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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理事长(十九)

作品名称:理事长      作者:赵林祥      发布时间:2013-05-20 19:49:58      字数:23502

   【八十】
  杨雪急匆匆赶回家时,客厅里坐着一对陌生男女,马良在厨房间忙碌着,杨雪淡淡地打了个招呼,就手忙脚乱放下提包换拖鞋直奔厨房,马良正下面条,翻滚着的开水锅里升腾起大团热气,弥漫了窄小的厨房空间。见妻子进来,马良把一袋挂面丢进锅中,用筷子搅动着,头也没抬问:“才下班呀?”
  “院里有点事耽误了。”杨雪扎着围裙应着。
  马良扣上锅盖后解释道:“这两个残疾人刚到县残联,下班了,带回家吃顿饭呗。”
  “那你去招呼客人吧。”支走马良,杨雪开始切菜。自从马良调到残联,隔三差五招待上访残疾人吃喝,已是这个残联理事长之家的“特权”。南北两山区距县城太远,对误了班车赶不回家的残疾人,县残联无力招待,马良碰上了就带回家,管吃管喝住宿一晚,他两口按男女有别轮换着睡沙发,弄得家里像残疾人的旅馆,这也是他们夫妻间由最初的隔膜发展到冷战的一大原因。女儿马莹头几回还很热乎地主动招呼,跟那些残疾人闲聊一阵,次数多了,也心生厌烦,现在干脆躲进房间闭门不出。唉,这个家还像家吗?
  捞面,调料,上菜,舀汤,招呼着马良陪客人吃喝上后,杨雪端了一小碗煮面条进了女儿房间,马莹正侧身躺在床头,撅着嘴生闷气呢,杨雪催促道:“莹莹,家里有客人,赶紧吃点饭,上学去吧。”
  十五岁的马莹,已完全出落成个俊俏娇美的姑娘,日渐成熟的年龄,少女敏感的触角,使她对家中沉闷的生活若有所悟。夫妻间无言的冷淡,伤害的不仅仅是双方的情感,也会累及儿女。马莹对父亲舍家抛亲忙于工作的做法实在难以理解。身为独生子女的她原本就是在父母浓浓的爱意绵绵的深情中长大的,当这份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情爱日渐淡漠慢慢疏远时,她迷茫、烦躁、不安。这种复杂的感受,又无法全盘托出向大人言明,就只能在赌气使性子中无端发泄。父亲见天忙出忙进,偶尔碰上一家三口难得的小聚机会,也被迫到家中的电话和来访上门的残疾人赶走了,渴望家庭温暖的马莹,早憋了一肚子气,见妈妈端来了饭,翻身起来,抱怨道:“妈,我都快毕业了,老这么干扰着,考不上重点高中,咋办?”
  “莹莹,小声点。”杨雪低声劝阻着,女儿的埋怨,无异给她受伤的心口捅了一刀。正因为顾及爱女的前途,她一直隐忍着对丈夫的不满,不争不吵不挑事端,极力维持着小家庭表面上的平稳。望子成龙乃天下父母们的共同心愿,她哪里忍心在女儿面临中考的关键时刻与丈夫争吵。杨雪满是爱怜地望望女儿,嘴张了几次却吐不出一个字,最终放下碗,退出了房间。
  客厅里,吃罢饭的马良跟两个残疾人正聊得热乎。其实,真正能和他说上话的是坐在轮椅上的肢残姑娘方萍。聋哑人王选良因听不见谈话内容,在一旁沙发上急得抓耳挠腮坐不安稳,不时端起水杯喝两口,借以压抑心头的急躁。
  晌午在残联办公室碰上来访的方萍,马良感到非常歉疚。方萍是西川小有名气的残疾人作家,年仅二十六岁就已在省内外报刊发表了上百篇小说散文。前年国冢残联举办的全国残疾人散文诗歌大奖赛中,方萍的散文《想起母亲》荣获一等奖,为全省唯一获奖者,因此作为西府市正式代表参加了省残联二代会,并当选主席团委员。刚上任的理事长洪炳年还专门抽时间接见了方萍,把她介绍给省作协副主席商南,在商南引荐下,方萍当年加入了西京省作家协会。王文兴上任后,曾两次来西川看望方萍,督促县民政局为她落实了定补。那阵儿,马良还在民政局上班,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他对方萍这个少见的人才印象极深。赴任残联理事长后,马良一直想抽时间探望方萍,皆因事务缠身直拖到现在。当这位省市两级残联理事长操心牵挂的西川残疾人楷模破天荒地找上门时,马良几乎惭愧得无颜面对。
  两人刚谈了几句,聋哑人王选良就闹上门来,皱眉瞪眼大张着嘴就是一阵旁若无人的“哇哇”喊叫,幸亏懂手语的孙晓伟及时搭上“腔”,两人一番激烈的手势比划,孙晓伟给大家翻译了王选良的上访事由:家住孝子陵乡玉丹村的王选良是县福利厂工人,原来跟哥哥一家搭帮过活,像众多农村聋人一样,王选良与家庭并不融洽。年初村里整体搬迁,划给兄弟俩各一庄基。王选良因常年住厂,急于搬家的兄长私自拆掉旧房,在新院盖起了三间大房迁进新居。王选良归家后没了住处,就找哥哥借宿,兄嫂知道弟弟的婚姻没指望,住下就是一辈子,再加上对王选良多年不顾家庭,甚至农忙都不帮兄长收种庄稼,也不给家中一分钱的接济不满,拖家带口的兄嫂自然不乐意。原本简单的矛盾因无法沟通,由争到吵,由吵到闹,兄弟俩撕破脸皮打了一架。王选良找村上寻乡里,但此类家庭纠纷多如牛毛,两级组织不屑搭理,便推诿搪塞,无助中,王选良打问到县残联,放言,残联若不管,就回家放火烧了兄长的房,你不让我住,那就谁也甭住。
  聋哑人犯罪率属五类残疾人中最高的。但他们的动机与众不同,多是因残障无法交流沟通,急躁中产生的一念之差。碰上这样暴怒中的愣头青,马良不敢轻易放手,为避免出事,下班后就把两人带回家,一来还想跟方萍谈谈,二来多给王选良一些时间好平息火气,了解家庭情况后着手处理。
  刚才与方萍简短的畅谈中,马良对这个自强不息的轮椅姑娘产生了深深的敬意,方萍此行是希望残联帮她出版刚脱稿的长篇小说《守望生命》,这是作者自传体处女作。
  眼下的出版业已步入市场经济,名不见经传的小作者出书不仅要自筹资金,还得自己包销,这是个棘手的难题。方萍是头一回求助于娘家人,马良不忍心拒绝,就安慰道:“方萍啊,你能在艰难处境中写出一本书稿,本身就很了不起!至于出书,我一定帮你联系,回去抓紧时间再改改,好好润色,我衷心希望《守望生命》尽快出版,一炮打响,为西川残疾人争光。”
  方萍腼腆地笑了笑说:“马理事长,谢谢您,真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马良爽快地接口道:“啥话嘛,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残联本身就是为残疾人办事的机构,以后有啥问题,就来找我。你行动不便,打个电话就行。”
  方萍驱动轮椅,准备告辞,马良摆摆手说:“你先等等,一块儿走。”言毕,他迅速转向一直等待着的聋哑人王选良,取出笔纸,开始交“谈”。这回轮到方萍干着急了,因为他们的谈话没丁点声息,一支笔一张纸,在两人手间来回传递。马良先写一句问话,王选良看过后以笔代口回答一句,碰上不懂的生疏字词,王选良就急得哇哇乱叫,片刻间,马良累出满头满脸的汗珠。
  方萍是头一回见到如此独特的对话场景,以往她到省市参加残联代表会,曾碰上不少聋人代表,因为言语不通,跟他们没说过一句话,对这个群体一知半解,在她的印象中,聋人四肢健全行走如飞干活自如,应属各类残疾人中最幸运的轻残者,今天才知道这个浮浅表象是多么的幼稚和可笑啊!聋哑者健全的躯体里,包裹着的也是被残障蹂躏了的心,死寂的无声世界禁锢了他们用言语交流的生命本能,口不能言耳不能听,这样的痛苦比其他类型的残疾人更为痛苦,起码,自己这个肢残者,可以五官并用,把心中的所思所想完整地表达出来。
  马良和王选良的谈话很吃力很艰难,他也是首次碰上这祥有劲使不上有力无处出的事儿。残联工作少不了跟聋哑人打交道,但过去多是有文化的城镇聋人,通过笔谈基本能了解他们的心声。王选良大概只上过半拉子聋校,语言表达水平还不及小学二年级学生,写出的话语没有主谓顺序,前后颠倒,让人看上去宛如天书,一知半解。
  马良问:“你为什么农忙季节不帮哥嫂于活?”
  王选良答:“坏哥,不想活干!”
