,好像把他这样吊起来是在打秋千,挺好玩的。
娟子姐看不过意了,就对毛娃儿说,毛娃儿,你以为你偷了家里的东西还是对的嗦!快跟你宝宝和娘娘讲,二天不偷了。这时候,毛娃儿才说出“不偷”两个字。毛娃儿的父母赶紧把毛娃儿放了下来,一个劲地向娟子姐道谢。
后来,我们在读书时,娟子姐在一次作文里写了这件事,她把毛娃儿父母打毛娃儿比喻成是在进行乓乒球的男女混合双打。老师在念到这里的时候,惹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连毛娃儿脸皮那么厚的人,那脸都红到耳根子去了。下课后,毛娃儿对娟子姐说,娟子姐,有你那么夸张吗?娟子姐回他说,写作文,不夸张,就不生动形象了。毛娃儿便没说啥子了。我想,也是娟子姐,要是换个人,毛娃儿不找他打“广东架”才怪呢!
我们村子也只有毛娃儿一个人才胆敢把家里的花生偷来吃了的。其他的都要等大人在大年三十晚上,用楼梯搭在梁上,上去把那装有花生的口袋取下来,倒在锅里,用炆火把花生煎熟。我们守在锅灶旁边,母亲见我们像个小馋猫,便会抓一小把花生给我们,我们拿着这花生,就到一边慢慢品尝花生那美滋滋的味道。
到了新年初一,我们这些平时穿着补丁叠补丁的小孩子,全都会穿着用毛蓝布做成的新衣服新裤子,还有母亲每天晚上赶制出来的新鞋子,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大人们说我们这是亮宝。而兜里揣着的是头晚母亲煎熟了花生,小伙伴们在一起到晒坝里去玩耍。
我们一年中吃花生能吃过够,就是生产队挖花生的时候。
生产队的花生一般都点在丛山岭。丛山岭在麻雀岩的斜对面,到丛山岭也就跟走麻雀岩是一条路。我们不知道大人们为啥子叫这山为丛山岭,反正大人们这样叫,我们也就跟着这样叫。
那一次去挖花生,跟往几年差不多。大人们拿着锄头箩筐小板凳等家什走在前面,我们小孩子在大人们后面落下一段距离,因为我们知道,小队规定了我们娃娃儿是不能跟大人们一起进土的,须得等大人们挖花生和择花生到前面去了后,我们才能进去。所以,我们在后面是不慌不忙的。互相疯和玩。
我父亲这时候没当汪家街的队长了。
我父亲不当队长,是因为他听不惯村子里有些人说七个三八个四的。本来,我父亲巴心巴肝的想把生产队搞好,自己没落到一点儿好处,可有些还是要说三道四时,他听到就感到很寒心。所以我父亲就把我和三哥的户口从汪家街迁到深沟去了。大哥二哥和母亲的户口仍留在汪家街。
汪家街很多人知道这事后,都骂那些把我父亲得罪了的人。可骂归骂,这一个队不可能没有队长,就像国不可一日无君。大家都来问我父亲谁可以当队长,我父亲就说田二哥可以当队长。
田二哥的奶奶是我们秦家的,按辈分,他喊我父亲舅公,喊我都该喊表叔。当然,我只不过是个小孩子,他是大人,现在又是队长,我父亲就叫他对娃娃儿不要那么拘礼,就喊“冒水机”。
田二哥被大家选为队长后,因为他没经验,就经常往我家跑,跟我父亲讨经验。舅公前舅公后地喊我父亲喊得欢。我父亲也就悉心地给他指点,就好像是老师教学生一样。田二哥在生产队一切都照我父亲的来做。
我们不懂父亲为啥子不当队长。父亲曾跟我们说过,说是一个队,人多嘴杂,再说这人心隔肚皮,滤饭隔筲箕,你是很难猜透一个人的心的。不管你再怎么卖力,怎样为大家好,你就是把脑壳砍下来跟他垫座,他都有嫌头,你始终讨不到个好字。
至于父亲为什么要把三个人的户口迁到深沟,三个人的户口留到汪家街,父亲说深沟是自己的衣胞之地。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所说的衣胞之地,就是自己的出生地,这里有着自己最浓郁的亲情。还说深沟的土多些,而汪家街的田多些。这田多可以多分点谷子,也就图个在一年里头能多吃上几顿见米的饭。
那时候,我们不管吃什么都叫吃饭,就是吃红苕汤、红苕丝丝、蒸红苕、用豌葫豆小麦打粉做的糊糊等等,里面一颗米花花都没得,但大家还是叫吃饭。从这种叫法,可看作是村子里的人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向往,只不过骨子里蕴藏着许多的辛酸和无奈。
这土多就可以多分些红苕包谷麦子等杂粮。在那红苕半年粮的年代,一年的生活全靠红苕包谷麦子等杂粮来支撑。那时候,一年到头,只要能箍饱肚子就是幸福。所以,各家各户,生产队分得的粮食必须得节约着吃,不然到了荒月,一家人就只有挨饿,去喝西北风。就是这样,那些缺劳力的人家,分得的粮食,任他们再怎么节约,也是渡不过荒月的。他们为了能生活下去,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拿去卖了,村子里的人说他们是拆了东墙补西墙。这样还不够,他们只得去借,管它的,反正是走一步算一步的。
父亲的衣胞之地——“深沟”,与汪家街差不多,所不同的是深沟比汪家街多一条纵深的横贯全村主沟。鸟瞰全村,像一条开膛破肚的大鱼,仰面朝天的躺在天底下,干瘪瘦瘠又像商店里出售的干带鱼。
主沟并不宽豁,站在沟底,夹峙的峭壁俨然即将倾圮的墙,让人产生出压抑、憋闷、恐慌之感,总想逃逸,决不敢滞留。沟底那一方方水田,乡亲们戏谑的说:“连胖子的屁股大都没得。”
还有就是一座座茅舍、一道道竹篱是散落在主沟两岸上,不像汪家街是座落在平坝上的。那竹篱外端是悬崖,挤满了杂树、山草、藤蔓,盈溢倔强的生命。其它则跟前面描绘的汪家街一样,我就不重复了。
父亲把户口迁到深沟后,深沟的人都要选他当队长,父亲在大会上解释了自己不当队长的缘由,说是他当队长当伤了,他回深沟来,就是想把汪家街那队长甩脱,要是他还要当队长,那他何必回深沟来呢!所以得请大家原谅。他见大家比较失望,就安慰大家说,虽然他不当队长了,但他可以给队长当参谋。大家知道我父亲是真的不想当,就选他当保管。
