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家街的后生们（三十九）

“书呆子，肖老师叫你到他那里去一下。”我循声望去，“鸽儿”边说边走进寝室，脸上似乎有种幸灾乐祸的神情。
到肖老师那里去干什么呢？我脑子里急速地想着这个问题。
当学生的都知道，大凡老师叫到办公室去，一般都不会是好事儿，好事儿老师会在班上大张旗鼓地说，这样能起到激励和鼓舞人心的作用。
未必是我犯了什么错误了么？我想了想，觉得自己并没犯什么错误。可肖老师喊我去做什么呢？这个问题就好像是无解的题一样，我做来做去都得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来。我们做题，老师教我们要学会换角度思考，这样才不至于钻牛角尖，我现在把这方法用在了眼前这事上，我不去想肖老师喊我去的原因，而是在想“鸽儿”说这话究竟有几分真实性来了。
“鸽儿”这个人，谁都知道他是个爱开玩笑的人，说话没得个正经的。对于他的话，你得好好地过滤几次才行，那次他整我，说我裤儿穿反了，把我弄得来尴尬完了，当时恨不得找地缝钻，只差没弄得满城风雨的了，后来还是娟子姐出面，这事才稍稍平息，难道这次他又想整我不成？就像有句广告词说的，一切皆有可能。想到这里，我释然了，甚至有点沾沾自喜的，你看我这有眼睛多厉害，就像书上说的“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跟三打白骨精的孙悟空一样，有火眼金睛呢？哼！“鸽儿”，你娃胆敢假传“圣旨”，要是换一个人，到肖老师那里参你一本，到时看哪个整倒哪个？我这么想着，便坐在床上没动，很是有些洋洋得意地对“鸽儿”说，“鸽儿”，你想整我，你娃还嫩了点！在我面前，你的提脚，我就知道你是要屙屎还是要屙尿！
我最后那话，引得寝室的同学都笑了。
“鸽儿”正在和几位同学说话，听我这么说，把头掉向我这方，说，你好凶哒！川芎那么凶都还是个药疙瘩呢！“鸽儿”的话引来同寝室同学的大笑“鸽儿”见大家笑得那样灿烂，又用手指着我的头说，你们看他那个头，说到这里，他故意顿了一下，有同学真的鼓起眼睛看，我也在纳闷，未必我头上有脏东西，像蜘蛛网之类的么？我便用手捋了捋头发。“鸽儿”可能感觉这话的蓄势已够了，说，你们看出来没有？他娃那脑壳硬是聪明绝了顶了！“鸽儿”话音一落，寝室的同学笑得可说是疯狂，有两个跟“鸽儿”是铁哥儿们的，极为夸张地捂住自己的肚皮喊“哎哟”。
我见大家笑成那个样子，心想，不至于有这么可笑的吧？“鸽儿”不就是说我脑壳上没头发，当和尚都不用剃度了嘛。我马上想着该用什么话来还击“鸽儿”，“鸽儿”却抛下一句，去不去在你，反正我是把信带到了，到时肖老师问起来，别说我没跟你讲噢！寝室的同学都可以为我作证。说完不再理我，掉头和其他同学说笑去了。说真的，我不得不佩服“鸽儿”这种收放自如的说话艺术。
“鸽儿”最后那句话让我犯难了。听这话，似乎不是在开玩笑，再说“鸽儿”对肖老师那么敬重，简直可说是敬若神明，他要开玩笑也不可能拿肖老师来开玩笑的。可我实在想不出肖老师叫我去的理由，我想再问问“鸽儿”，再套套他的话，看这事的真实成分有多少。可我见“鸽儿”正在那和几位同学说得眉飞色舞的，我这时若问他，是多少的不合时宜。要是“鸽儿”觉得我这么不相信他，还搅他的兴，说出些令我难堪的话来，那我岂不是自找的么？
突然，我脑中一亮，刚才我和娟子姐吃晚饭时，“小伍子”（一个女生的绰号）不是来叫娟子姐吃完饭到肖老师那里去么？我是等娟子姐去了才回的寝室。我该去问问娟子姐，娟子姐肯定知道是什么事。我又想，娟子姐这时应该在教室，不是在看书就在做作业，于是我就向教室走去。
娟子姐果然在教室里，我心里有着莫名的高兴。可就在我走近娟子姐时，我发现娟子姐有些异样，她的脸涨得通红通红的，双眼出神地盯着黑板，连我走拢了也没发觉。娟子姐咋个这个样子了？顿时，我恍然大悟似的，明白了肖老师找我去的原因。我没去问娟子姐，而是掉转身，朝班主任办公室走去。
是谁这么缺德，竟然无中生有，到肖老师那里去说娟子姐与我的坏话。我不由联想起头学期曹老师那次找我们谈话的事来，看娟子姐那神情，想必是在肖老师那里受了委屈，想到这里，我一下子发作了，心里的怒火像火山喷发一样，不由得在心里恨恨地骂那说我跟娟子姐坏话的人，他妈的，老子又没抱你私娃儿下河，你用得着这样来整老子嗦？你跟老子还是不是人哦！
到了办公室，我喊了声“报告”，门口边那位戴眼镜的老师向我点了点头，我便朝肖老师走去。
肖老师仍是平常时那一副和善的面容。