  马良瞧了好长一阵,虽说语句不通,意思还能理解为:哥哥太坏,不想帮其干活。
  马良又问:“你有什么打算?”王选良:“工作好好,财产老房我的。”
  马良咧嘴笑笑,此意为:以后好好工作,哥哥拆掉的老房子,有我的财产。如此看,王选良闹事也是无风不起浪,哥嫂的做法实在有些霸道了。
  他们很艰难地聊了许久,末了,马良脱口说:“看来,这事很棘手,我得亲自跑一趟。”
  方萍好奇地问:“马理,怎么解决?”
  “我想,哥嫂大概嫌王选良盖新房时没帮工没出钱,但老房产属兄弟俩共同所有,王选良给上些钱,哥嫂让一间房,就好说了。”
  方萍赞许地点点头,她在心里说,有这样遇事有方,一心为残疾人着想的残联理事长,还怕什么呢!
  临近上班时,马良朝王选良招招手,推起轮椅,三个人出了家门。
  【八十一】
  小满一过,农业大县西川进入收获季节,最先由秦岭北麓浅山区的落星乡一带开镰,顺气候影响,由南向北,八百里秦川南端的五丈原镇五星村收割水稻,渭河北岸的蔡镇割油菜挖大蒜。当南片几个乡镇的农人忙得不可开交时,雍碛原、七里原、周原,占全县土地面积达百分之七十以上的三大原上,才是油菜泛黄大麦初干,庄户人刚开始收拾家具备车磨镰。
  赶在夏收前这个难得的空当,经多方筹备,西川县首个残疾人扶贫基地在城关镇北杨村成立。基地的选点颇费一番周折,按最初计划,扶贫基地在南北各选一点.南片落星乡属果木适生地,定为种植基地,北片周原农作物丰富粮食有余拟为养殖基地,因为错过了经济林木栽植的冬春季节,种植基地只能等秋收后着手。马良之所以把养殖基地选在北杨村,一来该村是县残联挂钩的扶贫点,有养殖基础,再一个北杨村距县城只有五公里,便于残联人上门指导。
  基地好选,项目难上。在市场经济体制下,除了国家明令禁养的动物,几乎所有的飞禽走兽家禽家畜只要有利可图都能饲养,农家常见的猪牛鸡羊兔鸽蛇蝎蜈蚣当属此列,考虑到后者的危险性大,残疾人饲养有难度,技术难把握,最终,大家的意见归纳在以家庭为单位的养猪养羊上,以此为切入点,逐步扩张到其他经济效益好的家禽家畜。在北杨村办个养殖场,就可带动邻近五个乡镇上千户残疾人依靠养牛养羊喂猪喂鸡,来摆脱贫困。
  虽有了明确的思路,但实施起来并不容易。残联最初设想建一个养殖场,出资购买良种家畜,然后把繁衍的仔猪羔羊,无偿送给贫困残疾人饲养,到期统购销出。初步预算,光租场地修建舍区,前期就要投入将近十万元,残联根本拿不出后续资金。为此,主管扶贫工作的冯兵多次下村进户,在调查研究的基础上定为分户散养,能节省一半资金。
  西川是农业大县,农村人口占总人数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绝大多数贫困残疾人也在农村。这些年,随着农村深化改革和国家一系列惠农政策的出台实施,农村残疾人家庭多有余粮,只因为粮食流通体制的滞后,导致粮价低贱靠直接卖粮所得的收入,仅能勉强维持生计,这是当前以种植为生昀农村残疾人贫困的一大主因。如果让农民用余粮养猪卖肉,通过科学饲养减少成本,单一的粮食就能成倍增值。饲养家畜农村人熟门熟路浅显易懂,风险最小。最为重要的是,残联的首批扶贫资金要立竿见影,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要让持观望态度的贫困残疾人见到真正的实惠。
  最终,马良把上级拨付到位的本年度首批十万元扶贫资金,全部投进北杨村五户残疾人家庭。由残联出钱买来成年良种家畜交由这五户喂养,只养不卖,所繁育的幼崽无偿送给周围贫困残疾人家庭,这样,残疾人无本获利,脱贫概率最大。为尽快见成效,在牵头办厂的残疾人李明太家建一个孵化温室,残联买设备购鸡蛋培训人员,数天间就能向贫困残疾人输送孵出的仔鸡,而市场热销的童子鸡,生长周期仅四五个月,能达到当年投入当年收益的目标。
  这里又冒出个叫人头痛的问题,五家养殖户光养不卖无偿送人,他们从何受益?马良只好亲自到北杨村,召集李明太等人反复商量,征求大家的意见。末了,马良答应给每户每月补助五百元,才签下合同,由冯兵坐镇北杨村现场指挥,协助五家扩建猪圈羊舍,购置孵化设备,联系良种家畜……
  小满过后第五天,古老的周原大地又一次欢腾了,人们像一年前那样又涌向城关、周原、凌头三乡交界处的北杨村。这一天正赶上北杨村一年一度的“权把会”。庄户人赶会除了添置夏收必需的镰刀权把等农具外,都一传十,十传百,想瞧瞧县残联首次扶贫基地开业仪式,这个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从没遇见过的新鲜事,成为“权把会”上人人津津乐道的特号新闻。
  上午十时整,通往县城的乡村公路上,两辆小车前后相拥,护送着一辆头挂大红花的解放牌大卡车,鸣着汽笛缓缓进村,在数千群众的夹道欢迎中,停在了养殖场场长李明太家门前,随即一阵清脆的鞭炮声冲天炸响,纸屑纷飞中,西川县县长黄浩从最前面的小轿车中走出来,点头微笑着向围观群众招手致意。县电视台记者从后边一路急奔,把镜头对准了这个热烈的场面。
  在黄浩神采奕奕,挥着大手向群众友表讲话时,冯兵和程灵敏叫上基地场长李明太爬上车厢,开始清点数目,按户分配。受资金限制,首批家畜只买了十头母猪、三十个猪崽和五十只羊羔,顺便捎了上千斤饲料。五家缺臂跛腿的残疾人养殖户喜笑颜开,乐哈哈地捉猪抱羊。看热闹的乡民见他们手脚不利落纷纷招呼着上前帮忙,一堆人围着车厢拥拥挤挤后,分成五股人流,吆喝着胡冲乱撞的母猪,提着嗷嗷尖叫的仔猪,抱着受惊的羊羔,乐颠颠涌向农家小院,一时猪叫羊欢,人声鼎沸,盖住了县乡领导的讲话声。
  “老哥呐,听说李明太几家成了公家人咧!”
  “可不是嘛,在自家屋里喂喂猪管管羊,能挣上国家工资,稀奇哟!”
  “这难道是天上掉馅饼,哪见过?”
  “莫非糊弄庄户人哩。”
  “啥话嘛,听说几家人还没于活儿,头个月工资就发了,喷啧,五百元啊,十几袋麦子。”
  “照这算,一年就是六千,我的天爷爷!”
  “娃他叔唉,弄这多牲畜干啥哩?”
  “老嫂子啊,人家说这么些猪羊下了崽儿都给咱这里的残疾人白送呢!”
  “啊?啊!人老几辈辈,东西东西,买买卖卖,哪达见过白送人的事儿。”
  “女人家不懂,这叫个扶贫!”
  “喷啧!啧啧!”……
  赞叹,惊诧,猜疑,不解,嘈杂的议论此起彼伏,引来“权把会”上更多猎奇的乡民….
  分发完家畜饲料,又逐户逐圈喷药消毒,交代了饲养要点和饲料搭配比例,忙了大半天的冯兵并没跟车返回,他邀上程灵敏,两人兴致勃勃地逛起了“权把会”。
  流传千年的“权把会”是中国西部农村的民间自发古会之一,与乡间众多的庙会、年会、节日会大同小异。“权把会”单为农人添置镰刀刃片、权把扫帚、汗衫草帽之类夏收期间必不可少的用品用具而设,整个周原仅此一家。改革开放后,随着乡村经济的活跃,“权把会”由单一的夏收用品用具逐渐发展为乡村物资交流大会。北杨村仅有的一条南北主街便是主会场,除摆设了大小农具外,小吃摊点、衣裳鞋帽、日用百货等吃穿用品也星罗棋布地置子其间,并有各种民间工艺品、诗词书画点缀于中,可谓琳琅满目。
  两人说说笑笑,一路转到了北街口,程灵敏被一家农户门前的地摊吸引了过去,守摊者是位五十出头的村妇,衣着朴素,相貌丑陋。村妇用根尺把来长的扫帚棍,挑着一串串由不同颜色的丝线合成的花花绳,吊着一溜形状各异的小香包。香包皆拇指大小,以彩色绸布制囊,内充棉絮香草,状如花草毒虫,个个色彩艳丽,惟妙惟肖,香气浓烈。农妇随意抖动手腕,各式小香包摇摇摆摆、蹦蹦跳跳、活灵活现地引得游人喷啧称奇。村妇脚前铺了块蛇皮袋,上面摆着数件乡下孩童常用的兜肚领甲。大红色底布上精绣着蟾蜍、蜈蚣、蝎子等五毒小虫,不时有人讨价还价购之为乐。原来,此时临近端阳节,西府民间有端阳节当天家家户户插艾草,大人小孩戴香包,手脚缠花花绳,以毒虫图案和浓郁的特殊香气,驱虫避邪,祈望全家老少一年四季安然无恙的习俗。
  程灵敏饶有兴致地逐一翻看着,在爱不释手中挑了只蝎子香包,缠在胸前的纽扣上,伸手拨弄两下,金黄色的小蝎子伸臂翘尾,左右晃荡,程灵敏笑着说:“冯兵,你以后对我不好,就让这只蝎子蜇你一下!”
