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家街的后生们（二十二）

中考考场设在街上，也就是区上小学校里。从汪家街到区上有十来里路，对于我们这些农家子弟来说，走这十来里路那还真是小菜一碟，要不了个一二三就走完了，对大人们而言，那更是不在话下，照他们说的是只消脚一伸就拢了。我们相信大人们的话，觉得他们不是在吹牛，他们赶场时，每每都会挑上百多斤东西，走起路来像风一样，我们在后面得一路小跑着才能跟得上。父亲曾跟我和娟子姐说，他跟幺爹（娟子姐的爸爸）他们解放前到自贡去挑盐巴，几百里路呢！我和娟子姐听了，打心眼里佩服，觉得父亲他们很了不起。因为叫我们去，莫说挑百多斤，就是叫我们走，我们也怕难走回来呢！
娟子街上有亲戚，她起初叫我住她亲戚那里，我怕打扰人家，同时又怕在娟子姐亲戚那里住不习惯，影响考试，我就叫娟子姐住，我要回去，因为现在天气长，早晨天亮了来也不迟，下午回去后还不会黑。娟子姐听了，说是弟弟你不住街上，我也不住街上，我们一路，人多闹热些。
考试那天早上，太阳还没在后头坡露脸，不过后头坡上却也是金光闪闪，我娟子姐黄狗儿吃了早饭，就跟我父亲一起往街走。黄狗儿的父亲黄表叔在农机站工作，他本来是可以请假的，可他看到我父亲要去，就托我父亲帮忙照看着，他也就不用请假的了。幺娘本来想去，我父亲劝她不要去，说是难得走，这一个小队百多二百号人我都指挥得过来，未必这三个娃娃儿我都管不住么？娟子也劝她母亲莫去，说是大人去多了，反而会增加压力。幺娘想想，觉得在理，也就没去。便对我父亲说了些感谢的话，我父亲说，大家都是亲亲戚戚的，说“谢”字就是见外了。
我们刚出村子，父亲望了望后头坡，我以为父亲是看太阳出来没有。没想到父亲却说了句：乌云拦东，不落雨都要吹风。我们三个听了，都高兴得直跳，说要是能落雨那才好呢！考试的时候就不会那么热的了。
我们考试正值五黄六月天气，这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也不知国家怎么会选在这时候，这一热起来，热得人心里发慌，有时做得来的题也做不来了。
孙老师叫我们做准备工作时，其中一项就是专门针对这天气热的。他叫我们要带扇子，说是万一热得不行了，就拿扇子扇扇，这样也就能稳稳心神，不至于在考场上五心不做主的，还叫我们带上硬纸板，说是天气热，手臂上全是汗，如果不用硬纸板垫在手下面，那出的汗就会把卷子浸湿，你写在试卷上的字就模糊成一团，阅卷老师就看不清你写的是什么字，成绩就会受到影响，有时差一分都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呢！我没能找到硬纸板，便带了块木板去。结果在下午进考场时，被老师没收了，说是出于安全考虑。我和娟子姐说了很多好话，可那老师就像包公，铁面无私，说什么也不拿给我。我恨恨地看着这位老师，因为我认为他是在故意刁难自己，心里暗暗骂道，啥子鸡巴老师，点人性都没得。这么骂了后，我心里才好受了些。后来在读到《阿Q正传》时，才发觉自己这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
娟子姐安慰了我几句，她叫我把她的纸板拿去，我没同意，后来，她把纸板硬塞给我，见我又想拿给她，她瞪着我说，弟弟，你再拿给我，看我生气了！我见娟子姐这样，也就把纸板拿住，我问娟子姐你怎么办？娟子姐说她自有办法，叫我不要管。
娟子姐能有什么办法？我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进了考室，坐在座位上我都还在想。这时，有同学喊声：落雨了！有同学回了句，额头上落雨了！回话的同学是不相信。说落雨的同学就叫大家看外面。我们往外一看，果然落雨了。这雨又大又急，我们都知道这是“偏东雨”。我想起早上父亲说的“乌云拦东，不落雨都要吹风”的话来，觉得这话还真灵验的。
我看着这雨，认为这是天老爷在保佑我们，特别是娟子姐，这下子我不用为她担心的了。我想到村子里的人说娟子姐是文曲星下凡，未必这场雨是专门为她下的，因为天老爷怕娟子姐考不好。想起这些，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好了。
这次中考成绩，我和娟子的都考得很不错。特别是娟子姐，她的成绩位列全区前茅。我们这一届只考语文、政治、数学、理化（物理和化学为一科）四科，总分是四百分。娟子姐考了三百一十分，我考了二百九十二分。凭这分数，我们读中专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了。
我们常听大人们说，一切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他们还说，阎王治你八斛米，走遍天下不满升。于是，我们觉得一个人是由他自己的命运掌握的。也难怪乡亲们那么相信八字先生，因为八字先生能预测一个人的命运。所以，命运这东西儿，你还不得不信的。就像我与娟子姐，本来，如果没有什么变故，我俩完全能考上中专，吃上国家粮，端上铁饭碗，过上乡亲所羡慕的幸福的生活。可命运偏偏不按常规出牌，就在我们这一届，我们县上不知是谁想出要把县二中扶持为重点高中这么个馊主意来。于是，在我们县，把原来的招生政策作了改动，由原来的先取中专后取高中，改为先取重高，再取中专，最后取普高。这下子，我和娟子姐由于成绩好，结果却被重高录取了。虽然我们很想读中专，可这是政策，谁又能奈得何呢？黄狗儿没能上中专线，但他还是考上了普高。总的来说，我们还是算得上皆大欢喜的了。
夹得紧因为成绩差，连普高也没考上。其实那时考普高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们两个班，只考上了两个二中，就是我跟娟子姐，两个中专，六个普高。这在我们全区来说，算是考得很好的了。我小姑的儿子黑娃儿，因为成绩差，便到他父亲那里参加内招，是厂里最后一批内招，考起后读厂里办的技工校，今后出来就在厂里工作。娟子姐因为成绩好，考中专不成问题，所以没去参加内招。没想到像黑娃儿读书这么不得行的却考上了内招，这也看出内招是不需要什么水平的，它完全是照顾性质。
我们村子里一下子考上了两个重点高中，在全公社是声名鹊起。大家都认为这汪家街过去就是块风水宝地，解放前那儿就出过不少人，现在这风水又回来了，今后说不定还会出什么大官呢！村子里的人对我与娟子姐考上二中觉得美中不足的是，这二中读毕业后还得再考，如果考不上，还得回家当农民。不像中专，读的时候就吃上国家粮了，毕业出来就分配工作。不过他们认为我俩能考上学校的，因为我们成绩这么好，比中专都高出那么多分呢！当然，乡亲们这样想，是带着美好的祝愿的。
我们邻乡一个姓肖的学生运气就好，他本来是应该读二中的，结果却读了中专。大家都认为这是他家把祖先供得高。
这位姓肖的学生，成绩也是非常好，跟娟子姐差不多。不过，他家里很穷，连交学费那点钱都没有。这没钱交学费，他便没去学校读了。老师见他没来读书，就去家访，得知情况后，老师便说由他们来交，这样他才继续读下去。中考下来，由于阅卷老师跟他总分时，把他最强的数学这科分数加错了，只有四十来分，结果便没上二中线，但也上了中专线。他的老师不相信他数学才考这么点儿分数，便去查，结果查涨了四十多分，而这时二中已经录取完了，他便是中专里分数最高的了，中专学校由他选。
从这以后，乡亲们把娟子和我当作是他们孩子们学习的榜样，激励他们的孩子努力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