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家街的后生们(十八)
作品名称:汪家街的后生们 作者:月儿常圆 发布时间:2010-02-05 23:07:45 字数:3006
村子里的人说我小哥那八字太差了,完全用不着八字先生来算。
小哥叫蔡义国,和我是同母异父兄弟。
在他七八岁的一个夏天,阳光炙烤着大地,蒸发的热气弥漫着灼人的高温。河两岸葱茏、翠碧的杨柳和榆槐上的蝉,嘶哑的鸣叫:“热死啦!热死啦!”小哥和村子里的小孩,赤条条的漂在河面上,像一只只活泼顽皮的小青蛙。
小哥那时只凫得来“狗刨式”,能游到河对面去。当他游到河对面去时,他正想上岸,从桥上走回来。其他小伙伴却在对岸直叫他游回来,说是他游回来了,大家就喊他是英雄,若是他不敢游回来,大家就喊他是狗熊。
小哥的目光越过眼前清粼粼的河水,直投向对岸,他对自己再游回去没有把握,可小孩子争强好胜的心理使小哥想冒险试一试。小哥在游到离岸边还有几米远时,似乎已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一头就沉了下去。小伙伴们见了,都拼命地喊“救命”。
这一声声惊恐而稚气的呼救声,如同拉响了的防空警报,穿透了翠竹环抱的小山村的宁静。
村子里一下子炸开了锅,又像是被捅了的马蜂窝。村民们慌忙的扔下手中的活,一路上,边喊边向河边奔去。那颗异常紧张的心都跳到嗓子眼来了,因为说不定这淹着的小孩就是自家的。
跑到河边,男人们来不及脱掉身上的衣裤,(幸好夏天也只穿了很薄的一件衣服)就纷纷跳了下去,像扩散的水的涟漪四处搜寻。大家都明白,这救人如救火,一分一秒都耽搁不得。只有尽早的将小孩救起,小孩才会有生还的希望。
水边人家,个个都是游泳的高手,在救人这方面也很有经验。一般说来,要不了多久,落水的小孩就会被救起来。可是,小哥在大家搜索一遍后,却不见了踪影。大家心里便明白,这小孩没救的了。可大家并没有放弃,怀着侥幸的心理仍然在搜索,连河边密密水草里也摸了一遍,结果仍是一无所获。大家都说好奇怪,这“小娃儿”(我小哥的小名)怎么会找不着呢?看来是该死的了,不然大家这么找怎么也会找着的,只有等过了一两天,“小娃儿”的身子发胀了,他自己浮起来时再来打捞。
村民爬上岸来时,完全没有了先前的那股劲,浑身软绵绵的。吴德明发现自己脚上有泥,便走到小石桥中央,以金鸡独立之势,一只脚站在桥墩上,另一只脚伸入河水里淌着水,想把脚上的泥淌掉。突然,他淌水的脚把小哥撬了起来。他喊了声:“在这里!”就跳了下去,另外几个村民听到喊声,也扑嗵、扑嗵地跳了下去。
小哥被抱了上来,可他已是浑身硬梆梆的,像一截木棒子,脸色已经发紫。大家都不住地叹气,有几个心软的妇女,扯起衣袖不住的揩泪。
就在这时候,在山上干活的我的母亲哭喊着跑来了。
当她走拢看到躺在地上浑身僵硬的小哥时,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拜天拜地的在那大哭大喊,凄惨的哭声像穿云箭,穿透了在场的人的心,整个现场笼罩在一种哀伤凄惨的气氛中。
大家都看着我母亲哭喊,都不知道怎么去劝。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任你怎么劝也是没用的。这人世间没有任何悲痛能超过这丧子之痛的。
突然,我母亲向周围的人作揖磕头,她哀求大家救救我的小哥。
大家都知道我母亲是给气糊涂了,不然明知自己的孩子没救了,怎么还会求大家帮忙救她的孩子呢?当然大家也能理解,更主要的是他们不愿拂一个丧子之痛母亲的意愿。于是,大家便照着我母亲提出要求去做。
大家把小哥头下脚上的放置在一个斜斜的田坎边,为的是将小哥腹内的水倒出来;然后又从田里抠了几把泥巴,把小哥屁股捂得严严实实的,这是为了防止小哥的气从屁股漏了出去。这是当地最原始也最见效的一种施救方法。