  “我的妈哟——”冯兵怪叫一声,扭身跑出老远。
  程灵敏一溜小跑,追上冯兵后,若有所思地说:“香包也是西川民间工艺,梁玉奇的公司应该添上这一项,对不对呀?”
  “公司的品种确实太少,要做大做强,就得海纳百川,汇集西川所有的民间工艺品。”
  “对,除了香包、兜肚、领甲,还有手工绣花鞋垫、烟袋、遮腰。咱回去就跟梁玉奇说说,最好也办一期培训班,收一批残疾人。”
  “唼?灵敏,咱说好是逛‘权把会’的,昨又扯上了工作?”
  两人相视朗声大笑。
  眼见日头偏西,他们在南街口的小吃摊上要了两碗扯面,冯兵狼吞虎咽,自顾埋头吃喝,嘴里发出不雅的吸溜声,程灵敏扭过头,不乐地戳了冯兵一筷子,娇嗔道:“冯兵,多大人了,还没个吃相啊!”
  冯兵抹一把额头渗出的汗珠,头也没抬打趣道:“一家人,计较啥哩!”
  “鬼话,谁跟你是一家呀?”程灵敏娇嗔着,又用筷子在冯兵的额颅戳了一下,两人说笑着吃完了面。
  回城的路上,冯兵若有所失地问:“灵敏,这样热闹的场面,咋没见马理事长的影子?”
  程灵敏撇嘴道:“马理刚从孝子陵乡返回,锦园酒店又出事了。”
  “唉,真是个多事之夏啊!”
  “夏天来了,秋天还会远吗?”
  “唼?应该是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这可是雪莱的名诗啊。”
  “可我更喜欢秋天,秋天是收获季节,农人收获果实……”
  “恋人收获爱情!”冯兵横插一句,在程灵敏愣怔的片刻,他伸开双臂,把娇小的躯体紧紧地搂进怀中。
  他们默默无语,相依相拥着向前走去。
  明丽的阳光下,高高的太平塔,在不远处向他们招着手。
  【八十二】
  杨康的那个霉气电话,是孙晓伟接的。
  节气刚过立夏,操心着农活的庄稼人就心生毛躁,坐卧不宁,天天吵着嚷着要回家,在这种情况下,聋儿语训班只得暂停。按原计划,全县一百三十六名六至十岁的学龄聋童,分五期用半年时间完成培训,赶在秋季开学前让年龄大的前三期聋童进入普通小学随班就读。
  办聋儿语训班,残联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前期的说服动员工作暂且不提,偏远农村至今流传着“聋子瞎子没用场”的陋习,要父母掏钱带聋童进县城参加培训,连经济状况宽裕的人家都视为累赘。在庄户人眼中,聋人身体健康,有无文化长大后照样是个壮劳力,何况现在有不少上过中学,考上了大学的农家孩子也因为家里供养不起,不得不辍学打工,给聋哑孩子花钱培训再供其上学,在农村人眼中无异于向水中丢钱沟里倒粮。
  残联借鉴去年冬办工艺品培训班的经验,对参加培训的聋儿家属包吃包住报销往返路费,但这招儿仅吸引来城镇家庭的聋童,尚不及应培训聋童的百分之二十,在说服工作已不起作用的情况下,从预防残疾的大局和聋童的切身利益考虑,办培训班依然无法回避。况且前期准备工作已就绪,从市残联请来的语训专家也等待开班,西川上至县委县政府下到普通百姓,人人翘首以待,残联人没了退路。马良孤注一掷,提出给参加语训的农村聋童家属每天每人补助十元工资,这个举措立竿见影,两天间就招齐了培训对象,结算下来残联因此多投入达五千元本不该付出的资金,为补上这个窟窿,马良带头捐出当月工资,以至于他连招待方萍吃一顿饭的钱都拿不出来了。
  语训班无奈暂停,孙晓伟从驻扎的职教中心搬回残联。韩黑儿担心着家中的半亩油菜,请假回家雇人收获。在语训班忙得昏天黑地的孙晓伟,顾不上歇息又接过韩黑儿丢下的一摊工作。
  这天刚上班,马良带着冯兵、程灵敏正要去扶贫基地送家畜,车都开到残联门口待命,锦园酒店老板杨康打来了恼人的电话,孙晓伟连问几句什么事,能不能缓缓,杨康支吾着愣是不说,非要找马良。孙晓伟骂了句:“霉气!”只得叫住了已坐进车里的马良。马良刚听一句就扔下话筒,头也不回冲出了门。
  锦园酒店到底出了啥事儿,非得理事长扔下扶贫基地这么重要的工作,去亲自处理,仅仅因为杨康是他的小舅子么?
  临了,在随后赶来的县长黄浩的冷言冷语中,孙晓伟借口马良碰上了紧要事儿,让冯兵和程灵敏陪着县长和电视台记者去了北杨村基地。而残联的二当家白丽,十多天一直为十二名残疾人就业任务跑得不着影儿。
  初夏的阳光,穿过敞开着的窗户洒进静寂的办公室,从北大街驶入的车辆卷带起股股热浪无遮无拦地涌进来,孙晓伟感到燥热难耐,她一口气喝完一杯凉开水,仍觉得浑身乏力头昏脑胀。聋儿语训班从筹备到开班,诸多纷杂的事务,折腾了她整整三个月,多么想躺在长椅子上好好歇息一下,屁股刚挨上板凳,桌上的电话不适时宜地叫起来,孙晓伟接听完后,一下子愣了。
  电话是城关镇派出所副所长黄小豪打来的,城关镇东堡子村精神残疾人张子林失手打死了村主任的独孙子,现在人已被派出所拘留,马上将逮捕,黄小豪问残联,疯子是不是残疾人?残联管不管?否则,张子林就没命了!
  稍懂法律常识的人都晓得《宪法》明文规定,精神病患者在发病期间属无民事刑事责任能力者,一九九一年颁布实施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残疾人保障法》对这一关乎数千万精神病残疾人生命权利的法规再次做了强调,但在普通老百姓眼中,自古杀人偿命,何况张子林是个被社会和家庭视为累赘的疯子呢!
  人命关天,孙晓伟不敢怠慢。想来想去,残联人人事务缠身,她只好拨通了白丽的手机,简要说明了案件的紧迫性,白丽答应立即放下手头就业工作,去派出所协调,孙晓伟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这时,邮递员送来当天报纸,还有封挂号信函,孙晓伟签收后送走绿衣人,掂量着薄薄的信函琢磨起来。信是西京省作协主办的《延河》文学月刊社发来的,极普通的五号牛皮纸信封,拿在手中没多点分量。但与报刊打过交道的孙晓伟知道,一般编辑部给作者的来信,越薄越有分量,因为鼓囊囊的信函多是退稿,小小的薄信件有可能就是一纸稿件采用通知单,难道韩黑儿前不久寄出去的那部中篇小说一炮打中被编辑采纳了?要是韩黑儿知道这喜讯,该多高兴啊!
  在兴奋不已的遐想中,孙晓伟的脑海闪出一个激动人心的画面:七里原上,农家小院,一个拄着双拐的残疾青年,扯开信口,只瞧一眼,突然大叫一声,扔掉双拐,伸展双臂,仰天呐喊:“噢啊!成功了,成功了!”
  一种难以述说的幸福的泪水,模糊了孙晓伟的双眼。
  此时此刻,韩黑儿大概正架着双拐,在田地里忙碌。割罢油菜,点播玉米,收获碾打,晾晒完毕,少说得十天半个月,这是多么漫长、难熬的等待啊,他能不急么?
