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理事长(十八)
作品名称:理事长 作者:赵林祥 发布时间:2013-05-18 19:56:17 字数:29558
【七十二】
漫长的冬季悄然隐退,春天迈着轻盈的步子不期而至。
这一年是亚太地区残疾人事业十年计划的第五年,亦是中国残疾人事业九五计划的第二年,为推进与世界残疾人行动纲领的全国接轨,中国残联接受了联合国劳工组织下达的残疾人就业任务,在全国分五个点落实措施,以向世界展示中国残疾人事业的整体实力。为此,国家残联理事长不顾年事已高,与四个理事长、党组成员,分率五个小组奔赴各点,督促落实残疾人就业任务及“九五”计划纲要目标的全面提速。
早春二月,乍暖还寒,由国家残联理事长亲自挂帅的西北组一行六人抵达西北前沿西京省。省长李良田代表西京省党政领导在西京大酒店设宴接待了理事长一行。草草吃过午饭,责任在身的理事长不顾旅途劳顿,专程赶到省政府东院的西京省残联,摇着轮椅登堂入室,探望了十多名在家的残联干部,表达了娘家人对一线残疾人工作者们迟到的新春问候。陈旧的老式轮椅,行进在狭窄昏暗的楼道,头发花白的理事长面容沉稳,凝重而肃穆。堂堂省政府一个厅级单位,委身在这样即将报废的破败楼房中办公,操持着西京一百八十万残疾人的吃穿住行。省级残联每年过手的中央部门及当地政府拨付的资金少说数千上亿,完全有能力盖栋新楼抑或租个像样的办公场所,可是,他们没舍得动用一分钱,甚至斑驳脱落的墙壁巳千疮百孔,也没有维修粉刷。望着二楼天花板上醒目扎眼的一圈圈雨水积聚的污痕,起皱裂缝的地皮,理事长长久无语,直到走出门厅,来到临街的广场,理事长刹住轮椅,又一次回过头,凝视着这座低矮陈旧的灰色小楼,与西边仅一路之隔的高达十层、装潢考究豪华气派的政府办公大楼相比,如巨人脚下的小乞丐,丑陋得让人不忍多瞧一眼。
是的,中国的残疾人事业已走上了正轨,这是不容置疑的铁的现实,但与沿海经济发达地区相比,占全国版图将近一半的西部因自然环境和内陆的封闭一定程度上制约了经济的发展。受大环境的影响,西部地区的残疾人事业可以说刚刚起步,在沿海许多县级残联自成一体,置产业盖起融办公、康复、职业培训多功能的综合大楼时,而西部甭提县级,就连位居西北经济发展首位的西京省残联,也不得不屈就在其他单位弃之不用的废弃老楼中,这个现实,让国家残联亦无可奈何。按组织原则,各级残联业务上受上一级残联指导,行政上却归地方党政领导这个特殊性质,就注定了国家残联尚没有财力能力帮助下一级解决实际困难。亲眼目睹着西部残疾人工作者们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依然忠于职守忘我工作,从事着这项人类历史上崇高伟大的人道主义事业,此情此景,无不让人心生敬佩,感叹万端。
理事长轻叹一声,扭过了头,在伸手扶眼镜的同时,用食指悄悄抹掉了眼窝中溢出的泪水。
一直陪同参观的西京省委书记张波,似乎看出了理事长的不乐,他不满地瞟一眼低头无语的省长李良田,两位西京省主要领导心生内疚,让正厅级单位屈就在如此寒酸的办公场所,实在无颜面对国家残联的当家人。张波在自责从没来残联看望过,也从没用心关注过这块工作的同时,不由在心里埋怨李良田:省政府下属近百个部门,哪家像残联这样?难道十层高的大楼数百间房间挤不出几个办公室?真要如此,省级财政拿出百十万盖座小楼应该没什么问题。可此时此刻,所有的自责和埋怨已无济于事,得拿出切实行动,给上下有个交代,最起码要给省残联换上个能入眼的办公场地。假若理事长下回来西京,还是老样子,自己这个一把手知何有脸相对?
在送理事长上车时,张波握住理事长的手,满是愧歉地说:“理事长,省委不该忽视残联这块工作,我很内疚,但请您相信,我们将会用实际行动改变现状,支持残联工作!”
“好的!”理事长笑着点头说,“我相信你们,过段时间我还要来西京,希望西京省党政领导别让我失望啊!”
“不会的。欢迎您再来!”张波掩了车门,挥手道别,目送着轿车汇入广场前的车流中,他才回过头,对身旁的老搭档说:“老李啊,你是怎么想的?”
省长李良田一脸凝重地接口道:“面对理事长,我作为政府主管领导,实在是有责难逃,无颜以对啊!但是,政府的工作千头万绪,有难处呀。”
张波不耐烦地打断李良田的话:“今天咱们不提困难什么的,老李,共产党人首先要直面现实,得有实际行动。罢了,咱还是到办公室好好合计一下吧。”
“张书记,快到吃饭时间了,下午如何?”
“吃饭?”张波不经意间瞪了李良田一眼,“只怕理事长看到西京残联这样的现状,一口饭都咽不下的!”言毕,张波撇下李良田,率先走进了省政府办公大楼。
的确,坐到餐桌前时,理事长的心情仍没平静下来。这顿午饭,作陪的洪炳年是照省长李良田的精心安排,以接待中央首长们的高规格布置的。菜肴相当丰盛,但理事长懒得动一下筷子,甚至对闻名中外,曾获得巴拿马国际博览会金奖的西京特产西凤酒,也没瞧一眼。在洪炳年几番催促下,理事长才端起酒杯,挨个与陪同的西京省残联领导逐一碰杯,一脸歉疚地说:“去年我来西京,没顾上到家里看看,不该忽视大家,我先自罚一杯!”言罢,理事长举杯一饮而尽。
在座者敛住了气,怔怔地望着当家人。
待服务员倒上酒后,理事长又端起酒杯:“这一杯,我敬在座各位,大家辛苦了!”说着理事长霎时红了眼圈。
身旁的洪炳年躬身劝说:“理事长,先吃点菜吧,咱慢慢喝。”
理事长固执地摆摆手,逐一与大家碰杯后干了酒,涩着嗓子说:“今天在座者都是残联千部,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谢绝了书记省长作陪,就是想和大家聚聚,别拘谨,机会难得,都好好吃一顿吧。”
饭后,理事长留下洪炳年,在下塌的西京大酒店客房,理事长详细听取了西京省九五计划落实措施,并下达了国家残联分给西京省联合国劳工组织拟定的残疾人就业任务。在促膝长谈中,理事长反复强调了这次任务的重要性,以往国际残疾人组织间的往来,都是纯粹意义上的工作交流,而这次联合国劳工组织给中国下达任务,不仅是考验中国政府对残疾人这个弱势群体的重视程度,最主要的还是检阅国家残联成立近十年来,残疾人事业的整体实力。这次任务的落实对象既有特殊性又有代表性,首先避开残疾人就业工作推广较好的大中城市,刚刚组建的县级残联因工作尚未展开亦不在此列。国家残联本意是在西京省选一个国家级贫困县,在基本完成按比例安置残疾人就业工作,且就业率达到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前提下,再一次性安排十二名残疾人上岗就业。这项工作半年内完成任务后检查验收,尔后由联合国劳工组织派专人实地考察是否合格。在基本完成按比例安置残疾人就业工作的县区残联,再一次性让十多名残疾人上岗就业,这明摆着难度很大,但正因为如此,在重重困难中按时按期全额完成任务,这样才能真实地向世界展示中国残疾人事业的综合实力。如果放在就业工作刚刚展开的地区,轻而易举完成任务,就失去了典型意义,这也是联合国劳工组织不允许的。
静听着理事长的侃侃而谈,洪炳年的眼前不由得闪现出马良那张坚毅的面孔。去年冬季无意中参加了西府市按比例安置残疾人就业工作现场会,亲眼目睹了西川县就业工作取得的丰硕成果,到目前,西京省尚无哪个国家级贫困县像西川这样典型,那就将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西川县残联,或许唯有西川有资格有能力迎接这一光荣的挑战。洪炳年坚信敢闯敢拼的马良,有魄力完成这个上下关注的事关国家利益的艰巨重任。凭心来说,他们仅仅一面之交,也没有多谈过,但马良干出的实绩,给洪炳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是个真正为残疾人干实事的人才啊!可惜,全西京上百个县区,这样的实干家太少了,起码,洪炳年到目前还没遇上几个。
于是,洪炳年趁机向理事长推荐了西川县残联,重点介绍了县残联理事长马良如何做通县委县政府主管领导的工作,由县级党政部门带头,全面打开按比例安置残疾人就业工作局面,取得了西川有劳动能力的残疾人就业率达到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绩效。同时他还谈及到县残联出资举办培训班,创办民间工艺品公司,又一次解决二十多名残疾人就业难题的突出实例。
理事长面带微笑,饶有兴致地悉听着,不时点头赞许,在穷困落后的西部,一个偏远的山区小县,残疾人就业工作能如此独辟蹊径,大胆开拓创新,取得显著成效,这实在是身居繁华首都的理事长没有想到的。在极度的震惊和兴奋中,理事长果断拍板,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西川,与此同时,理事长做出了出入意料的决定,要亲自去西川看看。这倒不是他不相信洪炳年的介绍,只因为这个任务太重要了,一定程度上由残疾人就业工作延伸及中国政府的对外形象!