“哎呀!鼻孔来血了!”不知是谁很是吃惊地喊道,大家一看,果然从我小哥的鼻孔里流出不大鲜红的血来,当时在场的,除了我母亲,其他人都看见了。
当地有这么一种说法,淹到的人,最怕的是七窍来血,尤其是在见到自己的亲人时。说是死者的亡灵在向自己的亲人道别,然后就被黑白无常抓着向鬼门关走去了。
我的母亲还在那里哀哀地哭喊着。她那张黝黑黝黑的脸却像一张白纸般地惨白,很是吓人。
有人建议,请几个妇女把我母亲掺回去,他们认为,只要我母亲没见到我小哥也许没这么悲痛的;然后再叫一两个人从我家拿个鸳篼来把我小哥埋在河边。在我们这里,凡是未成年死去的,都叫“发生子”,书上说是夭折,他们是不能埋在山上的,只能埋在河边。至于这有什么讲究,我也不知道。
那些人来搀扶我母亲,可我母亲拼死拼活地就是不回去,她要守护着我的小哥。她像发了疯似的哭喊着:“我的儿子没死!我的儿子没死啊!”这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让鸣蝉也噤了声。她又怕别人动她的孩子,又像母鸡护着小鸡一样地护着我的小哥。
大家知道没办法,只能由着我母亲。
已近正午的太阳很是晃眼。它不懂人世间所发生的悲剧,欢天喜地的满世界跳跃;河面上粼粼波光,很淡定,似乎眼前所发生的事与它无关,丝毫没有愧疚的神色。躺在河岸杨柳、榆槐浓阴里的蝉这时又像先前一样拼了命地叫着,好像是在嚎丧。
毒辣辣的日头下,热浪灼人,大家晒了这么久,觉得头皮都要被晒炸裂了,汗水从鬓角额头真往下淌。大家受不了了,都纷纷的散去,河岸边便只剩下了我母亲和我的小哥。
不知我母亲哭了多久,后来她好像哭累了。其实并不是她哭累了,而是她的嗓子哭嘶哑了。她目光呆滞,神情木然。但她从未停止过对自己儿子的呼唤。她一直认为我小哥没死,就像是她带着小哥到坡地上干活,小哥睡在土坎上一样。她跟我小哥讲他过去那些顽皮和逗人喜爱的事。
我母亲就这样翻来覆去地,不住的念叨着,讲述着。似乎我小哥是睡在小小的摇篮里,当母亲的在为他唱着童谣,唱着唱着,我小哥就会醒来,又是那样的活蹦乱跳的了。
大概有一、二个小时吧。我母亲混沌中好像是听到了一丝极细微的声息,似遥远的微风趟过屋前竹叶时的声音,似水田里冒出的一个气泡时的声音,似阳光蒸发河面上的水发出的水气声。其实,这声音,要说有也算是有,要说无也就无。我母亲之所以能听出这极细微的声音,完全是因为“母子连心”,是母子间的心灵感应。
我母亲起初也不相信是我小哥发现的声息,她不由得四下里张望了一下。树叶在阳光下绿玉般的闪光,洋溢着盎然生机;头上只有瓦蓝瓦蓝的天空,没有一缕云彩,也没有一丝鸟影;满河的波光,像无数只妩媚的眼,抛洒着迷人的眼波。猛然间,我母亲心里爆发出无比巨大的惊喜。她眼前一阵发黑,整个人也差点儿倒了下去。可她稳住了,然后是更加急切地呼唤着。
小哥有母亲一声急于一声的呼唤下,他身子蠕动了一下。
“儿子活了,我的儿子活了!”母亲看到了,先在自己的心里呼喊着,然后就大声地喊了出来。
母亲的惊叫声惊醒了小哥。他睁开了眼,看着眼前的母亲,喊了声“妈妈!”
母亲听到小哥的叫声,竟呆愣在那儿,像一个木头人了。
突然,母亲猛地把我小哥抱了起来,在回家的路上边跑边喊:“我的儿子活了!我的儿子活了!”
大家听到我母亲的叫喊声,心猛地一沉,很是痛心地叹息:小孩的母亲气疯了。
大家都纷纷赶到我的家里来,都想劝劝这位已经气疯了的母亲。
当大家看到活了过来的我小哥时,都不敢相信。怀疑我小哥是不是鬼。
“肯定是阎王爷发现自己抓错了人,又把他给放了回来!”这是村民们所认为的唯一合理的解释。
母亲买来了许多的纸钱,千恩万谢阎王爷放回了自己的孩子。
当然,我母亲怎么也不会想到,救活她孩子的并不是阎王爷,而是她自己。正是她的一声声呼唤,把自己的儿子唤了回来。村子里的人说我小哥,大难不死,必有厚福。可是我小哥不但没有厚福,反而充满了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