  唉,想哪儿去了,信在自个手中,韩黑儿从何而知?孙晓伟的脸颊上不觉飞起一片羞涩的红晕,小说发表了,那是韩黑儿个人的幸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犯得着如此心急如焚悲悲喜喜杞人忧天?莫不是自作多情了?这一刹那,孙晓伟的心间漫起一股滚烫的热流,她不得不承认,不知从哪时开始,她已在不知不觉中关注起韩黑儿,牵挂起他的家庭,他的老母,一颗向来高傲的心,在自己毫无觉察中,已走向了那个拄着双拐的残障躯体,而且越挨越近。
  唉,这么热的天,毒辣辣的日头下,娘儿俩一残一老,忙出忙进,尤其是年迈的母亲,本该享福的年龄,仍在为残疾的儿子操持着衣食,忙碌着农活,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承受了多少的焦苦,走过了多少的艰难。
  “腾”地孙晓伟站起来,做出个连自己都吃惊的大胆决定,趁午休时间,到七里原上去,看看苦命的娘儿俩,给他们做一顿可口的饭菜,顺便把信函捎过去,说不定这个成功的喜讯,能给韩黑儿劳累中的疲乏躯体,注入新的力量,帮他度过难熬的苦夏。
  孙晓伟锁好门,在街头买了两袋时令水果,借了一辆自行车,离开县城,向着牵肠挂肚的七里原上一路驶去。
  灼热的太阳光,把一个春情萌动中的姑娘家俏丽的倩影,叠印在焦渴的黄土地上。
  【八十三】
  杨康是在酩酊大醉中闯下祸事的。
  在县长黄浩的破例“照顾”下,锦园酒店接待了全县夏收工作会议。凭实力,杨康的酒店比不上县政府招待所,县里多年的规则是县委和政府的大小会议如若在外面开,都会放在招待所。肥水不流外人田嘛。酒店要想鸠占鹊巢来抢生意,胜出的几率渺茫,精明的杨康打出了锦园酒店的“硬牌”,要求政府优先照顾福利企业,给残疾人一口饭吃。这个合情合理的提议让组织会议的政府办主任无法回绝。机关干部早就传言,县委书记赵静雅和马良是三线老战友,人所周知,杨康是马良的小舅子,这层微妙的关系,促成会议从招待所挪到酒店。当然,杨康暗中耍了手段,背地里还给黄浩塞了个数额不小的红包,这是后话。
  会议只开两天,八十多人连吃带住,要是普通客人,并没多大利润。这些县委政府各机关单位的头头脑脑,乡镇党政一把手多数人能吃能喝,明显凸起的啤酒肚和肥厚的口舌对高档烟酒情有独钟,喝起酒来吆五喝六如饮凉水,这在无形中为酒店增添了丰厚的收入,真是忙累了员工,乐坏了老板。
  对所有生意人来说,赚钱是喜事儿,人逢喜事精神爽,送走客人结罢账,已到晚饭时间,沾沾自喜中的杨康叫后厨炒了两个肉菜,选了个僻静的包间,独斟独饮,享受赚钱后的快乐。这样的场面,过去少不了女人作陪。今天青梅没在,杨康懒得招呼那些玩腻了的小姐。
  不能及时行乐也没人劝阻,喝着喝着过了头,在飘飘欲仙的晕晕乎乎中仰靠在沙发上眯着。秀枝偏巧这时辰进来察看,见经理喝醉了就倒了杯茶,唤叫着让其醒酒。杨康睁开迷瞪瞪的醉眼,近在咫尺的秀枝虽说是个侏儒,但光洁白净的青春脸颊和少女身上那种特殊气味,一下子撩拨起他胸中正燥热难耐的欲火,杨康“嘿嘿——”怪笑两声,伸手把秀杖拽进怀中。从没经见过这场面的秀枝,当时就吓傻了,惊醒后拼命地挣扎,喊叫,在隔音又密封的包间,一个弱小的侏儒姑娘哪里是强壮男人的对手,杨康酒劲壮胆,没费多大事就奸污了秀枝。
  待发泄完兽欲,秀枝一阵高似一阵的哭声,吓醒了软塌塌的杨康,这样的事他没少经见,好多姑娘最初都是哭哭泣泣寻死觅活的,可见到花花绿绿的硬票子便破涕为笑,但这回他的老招数不灵验了,倔强的秀枝,一巴掌打散了杨康捧上的一沓百元大钞,声泪俱下嚷嚷着要告他。杨康说尽好话,跪下来连唤姑奶奶也没有回旋的余地。杨康的头大了,知道碰上了少见的硬茬子,此时他仍然相信这世上没有金钱摆不平的事儿,于是就叫来领班专人看护住秀枝,自己缩进办公室,挖空心思想找个合适的人来出面调停,花点钱私了。
  常言说,家丑不可外扬,杨康想了一整夜,最终想到了姐夫。马良是县残联理事长,大小一把手儿,还与书记交情不浅,秀枝又是他从邻县找来的,既有关系又有人情,说服秀枝应该问题不大的。
  马良在杨康办公室听明原委,足足愣了一刻钟。小舅子吃喝嫖赌无可救药他早已看出来,但他万万没料到杨康色胆包天,无耻到敢向可怜的残疾人下手,马良气冲脑门,真想给上杨康两巴掌。
  姐夫阴沉着脸不言语,杨康只好哀求道:“姐夫,兄弟知错了,后悔得要死。事已至此,你就好好给秀枝说说,要多少钱都能行。”
  “这是犯罪!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行。”
  “我知道,你就帮兄弟一把,秀枝是你找来的,熟人好说话嘛。”马良正要开口,办公室的门悄悄推开,杨雪面无表情地走进来。杨康急不可待地迎上前问:“姐,谈得咋样?”
  杨雪抿着嘴,摇头无语。
  难堪归难堪,事儿总得解决。杨雪沉默了一阵儿,替弟弟企求道:“马良,我就这一个弟弟,总归一家人,你就给想想办法,行吗?”
  马良冷笑两声说:“甭说一家人,王子犯法都与庶民同罪,叫我怎么开口呀,把人家娃娃毁咧,我羞得没脸见秀枝。”
  “那你说咋办?”杨雪追问。
  马良转向杨康说:“你真要是个男子汉,就敢做敢当。屙下的自个收拾了,去自首吧,这是睢一能减轻罪行的办法!”
  杨康拉下脸,点上支烟,抽着问:“如此看,你连我姐的面子都不给了?”
  “这不是面子问题,是怂恿犯罪。”
  “这么说,你要当包青天,六亲不认呀?”
  “随你怎么说吧!”
  “好!”杨康高喝一声,仰头大笑,浮肿的眯缝眼里闪现出零星泪花,“我去自着,坐几年牢房没啥大不了的,但是,人走茶凉,酒店散伙了,十个残疾人丢了饭碗,难道你也忍心?”
  “我顾不上想那些事。”
  杨康摔掉烟头,气急败坏地冲到杨雪跟前,声嘶力竭着叫道:“姐,你看看嫁了个啥男人,你说话呀!”
  杨雪望着可怜巴巴的弟弟,杨康眼角的泪水刺得她心疼不已。弟弟走到今天这地步让她万念俱灰心生痛惜,可这能单单怪他吗?杨康还是个孩子时,当镇长的父亲百事缠身顾不上照管儿女,为弥补亏缺,父亲对唯一的宝贝儿子一直宠着让着,要钱给钱,买啥东西眼也不眨,惯下一身好吃懒做贪图享乐的坏毛病。自己这个亲姐姐也有责难逃,成家后忙于工作忙于家庭,等发现杨康跟县城里的混混们搅和在一起时,一切都来不及了。知法犯法,咎由自取,可他毕竟是一奶同胞,姐弟间骨肉相连,杨家的血脉还指望他传承呢,岂能眼睁睁把他送进监狱,又如何向九泉之下的父亲交代?
  杨雪强忍住翻滚的思绪,再次央求道:“马良,算我求你了,看在十八年的夫妻情分上,你想想办法,救救弟弟。”
  “怎么救?难道你让我去陪杨康坐牢啊?”
  “那咋办?”
  “只有一条路,自首,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难道只能这样了?”
  “就只能这样!”
  杨雪一下被激怒了,瞪着眼珠叫道:“我真是瞎了眼,嫁了个冷血动物。”
  马良极力压抑住心头的恼火,望着杨雪扭曲得骇人的双颊,他知道此时此刻,任何大道理都是多余的,人在暴怨中不计后果,啥话都听不进去。于是,他转身对杨康说:“杨康,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姐夫,就去好好改造吧,酒店一摊事,我找人帮你打理。”
  “少操闲心,我还没到那一步呢!”杨康恼羞成怒地高叫。
  “那你就好自为之吧,杨雪,咱走。”马良说着,伸手去拉杨雪的胳膊。杨雪奋力摔开,突然爆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呐喊:“马良,你这个无情无义的男人,我跟你没完!”