保管是生产队里最轻闲的,每天就是记一些零零碎碎的帐目,像收了多少粮食,拿出去多少粮食。像我父亲这样有责任心的,在看到保管室里的粮食回了潮,就会把粮食拿出来在晒坝里晾晒。因此,这保管得是全生产队信得过的人才行。保管室里的粮食,没有个准数,那记帐的又是保管一个人,他要昧着良心把粮食拿回家,谁又知道的呢?我父亲的为人,乡亲们是知道的,他们的信任一点也没错。我就知道,尽管我们家庭条件并不算好,可我父亲从没往家里拿一颗粮食。有时,我与娟子姐到父亲的保管室去耍,保管室里有种花生,父亲一般都不会叫我俩去吃,偶尔叫我俩吃,也只允许吃,不允许揣在荷包里。他说这是大家的粮食,吃一吃也就够了,要是还要揣起走,那就对不起人讲的了。
有时,父亲见我和娟子姐耍得无聊,就叫我俩去抠耗子洞,说是耗子洞里面的花生多。我和娟子姐一听,马上就来了劲,各自找一根棒棒,跑到保管室后面去抠耗子洞。
保管室的房子是土墙瓦盖,一共有三间。只有一道大门。这些用泥夯实成的土墙,敦朴厚重拙实木讷,它们终生厮守在这里,营造出一片暖暖的情意。土墙上裂开的一道道罅隙,有指拇肚般大小,像一条条小蛇蛰伏于墙上。土墙的有些地方被雨水冲洗,有泥土脱落下来,像被揭了一块皮后留下的大伤疤。这耗子洞就在这土墙下面,很好找。我和娟子姐找到耗子洞后,就用棒棒去撬耗子洞两边的泥巴。父亲也许知道我俩会这样做,就会走到屋后来,叫我俩不要撬泥巴,说是怕把墙撬垮了。我认为父亲太多虑了,这墙被我们这样一撬,就撬垮了,那这墙也就是豆腐渣和屁做的了。
父亲听了,笑着对我说,你娃娃儿晓得个屁臭。你不晓得拿棍子去掏啊,掏到有花生了,你就伸手进去抓,把里面的花生抓出来。父亲说了后,就去忙他的去了。
我和娟子姐便照父亲教的办法去做。
我俩在从耗子洞里先是掏出些花生壳壳,这些是被耗子吃了花生米米了的。这被耗子吃过的花生壳壳,只是有一边的两头分别被咬了个洞,另外一边还是好好的。要是你只看没咬的那一边,还以为这是一颗好花生呢!想不到这耗子吃花生还有自己的心得了。既然这里有被耗子吃了的花生壳壳,看来这里应是耗子的窝了。接下来就应该用手进去把花生抓出来。
我晓得娟子姐怕耗子,断定她不敢伸手进去抓花生,我就故意叫娟子姐去伸手进去抓。娟子没想到我是逗她的,就老老实实说她怕耗子,叫我去抓。
我装出瞧不起娟子姐的样子,头一偏起,乜斜着眼睛,显得傲不兮兮地样子说,哼!枉自还是总统哦,连耗子都害怕。
娟子姐把头伸到我面前,瞪着眼睛,也不甘示弱地对我说,你凶,你不怕,你啥子都不怕哦!
我仍然保持着那种姿势和神态,回她,当然啰!
你当真哪个都不怕啰!
我故意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珠转了两圈,猛然说道,我怕你哒!
怕我就跟我去抓。
总统叫我抓,我敢不抓哦?
我把衣袖挽到肩头,然后就伸手进去抓。这耗子洞里的花生还真多,看来就耗子也是很贪心的。我只掏了两个耗子洞,我跟娟子姐的荷包就装满了。
我和娟子姐高高兴兴地走到保管室屋前面来,我拍着涨鼓鼓的荷包对父亲说,幺爷,你看,你看!娟子姐也跟我一样,拍着涨鼓鼓地荷包说,幺爸,你看我的,你看我的。
父亲看到我俩个那稚气的样子,笑着说,你俩个抓到那么多花生,快回去了。慢点别个看到,还以为是在保管室里抓的呢!
我俩个便回去了。父亲叫我俩个路上小心点,还叫娟子姐把我管到,不要我乱跑乱跳。
我和娟子姐回去时,当然不会老老实实地走回去。我们看到路边有野花,就会去摘。我去摘那些有刺的花,娟子姐去摘那些没刺的花。我俩把摘到的花编成花环,我的戴到娟子头上,娟子姐的戴在我头上。
我见娟子姐戴着花,就笑嘻嘻地说,娟子姐,你好乖(漂亮)哟!就像新姑娘(新娘子)一样。然后我就念:新姑娘,坐轿子,摔下来,成驼子。娟子姐听我这样说她,就来撵我。等她把我撵上了,就用手揪住我的耳朵,问我:二天还说不说了?我只得讨饶,说是二天不说了。
有一次,我跟娟子姐在高坎那儿看到一条小蛇,比无名指还要小点。这条蛇全身通红,显得很可爱。我虽然知道蛇要咬人,可我想到这么可爱,就要去逮来玩。娟子把我叫住,不准我去逮。我就拿起石头要去砸那蛇,娟子姐又说,人家没惹你,你打人家干啥子?我不服了,就说,他们说的,见蛇不打三分罪。哦,人家说的你就信了,那人家喊你去吃屎,你也去吃屎嘛!我见娟子姐这样说我,我就没打了。
不过,像这种的蛇,我可是从来没看见过的。我所看到的是菜花蛇,,三棱子,豇豆蛇,笋壳板,烙铁脑壳也叫狗屎霉霉(因为这种蛇,盘在一起,就像一堆起了霉的狗屎)等。这几种蛇中,菜花蛇跟三棱子没有什么毒,豇豆蛇、笋壳板跟烙铁脑壳都有毒,尤其是烙铁脑壳,毒性很好大,要是被它咬到了,好久都不会好的。虽然这些蛇身上的花色各异,可都没有像我跟娟子姐在高坎看到的这种蛇浑身是通红的。
我就问父亲。父亲想了想,说这种蛇叫黄金条子。我便想到黄金那金灿灿的颜色,觉得差不多。
这蛇有毒没得?我又问。
父亲说有毒,毒性不比烙铁脑壳小。我一听,不觉庆幸自己好得听了娟子姐的话,不然,要是被咬了一口,那可惨了。后来,我跟娟子姐一直都没看到过这种蛇。
还有一次,我和娟子姐在下了高坎后,走到第二块土的路上,看到有个东西,像一只小狗,从山泉那边往我们这边飞快地跑了过来,我们没能看清是啥子东西。不过,我和娟子姐亲眼看到它跑到我们路边这块土里面一个小山洞里。
我和娟子姐便追了过去,我俩跑到那小山洞一看,这是一个很浅的山洞,站在外面就能看清里面的一切,我俩啥子都没看到有。
我感到很奇怪,因为我们没看到它往其它地方跑,哪么我们撵过来就不见了呢?我对娟子姐说,娟子姐,我们是不是遇到鬼了哦?
