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家街的后生们（二十）

我们应该是幸运的，就在我们迈进初中的门槛时，“四人帮”被粉碎了，国家废除了推荐，恢复了升学考试，我们这些农家子弟有了盼头，有了“鲤鱼跃龙门”的机会。我们初中班主任孙老师常说，考不考得上学校，这是关系到你们穿皮鞋和穿草鞋的问题。孙老师说的穿皮鞋是指吃国家粮，穿草鞋则是指吃农村粮，孙老师不愧是语文老师，说话总是那么形象直观，明白晓畅。千百年前，作为儒家的代表人物孔子说过“学而优则仕”，另一个代表人物孟子也说过“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孙老师在我和娟子姐的印象里，是一个和霭可亲、平易近人的好老师。他无论什么时候，脸上总是带着微笑的。他的微笑很有感染力，特别能愉悦我们的心情。我们在听孙老师传授知识就好像领略明月清风，是爽心乐事。
孙老师对个别上课搞别的同学也不会恼，他的神态、语气一如往常。记得有一次，廖建在下面搞别。孙老师走到他身边，弯下身子，脸上仍带着微笑。他把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是只与这位同学交谈，也只让这位同学听见一样。
“喂，你还是我叔丈人哦！你这当长辈的都这个样子，那我这个当晚辈的该咋个办喔！”
孙老师声音虽低，可是因为教室里是清风雅静的，连掉颗针在地上都能听见。所以孙老师的话全班同学都听见了。大家“哄”的笑出了声。廖建羞得来恨自己不能学土行孙，钻地下逃走。那脸早就成了关公脸了。
这件事后来成了一件趣事流传开来，大家都深深叹服孙老师治学生的妙招。我们班上最调皮的李军等几个都怕他。
孙老师是个有着儒雅风度的人。他学识渊博，满腹经纶。很像《三国演义》中那个羽扇纶巾的诸葛亮。很得大家的敬重。他被大家称为“百科全书”、“活字典”。是以老师们有什么疑难，都会去问他。他常会把自己正在做的事搁下来解答，从来不倨傲。
关于孙老师是“活字典”这事，我们班上有同学专门去做了验证的。黄狗儿跟夹得紧李军等故意从字典上找些生僻的字去问孙老师，他们叫我和娟子姐也去问，我跟娟子姐觉得这是对老师的的不尊敬，就没去。结果他们在问了孙老师后，回到班上，一个劲的直夸孙老师太“神”了。他不但认得这字，知道意思，还能说出在字典的哪一页。我和娟子姐听说后，打心里升起了对孙老师不落的崇敬。
其实孙老师能有这么大的学问，除了他强闻博识，也与他的勤奋和刻苦分不开的。臧克家说闻一多在做学问时是“仰之弥高，越高，攀得越起劲；钻之弥坚，越坚，越锲而不舍”。我觉得用这话来说孙老师，也是很妥贴的。
孙老师的字写得特别的好。
他的字笔力遒劲，其势如行云流水，龙飞凤舞，可用“下笔如有神”来形容。他的字在我看来应该是艺术而不是技术。
我们学校也有几位老师的字写得好，他们几个在我们学校就像日本围棋中的超一流棋手样。不过在这几位老师中，孙老师的字是写得最好的，其他几位老师就像周瑜一样的长叹：既生瑜，何生亮。
我们看着悬挂在校园内孙老师所写的一个个字，是既羡慕又惊叹，我们聚集在字下，像一群麻雀，叽叽喳喳的闹着。
我和娟子姐黄狗儿回去后，在一种力量的感召下，搦管挥毫，在白纸上写下同样的字。写好后，我们赶紧把这些字揉成一团。因为与孙老师的字相比，一个就像那绝世美女西施，一个却像那千古丑女东施。
有一堂语文课是上都德的《最后一课》，孙老师走进教室，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最后一课”四个字。
