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家街的后生们(二十三)
作品名称:汪家街的后生们 作者:月儿常圆 发布时间:2010-05-03 18:03:23 字数:3811
我站在屋中间,看到爸爸妈妈把给我新办的铺笼罩被和衣物折叠好,一样一样整齐有序地放进麻布口袋里。那麻布口袋就像吹气球样,由先前瘪塌塌的一下子变得鼓鼓囊囊的,不知为什么,我想到十月怀胎孕妇那肚皮,可能是这麻布口袋太鼓太涨了吧!这麻布口袋应该很重吧?我这么想着。不过我知道这麻布口袋是用不着我提的。因为爸爸要送我和娟子姐去学校,这麻布口袋自然是爸爸提的了。爸爸不但要提我的,而且他还要提娟子姐的。于是,爸爸说拿扁担来挑。如果用手提,要提到街上,那肯定是吃不消的。俗话说,好手难提四两。爸爸叫我拿扁担,我便跑到门后去拿了根扁担,这扁担成弧形,像一张弓,挑东西的时候,肩头上的扁担向上翘着,随着走路的动作一闪一闪的,想来这样挑着会轻松些吧!
爸爸伸出右手,一把抓住用麻绳子捆着的麻布口袋的口子,我感觉到他好像没用什么力,就把这麻布口袋提了起来,那被父亲提着的麻布口袋似乎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让人怀疑这口袋里装的不是铺笼罩被和衣物,而是像吹涨的气球一样,里面全是空气。我是亲眼看到爸爸妈妈把我的铺笼罩被装里面的,于是我便佩服起爸爸来,在我的眼里,爸爸就是那大力士。
父亲提着口袋已走到门口,就在他要迈门槛时,他往后瞧了瞧,见我还愣愣地站在屋中间,就喊了我一声“走了”,我看着母亲和三个哥哥,一种莫名的情感平生头一次浮现在我的心里。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母亲对我扬了扬手,说,快跟爸爸去,到学校要好好读书,不要想我们,只要把书读出来了,我们也好沾你的光。我嗯了一声,便跟着爸爸走了。
我和爸爸走到娟子姐家。娟子姐也准备好了,她的铺笼罩被和衣物装在一个皮箱里。我这麻布口袋与娟子姐的皮箱一比,就显得够寒碜的了。不过我并没有这感觉,因为我们村子里装东西一般都是用麻布口袋装的,这可说是我们这里的风俗习惯了。
幺娘反复叮嘱娟子姐,说来说去,无非是要娟子姐读书用功,内容跟我母亲说的差不多。我母亲和哥哥也来了,幺娘屋一下子便热闹了起来。最后还是我父亲打断了幺娘的话,说幺嫂别说那么多,娟子最懂事了,她知道该怎么做,今后我这幺娃儿还得托付她好好跟我管着呢!
娟子姐听我父亲这么一说,就过来拉着我的手说,我肯定要把老弟管好,现在当着幺爸幺娘的面,弟弟,我跟你说,你要是不听我的话,你看我这当姐姐的怎么收拾你!说着,娟子姐瞪着眼睛,装出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大家见了,都被她这样子逗笑了。
我母亲说,他要是不听话,你当姐的,打也打得骂也骂得,你打了,我们还反倒拿手工钱跟你!娟子姐见我母亲当了真,就说,老弟这么听话,哪用得着打哦!真要打,我也下不了手的呢!
从娟子姐家出来,一路上,像滚雪球似的,人越聚越多。有大人也有小娃儿。大人跟大人说话,他们在我父母和娟子姐的母亲面前,直夸我俩个,只差没把我俩个夸到天上去了。我和娟子姐便跟娃娃儿一起。他们都羡慕我俩能到县城去读书,觉得我俩很是了不起。大鸡公说,今后我也要到你们学校去读书。我和娟子姐就鼓励他,说只要他攒劲,肯定能行的。
毛娃儿却对大鸡公说,你娃儿莫把脑壳想歪了!你去读,我手板心煎鱼跟你吃!我觉得毛娃儿这样说,太打击大鸡公的积极性,就说,毛娃儿,不要把话说得那么绝,这跟大人说的样,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毛娃儿还不服气,说,我说了,到时他要考到县城里去读,我就是要用手板心煎鱼跟他吃!