  【八十四】
  城关镇东堡子村地处城乡结合部,与县民政局仅一墙之隔,县城经济的发展繁荣,首先惠及毗邻。东堡子村人靠山吃山,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摆摊开店,种菜养花,喂奶牛出租闲房,实在没本事的人就去建筑工地打零工,帮商场酒店送外卖,转街钻巷拾破烂,只要舍得力气能吃苦,挣钱的门路俯身可拾能把人绊倒。当南北两山区的农村人尚吃不饱肚子,三大原上的群众还在温饱线上挣扎时,东堡子村民就率先脱贫步人小康。到现在仍是城关镇屈指可数的富裕村。
  穷有穷的难场,富有富的苦恼。东堡子人过上了滋润的日子,邻近十里八乡的群众自然羡慕、眼红。县城又不是东堡子人的地盘,都是肩膀上扛着个脑袋,啥也不少,你能干的我自然干得了。多年来,东堡子人一直在周围乡邻们的四面合围前后夹击中,紧绷着神经,在残酷的激烈竞争中,苦苦坚守着自己越来越少的地盘,甚至连个盹儿都不敢打,生怕一合上眼,手中的饭碗就被别人夺去。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富了东堡子村上千群众,也招来县城里的无赖小偷,抢劫、强奸、绑架、杀人。东堡子人既担心饭碗又操心安全,神经常年处于紧张状态,人活得很乏很累,个别不堪重负中的青壮年,以致精神崩溃,变成疯疯癫癫的精神疾患者。张子林就是东堡子村妇幼皆知的“疯子”。
  三十五岁的张子林,原本是东堡子拔尖的精能人,初中毕业那年赶上县城新建的凤鸣市场招商引资,张子林瞅准机会,倾家荡产置下两间门面房,做起服装生意。那正是市场经济刚红火的九十年代初期,书记摆摊县长卖菜的新闻常见报刊,政府为活跃经济给了商贾们超常的优惠,贴息贷款,减免税务,更没有如今多如牛毛的乱收费乱罚款。张子林如鱼得水,倒腾两三年就成了全村数一数二的富裕户,拆掉厦房盖洋楼,彩电冰箱高档家具一应俱全。家有梧桐,招来凤凰,张子林如愿以偿地娶了个如花似玉的俊媳妇,过上了人人羡慕的幸福生活。
  老话说,祸福无常,张子林成家次年春,小两口收了店里当天的数万元营业款,交代一番守店的营业员后,摸黑回家,穿过东关必经的背街小巷时,四个小伙子两头夹击,一顿拳打脚踢抢了钱,还把张子林已怀有身孕的妻子当场轮奸,女人因早产大出血一命呜呼。受此打击,张子林精神崩溃,丢下店铺,天天光着身子满村里喊叫着撵猪追狗,见人就骂,逢人便打,成为东堡子人见人怕的一大祸害。年迈的父母咬牙卖掉店铺,带着张子林上市进省,求医问药,花光了所有的家产,因为精神分裂病属医学上至今尚未攻克的顽症,用药过电治了几个疗程,跟正常人毫无二致。回家后稍受刺激又旧病复发,就这么折腾了七八年,张子林的病一直时好时坏,好起来说说笑笑和和气气,病一犯就骂骂咧咧打打闹闹,乡邻们可怜他的不幸遭遇,即便被骂了打了,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不当回事儿。
  节气一到小满,东堡子村里人家家忙着割油菜挖大蒜,地里活路紧,父亲张万财无意中疏忽了对儿子的管护,那日张子林光着上身只穿条松垮垮的大裤衩出了门,闲来无事就在自家门口垒石子玩。村主任的孙子小毛,放学回家时看见了光身子的张子林,一帮正处于贪玩年龄的猴儿精就围拢过去看稀奇。先是你推一下我掀一把,见张子林不理不睬,这就激起了孩童们的轻狂劲儿,不知哪个调皮鬼起了个头,五六个顽童早忘了父母长辈的叮咛,围着张子林齐声喊叫:“疯子张子林!”“疯子张子林!”张子林只是抬起头“嘿嘿”“哈哈”傻笑着,孩子们的兴致越来越浓,喊叫着吐唾沫丢石子。在张子林站起来时,胆大的小毛从背后冲上去,伸手扯下了张子林的大裤衩。张子林起先跟随孩童们傻笑,冷不丁就怒目圆睁一声大吼,嬉闹中的顽童尚未发觉,张子林猛扑上去,老鹰捉小鸡般抓着领口提溜起小毛,狠狠地摔在石头堆里,抬脚一阵踩踏,待大人们闻讯赶来救下小毛时,可怜刚刚还活蹦乱跳的孩子,已是口鼻出血奄奄一息,在送往医院的路上就咽了气。一桩轰动全县的精神病残疾人杀人案就这样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接到孙晓伟电话那阵儿,白丽正在县邮政局商议设立残疾人售报亭的事。关于售报亭的消息是她无意中听到的,依据城建规划,县城人行道铺设完工后,原来的铁皮报亭和公用电话亭一律废除,由县邮政局统一设置造价三万元的铝合金小亭,以完善县城的整体美观。
  当时她并没把这事跟就业工作联系起来,隔行如隔山,谁能凡事都在意呢?
  十天前,由县残联反复筛选的六个盲人经过在西府市职业培训中心为期一个月的强化训练,分别在县医院、蔡镇和五丈原镇三家医院新开设的盲人按摩室上岗就业。国家残联明文规定,企事业单位安置盲人和高位截瘫的重度残疾人上岗,一人可顶两个名额,照此推算,残联已圆满完成了联合国劳工组织下达的十二名残疾人就业的任务,考虑到国内的政策不一定被联合国认可,为保证信誉,马良要求白丽不打折扣地让十二个残疾人全部上岗。跑了数天,处处碰壁后,白丽这才想到了邮政局的报刊亭。
  今天一大早,白丽找到邮政局,在办公室稍作打问,心头就凉了半截,原来,这个计划刚出台,邮政局职工家属就闻风而动捷足先登,仅有的五个报刊亭均已有主,有人怕节外生枝还提前交了定金。邮政局长一脸无奈地解释道:“白同志,我们也同情残疾人,能理解残联工作的难场。可这些人都是单位职工家属,钱都交付了,不好撕破脸皮啊,实在对不起!”
  现在,白丽急急走在东大街人行道上,反复咀嚼着邮政局长的话,为自己当初的忽视懊悔不已。现实生活中我们常常对发生在自己身边,事不关己的事熟视无睹,一旦跟自己有了某种关联时,追悔莫及徒生悲叹。
  天不知何时变了脸,大团的乌云在头顶翻滚着,强劲的东南风铺天盖地,撕扯着厚实的云层,太阳若隐若现,空气沉闷而燥热。农人们大概忙开了夏收,街头行人稀疏,有性急的麦客,三五个扎堆坐在沿街店铺的屋檐下,翘首张望等待着雇主,褪了颜色的旧衣裳、肮脏的蛇皮袋、缠在一起的镰刀、茶缸散乱地摊在脚边,与眼前铺设一新洁净亮堂的人行道相比,实在有失和谐。
  白丽一路匆匆,踏进城关派出所办公室时,东堡子村主任侯贵正高声吵闹着,连一向目中无人的黄小豪都退缩到一旁,怯场得不敢搭腔,所长点头哈腰不厌其烦地劝说:“侯主任,张子林已被拘留,逮捕证批下来就送公安局,这案子我们决不含糊。”
  侯贵叼着根拇指粗的黑棒烟,咆哮着叫嚷:“谅你也没这个胆子。我要亲眼看着把这个祸害送进大牢,枪毙了才省心。”
  白丽站在门口有些犯难,黄小豪眼尖,赶紧上前招呼了一声,给二人介绍了身份。侯贵打量着白丽,双眼瞪得如同牛卵子大声说:“唼?残联,残联是弄啥的?”
  白丽皱着眉头解释:“侯主任,残联是县政府下属单位,专门管着全县残疾人的事。”
  “日怪了。”侯贵高叫一声,仍旧一脸迷茫,“马槽里伸出个驴嘴来,残联跟杀人犯有何瓜葛?这是公安上的事儿嘛,你们凭啥插手?”
  面对着侯贵咄咄逼人的目光,白丽知道这不是摆道理的场所,就避开话头问:“侯主任,张子林是不是疯子?”
  “这还用你说嘛,县城东关一带上自白发老头,下到开裆裤碎娃,谁不晓得张子林疯子十几年啦!”
  “你说得好!”白丽赞许着,冲一旁垂手呆立的黄小豪递了个眼色,黄小豪会意后朝坐在桌前正大眼瞪小眼的速记员努努嘴,记录员立即伏身疾书录下侯贵说过的话。
  趾高气扬的侯贵,被这意外的冷场弄得不知所措,嘟囔着自语:“怎么回事?我咋像叫人灌了糊汤,这明显跑题了呀!”
  所长憋不住笑了一声,不可一世的村主任叫个姑娘家三言两语给制住了,实在让人乐不可支。所长解释道:“侯主任啊,是这么回事,张子林是残疾人就归残联管,怎么处理要先听残联干部的意见,有法可依的。”
  侯贵当下恼火了,脸涨成猪肝色,他摔掉半截烟,骂咧咧地说:“残疾人怎么了?自古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一个疯子算球哩,老早枪毙了,人人叫好,还能给国家省下几碗牢饭哩。”
  白丽强忍住心中的厌恶接嘴道:“侯主任,您失去亲人的心情,我们都能理解,张子林杀人犯法,咱们依法办事,对不对?”
  “这没错。”侯贵梗着脖子应了声,他被白丽合情合理的说法又牵住了鼻子。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残疾人也有残疾人保障法。你刚才自己就证明张子林是疯子,疯子属精神病残疾人,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残疾人保障法》、《宪法》、《刑法》相关条例,精神病残疾人在发病期问为无刑事责任能力者,不应承担责任。”
  “照这么说,张子林杀了人,反倒没罪?”