娟子姐狠了我一眼,回说,没那么多鬼!我看可能是螺丝狗,从这块土的背沟里跑了。我虽然没说啥子,可心里还是认为这是件怪事情。我问父亲,父亲也说不是鬼,猜测是螺丝狗或者黄鼠狼、花鼻梁这些小动物。
从这件事,我朦朦胧胧觉得,这人世间的事好像是很复杂的。
有一次,我和娟子姐在高坎下面的拦河堰遇到了一件很可笑的事,我们回去跟小伙伴们谈起,大家都觉得挺好笑的。
那次我俩从那里过时,看到一个老头,一个年轻人在用网捕鱼,我与娟子姐也就站在岸上看他俩个捕鱼。
那个老头把一部分网挂在了从左边肩头到手的部分,剩下的用右手握住,然后前后晃动几下,最后猛然用力往河中间撒去,那网在空中就像是一个圆圆地簸箕,向着河面罩了下去。单是看老头撒网这招,就晓得他是捕鱼的行家里手了。
网撒下去后,那老头和那年轻的也都跳到河里去。只见那老者一个“汨子”下去,等了好一会儿,那老头浮了起来,很是惊喜地对那年轻的说:“高娃儿,这个鱼有这么大喔!”说着,他用手比划了一下,看他那手势,那个鱼起码也得有好几斤甚至是十来斤。然后又接着说:“快,我俩个把网脚子先踩紧了再说!”于是,两个都扎“汨子”下去踩网脚子。
等他俩在那忙碌了半天。那个叫高娃儿的就问那老的,我那么没摸到鱼呢?那老头又扎了个“汨子”下去,等他起来后,唉声叹气的对高娃儿说:“唉呀!太可惜了,那个鱼从一个‘脚跻眼’(脚印)跑了出去了!”听他那口气,好像是气得不得了。我和娟子姐就笑着走了。
在路上,我和娟子姐忍不住直是笑。我们笑那个老头儿,他说的那么大个鱼,却从一个“脚跻眼”里跑了,这很明显是在哄那个叫高娃儿的。
我和娟子姐回去跟村子里的那些小伙伴们一说,他们也笑到不得了。从这以后,凡是我们不相信的,觉得对方是在说谎,就会说:“高娃儿,这个鱼有这么大喔!”
我和娟子姐在经过油坊边时,总会想起我们和小伙伴在这里玩的捉“地牯牛”的游戏。
油坊边这道山崖,嵯峨峥嵘。山崖下,塞满了大人们砍来的芭茅、黄荆、马桑,以及苞谷杆、麦杆,这儿便成了柴禾的世界,弥漫着淡淡的温暖的气息。
冬日里,农闲时节,大人们便来到这山崖下挽柴。我们这些小孩子是大人们的尾巴,大人们走到那里,我们就会跟到那里。我们来到这里,在山崖下的细沙堆里寻找童趣。
山崖下的这些细沙有我们喜欢的“地牯牛”。这些细沙,是山崖岩石风化后,随风与流水迁徙而来的,形成了“地牯牛”世界的大平原。这广袤的沃野也是“地牯牛”最美丽的家园。“地牯牛”的形状很像寄生于人身上的虱子,只是比虱子要大十多倍。“地牯牛”定居在这里,世世代代生息繁衍,靠自己的辛勤和血汗,把这里建设得富饶而美丽。那星罗棋布排列着的中空的倒圆锥形,就是“地牯牛”无限繁华气派,典雅富丽堂皇的大都市。
这一个个中空的倒圆锥形,就是“地牯牛”的一个家。“地牯牛”蛰居于锥尖处。大有“南阳诸葛亮,稳坐中军帐,排起八卦阵,专捉飞来将”的气度。别看“地牯牛”的宫殿修造得很细腻精美,其实它是一个美丽的陷阱,当蚂蚁之类的小虫子走进这美丽的陷阱中时,“地牯牛”在锥尖将身一耸,小虫被细沙挟裹着,流到底下的锥尖去,成了“地牯牛”的佳肴美味。
这很是奇特的“地牯牛”逗引起了我们极大的兴趣,像这么有灵性的物儿,我们如能捕捉到它,那我们岂不是很了不起了?于是,我们常常会比赛,如果谁捕捉得多,谁就是英雄。
这“地牯牛”并不是那么好捉的,也许是它有灵性吧!不管它再有灵性,可它的弱小与我们的强大是无法相比的,它们便只能被动的消极的退让躲避。它们并不懂得弱肉强食这么个理儿,它们所做出的一切都是出自本能。细想来,它们也够可怜的了。不过,令它们感到幸运的是,我们这群人都是小孩子,还不懂得杀生,我们在俘获它们后,都会把它们放生的。在我们看来,它们只是受了番惊吓而已,不过在它们看来,它们可是在生死线上走了遭的。我们知道这“地牯牛”并非是手到擒来,它们把我们当作是侵略者,会躲我们,让我们不能找到它们。于是,我在捣毁“地牯牛”精心营造的美仑美奂的家时,都会照搬大人们教的一句话,一边捣毁时一边念:“地牯牛,地牯牛,请你老化儿(父亲)出来打石头。”听大人们说,只有这么念“地牯牛”才不会躲的。
我们自然是相信大人们的话了。那时小,不懂得这话的意思,只觉得这话就好像那些和尚道士念的咒语,只要这么一念,就把地牯牛咒倒了,它就不会动了,眼睁睁地等着我们去逮它。后来长大了,才知道这其实是我们在向“地牯牛”施行一种骗术。明明是去捉人家,却把话说得那么动听迷人,好像自己是至诚至善的君子。难怪连人类自己都惊叹自己的骗术高明无比,每一个骗术,如同是一项科学发明。只是人类在一边施骗的同时,一边又讨厌骗术,这人类真是个矛盾统一体。不然,这骗术真的可申请专利的。
既然我们将自己装扮成仁人君子,因而我们所做的每一个动作都那么的温文尔雅,和善慈爱,真像是牧师布道一般。我们用食指触碰壁上的细沙,“地牯牛”以为是自己的美味佳肴来了,难以抑制内心的喜悦与激动,在锥底将身一耸,锥壁的细沙像雪崩一般纷纷往锥底流淌下去。这下子,“地牯牛”的行踪完全暴露在了我们的面前。我们把“地牯牛”藏身的细沙全造起来,那“地牯牛”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四脚朝天地躺在那里,成了我们的俘虏了。
