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家街的后生们（十七）

“同学们，这是你们读小学的最后一节课了！”
熊老师站在讲台上，语气较沉重，脸色也没有平常那么温和，严肃中掩饰不住心里的那份忧伤。
熊老师内心的这份忧伤，我们男生是看不出来的。因为我们男生没女生懂事，就说这毕业，我们总觉得毕业就毕业，有个什么呢？就像每个学期上完后放假一样。当然，我们没想到这放假后，第二个学期来，教我们的还是熊老师，而这毕了业，今后来读初中，熊老师就不再教我们了。
不过，我们还是跟熊老师送了毕业礼物。这送礼物是娟子姐倡议的，娟子姐先是把班委和组长发动起来，然后再发动同学。只有李军娃儿跟他李家湾湾有几个不想交，结果全班同学都讲他们，说他们没得良心得，那良心被狗吃了，熊老师对我们这么好，你们不送礼物，都好意思坐到班上哦！说得这几个是灰头土脸的，只得乖乖地交了钱。
毛娃儿很是看不起这几个，说是枉自父亲还是当官的，连送老师礼物这两个钱都舍不得，肯定跟他父亲一样，是黑心萝卜乌心子。还说自己晓得考不起初中，这送熊老师的礼物我照样送。毛娃儿虽然读书不得行，却还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
本来这节课在上课前，教室里乱糟糟的，就像大人们讲的笼仔猪儿市场。熊老师走进教室时，虽然好了许多，可还是有些在讲话。熊老师没有招呼他们，等大家说，但大家见熊老师站在讲台上了，也就说了两句，把后面的话硬生生吞回去。
当熊老师说是最后一节课时，男生们倒没什么，有好些女生却伤伤心心地哭了。平时，我们男生都讨厌女生的哭，觉得她们太小气，一遇到什么事情就离不开个哭，未必你哭那问题就解决了么？我们男生不哭，需要动拳头就动拳头。毛主席说过：“枪杆子里出政权！”我们从中体现到的是拳头就是硬道理。不过，熊老师却说我们这是歪理，硬道理是自己真正有理，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可这一次这些女同学一哭，惹来了更多女同学的哭声，也让我们这些男生心里酸酸的，很不好受，整个教室被伤感的情绪笼罩着，显得很压抑沉闷。
我看了看娟子姐，娟子姐莹莹泪光，像两泓深潭泛着的粼粼波光。过后，我曾问过娟子姐，问她是不是在哭。娟子姐恨了我一眼，说，别个像你那样无情无义！我装出委屈蒙冤的样子说，我怎么无情无义了？我只不过是没像你们女同学那么哭嘛！我们男同学是在心里哭，不会在外面哭。娟子姐用手戳我的额头，说我，你又成了篾匠的儿子了。我申辩说，娟子姐，我没有乱编，你哪么不相信我的话来呢？
后来还是熊老师把这气氛消除了，她叫我们唱了一首歌，歌名叫《北京的金山上》，虽说这与毕业不大沾边，可这欢快的旋律，对消除当时那气氛到很起作用。
熊老师见大家的情绪好起来了些，便说了这节课要做的事是进行推荐。就是说，要读初中的同学，得班上推荐通过了才行的。
同学们在听熊老师说后，因为没有这心理准备，显得有些紧张。
“现在，我把推荐的条件说说。按文件要求，凡是家庭成分不好，属地富反坏右的，都不能推荐上初中，就是推荐了，上面也不会批准。还有就是表现不好，成绩差的同学也不能推荐上去。下面，大家可以先想一想，看哪些符合上初中的条件？想好后，我们就开台推荐。”熊老师的话说完，下面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慢慢地有了些声响，好像小雨落在树叶子上的沙沙声，后来教室里嚷嚷开了，像是一锅水烧开了。
那些成份不好的，知道自己不能上初中，有的背起书包黯然地离开，有的爬在桌上，就像夏天土里被暴晒了的菜叶子，任你怎么扶它都立不起来。