  “话不能说绝,法律讲证据,张子林杀人是事实,这一点不可否认,如果法院鉴定张子林是在发病期间打死了你的孙子,就是无意识中的犯罪,法律不追究责任。反之,杀人偿命,国法不容!”
  侯贵一下子脸色铁青,气急败坏地叫嚣:“唼,弄了半天,你这娃娃给我套了个牛笼嘴啊!我先问你,凭啥子偏袒张子林?那疯子是你爷还是你老汉?”
  “你——”白丽被羞得面红耳赤,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黄小豪见状,挺身而出训斥侯贵道:“侯贵,你嘴放干净点,这是派出所,不是东堡子村!”
  “派出所咋啦?我随便踩上一脚,整个县城都要震一震。你披了个黑皮皮有啥了不起!”
  眼见两人红着眼要打起来,所长赶紧上前,把黄小豪拨到一边,仍旧和颜悦色地劝着:“侯主任,先甭生气嘛。张子林下午就送公安局,你就先回家等消息吧。”
  “等啥子鸡巴消息,大老爷们被毛头姑娘牵着鼻子转圈圈,我今天羞了先人咧!这丫头明摆着贪赃枉法偏袒张子林,我要去法院告你们!”言罢,侯贵气冲牛头拂袖而去。
  三人面面相觑。胆小怕事的派出所所长试着说合:“自同志,你这是何苦哩,咱把张子林往法院一送,爱咋判咋判,你不是没事找事嘛。再说,张子林的亲属都视其为累赘,没人探望。强龙难压地头蛇,侯贵当了多年村主任,乡上县里都有人,能耐大得很。”
  白丽不屑地翻了一眼所长,说:“能耐再大,大不过法,疯子也是条人命,打个比方,张子林假若是你哥哥,你能忍心叫人二话不说就枪毙了吗?”
  “你这是啥话嘛!”所长苦笑着摇摇头,垂着手,没精打采地出去了。
  剩下两个人时,黄小豪感到骑虎难下,扭头问:“白丽,接下来咋办?”
  白丽思索一下说:“派出所把人看好,提防侯贵报复。残联将向公检法部门提请对张子林进行精神病鉴定,结果出来就好办了。”
  大半天亲眼目睹着白丽跟侯贵斗智斗勇,白丽聪灵的才智,有法有据头头是道的说法,折服得黄小豪五体投地仰慕不已。直恨父母没生给自己一张伶牙俐齿的嘴巴。见快到下班时间,黄小豪提议说:“白丽,今天你也是帮我们解了围,不然,我和所长真不知如何应付侯贵的胡搅蛮缠。就赏个光,我请你吃顿饭,行吧!”
  白丽瞄一眼黄小豪,不知怎么,今天她没了以往的反感,一个粗心男人本属于跟残联不沾边的单位,遇到和残疾人有关的案子,能想到及时通风报信,间接起到维护残疾人权益的作用,这是残联人求之不得的,白丽不由地对黄小豪心生敬意。跑了大半天,又是这么闷热的天气,她确实有些累了,不争气的肚子也不适时机地“咕咕”着叫唤,白丽没多想顺嘴说:“那就随便吧。”
  两人并肩出了派出所,黄小豪乐颠颠地把白丽带进街对面的“悦来饭馆”,服务员像招待熟客般满脸笑容,把他们引进拐角的一个僻静包间。黄小豪很豪爽地点了满满一桌丰盛的菜肴,正饿着肚子的白丽,也就不客气地埋头吃喝起来。连着喝完两瓶啤酒,黄小豪话多起来,边吃边说:“白丽,你不晓得,今天这个机会,我眼巴巴等了整整两年。真是天遂人意啊!”
  白丽停住了手中的筷子,警觉地瞥一眼黄小豪,嚼在口中的佳肴,顿时没了味儿。
  黄小豪一气干掉满满一杯啤酒,喘着粗气口无遮拦地表白道:“白丽啊,为了你,我抛弃了过去的不良习惯,远离了酒肉朋友,这且不说,整整两年间,我向老天爷发誓,从没沽过任何一个女人。”
  白丽听着心生厌烦,爱理不理地撇嘴道:“你爱咋就咋,跟我有什么关系?”’
  黄小豪迷瞪着眼再次表白道:“白丽,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嘛,我可是真心爱着你,两家大人们没意见,咱俩就差领一纸证书啦!”
  白丽一下子后悔奠及,早晓得如此,这顿饭打死也不吃。直到此刻,她才恍然大悟,原来黄小豪给残联通风报信,并非出于维护残疾人利益的公心,而是千方百计变着法儿名正言顺地诱她出面,这顿本不该吃的饭,就是黄小豪蓄谋已久的圈套,自己竟糊里糊涂不明就里中了套儿。一瞬间,自丽像吞了只苍蝇,恶心得要吐。她极力忍住翻涌的胃酸,瞪着眼正色道:“黄小豪,我从没答应你什么,咱俩就没有任何关系,对不对?”
  黄小豪涎着脸辩解道:“自丽啊,伯父伯母早替你答应了,我都等了你两年,何必较劲儿。”言罢,黄小豪摇摇晃晃着站起来,在白丽一脸惊愕中,扑过来抱住了她,苦苦哀求着:“自丽,日久见人心,我真的很爱你,答应我吧,心肝儿,宝贝儿……”
  恼羞成怒中,自丽拼命挣扎,柔弱的气力哪能逃脱黄小豪的铁臂箍缠,白丽急得大喊大叫:“快来人啊!抓流氓!”
  黄小豪眯着醉眼,“嘎嘎”干笑两声说:“你喊吧,使劲儿喊,实话告诉你,这里没人敢管警察的事!”说着,黄小豪果断地抱起挣扎着的白丽,两人撕扯中一块儿跌倒在宽大的双人沙发上,黄小豪强壮的躯体压在白丽身上,喷着酒气的嘴巴像猫儿嗅到了腥味,在白丽敞开的脖颈口,没命地狂吻起来。
  柔弱的女人哪是男人的对手,更何况是个身强力壮欲火烧身的黄小豪。白丽用尽女人所有的招数,撕扯、挖抓、踢蹬,折腾得筋疲力尽差点虚脱。她明白了处于这样的境地硬碰硬是难以逃脱黄小豪的魔爪的。于是,她收敛住以往的高傲,换了种口吻可怜巴巴地哀求道:“小豪,别这样,咱再商量一下吧。”
  这招果然见效,黄小豪停住手问:“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你先让我起来啊。”
  “你答应我,啥都好说。”
  “我……”两行无助的泪水从白丽的脸颊滑落而下,她的脑海一片空白。
  “怎么?不说话啦?”黄小豪乜着斜眼,得意地说:“我都被你糊弄两年了,还想故技重演啊?咱今天豁出去把生米弄成熟饭,你不答应也得答应。”言毕,黄小豪开始撕扯裤子,绝望中的白丽,为保姑娘家视若生命的纯洁,抬起头照着黄小豪按在她胸脯上的胳膊狠劲咬了一口,黄小豪大叫一声,捂着伤处滚下沙发,白丽趁机翻身跃起,顾不上整理凌乱的衣衫,发疯般跑出了包厢。
  天不知何时下起了雨,瓢泼般的雨水白亮亮的,浇着街道,浇着行人,浇着披头散发的白丽……
  【八十五】
  这是西府地区多年来少见的一场夏雨,连着下了一天一夜。在靠天吃饭的黄土高原,在夏收前难得的空当,真是一场及时雨哟。连着忙碌数天的庄户人得到短暂的歇息,收获了大麦、油菜的土地,喝饱了雨水,就能抢时点播下玉米、豆类等早秋作物,待种子破土出苗,即便旱上个十天半个月,也误不了农事,秋季的收成有了多半把握。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毕竟农业收入支撑着西府市国民经济的半壁江山,关乎着百万农民的吃饭大事!春争日,夏争时,在农人心急如焚,顾不上吃喝撅起屁股冒看毒日头挥汗如雨,收获劳动的喜悦时,城镇的干部职工依然是不紧不慢地坚持着他们一年四季雷打不动的上班下班。社会分工的不同,注定了农民终生风里雨里背着太阳消磨日子,而干部职工们则置身于凉爽舒适的办公室费心劳神。
  市委书记冯耀文按多年的惯例,带着随从、记者,两天问下到县区检查指导夏收工作。他深入到田间地头,和割麦子的农民拉话握手,象征性割上几把麦,在电视上露几次脸,此项工作就告一段落。这天还没到下班的时间,冯耀文跟秘书交代了几句,借口身体不适,提前打道回府。
  冯耀文踏进家门时,发觉妻子也已回家。档案局原本就没多少事务,充其量是个闲职。朱琳正跟保姆小红絮絮叨叨说着什么,一见丈夫回来,便又跟他唠叨起儿子冯兵工作的事情:“都怪你嘛,市上好几个单位答应接收,你非叫儿子下去锻炼,弄出一摊子麻烦,这不是自找苦头么!”