有的“地牯牛”很狡猾,不管我们怎么念怎么用手去触碰那壁上的细沙,它就是稳起不动,就像那些特工人员,似乎在与我们斗智斗勇。最后还是我们耐不住性子,就用手在锥底去刨,有的刨得到,有的却不见了踪影,我们气愤之下,便把它的家整个给捣毁了,用我们人类的话来说,那叫个“惨不忍睹”。可我们仍然找不到,我们的心底便有了点怅惘若失。
最后我们把这山崖下的“地牯牛”家全捣毁了,真有点像抗日战争时,日本鬼子实行的“杀光、抢光、烧光”的三光政策。不过,我们要稍好一点,因为我们并没烧光。
此时,我们手中便有了一大把温柔、厚实,绵软、实在的“地牯牛”,它们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正如同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祖的手掌心一样。我们把掳掠到的“地牯牛”当作战利品放在手心,一个两个的数着,谁刨得多谁就是英雄,当了英雄的便欢呼雀跃,没当着的则沮丧的把手中的“地牯牛”扔在那已被我们毁坏了的家园上。
“地牯牛”所居住的这座城市已成了一片废墟,变得来惨不忍睹,正如有首诗所写的:“这么多/鳞次栉比的房屋/仅仅留存了/断垣残壁/几堵/这么多/患难与共的朋友/幸运的/生者/屈指可数/一个个十字架/竖立心中/我的心灵/是最悲伤的坟墓”。
我们自然体会不到“地牯牛”心中的悲伤,我们也不会去体会它们心中的悲伤的。我们心中有着童年的乐趣。
如果是三伏天,我就会大声唱着父亲教我的这几句词:“六月里来是三伏,蒋志龙打伞在中途,包包搁在阴凉处,娃娃儿哦,在水上凫哟哦!”
然后便会到山泉去喝那很清凉甘甜的山泉水。
我跳到油坊边下面那块土里去折南瓜杆杆,把杆杆上头那宽大的叶子摘掉,然后用石头把南瓜杆杆压在从山里流出水来的那个小洞边,我们就用嘴对着南瓜杆杆喝水。每次喝水我都要故意和娟子姐争,觉得跟娟子姐争很好玩。我争不赢娟子姐时,就对娟子姐说,是我去摘的南瓜杆杆,该我先喝。
娟子姐听了,就嘟囔着嘴,好像很生气地说,你喝嘛,你喝嘛!我不喝了!说着,就装出扭身要走的样子。这时,我便会把娟子姐拉倒,带着讨好她的笑叫她先喝,并叫她不要生气,说自己那是说来耍的。娟子姐便用食指撑着我的额头,哼一声,说,今后还跟不跟我俩个争了。我只得老老实实说不争了不争了。娟子姐在喝了水后,就会笑着说,“哈包”弟弟,我逗你的呢!真好玩!说完就跑开了。
我听她说是逗我的,赶紧喝两口,就去追她。追到后,两个又打打闹闹在一起。如果有父亲在一起,他也不会制止我俩个,只是微笑地看着我俩打闹。
我们每次和父亲走拢高坎时,走到一半的地方,我和娟子姐就会叫我父亲歇一下再走。父亲有时假装不满,说不要你俩个来,你俩个偏要来,看哇,还在走一半就走不动了。我就会说,这坎坎这么陡,累都会累死人的。父亲说,你说陡,你看别个挑着粪,一挑有百多斤,那人家没累死,你还是空脚撂手的,就累死你了。像你这样子,今后读书不攒劲,考不起学校,那时候才累死跟你好看。我拍着胸脯很是高傲地样子,对父亲说,我二天那么都要攒劲,那么都要把学校考起。
父亲见我这样子,笑着对我说,哼,攒劲,我看你是攒牙巴劲,考起,你怕是考烘笼钵钵哦!你还是好生跟人家娟子学,人家哪像你这个样子,跟那“冲棒”(骄傲)样。我听父亲这么说,就把娟子姐抱到说,娟子姐,我跟你学,我跟你学,噢!娟子姐把我甩开,笑着对我说,哪个教你这个赖皮狗哦!你教不教?你教不教?我拗着头问,同时两手做出要挠痒痒的姿势。娟子姐最怕挠痒痒了,她一见我这样,只得装出不情愿的样子说,我教!我教!然后又用手指着我的头说,我教你个头!我作势要去挠她,她就会向我父亲搬救兵,说幺爹,老弟又要欺负我了。父亲听了,便呵斥我,冒水机,你跟我老实点。人家娟子是让到你的,哦哟,你就不得了了。
我们不闹时,就听父亲唱川戏。我父亲最喜欢唱川戏。这跟他生活的那个时代有关。那时候所有的娱乐活动就是每年难得看到的几场川戏。
汪家街解放前,每年大年初一到十五都要请一戏班子来唱十五天大戏。听父亲说,“湖广填川”时,我们的起祖,也就是黄氏祖婆带来的那几个儿子,在过汪家街这条河时,因为涨洪水,过去不到,于是就许愿,说是如果河神能让他们过去,他们每年的新年头上从初一到十五都要在汪家街这里唱十五天大戏,如果不唱大戏,就让汪家街遭天火烧。结果还真的过去了。于是,这唱大戏也就这样一直沿袭了下来。唱大戏的钱,都由那些在外面当官的和村子里有钱的乡绅们出。
解放后,这些人镇压的被镇压,跑的跑,乡绅们的土地也被国家没收了,就没人请戏班子来唱大戏了。
一九八0年,正堂屋失火,大家始终都找不到起火的原因,有人就说,这是因为没有唱大戏,对河神食了言,因而遭到天火烧了。
那时候的人,几乎个个都是川戏迷,每人都能哼哼几句。其实这就像古人说的“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像我父亲,他看的戏很多,而且每一出戏都看了无数遍的,戏中的那些台词全都烂熟于心,几乎能脱口而出。这样,他们看戏,已不只是看,而是在品,像演员在台上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以及唱词,他们都会在台下认真地品评,情不自禁时,便会和着台上演员一齐唱,完全沉醉其中。我父亲还专为唱戏打了个谜语:“亲兄亲弟不同娘,恩爱夫妻不同床。为官千里不算远,近日做官不久长。”可见我父亲看戏,还悟出了些道道来了的呢!