我们最敬服肖老师，除了他有渊博的学识，最主要的还是他的这副和善的神态。肖老师清瘦，一双小眼睛眯缝着，大国字脸旁一双垂肩大耳，慈眉善目的样子，如果他再胖一点，就跟弥勒佛差不多了。肖老师这副神态，哪怕是在我们犯了错误时也是一样的，我们私底下都说肖老师的修养太好了。当他和你摆谈时，总是和风细雨的，你不会觉得肖老师是在批评你，而是在与你交心，在说掏心窝子的话，最后，我们总是心悦诚服的。不知为什么，像肖老师这样的“善菩萨”老师，学生却都敬畏和佩服他。
肖老师对学生的这种态度和方法，学校有些领导和老师并不赞同。他们崇尚“师道尊严”。认为当老师的就是得严厉，那学生见到老师，就要像老鼠见到猫一样。你就是咳声嗽，他都要吓得抖三抖的。你就是借十个胆子给他，他也不敢调皮捣蛋。
说真的，这些老师的教学成绩都挺好的，他们也因此获得各种各样的荣誉，不过，这样的老师我们学生是很不喜欢的，虽然他们说是为了我们好，让我们有美好的前途，可我们总觉得他们这是虚伪，是自私，都是为了自己，大家为了发泄对这些老师的不满，跟这些老师取了很多的绰号，“秦始皇”啦，“阎王爷”啦，“雷神”，“母夜叉”啦，等等，反正都是些难听的。其实在这种老师的教育下，我们很是压抑，觉得学校生活就是在炼狱中饱受煎熬。为什么有些学生在社会干出些不可思议的残忍的事，说到底跟我们有些老师的教育不得法有极大的关系。
我来到肖老师身边，正想说“肖老师，我来了！”可由于心里有些紧张，说这话便迟缓了些。
结果肖老师倒先说了，秦歌儿来啦！
肖老师在叫我们名字时，爱带儿化音，这恰恰表明他是把我们当作了自己的子女，所以，我们在听到肖老师这样叫自己时，都觉得很亲切，就像是父母在叫我们一样。
我“嗯”了声，然后望着肖老师，等着肖老师问我的话。
肖老师看出来了我的紧张，对我笑了笑，说，你不要紧张，我不是跟你说过么，你把我当朋友，朋友之间说话，哪会像你这么紧张的？
肖老师这话让我的心情一下子就放松了许多，神情也自然了许多。
肖老师又接着说，我叫你这次来，没有别的事，是想请你帮个忙。
哦，原来不是有人说我跟娟子姐的坏话，看来是自己多疑，就跟人们说的是曹操变的。同时也自责来的路上不该那么骂人，虽然不是具体在骂哪一个。我这人是不骂人的，在汪家街，大家都夸我，说我这是品行好。
庚即我想到肖老师说的要我帮忙的事。
我能帮肖老师什么忙呢？当然，果真能帮上肖老师什么忙，那我是求之不得的了。
然而肖老师并没说帮什么忙，而是改换了个话题，问我，你觉得曾娟同学是选文科好还是理科好？
肖老师这问话怎么跟娟子姐头两天问的差不多呢？我想到，娟子姐那是明知故问，肖老师肯定不是的，不过，肖老师这样问我是为了什么呢？我想了想，很快明白过来，肖老师作为班主任，在这关系一个人命运的大事上，就像初中毕业时孙老师说的关系到穿草鞋还是穿皮鞋的问题，因此肖老师要对每个学生负责，就像肖老师平时说的，老师跟父母是一样的心理。肖老师莫非是想通过我，想把娟子姐的情况了解清楚吧？肯定是这样的。肖老师毕竟已隔了一个学期没当我们班的班主任了，对学生的了解自然是不那么全面和深入。虽然头个学期他仍在教我们物理，可科任老师跟班主任还是有较大区别的。
我想了想，如实地回答道，文科。然后解释说，娟子姐文科好，她的文科排名在学校前五十名呢！她的理科，数理化都不行的，她要是选理科，恐怕难补起来。
我们学校对学生的成绩每次考试都要进行排名。领导在会上说，在文化大革命前，学校就是这样做的，因此这排名是我们学校的光荣传统，我们现在是在继承和发扬这光荣的传统。我们还听肖老师说，在文化大革命前，学校在走廊，过道，寝室，甚至是厕所里都张贴着题的，只要学生一睁眼，看到的都是题，这就是名符其实的“题海战术”，领导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使学校有着浓厚的学习风气。
肖老师在听我解释后，说，这个我知道。
这下我就有点懵了，肖老师既然都知道，怎么还来问我呢？未必又跟娟子姐一样是明知故问的么？但我马上否定了，肖老师一天忙都忙不过来，哪有空来闲扯的呢？
我正在那想来想去的，肖老师又问我，你知不知道曾娟是想读文科还是理科？
我眼前浮现出那天娟子姐对我神秘地眨眼，未必娟子姐是想读理科？绝对不可能，我很快否定了这想法。娟子姐不可能在这个问题上昏了头，连自己该读文科理科都搞不清楚了。
我见肖老师正等着我回答，也就来不及细想，又如实地跟肖老师说，我跟娟子姐说起过这事，娟子姐也问过我她是该读文科还理科，当时我跟她说了读文科。我又问她是怎么想的，她没回答我，只是说到时候我就知道了。
肖老师说，原来你还不知道啊，她选择的是理科。