  冯耀文拉着脸回嘴道:“废话!若能未卜先知,我甘愿犯一回错误,现在迟了。”
  “这就叫自作自受作茧自缚!赶紧想办法把冯兵调回来,三年下基层已过期了,合情合理不违反政策,你还怕啥哩?”
  冯耀文懒得搭腔,知道这样扯下去没个头尾,说不过总躲得开的。他干脆抛开张嘴等下文的朱琳,折身进了卧室,把自己笨重的躯体扔在宽大的席梦思床上,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妻子的话戳中了他的疼处,市委书记调动个县级公务员可谓不费吹灰之力,随便给哪个手下一点暗示,用不着出面,就会一切办妥。让冯耀文有苦难言的是,宝贝儿子死活不答应,又不能硬来,市委书记的权力再大也是束手无策。唉,谁叫冯兵是自己的儿子。
  连着抽掉两支烟,冯耀文突然想到西府市残联理事长于文兴,冯兵不是张口闭口喜欢残联工作么,既然不愿到其他单位,市上的残联也是残联,就先调过来,好赖一家人都在市区,老两口上了年纪,儿子放在身边有个照应,心中也就踏实了,冯兵大概不会一口拒绝的,挪个地方,工作性质没变嘛。
  冯耀文立即摸出手机,摁开按钮,在荧屏上闪出亮光时,瞬间却怔住了。市委书记和残联理事长没少开会没少见面没少聊过,冯耀文却从没问过于文兴的手机号码。残联归政府主管,市委这边很少单线联系,他不仅不知于文兴的手机号,甚至连市残联办公电话都没一点印象。此时此刻,冯耀文的心头袭上一种深深的愧疚,儿子那么喜爱的工作,位高权重的父亲竟从没亲自过问,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残联的工作关乎西府市十几万残疾人群体啊!
  在自责与懊悔中,冯耀文通过秘书连接了于文兴的电话,很客气地问了残联近期工作,闲扯几句,便委婉地说:“文兴啊,西川残联的冯兵,是市委下派到基层锻炼的干部,按政策三年期满,是该调回来了,这小伙子喜欢残联工作,你们能不能先接下?”
  于文兴沉默了许久才说:“冯书记,既然市委有这个意思,残联无条件接收。”
  冯耀文想了想,还是有点不放心,就低声叮咛道:“文兴,这件事先甭外传,我知道纸里包不住火,干脆实话实说吧,冯兵是我儿子,你就看在我的老脸上照顾一下。”
  “噢啊——”那头是于文兴一声惊叫。
  冯耀文率先挂断电话,市委书记这么低声下气恳求下属,是他几十年为官生涯中从没有过的。唉,人啊,谁都会碰上难事,谁也免不了开口求人,超凡脱俗者世间难觅!
  于文兴从市残联挂钩扶贫点西山乡安排完夏收工作返回市区,刚打了盆凉水洗着手,副市长刘伍军破天荒地找上门来。于文兴草草擦了把满头满脸的汗珠,正招呼着沏茶倒水,就接到了市委书记冯耀文的电话。于文兴捏着话筒,怔怔地望着刘市长,好长一阵子愣不过神儿。
  冯书记的独生子,竟然是西川残联的冯兵,着实让于文兴吃惊不小。这小伙他见过好几回,没少打交道,精壮结实,文质彬彬,办事精练,眼下正是西川县残联难得的骨干力量。全市县级残联组建完毕,乡镇一级组织体系建设将要全面铺开,大量工作摆上案头,正迫切需要人手的关键时刻,调走冯兵,无异于断了马良的一只臂膀。像冯兵这样年轻有为,又熟悉残联工作,具有丰富经验的干部,基层残联确实太少了,于文兴实在是于心不忍。
  “文兴啊,你怎么了?莫非冯书记又给你派了个苦差?”见于文兴闷头不语,刘伍军打破沉默问道。
  “噢呀,刘市长,没啥大事儿。”
  “你呐,肯定碰上了麻缠事吧。”刘伍军不好当面直问,点着烟猛抽起来。
  于文兴思谋了好一阵才解释道:“刘市长,残联的工作刚步入正轨,千头万绪百废待兴,工作量很繁重,我们希望市领导能理解,别的就不说啦。”
  “是啊,残联人不容易的。”刘伍军应着,从于文兴回避的目光和搪塞的话语中,他似乎若有所悟。今天专门来商量女儿工作调动的事,身为主管领导,此刻也是有口难开。刘伍军低头抽着烟,窄小的办公室不一会儿就烟雾弥漫,熏得从不沾烟的于文兴憋不住咳嗽了两声。
  “刘市长,您喝水。”于文兴客气地招呼着,市长干坐着一言不发,莫非也遇上了头疼事儿?
  “文兴啊,”刘伍军吐了口烟气.抬起头,似乎是鼓了极大的勇气,才慢吞吞地说,“咱俩一块共事好些年了,对不对?今天不管什么上级下级,就当是老朋友求你,帮个忙行吧?”
  市长这么低声下气,全没了以往领导风度,骇得于文兴从沙发上跳起来,忙不迭应道:“刘市长,啥话嘛,您是我的老领导老上级,有事直说吧,只要我能办到,咱没二话。”
  “这就好嘛。”刘伍军长长地吐了口气,咧嘴笑笑说,“这事也怪我一时糊涂,女儿大学毕业后放在基层锻炼,说好在政府机关过渡一下,后来派到残联。现在三年期限到了,按政策该调回市上,对不对?”
  “公务员下基层,是中央的政策,我明白的。”于文兴口里应着,脑子里却升起一团疑雾,不会是巧合吧?!
  “我女儿就是西川县残联的孙晓伟,娃娃随了她妈的姓,你肯定认识的,前段时间还在市残联学手语。我们两口子磨破了嘴,女儿就是不愿回来,这娃娃大概喜欢上了残联工作,你先在市残联找个事让她干着,行吗?”
  “哦——”于文兴又一回惊呆了,他像不认识似的打量了垂头丧气的市长一番。书记市长不谋而合,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室内的空气一时陷入沉闷,于文兴打开台扇,在风扫落叶样的“沙沙”声中,一股强劲的风,驱走了丝丝缕缕的污气,燥热的办公室顿时清凉舒爽,给人难得的惬意。
  或许受了环境的影响,刘伍军站起来,踱着步子,情绪激动地说:“文兴啊,不是我武断,非要这样做。女儿在西川残联好好地工作,好赖也在一个地区,没啥说的。可你不晓得,昨天我下到西川检查夏收工作,你猜我碰上什么?说出来没脸见人啊!”
  “刘市长,啥事这么严重?”
  “羞先人哩!”刘伍军吐着粗气,双手不停地乱搓着,全没了平日里市长的威严和庄重,气急败坏地说,“晓伟和残联那个瘫子搅团在一搭了。”
  “啊呀,有这等事么?”于文兴又惊呆了。
  “我当然不敢轻信。找到残联没见人,后来寻到七里原上,唉,气死人咧,咱的宝贝女儿正帮那个瘫子家割麦子哩。”
  于文兴率先笑了,赶忙解释:“刘市长,残联干部帮助残疾人搞夏收,这是分内应该的工作,你莫非误会了?”
  “我倒宁愿是个误会呢!”刘伍军翻了一眼于文兴,自顾点上烟,抽了两口才说,“后来,我到残联打听了一下,真是不问不晓得,一问吓一跳,晓伟每个假日都去七里原,住下就是几天,咱都是过来人,你想想,这算是帮助吗?所以,我必须快刀斩乱麻,迟了可就来不及啦。”
  “是啊,应该的。”于文兴顺口应着,自己心中登时乱成一团麻。
  送走唉声叹气的市长,于文兴返回办公室,忠于职守的电风扇,仍在“沙沙”地叫着,于文兴却感受不到丝毫的凉气,心头窜出一股莫名的恼火。
  市级领导向残联机关安插亲属,于文兴并没觉得奇怪,残联刚成立,领导干部对残联的工作不了解,都片面地误以为残联是个比党委、政府部门要松闲好多的单位,坐在办公室轻轻省省挣份工资何乐而不为?不仅市级残联如此,大多数县级残联亦如此,残联机关一度成为市县两级领导安排亲属工作的首选点。可是,二届残代会后,组织体系建设到位,各项工作全面铺开,工作量大增,下基层调研、落实措施等成了残联干部们的家常便饭。一些混日子的干部子女吃不消了,又寻门路另换单位,残联工作人员便频繁调整,没有了稳定的队伍,工作谈何容易,这让身为残联当家人的于文兴,在百口莫辩中早已心生怨气。而像西川县残联三年间只进不出,在相对稳定中发展壮大着的残疾人工作者队伍,的确是太少了,太少了。正因为有了这批熟悉工作,敢闯敢干的骨干力量,西川残联的各项工作在最艰难的处境中,披荆斩棘一往无前,走在了整个西席地区的前列。此时此刻,作为上级领导,于文兴为冯兵、孙晓伟这两个干部子弟,能在三年间坚守在贫困落后的西川,踏实忘我地工作而倍感高兴,更为马良培养出这样不受诱惑、不计名利、不离不弃的得力助手而心生欣慰。是的,当今社会人们对干部子女有这样那样褒贬不一的种种议论,的确,干部子女中是有不少绣花枕头之类的草包,但这批人中也不乏冯兵这样脚踏实地干工作的优秀青年。毕竟社会在迅猛地发展前进着,身为社会一分子的人也在不断地改变着自己,最终都会融人生活的主流。
  于文兴舒了口气儿,让他犯难的是,该如何向马良开口,这明摆着是个不流血的“王佐断臂”故事嘛,刀砍在马良心上,也疼在于文兴心头。唉!唉!啥事嘛!