我父亲读了几年私塾,算是有文化的人,加上他对川戏又那么的痴迷,我想他们那痴狂劲儿,一点也不比时下的歌迷们差。因而,他对川戏的领悟力自然要比别人强,再加上我父亲有一好嗓子,声音高亢洪亮,像一面巨钟,能让听者亢奋。父亲的唱词是字正腔圆,有板有眼,我听了,总觉得跟戏台上的演员差不多。我甚至萌发了父亲怎么不去唱戏的想法,可我没问,怕父亲骂我。
父亲曾给我和娟子谈起过他在区上三水宫里唱戏的事。
那一次,区上召开生产队长会议。这次会开了几天,稍远的就在区上住旅馆。汪家街离区上十来里路,属比较远的队,所以父亲也就没回来。他和一些生产队长吃了晚饭后,没什么事可做,大家就相约到三水宫戏台上去耍。在父亲这拨人去之前,已有另一拨人到了那儿。也算是不谋而合的了。等父亲他们还没到三水宫时,里面就传出了唱川戏的声音,他们一听,就加快了脚步,赶过去听。父亲在听那边的人唱时,边听边点评对方那些地方唱得不够好。父亲这边的人知道父亲是唱戏的能手,就怂恿父亲唱。也许是父亲被对方把戏瘾逗出来了,就真的唱了起来。父亲在这边一唱,那边却噤了声。
原来对方在听到父亲唱后,觉得自己和别人比起来,差那么一大截子的,自己也都觉得不好意思了,当然也就不再唱的了,因为你再唱,那相当于是在众人面前丢丑的了。人都是爱讲面子的,谁也不愿丢丑,也丢不起这个丑。于是他们也就走过来,大家聚在了一起,听我父亲唱戏。这人一多,父亲就更来劲了,他唱了一出又一出,差点把嗓子唱哑了。结果我父亲这么一唱,却唱出了名,连镇上的干部都知道了。
我和娟子也受到我父亲的影响,因为父亲把我俩当作是他忠实的听众,所以,有时,不需要我们喊父亲唱,父亲自己就会唱起来的。我们那时人小,听父亲唱,纯粹是好听,听不懂戏词的意思。像父亲唱的这出戏:“想幼年,高卧隆中读孔圣,我无忧无虑哦,是快乐啊山林。徐元真荐诸葛,蒙主三请。同关张,冒雪风,甚是殷勤……”我和娟子姐在听后,都听不出这是讲的什么。我们把“隆中”理解为树林或竹林,把“读”理解为“毒”,而“孔圣”,我们又理解不到。我们理解为“他高高地睡到树林或竹林里去毒那个孔圣”。他睡到怎么去毒呢?真的不好理解。现在当然知道了,这其实就是三顾茅庐。
我还记得一出是“杀狗争妻”。这一出要好懂些,因为这一出的词没那出的深奥。我至今还记得有这么一个情节:被奸臣陷害的曹钢,被贬为平民。他的妻子是个势利小人,她看到曹钢没当官了,就很看不起曹钢,她就拿曹钢的老母亲来出气。照我父亲的说法,她这是奈青?不何啃泡沫。一天,他们一家三人在屋子里,不知怎么回事,曹钢的妻子就骂曹钢的老母亲,那老母亲听不过意了,就叫她不要骂。曹网的妻子就用手掐这老母亲,老母亲因为疼痛,就“哎哟”了一声,曹钢本来是看到了的,他还是问老母亲:母亲,您怎么啦?老母亲没敢明说,却说是蚊子咬!曹钢厉声说道:我晓得,肇死!等了一下,那恶媳竟用针去扎这老母亲,老母亲又“哎哟”了一声,曹钢又问老母亲,老母亲却说是蜂子叮。这时,曹钢怒不可遏的说了句:我晓得,肇死!说完,他从墙上取下宝剑,就要杀他的婆娘。那婆娘看到曹钢动怒了,赶紧往外跑。曹钢便要去追。这时,他家的狗也来劝曹钢,它把曹钢的衣服咬住,曹钢此时已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见狗把自己咬住,反手就是一剑,把狗的脑壳砍了下来。曹钢的妻子一见这阵仗,知道跑是跑不掉的,就扑通一声跪到了曹钢面前,请曹钢原谅她。这时曹钢的母亲也追了出来,劝曹钢不要杀妻子,只要她能改就好了。曹钢便没杀他妻子,他妻子从此以后,也改好了。原来这是一出讲孝道的戏。
父亲还唱了很多很多,其它的我已不记得的了。
虽然父亲唱的川戏我们不记得多少,但对我与娟子姐还是有很深刻的影响。我与娟子姐都爱好文学,这肯定跟父亲唱川戏有关。
田二哥在生产队挖花生时,还是照我父亲当年制订的政策办。那就是“准吃不准包,吃了搜荷包”。
我父亲认为,谁又没个嘴馋的,这花生本来就是进口货,你却要大家不要吃,这做得到么?再说,这东西反正都是大家的,大家都吃了,相当于分给大家的一样。还有,你就是再吃,也吃不到哪里去。当然,如果大家把花生揣在荷包里带回去,那就不行的了,因为大家揣起来,那就不是用荷包揣那么一点点的了。他们会想办法,几斤,十几斤都跟你揣得下的。这么一来,大家挖一阵子,落不到几颗在保管室,搞不好,可能连明年的种子都成问题的。更不要说过年大家分花生了。有了这么一条政策,大家在土里就敞起肚皮吃,吃得两边嘴角直流白浆浆。
