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家街的后生们（二十一）

我娟子姐黄狗儿和村子里的一群学生娃，走在回家的田埂上。我们的头顶上的太阳，火辣辣的，地面蒸腾起灼人的气浪，让人觉得好似在蒸笼里。周围田里是绿油油的禾苗，阳光下绿得更加深沉，更加有活力，我们都觉得不好理解。它们这时已经扬花了，那些细小的花沾在谷穗上，像洒上的面粉，好像没什么香味，想来是融入了这灼人的气浪里，我们闻不出来吧！整个田野是一片绿色的海洋，我们像一条蛇在海洋里蜿蜒游动。田里有“懂鸡”（鹧鸪）在“懂懂懂”地叫，大鸡公大娃儿新娃儿等几个低年级小学生就边拍巴掌边跳边嚷：懂鸡懂狂狂，秧鸡脚杆长，落了三天雨，提起裤子坐蚂蟥。他们欢快的情绪也影响着我们，我们觉得这天出不那么热了。
我娟子姐黄狗儿三个都在为一件事犯愁。这件事就是我们初中毕业报名时，都报了中专，这也是班主任孙老师要求报的，没曾想我们的年龄没达到中专的要求。
孙老师在报名动员会上，说我们很幸运，遇上国家恢复了考试制度，所以，我们这些农家子弟也有希望考上学校了。那时我们对什么是中专还不大懂，孙老师便像分析课文一样，认真仔细地给我们做了讲解。他说做为农村来的，最理想的是考中专，因为考上了中专你就端上了铁饭碗吃上了国家粮，也就脱离了农村，不再像父母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过日子，其实这就是大家说的“鲤鱼跳龙门”。他要求班上前十名的学生，不管考不考得上中专，都把中专填上。他还给我们讲了，这填上中专，没考上，也不会影响高中录取。
孙老师说的是大实话，他是站在学生和家长的立场来说的。因为孙老师虽然是吃国家粮的，可他的家属还是农村粮，所以，他的根是在农村的，对当农民的酸甜苦麻辣的滋味他是深有体会的。我记得我的父母劝我读书要攒劲，今后好吃国家粮，端铁饭碗，这和孙老师说的完全一致。
做为学生，父母的话可以不听，可老师的话却不能不听的，就像父母说我们把老师的话当圣旨了。真的，我们那时就是把老师的话当圣旨的呢！
报名的第二天，也就是今天，孙老师告诉我们，报考中专有年龄的限制，那就是得满十六岁，可我们都才十四岁，还差两岁。这年龄又不像巴巴饼饼，缺了可以补上，于是我们便陷入了极度的失望中，我们甚至认为是自己没有那个命。
孙老师一看我们的表情，便什么都知道。孙老师对我们的了解，尤如对他的五指，长短粗细都一清二楚的。孙老师叫我们不要失望，这是有办法的。
我们一听孙老师说有办法，好像地里干着的庄稼在雨水的滋润下一样，一下子就有了精神气。孙老师说，年龄还没到的，可以先到生产队开证明，证明你满了十六岁，生产队盖章后，拿到大队公社去盖章，这样就可以报名了。我们都佩服孙老师为我们出了这么个主意，不过，我们也认为这是在弄虚作假，与书上讲的反着的。
孙老师好像那孙悟空，能钻进你肚子里，知道你想些什么似的，他说，这跟那么作假骗人不同，我们这是为了能及早为国家做贡献，要说是谎言，那也是善意的谎言。孙老师这几句话，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我们心头的阴霾马上就散去了。
我们担心的是大队长李挺那儿不好过关，怕他不肯在上面盖章。特别是娟子姐，不知李挺还记着这个仇没有。我对娟子姐说，这事交给我爸爸，他有办法。顶多他多说些好话就是了。
我父亲跟李挺很熟，他俩从食堂起，就在一起共事。那时我父亲是食堂司务员，管伙食的，食堂解散后，我父亲当了队长，李挺先也是队长，后来因为革命积极，提拔为大队长。想来不会有多大的问题的。于是，我们也就不在犯愁的了，大家一回到村子里，约好晚上在大晒坝里打仗。
我和娟子姐回去后，等不及我父亲回来，就跑到深沟去找我父亲。因为我父亲在深沟当保管，他每天都在保管室，不会走哪去的。
我跟父亲一说，父亲满口答应下来，打包票说没问题，一切包在他身上。如果我能考上中专，那他就得烧高香的了。因为在我父亲看来，娟子能考上中专，那肯定是罈子里捉乌龟，十拿九稳的事。至于我，他是不抱什么希望的。我见父亲这是瞧不起人，就说，爸爸，您不要量识虾子没得血。父亲笑着说，我不量识你，只要你考起了，我手板心煎鱼跟你吃！娟子姐说，幺爸，别那么说，弟弟读书很得行的！父亲说，得行，比起你来，还不是差十副斗碗的。娟子姐摇了摇头说，不差，不差，弟弟跟我差不多呢！父亲故意瞪大眼睛说，真的么？我幺娃儿什么时候变得读书得行了？娟子姐好像看出来了，知道这是我父亲在逗我俩，就得，幺爸，您这是在逗我们。父亲便不再逗我们，说，他得行，还不是好得有你这个娟子姐。说到这里，又对我说，你今后一定得好好记住娟子姐，不能把她忘了。我说，要得，要得，今后我一辈子都跟到娟子姐。娟子姐白了我一眼，说，谁要你癞皮狗跟到。我知道娟子姐是装出来的，就说，我就是要赖到你，谁叫你是我姐呢？
父亲和黄表叔在生产队长田二哥那时去开证明，娟子姐的证明自然是父亲代劳的了。然后他俩一起去找大队长李挺，也就是我们班上李军的父亲。俗话说，三生当不到一熟。李挺很爽快地在我和娟子姐的证明上盖了章，还说了一番祝福的话。我父亲说，这考不考得上还是个问号呢！李挺说，你娃儿读书得行，肯定能考得上的。我父亲便顺势说，托你的吉言，但愿能考上。当黄表叔请李挺盖章时，李挺却推三阻四的，他的意思很明显，就是不愿在黄狗儿的证明上盖章。想来是黄表叔没送什么东西给他吧！我父亲见了，只得出面帮着黄表叔说情，并许诺，等黄狗儿考上了学校，一定得好好感谢他，这样，李挺才勉强地在证明上盖了章。
这生产队大队盖了章，公社盖章便比较容易的了。他们这些坐机关的，才不会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去做什么调查的呢？除非像大家说的，吃饱了撑的。于是，我们三个都有资格考中专了，我们都感到很高兴。
不过，我们村子的人，对我们三人考中专，都认为只有娟子姐才能考上，我跟黄狗儿只能是陪杀场，当看客，能考上高中就已经是祖宗保佑的了。娟子姐能考上中专，吃上国家粮，这可是我们村子从解放以来，靠读书吃上国家粮的第一人。似乎在大家的眼里，曾经被破坏的汪家街的风水又慢慢地回来了，那两株被斫的黄柃树又渐渐长起来了。今后汪家街出的人就会越来越多了。如果用书上的话来说，汪家街这儿又将是钟灵毓秀，人杰地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