两位理事长达成共识后,洪炳年当天半夜就把电话打给了于文兴。于文兴当即向市委书记冯耀文做了汇报,安排了市残联近期工作后,于次日上午就先期到达了西川县。
【七十三】
三月的黄土高原,暖阳融融,和风袭人,县城南面遥远天边的秦岭山脉和城北不远处连绵起伏的千山群峰,裸露出黛青色的皱褶,能清晰地看见秦岭主峰太白山巅白茫茫的积雪和千山山脊大片葱绿的松柏林木。土原上,川道里,放眼皆是刚刚返青的麦苗和正拔节起身的油菜,性急的迎春花在崖畔上率先开放,坠出一片金黄。路旁,塄坎,河沟,溪畔随处可见的探头探脑的绿色百草,为褐色苍凉的大地,涂抹上春天的浓重色彩。县城四周的菜农已急不可耐地搭起塑料大棚,白色的薄膜散布于绿色沃野,阳光下闪闪烁烁,满目白亮,张扬出现代农业的醒目旗帜。
开春前,市委对西川县党政领导班子做了适当调整,超龄的肖华调任县人大主任,赵静雅在众望所归中升任县委书记,黄浩平调任代县长,组织部长乔峰接替了副书记职位。
获知国家残联理事长将莅临西川,西川县政界乃至西府市委上下产生了空前的震动。一个偏远落后的西北山区小县,别提中央级领导,连西京省一般干部都是过门不入,更甭说亲自实际考察了。
西府市委书记冯耀文一上午间就给赵静雅连打三次电话商议接待工作,对西川县委的安排,冯耀文反复推敲细细掂量,没找出任何纰漏。多年的政界生涯熟能生巧,中国官场有个摆不上桌面的规则:对待下级干部,可以任意训斥,拍桌子瞪眼,吐唾沫骂娘,恣意发泄;可面对上级干部,即便没权没势的普通职员,任谁也不敢马虎,这些活动在上级领导身边的干部,有时无意中插句话,就能改变下面任何主管领导的官运仕途。冯耀文对上任不久的赵静雅实在放心不下,反复合计后,扔下手头工作和副市长齐伍军结伴赶到西川县。
在这个生机盎然的春天,西川县残疾人事业亦是生机勃勃的,由县残联和肢残人梁玉奇联合注册成立的西川民间工艺品公司刚开业,开设聋儿语训班、建立县残疾人扶贫基地等数项迫在眉睫的工作接着铺开。
在西川县三万多残疾人中,聋哑人占了将近三分之一,其中学龄前聋童登记在册的就有四百七十二人,县残联“九五”计划目标里,残疾预防是个重头。整个西府市尚无学前聋儿语言训练班,要让四百多聋童避免失学,依法接受义务教育,首先必须进行先期干预,接受学前语言训练,这是不适宜佩戴助听器又无法通过手术恢复听力的聋童们不致重残失语的唯一抢救性措施。在孙晓伟培训归来后,马良就有了这个设想,跟县长黄浩汇报时,黄浩很是赞赏:“数百聋童经过培训能随班就读,不仅是他们的幸事,也解救出了上千个父母,这是前所未有的好事,县里无条件全力支持。”但当马良提出县里解决部分经费问题时,黄浩又扯开了官腔:“县上情况你也知道,今年有周原广场、北环路好几个大工程要上马,资金虽说是争取来的,县里亦要适当投资,这关系到西川对外形象,孰轻孰重,你掂量得出,残联难处还是自己解决。”
马良愣了许久不知如何开口,残联去年征收到的十二万就业保障金,办培训班、春节慰问贫困残疾人、接待市残联现场会、资助工艺品公司注册成立,这几大摊事办下来所剩无几。开春后,县里支持重点工程,资金拿捏得很紧,残联只有人头费,用什么办法解决资金问题呢?其实,这只是一方面,最大的阻力来自聋童家庭。三五岁学前孩子正处于在父母怀抱撒娇的年龄,要让这些不懂事的孩童脱离家庭集中到县城接受培训,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残联亦无法确保孩童们人身安全,对去冬受伤的王小虎,县残联还在逐月付着三百元的护理费。前车之鉴,这个教训让马良左右为难。最好的办法是让聋童家属跟班培训,既照管了孩子又保证了安全,但如此算下来住宿费伙食费就叫人头痛啊!残联账面上仅有的五万资金,还得考虑建立残疾人扶贫基地哩。
多年间,县级政府的扶贫工作一直走着计划经济时期的老路子,上级拨付的扶贫资金,县里按贫困户比例下发到乡镇,由乡镇民政办照人头拨付村级,而后进组入户发到残疾人手里。县残联成立后,在乡镇一级尚无残疾人组织的情况下,也只能走老路子。几十万扶贫款分到人头上,一户残疾人家庭也就得个二三百元,勉强能维持一个月生计,钱花完后,贫困残疾人重新陷入困境,这从本质上没有根除贫困问题。如何制定出行之有效的措施,让贫困残疾人家庭彻底摆脱困境,跟随社会前进的步伐,共享改革开放的成果,由温饱进入全面小康,这不仅仅困扰着各级残联,亦困扰着当地政府。
就在这个两难境地,接到了国家残联理事长要来西川考察的消息,当西府市残联理事长于文兴和西府市委书记冯耀文先后赶到西川后,县残联一班人按通知要求放下手头事务,全力投身到同期接待工作中。
冯耀文到西川县当天下午,就亲自主持召开了县委、县政府、相关乡镇主要领导及残联全体人员参加的紧急会议。会前,市委书记已破天荒地亲身去县残联办公点察看了一番,面对两间窄小得转不开身,还搁着折叠床与被褥铺盖,既办公又住宿的窘迫家底,冯耀文当场就拉下了脸,不留情面地训斥陪同的赵静雅和黄浩说:“县里再穷,也不能这样没脸没皮地丢人现眼,西川残联这回不仅代表着西川县,也是西府市的颜面!”冯耀文立即嘱咐,赶紧换地方,越体面越好。
赵静雅与黄浩对视一眼,难堪得无颜以对,眼见市委书记瞪着眼等下文,黄浩仗着老资格,怯怯地插嘴道:“冯书记,时间太紧了,怕来不及啊。”
“来不及也得搬!老早都干啥去啦!”冯耀文抛下句话,铁青着脸扭头走了。
赵静雅和黄浩赔着小心把满脸怒气的冯耀文送回宾馆,赶紧折回找来马良,三人坐下来商议残联搬家事宜,磨叽了半天也理不出头绪。赵静雅提议整体搬进县政府大楼,而黄浩说政府一二楼住得满当当,要迁不是一两个单位,文件柜、电话线什么的一两天弄不妥,只能上三四楼腾出几间宿舍。这么一来就出现新问题,县政府大楼没装电梯,坐轮椅代步的残联理事长上下不便,百十级台阶人抬着不是个事。最主要的是残联迁上高层,有拒残疾人于门外的嫌疑,说来道去,还是认为不搬为妥,租个房间让韩黑儿把床铺挪出去,白丽收拾东西走人,两间办公室粉刷收拾收拾,换掉桌凳,添些办公用品。西府市又不是西川一家这么寒酸,听说北边的麟游县残联还住在窑洞中哩。
在赵静雅召集紧急会议时,黄浩去宾馆向冯耀文做了汇报。当然,精于世故、深谙官场的黄浩断然不敢正面反对市委书记的指示,而是拐弯抹角地说了诸多残联不搬迁的好处,特别提到县里财政紧张,无力资助残联,假若国家残联理事长和省上领导看到实际情况,说不定会动恻隐之心,意外中拨给西川一笔资金,这样的好事求之不得。再说,县政府正计划建残疾人康复就业培圳中心,眼下只是个过渡嘛。这么一说冯耀文才由阴转晴。
会议仅开了一个小时,这在西川党政各界开了先河,之所以如此仓促,冯耀文是为留足时间,让县里抓紧着手落实。照这位西府市委一把手的要求,不仅西川县城主要大街要彻底打扫卫生,擦洗店面门窗,沿街路口统一悬挂横幅标语,凡是考察组必到的地方均彻底整顿,比如大街小巷的无序摊点转街小贩,垃圾臭水,广告标语,坑污水池之类都应清理,还有出行路上的安全问题。如此一来,原本简单的接待工作,一下子牵扯到政府所有部门,成为上下动员、声势浩大的全县行动。作为此次核心单位的西川县残联,多项工作亦不轻松,安排考察线路,逐一下到福利企业落实接待人员,察看地点,像南方编织厂、西川民间工艺品公司、县福利厂这几个残疾人相对集中的单位,大到在册残疾人职工上岗,小到厂区环境卫生,账目报表,经验材料,都得一一核查落实。
两天后,由国家残联理事长率领的西北考察组一行五人在西京省副省长韩涛、残联理事洪炳年、副理事长陈少斌陪同下,按期到达西川县。
这是黄土高原上一个少见的温暖春日,柔和的微风,轻轻地吹拂着绿意盎然的周原大地,天空艳阳高照,大地万物葱茏,古老的西川县城,一派节日景象,数千周人后代闻讯走上街头,夹道欢迎。
四个多小时的长途颠簸,理事长到西川县城时,已过了午饭时间。已近花甲的理事长神采奕奕,笑容可掬,刚下车就热情接见了市县两级党政领导,对大家为西部残疾人事业付出的努力表示了衷心感谢。市委书记冯耀文设宴款待了理事长一行。匆匆吃过饭稍作歇息,理事长不顾劳顿带着考察组人员在省市县三级残联理事长的陪同下,按预定的线路开始了实地考察。在南方编织厂,理事长摇着轮椅,深入到车间班组,逐人询问残疾人职工工资收入、家庭生活、婚姻状况,当他得知这个厂一次接纳四十六名残疾人上岗就业时,理事长拉着厂长魏雅华的手,再三感谢他为西川残疾人办了件实事。在西川县民间工艺品公司简易的工棚中.理事长对摆满货架的泥塑人物、动物赞不绝口,爱不释手,公司总经理梁玉奇代表全体员工送给理事长一对精心制作的泥塑老虎,面对小巧玲珑、色彩逼真、活灵活现的百兽之王,理事长乐得眉开眼笑,握着梁玉奇的手说:“你这小伙子未卜先知,我就是属虎的啊。哈哈哈……”一句话,逗得众人开怀大笑。
晚饭后,理事长单独约见了洪炳年、于文兴和马良,四级残联当家人相聚一起,敞开心扉,畅所欲言。由西京城里的大雁塔谈到西川县的太平塔,从秦始皇兵马俑扯到强盛八百年的周朝,说西京的原告林,谈西川周公庙的石碑亭,秦文化、汉文化、周文化……理事长的博学善谈,对历史的谙熟,对现实的洞察,让三位下级理事长获益匪浅,欲罢不能。
说着说着,理事长话头一转,问道:“大家对基层残联组织建设,还有什么设想?”
洪炳年朝于文兴相视一笑,于文兴接口说:“理事长,这个问题,县级残联属于一线,马良应该是最有发言权的。”
理事长“哈哈”一笑,调头道:“马良,那你就说说吧,不要顾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马良望着三位理事长殷切的目光,似乎受到一种无言的鼓励,就信马由缰,谈起了自己的切身感受:“目前,残联组织体系只到县级,乡镇尚属空白,下面还有社区、村组,各项工作因乡镇断层,都要县残联身体力行,进社区下村组,这无疑增加了难度,费时费力无法事事督促,许多工作难以落到实处,如果乡镇、社区村组建立起残联组织,事情就好办得多了,或许一个电话就能办妥了。”
理事长点头赞许道:“说得很好,完善残联组织体系,基层残联延伸到乡镇、社区及村组这是中国残联近期的目标,今年在中东部几个县已开始试点,明年将向全国推广。”
接下来,三位理事长对西川县残联开办聋儿语训班和建立扶贫基地提出了中肯的指导意见。见时针已指向凌晨一时,他们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国家残联当家人。
次日上午,在西川县政府二楼会议室,国家残联理事长主持召开了座谈会,开口直奔主题,向西川县政府、残联下达了朕合国劳工组织安排十二名残疾人一次就业的任务。见与会者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理事长语重心长地启发道:“同志们,西川县残疾人就业工作已取得了非常突出的成效,这是大家两天间有目共睹的。在这个情况下,再次解决十多名残疾人就业难题,明摆着有阻力不容易,因为有劳动能力的残疾人基本上都有了工作,剩下的是残疾最重的盲人和下肢瘫痪者,这部分人企业不要,单位拒收,找工作难上加难。但正因为难,我们才能想方设法解决这一老大难问题,才能真实地向世界表明中国政府关注弱势群体的决心,展示中国残疾人事业的实效,这个艰巨而光荣的任务,我相信在省市县三级政府的支持下,一定能众望所归圆满完成!”