  【八十六】
  六月的一天,刚开工的西川县城北环路行人寥寥。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冲天炸响。由县城建局规划设计,县残联征地四亩,总投资九十万元的融办公、康复训练、职业培训、聋儿语训为一体的西川县残联康复就业培训中心大楼如期开工。
  没有掌声,没有鲜花,也没有奠基剪彩之类的热闹场面。本着一切从简的原则,县残联与关中建筑工程公司第三项目部签订了施工合同。马良借鉴民间“六六大顺”之意,把开工日期定在六月六日,残联一班人穿戴一新,像过节一样拥簇在孙晓伟推着坐轮椅的韩黑儿周围,早早来到距残联办公点五百米开外的北环路口建筑工地。三建公司项目部韩经理带着机械工具和员工静候在一旁。马良和韩经理打了个招呼,性急的冯兵点着了万头长鞭,硝烟弥漫中,韩经理吹响了哨子,几台待命的挖掘机吼叫着开进工地,长臂一伸插进坚硬的土地,瞬间掏出个一米见方的大坑。从没见过这场面的韩黑儿,惊得在轮椅上叫起来:“啊呀,机械真厉害,一口一个大坑儿。”
  手扶轮椅的孙晓伟低头逗道:“黑儿,没见过吧,这还是小的,大型挖掘机一下能掏十几个平方呢。”
  刚放完炮的冯兵兴冲冲地插嘴道:“可不是嘛,有时间我带你去西府市转转,几天都看不够。”
  “那就先谢谢您啊!”鄣黑儿向他拱拱手说道。
  “谢什么谢呀!”程灵敏翻一眼冯兵,转向韩黑儿说,“你就不怕冯兵耍贫嘴哄人吗?”
  “得得,你就知道跟我作对,下星期就实践诺言,你跟着去当证人,行了吧?”
  几个年轻人乐呵呵地笑作一团。
  马良笑眯眯地听着手下人的议论。同甘共苦两年多,再也没有今天这场面让人激动,让人振奋,让人发自心底的高兴。从这一刻起,西川三万多残疾人终于有了梦寐以求的“家”,残联也将结束六七年间寄人篱下的尴尬处境。要不了多久,一座三层大楼将拔地而起,残疾人康复训练、聋儿语训、职业培训等各项工作再也不会为租用场地犯愁了。整整一年间的辛苦奔波,以及筹款过程中遭遇到的白眼、讥讽,在这一刻瞬间烟消云散。尽管还差十几万元的资金缺口,毕竟开工了,万事开头难,只要迈出了第一步,后面的坎坷和艰难就靠不懈的努力去一一排除,这世间,原本就没有现成的路,所有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
  盛夏的炎阳,火辣辣照着大地,装载着土方的重型卡车,从尚未铺上沙石的北环路上疾驶而过,卷带起大团浓烟般的尘土,无遮无拦扑在行人身上。路北大片大片的麦田,收获后残留的麦茬子,阳光下闪着白亮的光,刺得人眼睑灼热。额头上渗出涔涔的汗珠儿的人们单薄的夏衣早贴在了脊背,腻腻的难受。
  白丽撩撩紧贴在脸颊的发梢,若有所思地问:“马理,今天这场面是不是少了点什么?”
  马良回头反问:“你莫非嫌我没请领导来剪彩啊?”
  白丽舔着干燥的嘴唇埋怨道:“为这块地皮,县里领导没少费事.这样冷落人家,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我何尝不想弄得排场些,热热闹闹让全西川老百姓都知道,可咱们资金还有缺口,不敢多想啊!”
  正说着,从北大街传来“咚咚锵锵”的锣鼓声,几人寻声看去,一齐惊呆了。
  宽敞的北大街,走过来一群人簇拥着的锣鼓队,打头的两个小伙子用长竹竿挑着红色横幅,上面写着:“热烈庆祝县残疾人康复就业培训中心顺利开工”,横幅后面紧跟着十几个光膀子扎着红头巾的锣鼓手,震天动地的锣鼓声招来一长溜看热闹的人群。
  残联一班人全都傻了眼,在大惑不解中大家把目光一齐投向马良,莫非是当家人私下里安排了这段热闹的插曲?
  马良刚想开口解释,却见夹着皮包的魏雅华从人群中跑出来,三步两步上前,一把抓住马良的手,兴冲冲地说:“马理事长,这么大的喜事,该庆贺一下,我把锣鼓队请来,热闹热闹,行吧?”
  跟在魏雅华身后的县福利厂厂长李恒英接嘴道:“马理,这就是你不够意思嘛,好赖一家人,也不通个气儿。”
  马良紧紧握住两人的手,忙不迭地解释道:“大家都不容易,我不是有意隐瞒啊。”
  人群中闪出雍川福利厂厂长石大奎,老远扯开大嗓门叫道:“马理,咋把我也忘咧?幸亏今儿上街碰巧了,咱也凑个热闹。”石大奎说着,转向魏雅华说,“老魏,你让西川五十个残疾人有了饭吃,锣鼓队的钱,就让我掏吧!”
  魏雅华摇头辩解道:“啥话嘛,我来西川投资办厂,是个双赢的事,全仗着残联的帮助打开了局面赚了钱,知恩不报非君子,这钱就该我出的。”
  眼见两人争执起来,李恒英插嘴道:“你俩甭争了,听说盖大楼还差不少资金呢,干脆咱们都表示一下心意吧。”
  “对,我先捐上三万元。”石大奎快人快语打了头炮。
  魏雅华尚未顾上开口,摇着轮椅的梁玉奇斜刺里杀出来说:“残联帮我办起了公司,这大德大恩我梁玉奇没齿难忘啊,公司刚赢利二万元,我全捐上。”
  “中,大家添柴火焰高,县福利厂也捐上二万元。”李恒英不甘落后。
  “南方编织厂捐款五万。”魏雅华接口。
  这个意外的场面,让残联一班人喜出望外,大家纷纷上前,握着厂长、经理们的手连声道谢。让人没料到的是,围观的群众也受到感染,在赞叹声中自发加入到捐款行列,你五十,他一百,从二十元,到十元、五元、二元……残联几人顿时忙作一团,围着韩黑儿的轮椅,收钱记账,一时工地上锣鼓喧天,机声隆隆,人声鼎沸。马良和白丽穿梭在人群中,挨个儿向这些无偿支持残疾人事业的爱心人士握手致谢,直忙到日头正顶,才松了口气。
  这时,白丽突然叫起来:“马理,那不是老韩和康理事长吗?”
  马良寻声望去,北大街疏散的人流中,康正年搀扶着拄着拐杖的韩民义磕磕绊绊地走过来。马良一惊,抛下众人,大踏步迎上前道:
  “老韩,身子没好利索,你咋来咧?”
  一届残联理事长韩民义双眼噙着泪花摇头不迭地说:“马良,我枉当了一届理事长,没为西川残疾人办成事,心里愧啊!”
  马良一下子也湿了眼圈,他握着韩民义颤抖着的手,安慰道:“老韩,话不能这么说的,县残联能有今天,也是一届理事会打下的基础,你们两个理事长功不可没呀。”
  康正年接嘴说:“马良,我两个虽说离开了,咋算都是残联的人,群众都在捐款,自家人不能例外,我就捐上这月工资吧。”
  马良不满地埋怨道:“正年,老韩的病还没好,不该打搅嘛,你咋就糊涂了?”
  康正年哈哈大笑:“老伙计,这回你冤枉我了,是老韩打电话叫我来的。”
  “老韩,您……”
  “我咋了,现在还是残联人嘛。咱没钱可捐,你就派上点活儿千干,让我心中的负疚减轻一些。”
  “老韩,你的心意我能理解,但你年龄大了,身体也不好……”
  “马良,求你给我一次机会,为残疾人干点实事.不然,我死不瞑目啊!”韩民义说着老泪纵横。
  马良还要反驳,康正年将他拽到一旁,低声说:“有件事你还不知,项目部的韩经理是老韩的亲弟弟,残联能以最低报价签下施工合同,还是老韩私下里做了工作的。”
  马良使劲儿点着头,望着头发花白、拄着拐杖颤巍巍的韩民义,冲动地跑上前,抱住了韩民义瘦弱的躯体,一时哽咽无语,热泪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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