我觉得“最”字写得特别漂亮。疏朗有致，端庄娴雅，富赡典丽，秀美灵动，流转圆润如弹丸。
我在笔记本上连写了好几个“最”字，可我越写越是自惭形秽，一点自信心也没有了。
有老师和同学说我的字有孙老师之风。可我知道，自己只是得其皮毛而已。远远没能触及到他字的神韵。
人们常说：“字如其人”。我想这一点儿不假。因为孙老师字与人一样有高蹈之风。
孙老师还是个非常风趣和幽默的人。他的打油诗很出名，在当地流传很广。我记得其中有一首是“学生本无才，家长逼到来，试卷交上去，鹅蛋滚下来。”挺风趣的吧，我们常常念叨着，村子里的人听了，问我们是谁写的，我们骄傲地说，孙老师。村子里的人都夸孙老师才学高。
孙老师还把自己吃饭的碗取名“三心碗”：即看到恶心，搁到放心，吃起来舒心。从这三心碗，不仅看出孙老师的风趣乐观，也可看出他是一个生活俭朴、治学严谨的好老师。这让我想到《藤野先生》忘打领结，被误认为是小偷的情节来。
我们那时初中只读两年，学校为了提高升学率，把时间抓得很紧，自然也把放午学的时间进行了压缩，虽然我们离学校不远，跑着回去吃了饭又跑着来还是能赶到下午上课，但我们的父母要忙地里的活，抽不出时间来专门为我们煮午饭，所以我们只能带着饭到学校去。
带饭的“饭”和大家平时问对方吃了饭没有的“饭”字一般情况下是与白米饭无关。那时吃白米饭得看天日，得家里做什么事了时才能看见白米饭，但这时的白米饭也不完是白米饭，而只是在上面薄薄的一层，下面便是红苕。其它时候是很难见到白米饭的，所能见到的是“巴巴”“糊糊”大多时候是红苕。“红苕半年粮”嘛！我家原本生活还算可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自打小哥结婚后，嫂子一家五张嘴全靠我们家的粮食去填，这么一来就把我家给吃垮了，我们家的生活也变得困难起来。
先前我家煮稀饭，母亲都会丢一个碗在锅里，这是特地为我蒸的一碗饭，可现在锅里连米的影子都难见着，又到哪去蒸饭呢，于是我也吃不成米饭了，只能跟着大家吃那些粗糙的粮食。现在读初中了，我便无法带米饭去，只能带麦巴巴豌豆巴巴，大多数时候是带蒸红苕。这蒸红苕的做法是，一根红苕不用削皮，只削掉两头，然后放在锅里蒸熟，也可丢到煮猪潲锅里煮。在猪潲锅里煮的，吃时得把皮剥掉，因为那皮吃起来臭猪潲。我一般都不带菜，因为那菜除了酸菜就是酱海椒，带到学校去，同学们见了会笑话，不带还好些。
娟子姐带的是白米饭，这自然是因为幺爹（娟子姐爸）是工人，每月都有工资，就像村子里的那山泉，有股水流到山泉里来，所以，那山泉始终都是满满的。娟子姐是带有菜的，她的菜是她母亲作的豆食和腌菜。那豆食是把豌豆、胡豆煮熟后，去掉皮，放在簸箕里沤放一段时间，等沤得差不多了，就与一些作料合在一起，存放在罈子里，豆食上面到罈子口部分用谷草塞着，谷草上再用竹篾，为的是不让谷草落出来，罈子倒放在石槽里，石槽里装有水，这样能起到很好的密封作用。吃的时候，从罈子里拿出来，那豆食和腌菜闻到喷喷香，不必煎炒就很好吃，如果放上油煎炒，那真的是极可口的美味佳肴。
带饭去的第一天，黄狗儿问娟姐带的啥子。娟子姐说她带的是饭豆食。黄狗儿说，娟子姐，你好安逸噢！带那么好吃的。娟子姐顺便问黄狗儿带的什啥子，黄狗儿说是蒸红苕。没想到黄狗儿问我，秦歌，你带的啥子？我有点不好意思，说是跟你一样的。娟子姐说，这蒸红苕好吃。黄狗儿说，娟子姐，你在哄娃娃儿嗦，我也是没得办法，不然我才不得吃你这蒸红苕。我们就这样一路摆着到了学校。