田二哥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挖花生的,他在花生土里走来走去,起到监督大人和小孩的作用。
这样,我们小孩子便不能围到大人们摘花生的地方去吃,因为田二哥一见我们围拢了,就会轰我们走。
因为是同时在几块土挖花生,我们小孩子也分散开来。娟子姐、我、黄狗儿、毛娃儿各自带些人到摘花生的地方去,为的是跟田二哥打游击战。田二哥来时,我们装模作样地在大人们摘了的花生藤上去找那些大人遗漏了的,或者是很嫩的只是白衣子的花生来吃。田二哥一走远,我们就围到摘花生的大人身边去。把田二哥气得不得了,直骂我们娃娃儿脸皮厚。
我们笑嘻嘻地回他:脸皮厚,吃得够。我们都笑嘻嘻地,田二哥也不好发火,俗话说:雷公不打笑脸人。
大人们也会想办法让我们这些小孩子吃到长得饱满的花生。
他们趁田二哥不注意时,用手把土刨个坑坑,抓一两把花生在这坑坑里,然后用土把花生盖到,上面再放上摘了的花生藤。当我们小孩子围到花生藤找花生时,大人们便会用手指着土,我们自然也就心领神会的了。看到田二哥没注意这边,就用手刨花生藤下的土,虽说我们平时爱念叨:“鸡公叫,鹅公叫,各人找到各人要。”不过,说归说,做归做。不管是谁刨出花生,大家都会去抢,只要各人抢得赢。哪个还去管你“各人找到各人要”哦。
还有就是,大人见田二哥走到另外块土去了,没看到这边时,就会丢几窝没摘的花生藤跟我们。我们一抢到花生藤就往旁边跑。因为队长田二哥看到,不但会讲丢花生藤的大人,也会骂我们这帮小孩子,还会叫我们把花生藤拿回去。所以我们跑到旁边,等吃完了又去。
有一次,毛娃儿的娘娘丢了几窝花生藤跟毛娃儿。毛娃儿看田二哥往我那组走去了,他可能是想看我们会不会被田二哥逮到,他便没看到。新娃儿看到了,新娃儿就去把那几窝花生藤捡到。毛娃儿的娘娘喊了声“毛娃儿”,毛娃儿才回过神来,毛娃儿就想去抢回来,他边对新娃儿喊,拿给我,拿给我!边朝新娃儿跑去。
新娃儿知道毛娃儿要来抢。他就往土坎上跳,他可能是想跑到岩坎底下去躲着吃。哪晓得他跳到土坎上时,踩到枯草上一滑,身子往前晃了几晃,张开的两只手,像鸟儿的翅膀一样前后扇动着,终于没能站稳,那人就从岩坎上摔了下去。
毛娃儿见新娃儿摔了下去,就站在原地扯起个喉咙喊:“新娃儿摔了下去啰!”“新娃儿摔了下去啰!”
黄狗儿等一些娃娃儿就顺着一条下山的小路往岩坎下跑去,他们想下去看新娃儿究竟摔倒哪个样子了。
有大人听到喊,就跑到另一块土去喊新娃儿的父亲“娃娃儿”。
“娃娃儿”听说新娃儿从岩坎上摔了下去,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嘴里吐出两个字:“等他!”
新娃儿的母亲听到后,发了疯一样从下山的小路跑了下去。毛娃儿他们下去后,见新娃儿还在动,就向岩坎上喊,说新娃儿没死,还在动。我们在岩坎上的也大喊,说新娃儿没死,还在动。
“娃娃儿”听说没死,一下子站了起来,飞快地往岩底下跑去。
等“娃娃儿”跑拢时,见新娃儿的妈妈在哭,就冲她发火,骂她,你这个妇人,就只晓得哭哭哭,你哭就哭好啰!他边骂边从地上把新娃儿抱了起来。心急火燎地往岩坎上跑。
这时,田二哥也跑了过来,催“娃娃儿”快点把娃儿抱到公社医院去看,同时,又叫了几个壮劳力跟“娃娃儿”一路去,路上好换着抱新娃儿。
黄狗儿他们上来后,跟我们说新娃儿摔下去的地方,正在两砣石头中间,那中间正好是泥巴,新娃儿摔下去时,又正好是屁股着的地,他们说,把那泥巴都砸得梆梆紧了。
后来,有人问“娃娃儿”,你那么听到新娃儿摔下去了没有动呢?好像那个摔下去的不是你的儿样。
“娃娃儿”说,他当时是气木了。心里只是想到,这么高摔下去,这人还有啥子搞的嘛!反正都是死了的,迟点早点还不是一样的么?
像这些地势,生产队的人都熟悉得很。像新娃儿摔下去的这道岩坎,有三丈来高。过去有人在这里打了石头,岩底下全是些烂石子,你想想,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又摔到是烂石头上,这条命那么也除脱了,交给阎王爷去了。没想到这新娃儿还真是福大命大的,没摔死。
后来,听那些从公社医院回来的人说,新娃儿只是把“屎框骨”摔脱了位,脚杆有个地方摔断了,只消在公社医院住院就可以了。
自从新娃儿从岩坎上摔下去后,大人们就不许我们到岩坎上去耍了,他们怕我们又会像新娃儿那样,只是不可能再有新娃儿那么幸运了!