随后,理事长又提及到西川县残联创办聋儿语训班和建设残疾人扶贫基地事项,要求政府相关部门,对此项为残疾人谋福利的工作给予大力支持,并力争将西川县残疾人康复就业培训中心建设工程摆上议事日程,要尽快落实。
一口气讲完这些,理事长目视着沉默不语的三级党政领导,近十年的残联工作经验告诉他,空洞的督促和宽泛的说教,解决不了基层残联实际问题。理事长呷了口茶水说:“为了表示对西部残疾人事业的大力支持,国家残联决定给西川县拨付三十万元,全部用于残疾人康复就业培训中心工程建设。”话到这儿,理事长收住口,用冷峻的目光挨个儿扫视着省市县三级党政领导。
这个突然转折,与会者谁都没料到,一阵窃窃私语后,面对着沉着冷静、一言不发的理事长,推诿搪塞、叫苦喊穷,以及看似合理的空头支票,都无法应付这位铁腕式国家残联掌门人。
沉默片刻,西京省副省长韩涛代表省政府声明支持西川县二十万元,省上表了态,冯耀文没了退路,捅了一下身旁的刘伍军,刘副市长赶紧站起来,应允西府市也给西川十万元,赵静雅接着答应拨给县残联五万元。这个连锁效果,正如理事长所料,见三级领导回答得干脆利落,理事长笑着说:“同志们,在此我代表国家残联对西京智三级党政部门给予残疾人事业的支持,深表感谢,希望大家切莫食言啊!”
【七十四】
农历二月二十三日,是西川县久负盛名的五丈原诸葛亮庙会。庙会亦称庙市,是中国西部农村独特民间集市之一。西北农村,几乎村村有祠庙,村村有庙会,有庙就有神像。民间祠庙里的泥塑神像,多以当地群众的心愿为宗旨,附会神化传说和历史人物,加以想象,用黄土掺水和泥塑出人身,刻出眉眼口鼻,饰以色彩装扮,固定日期焚裱烧香,拜磕祭祀,这是佛教传人中国后,衍生出的已流传数千年有浓重的佛教文化意蕴的民间活动。西川县境内的民间庙会不下百处,影响最大广为人知的有八大庙会,遍布县城东南西北。西川民间口头日:“北周公文昌,南诸葛五星,东太白玉皇,西云庵娘娘。”民间庙会规模大小不一,但作用却是相同的。归纳起来无怪乎春祈秋祈、迎神、赛社、祀祖、商贸几类。春祈含祈子、祈稼、祈雨、祈祥诸行。旧时科技不发达,自然灾害频繁,也没有医疗机构求医问药,群众生子传家,遇疾治病备受焦苦,便寄托于祈求神灵保佑。春华秋实,农人把一年的辛苦和汗水装进粮仓,在满心欢喜中感谢神恩浩荡。忙罢冬闲赶在春耕大忙前履行诺言,迎神赛社,虔表心愿。多以香火鞭炮、丰盛的供品和唱大戏耍社火,热热闹闹集聚一起,以讨得神灵的愉悦,好保一方土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事事亨通。至于商贸会随农时节令而定,属于行业会。如东北乡的卧佛庙会,定在农历十一月七日,正值农务休闲,临近元旦春节的群众赶会多是为嫁女娶媳,购买衣物置办节日用品。
《西川县志》记载:诸葛亮庙创建于元朝初期,是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为纪念三国时代杰幽的政治家军事家诸葛亮病逝于此而建造,明、清两朝曾多次修缮。起初,当地人的祭祀并没有明确日期。明嘉靖三十九年(一五六O年)当朝宰相韩延芳向皇帝申报获得批准,定为春秋二祭,春祭日期即为农历二月二十三日,后来,民间逐渐把祭日立为庙会日,尤为春节庙会最享盛誉。
诸葛亮庙会西川民间又称香火会,当年蜀国丞相诸葛武侯精通天文气象,能未卜先知,被后世人视为神灵下凡,因着这个特点,香火会上测字、卜卦、摸骨、相面的各地先生卦士云集于此,问事吉凶者、卜求财运者、拆度前程者、算命占婚者、抽签圆梦者纷纷来此择求。
时近仲春,忙碌的春耕春播即将开始,庄户人难得的空闪时节,邻近十里八乡的群众多倾家而出,三国古战场的历史风韵和诸葛亮的一世英名,引得省内外游客慕名而来,五丈原原上原下万头攒动,热闹非凡。
程灵敏从班车上跳下来时,日头已过正顶,此处正是三一二国道与西川唯一的南北公路交汇点,路南临近诸葛亮庙,路北是五丈原镇所在地高店镇,受庙会的带动,镇上与公路垂直的小街也像过节般热闹,商贾小贩顺公路摆起一长溜小摊。花花绿绿的时髦衣裳、琳琅满目的日用百货、千奇百怪的农用家什,以及面皮锅盔、油茶粽子之类的民间小吃,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下车等车的人群挤成了疙瘩,吆喝声、喊叫声、讨价还价的争吵声、过往班车尖叫着的刹车声,还有路南不远处戏台上锣鼓家什的咚咚锵锵声,在古老的五丈原下,搅起震天动地的喧嚣。
程灵敏在路边等候了许久,仍未见冯兵的影儿。眼见过了约定的时间,程灵敏心头着急起来。
送走国家残联理事长,马良及时布置了残联近期工作,几个人又开始了下乡进村的奔波。程灵敏和冯兵这次下到南片地区,是各负重任的。程灵敏调查落实聋儿语训对象,冯兵则到最偏远的秦岭山中的落星乡考察建立残疾人扶贫基地的事。俩人一同搭车离开县城,下到蔡镇后各奔东西。冯兵从没见过民间庙会,这次到南片又赶上诸葛亮庙会,他们路上就商量好,忙中偷闲见识一下。
太阳摇摇晃晃地西坠着,久等无果中,程灵敏的肚子咕咕地叫唤起来。像所有单身职工一祥,程灵敏的早饭一直没有规律,来得及就到小吃摊上吃根油条喝碗稀饭,若睡过了钟点,多是饿着肚子挨半天,晌午间再慰劳一下胃肠。头天下午理事长分派了任务后,又可以和冯兵相伴下乡,热恋中的程灵敏激动得彻夜难眠,天快亮时才迷糊了一阵就匆匆上路,大半天空肚子奔波,早饿得头晕眼花了。
程灵敏选了个干净点的小吃摊,连吃两碟擀面皮,又喝了碗温乎乎的油茶。付过钱后,一边擦嘴一边掏出手机,但刚拨两个号她就颓然地垂下了手,山里没信号啊!程灵敏站起来,往南来的班车停靠点赶着。没等到冯兵,她这个土生土长的西川农家孩子对庙会自小谙熟,没得丝毫兴趣。冯兵所去的落星乡,程灵敏尚没去过,这倒不能怪她挑肥拣瘦,马良对工作是有远见性的,偏远山区一般是男同志的差事,真要女同志出山最少得两人做伴,偏远山区人烟稀少,常有野兽出没,人身安全是首位。
想到野兽,程灵敏心头不由得“咯噔”了一下,眼前就突兀地闪出省城动物园里咆哮着的张牙舞爪的豺狼虎豹,横冲直撞龇牙咧嘴的野猪,上蹿下跳举着巴掌的熊瞎子……一向准时的冯兵意外失约,莫非在山里碰上了野兽?程灵敏狂跳的心一下子蹦到了喉咙口。不,不,不会的。他那么年轻,那么足智多谋,那么矫健敏捷,即便真遇上野兽,他一定能机智勇敢迅速脱身,因为他知道我在等着他的,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一定能安全回来的。
程灵敏心神不安地踱着步子,她极力让思绪平静下来,可不争气的泪水却已悄悄滑下脸颊,她赶忙掏出纸巾,捂住了双眼。
身旁等车的人群中,有三个戴墨镜的光头小伙一直盯着走来走去神色慌乱的程灵敏,见她捂着脸抽泣起来,几人一阵推搡,便有个胆大的小伙子大咧咧走上前,招呼道:“妹子哭啥呢?难受了哥哥陪你玩玩,管保叫你痛快,走吧!”说着就伸手挽住了程灵敏的胳膊。
程灵敏骇然惊醒,瞪着眼奋力挣开光头小伙的拉扯,狠狠啐了口骂道:“流氓!滚一边去!”
这时,几个游手好闲的小伙围过来,“嗷嗷”喊叫着起哄,受了怂恿的光头一下有了底气,不顾周围群众的怒目圆睁,厚颜无耻地纠缠道:“妹子,大美人儿啊,跟哥走呀,哥叫你好吃好喝着享福哩!”
“无赖!不要脸!臭流氓!”程灵敏声嘶力竭地呵斥着,像受了奇耻大辱般一头冲出人群,向对面的马路上跑去。心有不甘的光头小伙边追边喊:“妹子,等等哥呀!”老实巴交的乡里人还以为是小两口闹起了别扭,皆指指点点,摇头窃笑,没人出面阻止这光天化日下的丑恶闹剧。
程灵敏一路狂奔,跌跌撞撞中她突然怔住了,她分明看见冯兵正从一辆班车上跳下来,程灵敏如遇救星,大喊一声“冯兵——”便疾冲过去,一头扎进冯兵怀中,喃喃地说:“冯兵,谢天谢地,终于等到了你!”话音未落,热泪喷涌而出。
追撵中的光头小伙见一对恋人拥抱在一起,稍一愣怔,随即打了个长长的口哨,一帮无赖悻悻中转向了镇上的街道。
冯兵紧搂着程灵敏战栗着的娇小躯体,她全没了往日众目睽睽下的矜持和难堪,便忙不迭问:“灵敏,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啦?”
逃离劫难的程灵敏,也忘了姑娘家的羞怯,她紧抱着冯兵壮实的腰身,把脸贴在他宽厚的胸前,泪流满面着说:“没事的,我就是想你。对了,你有没有遇见野兽啊?”
“大白天哪来的野兽!落星湾的乡亲们硬留我吃了午饭,就这时辰了,对不起!”冯兵言罢,侧身揽住程灵敏的肩头,爱怜不已地抚摸着,“快走吧,时间不早咧。”
“都半下午了,还去呀?”