放午学时，我知道娟子姐会喊我一齐去吃饭，不知为什么，我不想与娟子姐一同吃饭，想来是因为娟子姐带的白米饭还有菜而我却带的蒸红苕没菜的缘故，所以铃声一响，老师还没出教室，我就抢先冲出教室，跑到伙食团，从蒸笼里找到自己装蒸红苕的盅盅，提起就往虾子坡上跑了。我还看到有很多同学也跟我一样到处跑。
我跑到虾子坡上，在一处草长得很茂盛的地方坐了下来，背靠着一株柏树，也还算是惬意。盅盅还比较烫，我把盖子揭开，把盅盅放在草地上，等红苕稍微凉些在吃。
天气很暖和，蓝天白云，闪动着粼粼波光的小河，色彩斑斓的庄稼，这些寻常见着的，没啥看头，我也就无心去看。我只是靠着柏树闭目养神。
突然，我觉得鼻子痒痒的，以为是从柏树下掉下的小虫子在爬，也没睁眼，就用手抹了一下，把它打发走了就算了，可刚抹过，那虫子又在那里爬，我又用手去抹，却感觉手背上痒痒的，好像那虫子爬到手背上来了，我觉得很奇怪，就想睁开眼来看看，谁知却看到一张俏丽的脸，原来是娟子姐。她正看着我，见我睁开了眼，扑哧一声笑了，说，你在这里才安逸噢！整倒我到处找，黄狗儿说你跑到虾子坡上来了，我才找到这里来的。然后又指着放在草上的盅盅问，怎么啦，不想吃么？
我摸了摸盅盅，只有一点温热温热的了，就说，刚才太烫了，想等冷了再吃，现在可以吃了。
娟子姐挨着我坐下来，将她的盅盅和我的盅盅放在一起，就像她跟我坐在一起样，然后对我说，老弟，我俩个打伙吃。我有些感动，原来娟子姐跑这么远把我找到，为的就是把她的饭菜分一半跟我吃。我要是不同意，娟子姐肯定会不安逸的。我说我没带筷子，娟子姐说用她的，我俩个一人一口。这让我想起我跟娟子姐小时候，那时我俩个吃饭就是这样一人一口地吃，不知娟子姐想起没有。
吃完饭后，娟子姐对我说，老弟，二天你不要带饭来了，只带个盅盅来就是了，我两个就吃我的，我表叔在跟老师煮饭，我拿你的盅盅去舀一盅盅米汤，这“饭不够米汤凑”嘛！这么一来，我俩个也就差不多了。老弟，要不要得？
我说要得，听娟子姐你的。娟子姐很高兴，她怕我说话不算数，就用小指拇要与我拉钩，我便与娟子姐拉钩，嘴里念着，拉钩，上吊，一百年都不要。

一天，孙老师把我跟娟子姐找去，问起我俩学习的事。我和娟子姐都觉得孙老师很奇怪，我跟娟子姐的学习不是挺好的么？还用着孙老师过问。
后来我俩才明白过来，原来孙老师问学习就像《诗经》里的“兴”，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接下来孙老师表明了他的态度，说他对有些同学反映的情况并不相信，还叫我俩个要本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原则。
娟子姐问孙老师是啥子事。
孙老师说，有同学说你俩个一个姓秦，一个姓曾，不是亲姐弟，却比亲姐弟还要亲，每天吃中午饭都跑到虾子坡上去吃，要上课了才下来。
娟子姐一听，气得不得了，不由骂道，是哪个狗日的这么掉起牙巴乱说。
孙老师马上阻止娟子姐，叫她不要骂人。
娟子姐没骂了，可她还要发气，说是她要知道是谁告的状，她要把那人的嘴巴撕到后颈窝去，看他今后敢不敢乱告状了。
孙老师说，老师我一直都相信你俩的，不过，你俩个的表现，让同学误会也是正常的，你也不要怪反映的同学，他们也是为你俩好。
他们会为我们好，孙老师，他们的良心早就被狗吃了的。孙老师，我跟我老弟两个从小就在一起，我们那里的人都把我俩个当作是亲姐弟的，他们要掉起牙巴说等他们掉起牙巴说，我们反正是不怕的。