我们听大人们这么说后,在岩坎上走路时,也小心了,因为我们对自己的命还是非常看重的,我们最怕死了。
这以后,人倒是没有摔下岩坎,可生产队有根牛却摔到岩坎底下去了。
这头牛是在完成自己当天的耕地任务后,也许是它想到自己从一天的辛苦劳作中解放出来了,心里便感觉到格外的轻松,也许想到了自己那温馨幸福的牛圈,想到自己的美食,新鲜清爽的草料,就在它思绪纷纭之时,一蹄踩空,整个庞大的身躯轰然一声,从悬崖上摔了下去。
我们人类常常告诫自己,一心不可二用。这头牛却因为一心二用,付出了生命的惨重代价。这对生产队来说,也是一个不可估量的损失。因为牛在生产队的犁田耙地中,有着任何人也无法替代的作用。生产队对它的礼遇规格还是非常之高的。不但为他专门修建“别墅”,还有专职人员负责它的饮食起居。
在农闲的时日,它便悠闲自得,怡然自乐。在河边水塘洗洗澡,在空地吃那新鲜肥美的水草,这就是幸福的生活。即便在农耕之时,立定田里,让耕者把月牙形的枷放在已被磨起一层层厚厚的茧的肩头上,一种庄严神圣的使命便在心中激荡,一股豪气冲云天,浑身便有了使不完的劲了。只待农人“吁”的一声吆喝,它便气定若闲、高视阔步的在平畴上行走,那一幅幅剪影,常常是入诗入画。
人们常说:“好人命不长。”像这么一根憨厚实诚耿直无私且乐于奉献的牛,却未能善终,就是很好的证明。这头从山崖上摔下来的牛,比新娃儿还要幸运,只是摔断了一条腿。
不过,它这一摔,却惊动了全村的男女老少,足见它在人们心目中的重要地位。它被好些身强体壮的劳动力抬到它住的“别墅”前坝子里。田二哥早已派人去请兽医来诊治。那兽医看到那条断腿,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脸上很是悲戚,好像是在为这头牛哀悼。
有人问这兽医,这人的腿断了都能接上,怎么这牛的腿断了就接不上了呢?这兽医白了这问的人一眼,然后,回一句,你行,你来嘛!有人笑了,把这悲哀笼罩愁云惨淡的气氛冲淡了些。
牛躺倒在地上,那条断腿抽搐着,可能是阵阵钻心地疼痛造成的。我和娟子姐看到牛这样的痛苦,心里也很痛苦。因为我们曾在这头无比温驯的青牛背上坐过,由牛驮着我们走。牛背上较为光滑,不大能坐稳,我和娟子姐只能伏在牛背上。就是这样,也还是有随时滑下来的危险。
后来,读到朱自清的《春》,里面说“牛背上牧童的短笛,这时候也曾天嘹亮的响着”,我还看到有的画,画着牧童就那样横坐在牛背上,拿一只短笛在嘴边吹奏着,我就觉得这可能是文人墨客的想象之作。要不然,除非是牛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等牧童坐在背上吹过够,下来后才走动。
有些妇女在旁边看到牛那么痛苦,也不禁掉下了眼泪,她们围在牛的周围,好像是在为这头牛送终。接下来,我从大人们的言语、举动、神色中知道,他们要把这头牛给杀了。我怎么也不能相信,这头牛仅仅是断了一条腿,他完全是不会死的啊。后来,我才想明白,人是可以残废的,牛怎么能残废呢?你残废了,就不能跟人们耕地犁田了,你就成了废物,成了人们的累赘,谁还会白白的养着你呢?这世间,人是最自私的。如果你对他有益,他可以把你捧到天上去,如果你对他无益,他就把你置之死地。真是人啊人!
有人跟田二哥说,尽快把这头牛杀了,免得它这么痛苦。说这话的人,俨然是这头牛的救世主,他要对这头牛实行人道主义。就像那些在病痛的折磨下没有救的人被实施安乐死一样。然而这头牛对这样的人道主义并不领情,它并不想死,求生的欲望强烈得很。然而人们并不因为牛不想死就不让它死。在这世上,只有人能主宰牛的意志,哪里有牛能主宰人的意志的,说出来会成为天大的笑话。
只是由谁拿刀来做这头牛的终结者呢?
村子里的人自然想到了新娃儿的爷爷秦万新。他以前是专门杀牛的。在他的人生之旅,可说是杀牛无数。不过,他好像已金盆洗手,就像那些武林中人退出江湖一样,想立地成佛的了。
当时,秦万新也在场。有人就叫他来把这头牛杀了。秦万新先不答应,并对大家说,你们大家都晓得我是不会再杀牛的了,你们现在要我杀牛,那不是在害我吗?
有人就说,我们晓得你是不再杀牛了。只是现在这杀牛跟原来杀牛不一样,原来那些牛不该死,你却把别个拿来杀了,那当然是害命的了,阎王爷肯定得记你的过的。可现在这头牛是把腿摔断了的,它这么痛苦,真的是生不如死,你杀了它相当于是在救它,让它减少些痛苦。阎王爷不但不记你的过,还会记你的功的。
秦万新听后,有点犹疑,说道,你们叫我杀我就杀,没这道理。
田二哥见他动摇了,就对他说,表叔,这样子,你把这头牛杀了,这牛的心子肝子你拿去吃。秦万新听说能吃牛心牛肝,就答应说“要得”。
有人把磨好了的刀子跟他拿来,他接过刀子,叫人用绳子把牛的四蹄捆起来。然后叫多来几个人,按的按牛身,按的按牛角,按的按牛蹄。那人把牛都围满了,很像是蚂蚁咬青虫的情形。牛没法动弹了,它那大大的眸子里流淌出一汪汪悲伤的清泪,我看出,那眼泪里面满是绝望。我的泪也情不自禁的流了下来。
就在这紧要关头,新娃儿的父亲“娃娃儿”气呼呼地跑了过来,好像是要找哪个报仇样。他大声武气地对他父亲喊道:“你还要杀牛啊!你硬是想死了啊!”说着就要来抢他父亲手上的刀子。
秦万新听儿子这么一说,只是愣了一愣,接着对他儿子吼道:“你跟老子滚开点,老子就是想死,哪么样哇!”
“娃娃儿”没想到父亲会这样子说他,那脸都气得发白了,边往家里走边说着气话:“你去死嘛!你去死嘛!你死了没哪个管你!”