理科？！这话无疑像颗炸弹，把我给炸晕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
娟子姐怎么会选择读理科呢？她这不是昏了头，就是糊涂到家了。她这样做，无疑是在自毁前程，除非她是不想考大学了。现在这话从肖老师嘴里说出来的，看来是确信无疑的了。哦，我明白过来了，原来肖老师叫我来帮忙，是叫我劝娟子姐放弃读理科改读文科。
于是，我小心问：肖老师，您是叫我来劝娟子姐读文科吧？
对，就是。你不知道，这曾娟真是固执，我苦口婆心地劝她，把她的情况说得再清楚不过的了，可不管我怎么说，我甚至连口水都讲干了，可她就是要读理科。就像俗话说的，一头牛撞在南墙上，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肖老师感叹道。
我接着说，娟子姐这个人其他什么都好，就是这点不好，只要她认定了的，天王老子都改变不过的。
可这关系到她个人命运的事情，我作为老师，你作为她的弟弟，绝对不放弃对她的规劝，你说是不是？肖老师问我。
我点了点头，说，我一定要好好劝她。
其实她选择理科，跟你有很大关系的，所以，我才把你找来，请你去劝她，这解铃还需系铃人嘛！肖老师这话，当时我是吃了一惊，可我转念一想，又觉得并没什么吃惊的。娟子姐对我好，就像我们汪家街的人说的，我俩有几辈子的渊源了，还说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不过，我还是认为，娟子姐果真是为了我选择理科，这做法还是过了，因为这太不理智，太糊涂的了。
接着肖老师向我说了他和娟子姐谈话的情况。
肖老师问娟子姐为什么选择读理科。娟子姐却说肖老师在班上说过，理科收的人数多，毕业后好分配，工作也相对比文科要好些。肖老师给她解释说，我对你们说的这话并没错，可是这话必须得有个前提条件，那就是必须得考上学校才行的。若是考不上学校，什么都不用说的了。然后肖老师又跟她分析道，这次学校的排名，你不能看总成绩的排名，当然从总成绩的排名来看，你排在二百来名，还算可以，不过，总成绩与选文理科关系不大的，真正能起到作用的是文理科的排名，你的文科排名在学校是前五十名，这就说明你选择文科，考大学的希望更有把握些。娟子姐听后，却说她通过努力，选理科也能考上大学的。
肖老师又说，你这样说也不是不可能，可把话说回来，文科是你的特长，你应该发挥你的特长才是的。娟子姐却说她其实并不喜欢文科。这倒令肖老师吃惊的了，他问娟子姐，你说你不喜欢文科，为什么你的文科成绩那么好呢？娟子姐却说她也弄不明白，她其实在理科上花的时间还更多些，可偏偏文科成绩好。肖老师对她说，这并不奇怪的，因为女生强文科这是正常现象，就像男生强理科一样的。于是，肖老师又回到先前的话题，劝她读文科。娟子姐还是不同意，说是她不相信她的理科搞不起来。肖老师听她这话，觉得她好像在跟理科赌气似的，心里是又好气又好笑的。肖老师觉得娟子姐这么做，就像俗话说的，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可作为老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学生走上独木桥啊！这时肖老师想到了我，他觉得娟子姐选理科，似乎是跟我有关。在这节骨眼上，肖老师得把事情必须弄清楚明白，于是他问娟子姐是不是舍不得离开秦歌这个弟弟。娟子姐挺干脆地来点头承认了。不过她又跟肖老师解释说这不是主要原因。肖老师便问她主要原因是什么？娟子姐说是她自己喜欢理科。肖老师感到娟子姐这话不是真话。肖老师实在拿娟子姐没办法，只好叫她下去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来改。娟子姐却说不用想了，她不会改的。肖老师叫她说话不要那么绝对，再说，把事情想清楚也不是什么坏事，娟子姐才没说什么，然后告知离开了。
我答应肖老师，我去劝娟子姐，尽量能把她劝服。
肖老师说，你劝不服，你要把她爸爸妈妈请来劝，如果曾娟因为在选择文理科上没能把握住而考不上大学，我会很心痛的。
我看到肖老师那心痛的表情，很是感动，就对肖老师说我会照他说的去做。
从办公室出来，一路上我都在回想肖老师对我说的话，娟子姐竟然为了我，不选择自己最擅长的文科而选择理科，我自然是很感动。不过，感动归感动，我可不能让娟子姐为了我牺牲自己美好的前程，我怎么都要把她劝去读文科，只有这样，我才是她真正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