娟子姐、我、黄狗儿，都觉得自己没有问题。虽然我的父亲在解放前当过甲长，可他对乡亲们很好，在划成分时，给划了个下中农，和贫农是一家亲，所以，我不属家庭成分不好这一类。我们所担心的是毛娃儿，因为毛娃儿虽然出身贫农，可他表现不好，成绩差在学校是出了名的。我和黄狗儿分别跑去对跟那些和我们耍得好的男同学讲，叫他们推荐毛娃儿，他们一个个看在我们的情谊上，勉强答应了。
结果在推荐时，毛娃儿与李军还有其他两个同学都没推荐上。
毛娃儿没推荐上，主要是女生一个都没推荐他，看来这些女同学是串通好了的。我想肯定是蔡兰，因为毛娃儿那次逮青蛙放在她统靴里吓她，她肯定跟毛娃儿记着这笔帐的，现在机会来了，她正好跟毛娃儿算帐。这似乎印证了一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过，像蔡兰这样的人不能说是君子，只能说是小人。因为只有小人才会在关键时刻整人，把你整倒爬不起来。
说真的，毛娃儿虽然他嘴巴子油，爱说粗话，爱与女同学打闹开玩笑，可他并没恶意，不至于会把班上女同学全得罪完。因为他这人总的来说，心还是比较好的。也许正是蔡兰跟班上女同学打了招呼，叫大家不要推荐毛娃儿，因而有的即使想投毛娃儿，也不敢投了。可这一切都只能是我们的猜测，无凭无据的，你能拿她有什么办法呢？
李军与其他两个同学，不但女生没推荐，就连男生也没两个推荐他们的。也许他们这时才知道得罪人的害处，可这时才晓得已经晚了。
毛娃儿没能推荐上初中，我们三人都有些怅惘，这上学路上没有了毛娃儿，就不闹热了。当然这不能怪我们，因为我们已很尽力的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们想到毛娃儿肯定会为这事伤心，想安慰他几句话，可又找不到话来说。
毛娃儿见我们情绪低落，就笑着对我们说：“你们三个今天在做啥子？你看你们那脸色，就像是死了人样！用得着这样么？”
“毛娃儿，你以后就读不成书了，你真的不难过么？”黄狗儿见毛娃儿脸上没有伤心难过的表情，他有点不相信，就直接问毛娃儿。
“难过？难过啥子？老子早就不想读他妈这个书了，也是宝宝跟娘娘一天念灶王经让人受不了。这下子好了，又不是我不读，是没推荐上，是他们不要我读，我看宝宝跟娘娘还念不念了。”听毛娃儿这口气，好像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他从此轻松愉快了。
我们走到毛娃儿屋前时，毛娃儿父亲卯生哥正在屋外的坝子里，他顺便问我们为什么这时候才回来。
黄狗儿回答说是在搞推荐。卯生哥问推荐什么？黄狗儿就说了推荐的情况。
卯生哥听说毛娃儿没被推荐上，又问黄狗儿是什么原因，黄狗儿便照实说了。
卯生哥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很凶，他骂毛娃儿：“你狗日的平时上课，那脑壳不晓得做啥子去了？都是一个老师教的，你看他们三个成绩那么好，你却跟老子差到来屙牛屎！这下好了，狗日的连个初中都读不成了！”
卯生哥骂毛娃儿屙牛屎，是骂毛娃儿是牛。
毛娃儿不愿听他父亲的骂，就顶撞道：“读不成就读不成，好稀奇哦！骂啥子骂！”
“老子骂你狗日的都骂不得了嗦！都怪你老婆婆（母亲）把你带娇了。你狗日的别以为现在不读书好耍，等二天你狗日的长大了，那时才晓得不读书的厉害！”
毛娃儿听他父亲一口一个“狗日的”地骂，就回问他父亲：“我是狗日的，那你呢？”
毛娃儿这句话问得有些毒，卯生哥一下子就来了火，举起拳头就要打，嘴里嚷道：“你还敢跟老子犟嘴！你看老子打不打得死你这个忤逆不孝的，老子就当没生你这个报应娃娃！”
我们见卯生哥那阵仗很吓人的，怕他真的会下死手打毛娃儿，就去把卯生哥拉住，同时叫毛娃儿快跑，等他父亲气消了就好了。