“这阵人少了,正好清闲着,咱们又不是看热闹的,我还没见过武侯大人的尊容呢!”
“误了班车咋办?”程灵敏不无担心地问。
“真要回不去,镇上旅店多着呢,随便哪家都能住一晚。”冯兵大咧咧地说。
“就咱俩住啊?”
“那还有谁呀?”冯兵笑嘻嘻着问。
“你倒想得美哩!”程灵敏撅起嘴娇嗔道。
“哈哈哈——”冯兵突然笑起来,“怎么,你害怕了?”
“怕啥,你能把人吃了吗?”程灵敏说着,不经意间拧了冯兵一把。
冯兵闪到一旁,涎着脸嬉笑道:“就是嘛,怕啥哩,还不是早晚的事儿。”
“你坏,我打你个坏蛋!”程灵敏叫着,举起拳头追打冯兵,冯兵突然反转身,张开手臂抱住了冲过来的程灵敏。此时此刻,程灵敏百感交替,刚才噩梦般的经历,从没有过的担惊受怕,让她头回感到,冯兵对她是多么的重要啊。在远离亲人的县城孤身打拼,一颗姑娘家孤独的心时刻都在企盼着关爱和呵护,能有心仪已久的男人像亲人般庇护着,这份超越了亲情的爱,是花季姑娘最值得骄傲和自豪的。冯兵无意中坦露出让任何未婚姑娘都羞于启齿的奢求,程灵敏并没多少反感,两心相爱,两情相悦,两性结合,是天下所有恋人们的终极归宿,真正的爱是无私的,忘我的,为心爱的人儿奉献出自己的所有乃至躯体,是对纯洁爱情的真实阐释。一股渴望已久的甜蜜蜜的滋味漫上程灵敏狂跳的心田,幸福的泪花模糊了双眼。
“灵敏,你在想什么啊?”冯兵摇晃了一下程灵敏的身子问。
“我在猜你的坏心思呢!”程灵敏仰起头,眨动着娇美的黑眼睛回应道。
“我还能有心思吗?你都成我肚里的蛔虫了。”
“有没有自个晓得!”
“噢呀——”冯兵若有若无中叫了一声,解释道,“害怕了,真是个胆小鬼呀,咱刚才开个玩笑的。实话告诉你,残联的车就在镇上,马理和白理也来了,说好等咱俩一块儿回的。”
“真的吗?”程灵敏一脸迷茫地问。
“不信?你打马理的手机问问。”冯兵言毕,一下被程灵敏的窘样儿逗得咧嘴笑了。
“笑什么笑?”程灵敏离开冯兵的怀抱,板起脸明知故问。
“笑你的若有所失也。”
程灵敏当下羞得满脸通红,气恼中又抡起拳头追打冯兵,冯兵咧嘴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撒开脚丫飞奔起来。
两个恋人一路嘻嘻哈哈,直撵到五丈原下。
【七十五】
黑色桑塔纳小轿车穿越狭窄的秦岭山谷,由南向北飞速行驶,车轮在平坦的柏油路面上“嵫噬”地欢叫着,钢蓝色的秦岭余脉渐渐抛在了身后,一望无际的八百里秦川展现在眼前。
马良坐在松软舒适的轿车里,贪婪地看着窗外大片平展展的沃野,碧绿的麦田被密集的村舍切割得支离破碎,间或有扎堆儿的塑料大棚一闪而过。红砖红瓦的村庄间,不时晃出两座楼房簇拥的工厂,高大的烟囱拔地而起,喷吐着乳白色的滚滚烟气。清新湿润的气流,从敞开着的车窗里一股脑涌进来,带给人少有的酣畅淋漓的痛快。
这里也是西川县的“白菜心”,在全县版图上,南北仅六公里、东西长三十公里的狭窄地带,簇拥着西川实力最雄厚的蔡镇和五丈原,两镇隔河相望,渭河滩涂占去总面积的四分之一,河北岸的蔡镇有陕棉九厂和西北机器厂两家省部属大企业的辐带。河南岸的五丈原镇亦有邻县一家大型汽车制造厂衍生出的诸如铸造厂、螺丝厂、铆件厂、板材厂之类的十多家乡村企业。渭河和秦岭山中的石头河,通峪沟河,纵横交错,丰富的水资源,使五丈原镇成为西北地区唯一的一块水稻生产基地,一年两季,旱涝保收,当地群众生活率先步入小康。两镇工农业产值占到全县财政收入的百分之六十。
县委领导班子调整后,赵静雅加大了对县残联工作的倾斜力度,不仅事事过问,还把肖华先前的专车分给了残联。半新的桑塔纳轿车比动辄闹罢工的老式吉普大大捉高了效率,有了快捷方便的交通工具,马良就将新年的工作重点放在了距县城最远的南片,以借助当地雄厚的经济实力,驱动残疾人事业向纵深发展。在派冯兵和程灵敏下到南片后,马良与白丽随后而至,两人也各负其责,马良筹资,白丽安插残疾人上岗。
在前不久召开的政府工作会议上,县长黄浩已答应,待今年北环路工程上马后,给县残联在北街口匀出五亩地块。有了这个许诺,剩下的就是筹钱。经初步估算,建成一栋集康复训练、聋儿语训、职业培训多功能的残疾人活动中心大楼,最少得百万资金。眼下国家残联及省市县三级政府答应共给六十万,但乐观地看能到位一半就差不多了,剩下的还得残联自己想办法,五六十万不是个小数目,马良今天跑了十家企业,才筹到五万,有这样的开端,就蛮不错了。
白丽下到五丈原镇,是想方设法在当地经济效益较好的企业解决十二名残疾人就业问题。在全县实施按比例安置残疾人就业工作中,五丈原镇因乡村企业遍地开花,已完成了百分之九十的任务,当地有劳动能力的残疾人几乎全部上岗,在此前提下,再次安排重残人上岗,难度不小。但一个百人大厂进一两个残疾人,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马良一大早就赶到了秦岭北麓石头河边的五丈原铸造厂,该厂与河东岸眉县境内的西京汽车制造厂有三十多年的合作关系,专业加工汽车铸件,年产值达三千万元,这样财力雄厚的大厂拿出几万元支持残疾人事业应该是问题不大的。岂料当他找到厂长时,刚弄明原委,厂长就面露不乐连连叫苦:“马理事长啊,捐资助残是好事,咱没说的。只是我们今年遇到了难题,对面的总厂正实施搬迁,骨干车间已挪到了西京城里,虽说没断我们的财路,可生产的铸件多半要运到西京,一百多里路啊,一年跑下来就是十几万元,我正头疼厂子以后的出路呢!”
这个意外让马良也很震惊,像被人当头泼了盆凉水,愣了片刻后,马良仍不死心,再次恳求道:“厂长同志,铸造厂的难处我们能理解,拿不出大头,匀个三五千总行吧?”
“那好吧!”厂长摆着手说,“我晓得残联不容易,看在你跑了这么远的路,实不忍心啊,就给残联五千元,你等等,我联系一下。”言毕,厂长抓起话筒一番嘱咐,马良刚端上水杯,就有财务人员匆匆送来了现金。
捏着薄薄的一沓纸币,马良连连道谢:“厂长同志,我代表西川三万残疾人谢谢您!”
“哪里,哪里,这是应该的嘛,你要早来一年,八万十万咱都不眨眼。”厂长客气地把马良送出了大楼。
紧接着,马良又马不停蹄地去了西边通峪沟河畔的西川齿轮厂,要到了一万元,而后去了蔡镇的县化肥厂、陕棉九厂、西北机器厂数家有实力的骨干企业,最让他感动的是在渭河工具厂劳动服务公司,一个只有三十多人的福利企业,年轻的女经理二话没说当场捐出了五千元。
看看日头偏西,马良就叫何勇把车开到五丈原镇政府大院,打算汇合白丽、冯兵和程灵敏,于当天返回县城。直到下了车,望着满街的摊点和人群,这才记起正赶上诸葛亮庙会期,说不定三个年轻人正逛会哩。马良嘱咐何勇看好车,一路向庙区赶去。
诸葛亮庙坐落在高高的五丈原上,这是秦岭余脉延伸出的一块蹲伏在渭河冲积平原上的土原。当年蜀国丞相诸葛武侯率兵穿秦岭出斜峪关后,就驻扎在这方土原,前哨魏延大将军宿营于原下渭河岸边的高店镇,与魏将司马懿隔河对峙。是年八月,年仅五十四岁的一代谋士诸葛亮病逝五丈原上,留下一桩“出师未捷身先死,常让英雄泪满襟”的千古悲剧。
马良穿越公路,来到五丈原下的“神仙巷”时,不由停住了步子,他看见白丽正蹲在卦摊前,手托腮帮,痴迷地听一位戴墨镜的先生叽里咕噜占卦,这有趣的一幕让马良差点笑出声来:这个白丽啊,年轻轻的还上过大学哩,咋突然迷信起来?
马良悄悄走过去,站在白丽身后聆听起来。白丽所测的是个“良”字,她没吱声在自个手心写好字,伸到先生鼻尖下,先生扶扶眼镜说:“咱是个暗子,两眼一抹黑,你就说吧。”白丽轻轻念出字音,先生手摸着下巴有板有眼地讲道:“良字去头是艮,艮位居八卦中的东
南方,东来紫气南来风,是为吉卦。请问是测前途,还是测财运、婚姻?”白丽低声说:“那就测婚姻吧。”先生便摇头晃脑念念有词:“良字有头有腿,这人准是个有头脸的体面人物,能独当一面,大小是个官儿,是男百女争,是女百家求,因着头顶上一点,出人头地,婚姻亦从一而终。不过,下面伸出一条长腿,保不准惹出些许麻达的。”
“扑哧——”马良憋不住笑出了声,白丽闻声回头,瞪起眼警告说:“少打岔儿。”
马良忍不住说:“这么个算法,我也能当个卦士,你何必破费呢!”
言毕问先生,“老哥,还有没有下文?”
先生翻着白眼仁儿,墨镜快滑下鼻尖,惊慌失措地说:“听口音老弟也懂这行吧,都不过混口饭吃嘛,高抬贵手啊!”
这么一说,白丽立马没了兴趣,摸出二元钱塞给先生,起身要走,马良却兴致不减,蹲下来问:“老哥,你当真是个盲人?”
“信不信你先看看。”先生说着摘下墨镜,一双浑浊的老眼满是眵目糊,看来是个货真价实的盲人了。经打问才知,算卦先生是邻近的眉县人,马良就说:“老哥,你这病十有八九是白内障,做个手术就可以复明的。”
先生硬邦邦地说:“我也晓得能治好,可哪达来几千元手术费啊?”