我们没跟毛娃儿再就这个问题说下去,大家便叫我们今后回来后,跟他们讲县城的情况,因为大家对县城充满了向往。
其实在得知我俩考上县二中,要到县城去读书,大家就聚在一起谈论起县城来了。那是一个对我们来说完全陌生而遥远的地方。我们只是听大人们说起过,说县城很大,具体有多大,连大人也说不上来。于是我们就在想,这县城会比我们汪家街大多少呢?大人们还说,县城也有一条河,比我们村前这条河大多了,好像有几个我们这条河这么大。而最让我们惊奇地是,大人们说县城的人很多,密密麻麻的,跟蜂箱里的蜂子似的。我们都看过蜂箱里的蜂子,黑压压的,挤得来简直连气都出不到了。县城里能有这么挤,那人都会被挤死的呢!我们便不相信,认为大人们是在吹牛。大人们最爱吹牛,用他们的话说是,吹死牛又不犯罪的。我们不相信还有一点是,县城里那么多人挤在一起,他们没有一块田一块土,那他们吃什么啊!像我们汪家街,大家就是靠田里和土里出产和东西来填饱自己的肚子的。于是,我们便对大人们说的县城的情况都有些不相信。现在我跟娟子姐就要到县城去读书,我俩去了,回来跟大家说说真实的县城是怎么样的,叫大家好放心。说起来也可笑的,这县城怎么样有什么叫我们不好放心的呢!按理说,那是一个跟我们的生活毫不相关的地方,我们哪用得着去劳心费神的?只是因为现在我跟娟子姐要去读书了,这县城才与我们有了一些联系。
大家送我们到村头的老榆树底下,便都站住了。一边挥手一边说些祝福的话,算作是告别。
在汪家街,送客人一般都是送到老榆树下为止,这已成为汪家街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想来是这老榆树在汪家街人的心目中已不是一般的树,它应该像牛脑壳坡上那两株被砍去做油房做榨黄柃树,是神树的了,能保佑汪家街的人。
我们这儿的榆树是很平常的树,随处可见,上屋前屋后坡坡坎坎田间地头都晃动着它们的身影,可那么多榆树,没有一根像村头这株老榆树这么高大。这株老榆树有我跟黄狗儿毛娃儿三个人牵手那么大。它的皮很粗糙,我们用手去摸,毛喇喇的,很扎手。它的皮暴裂开来,有一条一条的缝。就像冬天红苕浆在我们手上沾了厚厚的一层后后暴裂开的口子。这口子生疼生疼的,于是我们也觉得老榆树也会生疼生疼的。我们也曾对大人们说起过老榆树疼的问题,大人们却笑我们傻,说是老榆树本身就是这个样子,哪里会疼的呢?我们便觉得大人们是无情无义,也就不跟他们说了。遗憾地是我们没有办法跟它把缝补上,只能眼瞅着它疼。
老榆树是村子里的人夏夜乘凉的好地方。我们听的很多鬼故事,大多都是在这老榆树底下听来的。我们都在猜测这老榆树会有好多年了。我说应该有一百年了,不然怎么会长得到这么高这么大呢?大多数都同意我说的,只是毛娃儿不相信,他认为这老榆树至少也有好几百年了。结果我们去问大人,他们的说法让我很失望。他们说这老榆树只有七八十年,并且他们还能说出是谁当年栽的。
虽然大人们这么说,可我们还是不相信,这是因为我们觉得这老榆树年岁越大,它就越神奇,才能成为我们心中的神树。
这老榆树是方圆十来里最大的树。我们有时打猪草割草或拾粪走远了,迷了路,我们就爬到坡上去,便能看到村头那葱茏的老榆树,于是我们没着老榆树的方向走,就能回到村子。后来我教书了,想起老榆树,就写了首很稚嫩的诗叫《故园的老榆树》
故园里曾有一株高大繁茂的老榆树
它同墙上
走进泛黄的相片里我们的父母
成了我们生命中的永恒
当年的老榆树
超越了我们想象的高度
我们站在树下仰望
我们的头脑里像蚕一样
吐出许多透明的思想
夏夜树下月光清凉
父老乡亲讲神仙的故事
积淀出我们神秘的向往
树顶的世界
神仙的世界
老榆树上栖息着很多种鸟儿
(绝大多数是麻雀)
数不清的鸟
穿透夕阳余晖
在树上叽叽喳喳、飞来飞去
这儿是鸟欢乐的天堂
我们长出一双羡慕的翅膀
想飞到树上去把欢乐分享
树上有一种叫金龟子的飞虫
童稚的我们把它们称作金凤凰
在七彩阳光下
它们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那强大的磁力
吸收了我们铁屑似的眼光
偶尔有胆大的小伙伴
爬上树去捕获了一只
我们蜂子朝王般将他围住
当看到被线系住的凤凰飞舞着我们犹似在欣赏仙女的舞蹈
当听到凤凰鼓动双翅的嗡嗡声
我们好似听到了飘飘的仙乐
我们内心中涌动着陶醉
这是我们快乐的时光
不知为什么我们眼里的这位小英雄
他父母的黄荆条子
抽打着他的屁股蛋
享受着与下河洗冷水澡相同的待遇
在方圆数十里内
没有一株树
能像老榆树样苍老和巨大
有时我们割草、拾柴禾
迷失了回家的方向
我们便爬上坡顶
苍茫中眺望到这株老榆树
我们像见到了我们的父母
想一头扑入他们的怀抱
老榆树皴裂的树干
极像父老乡亲额上
时光用犁铧开垦出的深深的皱纹
粗糙而晦暗
毫无光泽盛满了沧桑
不过老榆树仍然有旺盛的生命力
它还能含青吐翠
它还能榆钱纷飞
有时我萌发了这样的想法
这老榆树就是我的父老乡亲
他们的生命
扎根于脚下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