毛娃儿不但不跑，还把颈子一昂起，说些话来毒他父亲：“你们莫拉着他，等他来打，看他打不打得死我！”
毛娃儿的母亲李大嫂也许是听到这两爷子（父子）的吵架声，就从屋里走了出来，看到两爷子像两只要打架的鸡，就来拉毛娃儿，毛娃儿只扭了两下，就任由母亲拉着往屋里走，李大嫂好像很是心疼地对毛娃儿说：“我的小祖宗嘞！你看你把你宝宝都气成啥子样子了，你哪么还要站到那里，你当真不想活了嗦？”
我们见毛娃儿被李大嫂拉进了屋里，也就放开了卯生哥。卯生哥站在那里，一个劲地说：“这个狗日的，要气死老子！”我们见没事了，就各自回家去了。
第二天，卯生哥准备了些东西，叫毛娃儿跟他一起去找学校的校长，想求校长开开恩，同意他毛娃儿读初中。
毛娃儿又跟他父亲拗上了。他不去，还叫他父亲不要去。卯生哥当然不会听他的，也许正因为卯生哥没读过书，吃了睁眼瞎的亏，才晓得读书的重要。于是，卯生哥就来拉毛娃儿，毛娃儿却把背一弓起，像一只虾子，挣扎着往后退。卯生哥就一步一步地往前拉，毛娃儿的鞋子好像是一块滑板，不断地往前滑去，坝子里便留下了滑过后的痕迹。李大嫂没有来拉毛娃儿，而是站在门口，叫毛娃儿跟宝宝去。
当卯生哥把毛娃儿拉到坝子边边时，毛娃儿一下子抓住坝子边的一根竹子，那样子就像落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又好像是吸附在竹子上的一条大虫。这下子，卯生哥拉不走毛娃儿了，他只能把那竹子拉到直摆动。就这样，毛娃儿靠一根竹子，与父亲相持着。
周围的邻居们赶了过来，大家明白是怎么回事后，都劝毛娃儿要听父亲的话，不管怎么样，这书还是要读的，哪怕你在学校里耍，图个人长大也好。
这毛娃儿横劲上来了，他不买邻居们的帐，回话道：“要读，你们去读，我才不得去呢！”
毛娃儿的话把大家逗笑了，他们都觉得毛娃儿不通理，有人就打笑毛娃儿：“对，毛娃儿做得对，你一家人吃饭，只有你一个人去读书，哪么划得着嘛！”
大家听了这话，又乐了。
卯生哥见毛娃儿是死了心不去，又见来了这么多人，觉得很是丢脸，就把毛娃儿的手一甩，骂了一句：“老子不晓得是哪辈子做过余事做多了，带到你这么个报应娃娃！你狗日的不去算了，老子一个人去！”然后径直走了。
卯生哥的一番努力算是白费了。
这下毛娃儿有话说了。
“我喊莫去，你硬要去，我晓得去了是白跑一趟！”
“嗬，你娃娃这下子倒聪明了，哪么读书考试时你那聪明劲到哪儿去啦？”看来卯生哥跑这一趟，倒把火气给消了。不过，卯生哥还是想教训毛娃儿一顿：“你每回说你比大队长那个李军娃儿好，这回人家推荐上了，你哪么没推荐上呢？”
毛娃儿听他父亲这么一说，眼睛登时就瞪得大大的，问他父亲是从哪里晓得的。
“是李大队长亲口跟我说的！”原来卯生哥在去学校的路上碰到大队长李挺带着儿子李军回去，在打招呼时顺便问了一下晓得的。
这下子轮到毛娃儿发火了，当然他不是冲他父亲发火，他是冲学校发火。因为李军娃儿也没推荐上，他父亲凭自己是大队长，学校就买了他的帐，而他父亲是平头老百姓，学校就不买帐。
毛娃儿说了句：“老子去找校长！”
卯生哥张了几下嘴，可能是想喊住毛娃儿，不过却没能发出声来。
毛娃儿去找校长，结果被校长训斥了一顿。也许在校长看来，你一个学生娃儿，就像一个虱子，未必还能把铺盖掀翻了。
也许换个人来，这气就白受了，可毛娃儿是谁，他是全校出了名的调皮大王，他是不可能白受这气的。于是，他偷偷摸摸的，趁没人看见，打烂了学校几块玻璃才算是解了恨。毛娃儿回来时，把这当作是自己的功绩来跟我们炫耀。这也看出毛娃儿的幼稚，他把学校的财产当作是校长私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