“找一下残联就能解决。”
“参连?参连是啥药,真有这么灵验?”
马良和白丽双双愣住了,县级残联成立好多年了,仍有老百姓不知道这一级组织,何况还是残联主管的残疾人呢!在如鲠卡喉中他们顿觉心头沉甸甸的,或许只有残联体系延伸至乡镇村组,才能让每个偏远乡村的残疾人知道自己的组织。在强烈的责任感驱使下,马良耐心地给先生讲解了残联组织的性质、工作和肩负的任务,直到算卦先生点头明白并答应回去就找县残联解决问题后,两人才告辞了收拾摊子准备回家的卦士,沿着青石台阶,一级级向五丈原上攀登。
日头离秦岭山巅只剩下一竿子离了,热闹了一整天的庙会接近散场,台阶上排着一长溜匆匆而下急着返程的游客,狭窄得仅能容身两人的走道摩肩接踵,白丽就只能跟在马良身后,缓缓拾级而上。随着台阶的攀升,视野不断地开阔,有清凉的风徐徐吹拂,郁闷的心境也随之开朗了。
又蹬上一个“之”字形转弯时,白丽停住脚步问:“马良,今天测的这个字,卦意如何?”
马良回头说:“那是哄人的把戏,还当真?”
白丽不以为然地翻一眼马良说:“我琢磨着还挺有意思的,起码不全是胡吹吧?”
“哼,好听的话谁不会说!”
“哎!你那条长腿会踢着谁呀?”
“踢到谁,谁就吃苦头哩,你还是现实点。”
“我本来就一直在吃苦头嘛!”白丽扔下一句话,独自向上跑去,一气越过了百十级台阶,就到了五丈原第一台原,此地比主原低三五米,能清晰地看见古色古香的庙宇和殿房门前的山门。俩人径直上了斜坡,穿过雕梁画栋的山门,眼前就是正殿与献殿之间的八卦亭,
刚走两步,白丽叫起来:“那不是冯兵和程灵敏么?”
正依偎在八卦亭歇息的冯兵和程灵敏应声而起,笑嘻嘻着迎上来,程灵敏尖叫道:“是马理,白丽姐啊,哈,冯兵真没骗人。”
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马良和白丽一头雾水。马良冲冯兵笑笑,问:“你两个逛过咧,有什么收获啊?”
冯兵抹了把额头的虚汗说:“五丈原太高了,爬上来出一身臭汗,还没顾上看呢!”
“咱们抓紧时间转转,太阳快落山了。”
四个人便结伴而行,先进正殿,瞻仰了诸葛亮雕像,这位作古千年的谋士正手执羽扇,头戴纶巾,目光沉静地凝视着众人,似乎仍在运筹着蜀国的强盛大业,令人心生敬意。他们随游人一字儿跪在塑像前,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虔诚地连磕三个头。然后来到原上最大的建筑——献殿,刚进门,便被东侧墙壁上镶嵌的诸葛亮不朽圣丈《出师表》吸引住了。这篇由民族英雄岳飞书写、刻在四十块边长六十三厘米正方形青石片上的檄文,字迹龙飞凤舞,苍劲有力,隽永飘逸,惹得游客高声赞叹。对西川历史一知半解的冯兵,忍不住追问岳飞笔迹的真伪性,老西川马良就当起义务解说员,绘声绘色给大家讲道:“南宋绍兴八年(一一三八年)三月,岳飞过南阳一路北击金兵,经过五丈原时登门拜谒诸葛亮。刚进庙门,天突降大雨,住庙道士连说此乃武侯诚心留客,岳飞就住了一晚。临走时,道±拿出笔纸请求岳飞留字,岳飞感叹诸葛亮为国鞠躬尽瘁,英年早逝的悲壮,就挥笔疾书,一气呵成,写出《出师表》赠予道士。后来因战乱,岳飞的真迹流落民间,数百年后被一位叫袁保恒的商人意外发现并以重金购得,在西京城里将墨本刻在青石片上。光绪四年,西川县令胡鸿宾从袁保恒处索取拓本,勾勒在石块上镶嵌于墙壁中。这些都是《西川县志》明文记载的。”
围了一群的游客发出长短不一的嘘声。在触景生情中,不由得让人想起民族英雄后来抒发豪情壮志的那首气势磅礴的《满江红》。
白丽补充道:“不仅岳飞来过此地,以后的李白、杜甫、苏轼等文人墨客都在五丈原上留下了千古绝句。”
马良接嘴吟日:“秋风渭水阵云开,五丈原头旧将台。一自大星飞陨后,英雄千古惜奇才。”
“妙!妙!”冯兵拍手大叫。
白丽随口低吟:“诸葛大名垂宇宙,宋臣遗像肃清高。三分割据行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
程灵敏插叙道:“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运移汉祚终难复,志绝身歼军务劳。”
诗圣杜甫的千古绝句,感染了每个游客,殿房中响起了掌声。
马良递了个眼色,四人出了献殿转向后院,半亩来大的土原,林木葱茏,其间有棵古槐长势奇特,三足立地,自半米高处的树身合为一体,足需两人合抱,硕大的树冠遮天蔽日蔚为壮观,此为“结义槐”。树下是三块石头支着的青石板棋盘,掘说当年司马懿闭门不战,郁闷中的诸葛亮常在棋盘上消磨时间。院子东北角有块碾盘大的巨石,通体清亮,刻有“陨石”二字,西川民间说法是,诸葛亮病逝当晚,天上掉下此石,砸在五丈原上,一刻钟后,一代英才诸葛亮抱憾而终……
下了五丈原时,天空已麻乎乎的,万点灯火如天上的繁星,点缀于广沃的八百里秦川不远处的渭河,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波一路东流,间或有一列火车呼啸而过,在黄昏的幕帐上,擦出一线炫目的火花。
【七十六】
四月的西川县城,春意渐浓,沿街的梧桐树尽情地舒展着翠绿的叶片,马路中间的绿化带,冬青墨绿,月季吐蕾,芳草茵茵,渲染出满目的勃勃生机。
孙晓伟从职教中心赶回县残联时,韩黑儿正埋头写着什么。她满是关心地走过去问:“都下班啦,忙什么?”
韩黑儿抬起头,憨憨地笑笑,说:“不好意思,我正改一篇小说呢!”
“唼?啥时写起小说了?”言毕,孙晓伟瞪起眼,逗开了乐子,“你这家伙,上班时间干私活,严重违反了工作纪律!”
“小声点,小声点!”韩黑儿急得连连摆手,手撑桌面站起来解释:“晓伟,不敢声张啊,今天事儿少,闲坐着没意思才改改稿子,以后绝对不干了。”
这可怜巴巴的窘样儿,逗得孙晓伟捂着嘴“吃吃”地笑个不停,良久才问:“脑子开窍了?”
“就算是吧。”韩黑儿老实地说,“光写新闻干巴巴没味道,稿酬也少,我就学着写些小说散文,补贴一下生活嘛。”
孙晓伟叹了口气,韩黑儿虽说进了残联,但属招聘,没正式编制,一月三百元工资还是残联自己发,光房租每月得近百元。
在孙晓伟沉默时,韩黑儿拉开抽屉,拿出两张报纸递过来,有点扭捏地说:“晓伟,我刚发表两篇散文,你看看,给咱指教一下。”
孙晓伟傻了似的盯着韩黑儿,接过报纸,心想,省市两级党报,残联按规定年年订着,且不止一份,几乎天天能读到,从没见过韩黑儿的文章,这家伙是冒名顶替还是弄虚作假呀?瞧着韩黑儿一脸的庄重沉稳,孙晓伟满腹狐疑地查看起报纸,连翻两遍,终未发现韩黑儿的大名,扭头问:“怎么回事?”
韩黑儿佝下脑袋,低低地说:“我用的是笔名,老黑。”
孙晓伟怪怪地翻一眼韩黑儿,重新把目光转向报纸,她很快就在《西京日报》“秦岭”副刊版上发现了署名老黑的散文《金色的八月菊》,另一篇则在市报“大散关”副刊上,题目为《春到西川》。其实这两篇文章报纸刚到那天她就读了,因为是反映残疾人事业方面的题材,她读得很仔细,至今记忆犹新。《金色的八月菊》写的是一个盲童经过手术复明后,第一眼看见家乡原野上盛开的八月菊时,产生的震惊和感叹,作者以优美的笔触、凄婉的故事、独特的场景、动人的细节在娓娓而谈的叙述中,抒发了康复后的盲童对美好大自然的热爱和对党与政府的感恩之情,读来让人潸然泪下,深受启迪。因为作者没点明地域,只概括为西北一个山区小县,所以当时残联好几人读了后,还议论了许久,谁都没料到作者老黑就是坐在他们身边的韩黑儿。一个小伙,年轻轻的,咋能叫老黑呀?!
孙晓伟的胸腔间涌出一种难以述说的感慨。还在省城上大学时,她就一度痴迷过文学,担任过两年校报编辑,也曾在一些内部小报上发表过不少散文诗词,但她从没能登上省报副刊的大雅之堂,这至今是她心中潜存的一个症结。她总想着自己还年轻,待叁加工作后,有了时间好好写些有分量的东西,哪知一毕业就来到西川,先在政府办,后到残联,紧张的工作、纷乱的事务让她无暇顾及这唯一的业余爱好,三年间没写出一篇文章,对文学生疏得已无从下笔。眼前这个默默无闻的农村残疾人,在一鸣惊人中用事实给她敲了一声警钟。一瞬间,孙晓伟沙漠般荒芜的心田,滋生出一棵破土而出的绿色小草,生命的活力,充溢了她年轻的躯体。!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呐,保不准这家伙是个难得的人才,未来的大作家。
孙晓伟趁机打趣道:“韩黑儿,一下发表两篇作品,捞了外快,今儿可得请客哩。”
“请就请呗,反正就你一人,一百元稿酬,你能都吃了?”韩黑儿说到做到,立即坐上轮椅驱动着就要出门。
“真是个男子汉,一言九鼎!”孙晓伟高声赞赏着,顺手从后面推起轮椅。
残联门外是三级台阶,推到门口,韩黑儿扶着门框站起来,孙晓伟折叠起轮椅提到台阶下撑开,又回身把拄双拐的韩黑儿搀下来重新坐上轮椅,锁罢门沿北大街向南走去。
轮椅轧轧,和风习习。春阳暖暖地照耀着大地。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推着个坐轮椅的残疾人,这少见的独特景致,立马招来街头行人的好奇目光。连自小习惯了这种“注目礼”的韩黑儿都感到有点不自在。这倒不是有失个人身份,他担心无遮无拦的探测目光,伤了姑娘家高傲的自尊心。韩黑儿仰头说:“晓伟,你先走一步给咱找地方去,我自个摇轮椅能行的。”
“我都不计较,你怕啥!”孙晓伟大咧咧地回应着。这话立刻招来更多目光的关注,有几个衣着时髦的年轻姑娘,聚在人行道上,朝这里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孙晓伟推着轮椅,旁若无人一路南行,风儿拂动着她的披肩长发,清爽秀美的脸庞和薄薄的大红色羊毛衫下紧裹着的窈窕身材,宛如一朵盛开的红玫瑰,成为大街上惹眼的亮丽风景。
他们连过了数家饭店餐馆,每到一处,韩黑儿扭头征询孙晓伟的意见,她都是笑眯眯摇头不理,一直走到北大街尽头的十字路口,孙晓伟自顾将辁椅推进了小吃城,在一家小饭馆门口停下来,韩黑儿急得叫起来:“晓伟,这里怕不够请客的档次啊。”孙晓伟解释道:“这家的臊子面味道独特,百吃不厌,你尝尝吧。”言毕,孙晓伟把轮椅推进饭馆,拣个空餐桌停住,对迎上来的服务员说:“来两碗臊子面!”