孙老师见娟子姐的态度很坚决，也就说了其它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叫我们回教室去了。
在回教室的路上，我跟娟子姐说，这肯定是李军娃儿告的状。娟子姐问我怎么晓得的。我说黄狗儿和夹得紧跟我说过，他俩都听到李军在跟其他同学说我俩的坏话。
娟子姐停了下来，问我，老弟，李军娃儿说了些啥子坏话？
我觉得这话不好开口，也就站在那里吞吞吐吐的。
娟子姐急了，催促道，有啥子话你只管说，对姐你还有啥子不好说的吗？
我咬了咬牙，说他说我俩在谈恋爱。
你怎么不早说！娟子姐抱怨我道。
我怕你生气嘛！我嗫嚅道。
好，你看我在班上去骂他个好看。说完娟子姐急匆匆地往教室走去。
娟子姐在班上虽然没点名点姓骂，可她却死死盯住李军骂，班上的同学都知道她是骂李军。李军见娟子姐一直盯住他在骂，也知道娟子姐在骂他，忍不住对娟子姐说，你盯到我骂做啥子？
娟子姐回他，你没盯到我，哪么晓得我盯到你呢？李军听了，就扑在桌子上，用手把头捂住。我想他主要是想捂住耳朵，以便听不到娟子姐骂他的声音。
娟子姐一直骂到上课才没骂。我从来没听娟子姐这么骂过人，先前我一直认为娟子姐不会骂人，骂不来人，这时，我对娟子姐有了新的认识，觉得娟子姐好厉害。
俗话说，奈青?不何啃泡沫。三十晚上摘桃子，专拣软的来摘。这李军知道他奈娟子姐不何，他就想奈何我。
就在娟子姐骂他没几天，我在课间上厕所时，李军正在解小手，他正用手把“鸡鸡”逮住，憋足劲，把那尿往墙上冲，冲到有一人多高。旁边有同学还在叫好。
我走到另一边尿槽去解小手，那李军见我来了，乜斜着眼睛，喊起我名字说，秦歌，你跟你娟子姐那么好，走哪里都是一路，你解手也应该跟到你娟子姐一起去噻！厕所里的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
其实，如果李军只是说我，我不会理睬他。像他那种人，你不理睬他，当如打他两耳光。可他提到了娟子姐，这分明是对娟子姐的侮辱，这可是我受不了的。我脸一红，也不屙尿了，走到李军面前，红不说白不说就跟他一拳，同时骂道，叫你狗日的乱说。
李军没想到我会出手打他，加上我这一拳是在气愤中打的，力道比较足，把李军打了趔趄，差点摔倒在尿槽里。
李军娃儿骂了一句“妈卖X”，就向我扑来，我俩便扭在了一起。旁边的同学见我俩扭在一起，都没来拉，而是纷纷地往一边让。后来有老师来解手了，才把我俩喝住，并叫我俩到班主任那里去把情况说清楚。
我跟李军都把外面那件弄脏了的臭尿的衣服脱下来，丢在办公室外面。然后进去走到孙老师面前。孙老师见我俩这狼狈样，已知道了几分。等我俩把情况说了，孙老师把我俩个都批评了一顿，各打五十大板。虽然这件事是李军挑起来的，可我不该先出手，孙老师说只要你先出手，你就是再有理也变得无理了。
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娟子姐说我不该打架，怕万一打到哪里，还说跟李军那种人犯不着的。
我知道娟子姐是心疼我，觉得自己打这一架值得，因为我是为娟子姐打的，就发狠地说，他李军娃儿今后还敢乱说娟子姐你的坏话，我听到了，我还要打他的。
黄狗儿在旁边说，要不我们还是跟那回样，把人约起来，跟他李家湾湾的再打一架。
大娃儿，大鸡公等也随声附和着。
娟子姐说，你们还想打啊，那次差点儿打出天大的祸事来了咧！今后你们在跟别人闹时，千万不要像老弟这样出手，晓不晓得？
大家都说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