“娃娃儿”走后,这秦万新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从牛脖子喷洒出来的血像一道血柱,连人们都没想到,这牛的血会有这么多,真像人们常用来形容的一个词:“血流成河。”
“娃娃儿”哪么会强烈地反对他父亲杀牛呢?这里面自有缘由的。
在一九六三年,秦万新曾经死过了一回。死前没病没痛,连一点儿征兆都没有,很是让“娃娃儿”一家人想不通。因为他家里人谁也没想到他会死,所以,啥子都没准备到有,一切都得现赶。“娃娃儿”和他哥哥请人缝老衣老裤老鞋,又到区上去买木料,找木匠来赶着做棺材。
秦万新直挺挺地停在堂屋的一块门板上。脸上盖着草纸,脚底下用碗盛满青油,碗里面放一根灯芯,点燃了,这就是引路灯。
不过,让人觉得奇怪的是,秦万新一身都是冰凉冰凉的,就是胸口膛还有点热气。大家都明白,他这是还没有完全落气。有人就说,他肯定是在挂念着哪个亲人。可大家把他的亲人扳着手指算完了,觉得没哪个亲人没来。这下子,大家就想不通了。
等木匠紧赶慢赶把棺材做好后,已经是在第三天上了。老衣老裤老鞋是早已穿好了的。于是,大家把他抬进了棺材里。准备第二天一早抬上山去埋了。有人叫“娃娃儿”去摸他父亲的胸口膛,看还有没有热气。“娃娃儿”去摸了后,说还有点点儿热气。大家更觉得奇怪了,因为这人已停放了三天时间了,那么胸口膛还会有热气呢?
在第三天下午,黄狗儿的妈妈听到棺材里有响动。她就悄悄地对挨得近的大鸡公的奶奶说了,大鸡公的奶奶听了,并不相信,叫他千万不能开这种玩笑。黄狗儿的妈妈就叫大鸡公的奶奶去听。大鸡公的奶奶当真去听,果然听到里面有响声。她便不由得大喊起来:“哎呀呀,这可那么得了哦,秦万新变成僵尸了!”她一吼,把所有人都惊动了。大家都往屋外跑,连正在敲锣打鼓的道士也赶紧跑到屋外来了。
大鸡公的奶奶一把把道士拉到,叫道士赶快想办法,哪么才能把这僵尸制住,要是等他从棺材里跳了出来,那这汪家街就遭殃的了。
这下了,把道士也吓得在那儿愣起。有人对道士说,快把你那灵符拿出来,去贴在他额头上,他就不会尸变了。
道士把灵符拿出来,他不敢去贴,其他人更是不敢去贴了。
这时,大家都听到棺材里在喊“娃娃儿”。
大家更是吓得来直哆嗦。有人感到奇怪,觉得这僵尸哪么还能说话呢?就麻起胆子,叫“娃娃儿”赶快问他父亲是不是僵尸。
“娃娃儿”在问的时候,那声音直打颤。
只听到棺材里在骂“娃娃儿”:“僵你妈卖B,老子活转来了!快来把老子弄出来!”
这时,大家才稍稍稳了稳心。大家在向棺材走去的时候,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棍棒板凳等家什。看得出大家是防着的。
大家走拢棺材里,从露着的缝里看到秦万新真的活了。于是,大家又动手把秦万新抬了出来。
这时,秦万新已饿得不得了了,叫快端东西来他吃。等把东西端来,他三口两口就吃完了一碗。
等他缓过神来后,大家才问他是怎么回事。他便跟大家说了。
原来,他觉得好像做梦一样。他看到有两道影子,一道是黑影,一道是白影,一下子从他堂屋门口闪了进来,他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那两道影子就到了他身边。一句话也没说,用一条冰冷的铁链子,往他颈子上一套,拖起他就走。
出了堂屋门,他才看清这两个人的面目。一个黑不溜秋的,比锅烟墨还要黑,真说不出的那么黑。一个煞白,一点点血色都没有,真是说不出的那么白。当时,他糊里糊涂的,没明白过来这两人是干啥子的,要把他弄到哪里去。反正是身不由己地跟着他俩走。走在路上,他一时觉得这路挺熟悉的,好像是到街上去的那条路,一时又觉得陌生,好像不是到街上去的那条路,反正他一直都是这样懵懵懂懂的。
走着走着,好像是走到了高垭口。他当时还在想,从这高垭口过去没多远就是街上了,这两个怪人把我带到街上去做啥子呢?他问他俩个,那俩个都冷冰冰的,不回答他。他也就没敢问的了。
后来,过了到街上的那条河,他想,这下是街上了。就在他一愣神时,他才发觉自己被带到了一间很宽大的屋里,里面站着很多人,个个都是怪模怪样的。
在正中台子上那个还像个人样,戴顶官帽,黑沉着个脸,很是威严和凶恶的样子。他正在想,现在是啥子年代了,还有戴官帽的。
这时,那戴官帽地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便老老实实地回答。
戴官帽旁边有一个人拿着一厚厚的簿子,边翻边让那戴官帽的看。翻了一阵后,不翻了。戴官帽地问他:你是杀牛的?
是。他答道。
那戴官帽地招手叫抓他的两个过来,狠狠地把那两个骂了一顿。他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好像是说抓错了。
在把那两个骂了一顿后,戴官帽又对他说,秦万新,你的阳寿还没尽。你还想不想回去?
他赶紧说,我想回去,我想回去!他怕说慢了,那戴官帽的就不要他回去了。
那戴官帽说,你要回去,我们会放你回去。可我要警告你,你回去后不能再杀牛了。如果你再杀牛,我就会要你的命。
他一边点头一边答应“要得”“要得”。
然后,那个戴官帽地叫先前带他来的那两个把他带回去。
从那屋子里出来后,他觉得好像是到了操场坝,然后就上了三水宫那个垭口。在到那棵大黄桷树下时,那两个人却怪怨起他来。有一个用手在他背后狠狠地一推,说了声,快回去。他就醒来了,却发现自己躺在了棺材里。
大家虽然觉得很奇怪,不过也相信他所说的话。
所以,他这次杀牛,他儿子“娃娃儿”才那么恼火。因为阎王爷讲了的,他再杀牛,就要收他的命。可是,秦万新杀牛后,又过了好几年才死的。看来他这次杀牛,还真像村子里的人认为的,他这是在为这头牛解除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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