“加两个炒菜,一瓶啤酒!”韩黑儿插嘴叫着。
“唼,你还蛮大方啊!”
“请客得像样子,哪能光吃面?”
“咱想给你省几个钱,好攒下娶媳妇!”
韩黑儿摇头苦笑道:“你少耍贫嘴,我就没得那福分儿。
“这可说不准啊,”孙晓伟坐在对面,郑重其事地说,“你要是成了大作家,美女们成群结队撵上门来,挡都挡不住,这例子多了。”言毕,孙晓伟自个先捂着嘴笑起来。
这当儿,服务员端上来酒菜,孙晓伟抢先斟满两杯黄澄澄的啤酒,端起来说:“来,为西川残联未来的作家干杯!”韩黑儿摆着手连连抗议:“啥话嘛,这么胡吹,我不喝。”孙晓伟眨一下眼皮改口说:“那就为咱们俩合作愉快,干杯!行了吧?”韩黑儿举起酒杯说:“这还不错!”
吃罢饭,孙晓伟独自到吧台付了账,急得轮椅上的韩黑儿甩手跺脚直嚷嚷,但却毫无办法。孙晓伟二话不说推起轮椅出了饭馆。
这回他们走的是南门,小吃城面临着西大街,一伙民工正忙于人行道铺设地砖工程。小吃城门口的路面被挖得千疮百孔凹凸不平,孙晓伟推着轮椅左躲右避,颠颠簸簸艰难前行,两边人行道上挥镐扬锨的民工一阵唏嘘皆停住了手,目瞪口呆地见漂亮姑娘推着个瘫子上了西大街主干道,愤愤不平地叫骂起来:“他娘给日的,好端端的汉子寻不下老婆,那个瘫子竟有美人伺候哩。”
“人家有钱么。眼馋咧?”
“狗日的这世道,有钱人娶妻包二奶养小蜜,吃着碗里的占着锅里的,老天爷咋不睁眼,世上好多男人还是安不上锄头的光棍呀!”
“谁叫你是农氏工,穷光蛋呗!”
“咱虽穷,身子骨可壮实着哩!啥都能干!”
“那你就壮壮实实地憋着吧!”
“我日他娘哩!……”
民工们粗野放肆的叫骂声,无遮无拦灌进耳中,行人皱眉瞪眼,扭头而过。孙晓伟一阵脸红心跳,赶紧加快了步子。
回到残联门口时,孙晓伟看看表,离上班还有四十分钟,就说:“韩黑儿,再逛逛街吧?”
韩黑儿板着脸推辞道:“我想歇歇,要逛你一个人去,想上哪儿就到哪儿,多自在啊!”
孙晓伟转到轮椅前头,躬下身直盯着韩黑儿逗道:“老黑,生气了?”
韩黑儿扭头躲开孙晓伟咄咄逼人的目光,撇嘴道:“刚才拖累你挨骂了,抱歉得很!”
“咯咯咯——”孙晓伟冷不丁大笑起来:“就为这事?实话说吧,我长这么大,还没听见过骂人哩。再说,民工针砭时弊,愤世嫉俗,骂得没错,骂得好啊!”
“这么说,你不计较了?”
“我还想重听一遍哩!”
“唼?!”韩黑儿愣了,半天回不过神。
孙晓伟果断地推动轮椅,向北走去,上了北于渠大桥时,她略一沉思,调头西行,踏上宽敞的北干渠便道。
四月的阳光下,清粼粼的渠水静悄悄地流淌着,闪烁出炫目耀眼的涟漪,渠北岸是向西望不到尽头的槐树林,正值槐花盛开时节,一树树灿烂的洋槐花,摇晃出满眼白亮,串串肥嘟嘟花蕾簇拥在枝头,压弯了树身,为春日静寂的北干渠畔,扯起一面迎风招展的粉白色旗帜,成群的蜜蜂在花丛中嗡嗡嘤嘤忙忙碌碌飞起飞落,双双对对的蝴蝶在水面上悠悠闲闲翩翩起舞,股股清爽甘甜的槐花香,扑面而至,醉了万物,醉了行人。
此情此景,让疏远了乡村的韩黑儿仿佛又回到了遥远的家乡,置身于孩提时代的那片久违的槐树林中,韩黑儿忘情地低吟道:“洋槐花,串串香/七里原,好风光/妹提篮儿哥拿竿/捋上一篮徉槐花/做成一锅香饭饭/哥一口,妹一口/白头到老不分手……”
悠悠动听的童谣,在静静的北干渠畔长久地回旋着,余音袅袅。
孙晓伟机械地挪动着步子,笨重的轮椅“轧轧”地碾压着并不平坦的便道,聆听着韩黑儿满含真情的歌谣,她实在不忍心打扰他。人生的童年,就是生命成长的营养,它剔除遗憾,填补亏缺。为疲惫的心田注入无穷的活力,生命因着童年的滋润而永远年轻!
他们顺着北于渠畔,走了很久,聊了很久,返回来时,破天荒地迟到了五分钟。
临上台阶时,孙晓伟照例扶起韩黑儿,帮他撑住双拐,挪上一级台阶,韩黑儿扭头问:“晓伟,那些民工是在铺设人行道吧?”
“对呀,怎么了?”孙晓伟迷茫中反问。
韩黑儿折回身,“扑通——”坐上轮椅收拾好拐杖才说:“我记得中国残联‘九五’计划目标中,城镇要普及无障碍设施,对不对?”
孙晓伟刚从手语培训班归来,一直忙着聋儿语训班事务,尚未顾上细看各种文件,想了一阵,不置可否地说:“就算有哩,咋了?”
“普及无障碍,不仅人行道与主干道要修建供轮椅出行的斜坡,还必须设立盲道啊!”
“哎哟!”孙晓伟惊叫一声,忙不迭地说,“这的确是残联该管的大事,我天天从那儿过,西大街快铺到十字路口了,没见盲道啊,咋办?”
韩黑儿沉思一下说:“你赶紧去跟城建局打个招呼,让他们重新安排,否则,就停工!”
“唼?老黑,听你这口气,县长一样,过官儿瘾吗?”
“我也是着急嘛!”
“真是百密一疏啊!”孙晓伟自言自语着,迅速将韩黑儿扶进办公室,顾不上歇息,转身奔向县城建局。
【七十七】
五月初,西京省残联组建成立的白内障复明手术队抵达西川县。这回因为有了接待国家残联手术队积累的经验,刚接到电话通知,县委书记赵静雅就雷厉风行,迅速召集卫生、民政、残职几家相关单位落实了措施,手术队一到,各项工作有条不紊,一礼拜间为全县二千名白内障患者做了复查,其中六十七名符合条件的盲人通过手术切除白内障后重获光明。
五月中旬,西京省儿麻矫治手术队又到西川,为一千五百名小儿麻痹患者做了检查,三十八名下肢残疾人通过手术矫正后扔掉了相伴多年的拐杖,走上康复之路。
不仅省残联加大了对偏远县区残疾人康复工作力度,国家残联的康复重点也向西部倾斜。在省残联的人来西川前,国家残联新近组建的假肢普及工作队,在西府市驻扎了一个月,县残联与县医院通力合作,经反复检查筛选输送三十二名缺臂少腿的肢残人去西府市安装了各自适宜的假肢,让这些贫困残疾人摆脱了残障的桎梏。
西川县人民医院的正常工作,被县残联半个月间三拨手术全部打乱,以至于院长和手下的主任医师们碰见残联干部,就如躲灾难一般唯恐避之不及。稍懂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任何手术皆存在着风险,虽说是省上专家主刀,但一下子让上百名患者躺在手术台上,这些家境困难的贫困残疾人既付不出分文手术费、医药费,也没办任何保险,甚至连术后的营养都得残联补贴。残疾人渴望手术康复的迫切愿望,残联无法拒绝,医院不能推诿,这是政府义不容辞的硬任务。做手术那些天,上到院长,下至护士,全院数百人皆绷紧一根弦,吃不好睡不稳,大家心知肚明,手术中稍微有点闪失,对医生说是百分之几,对患者却是百务之百的灾难啊,医院上下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和无法预知的多种风险,可谓心力交瘁紧张至极。而身为院办主任的杨雪承担着上下内外协调组织工作,当她送走最后一名康复后喜笑颜开的残疾人后,在极度的疲乏中,连着躺倒了两天,到现在太阳穴处仍在隐隐作痛。
这天上班后,杨雪手忙脚乱处理完积压的事务后,刚仰躺在松软舒适的转椅上松了口气,却响起“砰砰砰”的敲门声,杨雪极其不乐地喊了声:“请进!”就在办公室门推开的一刹那,杨雪颓然地瘫倒在椅子上,心中暗暗叫苦,“催命鬼又来了!”
白丽着一身漂亮得体的套裙,手腕上挎着个小巧精致的红色坤包,款款地走进来,通体淡绿色的服饰给苍白的房间带进来少有的清爽淡雅。见杨雪缩在靠椅中发愣,白丽笑着招呼:“杨姐,不认识我啦?”
杨雪懒懒地支吾了一声,起身要去倒水。白丽眼疾手快,抢前两步给自己从电暖壶中倒了杯白开水,坐到沙发上。
从白丽进门那一刻,杨雪心头就敲起小鼓,在两年多与残联人打交道中,她已无师自通:残联人无事不登门。哎呀,这一班人咋弄的,都被马良给带成了工作狂。县级医院少不了与党政部门打交道,从没遇上过这样缠得人心烦意乱的单位。白丽都二十八九的年龄了,尚未订婚,心高气傲,连县长的儿子也看不中眼,这姑娘咋的了,莫非跟马良一样患上了不可救药的“恐家症”?
在杨雪沉思时,白丽托着水杯,眼也不眨地用心打量着眼前这个风韵犹存的职业女人:杨雪穿一身米黄色翻领西装,雪白衬衫的衣领敞开着,裸露出瓷白圆润的脖颈和凸出的锁骨,一条亮闪闪的金项链恰到好处填补了这一方空白,从低胸领口可以清晰地瞧见贴身内衣粉红色的边缘,以及那条浅浅的让天下女人引以为荣的性感乳沟。只不过,双颊上过于明显的人工雕饰,给这一和谐的美感打了些许折扣。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依然保持着如此性感迷人的身材,小小的西川县城实难见到,怪不得马良不离不弃呢。
由护士长直升院办主任,这是医院少见的破例。西川好事者对杨雪的升迁有不少私下猜测:有说是依仗了老镇长的关系网,有说是马良打通了赵静雅和乔峰的关节,还有人猜杨雪和卫生局长张正阳暗中有一腿,更有甚者头头是道地说杨雪投怀送抱和院长睡了几回才当上了主任。对众多闲言碎语,杨雪未置可否。主任的位置谁都想坐谁也能坐,但能否坐稳能否坐久,能否上下融洽得到职工的拥护和领导的信任,还得凭实打实的工作能力,否则靠关系上台工作打不开局面,硬着头皮撑上十天半个月也得灰溜溜下台。杨雪当上院办主任,坐稳了两年多,这就是能力和本事,在当今讲究唯才是贤的大环境下,你不得不心服口服啊!
白丽心头泛上一种酸溜溜的味道,是嫉妒?是眼红?是,似乎又不是。
杨雪率先打破了沉默:“白丽,你今天找我不会是闲坐吧?”
“哪能呢,我找你真有事儿。”白丽言归正题,开门见山提出希望县医院能开设个盲人按摩室,安排几个经过培训的残疾人上岗。为怕杨雪为难,白丽解释道:“这是个双赢的事,一来医院能通过按摩室搞创收,二来残联解决了盲人就业难题,各得所需嘛。”
杨雪翻了一眼快人快语的白丽,冷笑两声说:“我刚消停两天,残联又来寻事儿,这是不是马良的鬼主意,他咋不敢亲自来呀?”
“马理正四处跑腿筹钱呢,忙得没时间。”
“还要钱啊?听说就业保障金收了十几万,光我们医院就给了两万多,没花的吗?”
“那些钱早花掉了,两次给残疾人做手术一揽子花销都是县财政垫着,你是经手人,咋就忘啦!”
杨雪稍一思量,痛快地答应道:“这件事可以考虑,我向领导打个招呼,腾间房问题不大,关键我们要熟练工,上岗就能工作,这个关口残联一定要协助把好,行吧?”
杨雪的果断干练,顿时让白丽心生敬意,来时她还准备多费一阵口舌哩,没料到三言两语轻松地办成了事,这可是她到残联后从没遇到过的。就笑着说:“杨姐,谢谢您,我们保证物色好合适人选,不会让您失望的。”
杨雪摆手说:“谢什么谢呀,咱先声明,我是为医院的利益考虑.按制度开业后按摩室自负盈亏,院里还要收管理费。这可不是为残联完成就业任务的!”
【七十八】
走进县城建局宽敞的大院时,马良仍感到懊恼不已。从五丈原镇返回当晚,听了韩黑儿和孙晓伟的反映后,所有的人大吃一惊。重修人行道铺设地砖,这个美化县城的亮丽工程,月初就从两大街开工了,半个月间残联多人从杂乱的工地经过无数个来回,眼皮下的事偏就没人把它跟无障碍和盲道联系起来,若不是韩黑儿及时发觉,待全城完工,岂不酿成大错?在失职的自责和懊悔中,马良非常感激韩黑儿在切身感触中发现了问题,并及时采取了应急措施,督促城建部门停工补救,这让他诚惶诚恐的心得到些许安慰。事实证明,招聘韩黑儿来残联上班,这步棋走对了。残疾人自身的残障,给生活带来不便,这些难处健全人因无法感受,不易觉察,许多关乎残疾人切身利益的事常被我们在漠视中而忽略。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次日一大早,马良专程跑了一趟披建局,
在得到基建科长的满口答应后,他才松了一口气儿。谁知过了一礼拜,西大街整体完工,东南两街已开工打基,铺设一新的西大街竟没见一个无障碍出口,更别提盲道了。
马良感受到一种被人愚弄的羞辱,基建科长表面上昝应,其实并没把残联人的话当回事。瞧不起理事长,这倒没什么,重要的是城建设施是一个县城的门面,忽略了残疾人这个弱势群体的协J身利益,在当今倡导和谐社会的大背景下,就不仅是一万多盲人肢残人的小事,一定程度上关乎着城市的对外形象啊!
这回,马良不愿再看基建科长敷衍的嘴脸,就径直寻到二楼局长办公室,推开门的一瞬间,马良“哈哈哈”大笑起来:“正年,哈时到这边了。当局长啦!”
康正年笑眯眯地从办公桌后站起来,大步上前握住了马良的手:“年初刚上任,许久未见了,还好吧?”
“凑合着呗。”
康正年沏了杯茶后问:“我一直想到残联看看你,整理天瞎忙着。怎么,今天有空儿了?”
马良呷了口茶,答非所问地应了句:“也是瞎忙呗,你这茶叶,味道蛮不错啊!”康正年仰头“哈哈”大笑道:“得了,甭憋咧,你一进门我就知遵:有事儿。若不,咱在这儿当了两年副职,怎没见你来过?”康正年说着,亲热地拍拍马良的肩膀,逗起来,“马良,你晓得机关干部怎么评价你呢?”
马良饶有兴致地问:“怎么评价啊?”
康正年笑呵呵地说:“就一句话,无事不登三宝殿,中肯么?”
马良也憋不住笑出了声。虽然在残联共事时,他们有过分歧,阉过不少矛盾,康正年调离残联也与此有关,但毕竟那是为了工作。在个人感情上,俩人十几年同处一室同出同进,有过多少值得回味的往事啊。工作中产生的隔阂,在闲聊中被抛到了脑后。
马良抹了把脸说:“正年,人家说得在理,这不,我今天找你就有事儿。”
康正年高叫道:“我早晓得这点,正纳闷呢,城建跟残联,八竿子打不着边儿,咋的扯上了瓜葛?唼?”
“这回我半竿子就打上你啦!”马良说着,就详细述说了铺设盲道和无障碍设施的事。为避免波折,故意隐瞒了找过基建科长的细节。有时外人一句话会影响上下级关系的。
康正年立马抓起电话,喊来基建科长,科长进门只瞧一眼,就啥都明白了,他早晓得这两人一同在残联工作过,在康正年板起的面孔和马良幸灾乐祸的目光下,基建科长干脆来了个竹筒倒豆子:“这项王程,县财政预算是二百万元,如果照残联的要求,预定的材料要退货调换,仅西大街返工重修,少说需十万元,这个亏空咋补?”
康正年一脸不乐地问:“难道再没办法了?”
科长为难地说:“康局长,这得看您了。”
康正年摆摆手,打发了基建科长,回头对马良解释道:“这下明白了吧,城建局是无辜的。工程立项时残联就报上来,归入预算财政就悉数拨款。现在资金到位,工程上马半截,工期合同都签死了,的确难办啊!”
马良搔着脑袋乞求:“正年,都怪我们忽视了,你能不能再想点补救措施?”
康正年给马良续上茶水,在办公室踱了一圈后,才郑重其事地说:“马良,咱们一块共过事,残联的难处我理解。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样吧,城建方面不好直接伸手要钱,残联出面找黄县长疏通一下,只要把十万元窟窿补上,剩下的事我来办吧!”
马良稍作思索,的确,在眼前的处境下,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他望着成竹在胸的康正年,心中油然生出敬意,以前那个办事拖拉避重就轻唯唯诺诺的康正年,突然就变成了精明干练逻辑周密独当一面的领导人才,坐上了城建局头把交椅,原来看似无所作为的人也在不断地变化啊。是的,生活就是个万花筒,人属于筒中一片微不足值的碎屑,被激流簇拥着旋转摇摆、浮,在身不由己中被放到不同的位置,拼出万千图案,发挥不同的作用。
临出门时,马良紧紧地握着康正年的手久久不忍放开。
城建局和县政府拥挤在繁华的西大街中段,两家相隔不过百十米,这短短的路对马良来说长如千里,以至于他沉重的脚步有些蹒跚,像百岁老者那样磕磕绊绊。
找县长黄浩要钱,他几乎没了开口的勇气。担任残联理事长两年多来,县委县政府他不知跑了多少回,每次都是伸手要钱,这且不说,单就上半月三次手术,他就找了黄浩七八次,最终还是县委书记赵静雅拍板.由县财政垫补了部分医疗费。就这,黄浩已有言在先,当初在国家残联理事长面前答应给残联的五万元资金,花得差不多了,这明摆着是断了残联的财路,马良实在不愿去见黄浩的冷脸。县委书记赵静雅倒是好说话,起码不像黄浩目中无人居高临下,以咄咄逼人的口吻数落教训,可书记不是残联一家的书记,一个月间就给残联拨了三次款,咋还开得了口?
初夏的太阳慷慨地照着大街,铺设一新的人行道上,梧桐荫蔽,冬青簇拥,暗红色的地砖光影斑斑,花纹纠缠,不时有穿着花裙子的姑娘招摇而过,尖利的高跟鞋,踩出刺耳的“嗒嗒”声。
马良连着抽了两支烟,才撩开大步,向政府东隅的县委奔去。刚走两步就跟黄小豪碰了个正着。实在无法回避,马良就淡淡地打了个招呼拧身要走。黄小豪叫住了他说:“马理事长,咱俩谈谈,如何?”
“咱俩?谈什么?”马良收住步子,以为又有残疾人犯了事儿,这也是不敢疏忽的。
黄小豪客气地邀请道:“快下班啦,干脆找个地方边吃边聊,行吧?”
马良急得叫起来:“小豪啊,今天真有紧要事儿,你就在这儿说吧。”
黄小豪掏出烟盒,一人叼上一根,抽着烟来到政府与县委的隔墙边,他两口吸掉半截烟才说:“马理,我都找了你几次,你能不能给咱当一回媒人?”
“什么?”马良大吃一惊,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黄小豪重复了一遍,方确信无疑,连连推辞:“小豪,你是病急乱投医啊,我哪有那本事!”
黄小豪一本正经解释道:“马理,我晓得你是个实心人,不弄虚的,这个媒人也只有你合适。我跟白丽的婚事,双方父母没意见,都往来一年多了。白丽却不爱搭理,连面也不见,你给咱做做工作疏通一下,总行吧!”说完这些,黄小豪大赦般舒了口气,翻转着骨碌碌的豌豆眼盯着马良。这一招是他熬了无数个夜晚,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才想出的唯一能突破僵局的办法。数次碰见马良和白丽在大街上说说笑笑并肩而行,让他对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得不产生猜疑,自丽若心头真没人,年近而立的老姑娘哪能对自己的一腔痴情视若不见置之不理?除非是个傻子。叫马良当媒人,一箭双雕,可以试探出两人间的微妙关系。马良应允,那没得说,是自己犯糊涂瞎猜测冤枉了好人,而如果他一口回绝就不言而喻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面对黄小豪的直视,马良真有点哭笑不得。这个黄小豪,哪壶不开提哪壶,咋想出如此的馊主意,明摆着让人作难嘛。作为土生土长的老西川人,马良对这位县长公子过去的胡作非为非常清楚,让正处于人生仕途的白丽委身于浪荡公子嫁给黄小豪,从心里说他不乐意,替白丽叫屈。他很清楚,白丽自到残联后就有意无意间流露过对自己的爱恋,而他也喜欢这个相差十多岁能力出众纯洁美丽的姑娘。可是,严酷的现实,家庭的束缚,为人夫为人父的良知和道义以及党性原则,让他只能掩藏起对白丽的一腔情感。在落后的西部,一个偏远小县,随着改革开放的大潮,人们对一般人出轨闹离婚,基本熟视无睹见怪不怪。但对干部,尤其像自己这样的老党员正科级一把手,感情上的些许差错就能掀起轩然大波,毁掉来之不易的一切,何况,他刚刚走上人生仕途,还想在残联理事长的职位上,为西川残疾人多干点实事。这倒不是他觑视权力谋求高就,其实马良把官职看得很淡,之所以能在重重困难中百折不挠,始终坚守着岗位,不仅源于西川残疾人艰难生存的现状,也是梦中父亲的嘱托啊!
想到这儿,马良清了一下嗓子说:“小豪,我还没当过媒人哩,但可以试试。究竟能否成功,不敢保证,到时你可别怪我呀。”
此言一出,黄小豪立马打了个激灵,在喜出望外中,忙不迭点头道:“行,咱们一言为定!”而后,两人握手道别。
马良一溜小跑进了三楼县委书记办公室时,发觉乔峰也在,两位书记正隔桌而坐,商量着什么,尚未等他开口,县委书记赵静雅就笑着站起来招呼:“马良,又没钱了?”
一句话戳到马良的痛处,当场窘得满脸通红。乔峰笑呵呵起身倒了杯水递过来,随口揶揄道:“马良,不是咱说你,一个月间三四回找书记要钱,机关都像残联这样,岂不乱套了?”
受了抢白,马良并没感到生分,既已进门,开弓没有回头箭。不管两位书记有何成见,他还是硬着头皮述说了铺设盲道及无障碍设施的事。赵静雅和乔峰听罢,长久无语。未了,两人交换了一下目光,赵静雅冷静地说:“这的确是个特殊情况,城建设施人性化,关系着西川县对外形象,非常重要。现在党政分家,残联归政府,我这个书记越俎代庖,一两次没啥,总这样就有插手政府工作之嫌,最好找黄县长直接办,我下去协调一下。如何?”
“那就只能这样了。”马良低声应了句。办公室里的气氛陷入沉闷,听得见楼道里下班员工急促的脚步声。
“赵书记,今天你得请客!”乔峰高叫一声,打破了沉默。
“怎么,想揩油啊?”赵静雅回嘴道。
乔峰咧嘴笑笑,字如玑珠地说:“大家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
赵静雅瞥一眼台历,随即叫起来:“啊呀,我咋糊涂了。是的,我得请客!”
两位书记的一惊一乍,弄得马良如坠五里云雾,迷瞪着眼追问:“怎么回事呀?”
乔峰“哈哈”大笑,捶了马良一拳说:“你这个工作狂啊,该清醒一下了,想想二十五年前的今天,我们干什么呢?”
马良拍着脑门叫道:“三兵闹襄渝!”
“二十五年后的今天?”
赵静雅插嘴:“三兵闹西川!”
三个三线战友,拥抱在一起,放声大笑。
【七十九】
次日刚上班,安排完工作后,马良对白丽说:“白丽,你去梁玉奇的公司借辆轮椅,推到县政府楼下,我再找一回县长。”
白丽不解地问:“昨天下午不是去过了么?找政府解决问题,要轮椅干什么?”
“你只管照办,到时就晓得了。”马良抛下一句,在残联一班人惊愕的目光中出了门。
清晨的大街,行人稀少,空气如过滤般舒爽宜人。马良大步穿过西大街人行道,折向宽敞的政府大院,一路急奔,进了二楼县长办公室。
黄浩正板着脸训斥政府办主任:“我早就说叫你操上心,咋弄成这样?难道啥事都要我亲自出面啊,罢了,你先去吧!”待政府办主任蔫头耷脑出了门,黄浩扭头问:“马良,大清早的,有什么事吗?”
马良对黄浩的明知故问感到不可理解,但仍旧老实着说:“黄县长,昨下午谈的事咋样了?”
“唼?什么事,我都忙得昏了头。”
“就是城建方面铺设盲道和无障碍设施。”
“噢啊!”黄浩叫了一声,摸着亮晃晃的额颅说,“你怎么这么急?总得容我考虑几天,想想办法,哪能一天时间就办成啊?”
“黄县长,不是我急啊,工程正紧锣密鼓地干着,多耽搁一天就多一份损失,你说呢!”
黄浩深思了一下,摆着手说:“那我就实话告诉你,这个窟窿县里没法补,上半年财政资金划拨到位悉数用完了,有啥办法?”
“黄县长,能不能从其他项目中挤出些资金?”
“这好事你甭想!我举个例子,周公广场预算三百万,工程尚未过半就花掉二百万,下面人花国家钱不心疼,手大得很,我整天为多出的工程款发愁呢,哪里还敢再挪用啊!”
话说到这份儿上,马良知道此路已死,再缠下去是白费口舌。这点从昨天下午与黄浩的谈话中已明确无误。于是,马良换上笑脸反客为主,给黄浩眼前的保温杯续上茶水,一反常态地说:“黄县长.咱不谈钱了,轻松一下,行吧?”
“这就对嘛。”黄浩长长地舒了口气,呷着茶水说,“上面有上面的难处,下级应该理解政府不是银行,别动辄伸手要钱啊!我没记错的话,这一个月间,残联是第四次要钱了,对不对?搁谁都说不过去!”
“是的,黄县长,我也知道你难呀,今天咱俩上街转转,散散心,不谈工作彻底放松。”
“唼?这样的好事,我做梦都想哩。但这是上班时间,亏你说得出口,渎职啊!”
“黄县长,先甭上纲上线。咱上街也是工作嘛,你就当是考察验收人行道铺设工程吧。”
黄浩“嘿嘿”笑出了声:“看看,我就晓得你没安好心嘛,明着不谈,暗中又扯上工作,这点小把戏想糊弄我呀,差远着哩!”
“好我的县长大人,算我求你了,就这一回,只十几分钟,过后我绝不再开口。”
“好!”黄浩“霍”地站起来道:“这话可是你说的,看看就看看,我就不信那么低点、抬抬腿就上去的一级小小台阶,能把人挡住!”
于是两人并肩下了政府大楼,白丽守着轮椅正四处张望,见两人出来,上前握着黄浩的手打了个招呼:“黄县长,您好!”
“咋,残联当家人都来啦?松闲得很嘛。”
马良把轮椅推到黄浩跟前说:“黄县长,你整天为西川老百姓东奔西跑的,肯定很累,今天就坐上轮椅,不费气力地逛大街,肯定别有一番风味的。”言罢,马良冲白丽眨眨眼,白丽立马明白了他的用意,不由分说上前把黄浩按坐在轮椅上。
“干啥,于啥呀?”不明就里的黄浩叫嚷着挣扎,马良趁机扯过轮椅上的安全带,把一县之长拦胸扎在椅子里。随后白丽迅速推起轮椅,在黄浩的踢腿摇臂中,出了政府大院。
大门口的保安,被这惊险骇人的一幕弄得一头雾水,还没明白咋回事,轮椅已上了西大街人行道。
路过县人大门口时,者书记肖华恰巧出来,立刻惊得目瞪口呆,顾不上握手招呼,忙不迭问:“老黄,这是怎么了?”
“没啥。”黄浩堆起笑脸应了声,那笑比哭还难看。
“莫不是把脚崴了?”肖华关心地问。
“哪能呢。”
肖华大笑说:“我知道了,你这县长不给残联办事,被马良绑架了!哈哈哈——”
这诙谐风趣的笑声,感染了马良和白丽两人也憋不住咧嘴大笑,只有挣脱不出的黄浩,唉声叹气,一脸无奈。
初夏的太阳终于跳出了城东一大片楼房的牵绊,跃上瓦蓝色的天空。五月的风轻轻柔柔,拂着匆匆过往的行人,拂着这特殊的三人行。一位漂亮姑娘推着辆陈旧的老式轮椅,上面坐着一脸凝重的县长,这一情景立即引来街头行人的“注目礼”。在大眼瞪小眼的窃窃私语中,就连认识县长的机关干部也不敢轻易上前招呼,纷纷跟在轮椅后头,想探个究竟。
轮椅上的黄浩一脸铁青,后悔不已。这么轻而易举地钻进了马良的圈套,让西川老百姓当怪物一样看稀奇,是他实在没料到的。一时间,懊悔、愤懑、恼怒,黄浩真想跟马良大吵一顿臭骂两句拂袖而去。可当着满街行人,实在有损一县之长的颜面,几次试着挣脱想溜,那一柞宽的安全带,把他拦胸缠在轮椅上想逃无路,黄浩难堪得恨不能找上个地缝儿钻进去。
现在,他们顺着宽敞的马路,来到了西大街最热闹的“家美佳”超市门前,马良回身问:“黄县长,你是不是需要买点什么东西?”
黄浩阴着脸摇摇头说:“我不买啥!”
“我没烟了,你给咱买上一盒。”马良言罢摸出五元钱递给黄浩。
黄浩不屑地瞥一眼:“你不是长着腿嘛,爱买啥买啥去!”
白丽躬下身,温和地劝慰道:“黄县长,咱今天是体验残疾人生活,你现在是个下肢重残者,只能靠轮椅代步的。”
“咋,称两个商量着捉弄我哩?”
“黄县长,我就求你这一回,委屈一下,只几分钟,罢了我们负荆请罪请客赔礼。”
“得了吧,残联不缠我就算烧高香啦。”黄浩说着,扯过马良手中的钞票,不耐烦地嘟嚷说,“我就不信不上台阶买不来一盒烟。”
黄浩自顾驱动轮椅,顺着马路与人行道间的马路牙子一路东行,正巧街边有个小商店,黄浩挥手叫道:“同志,买一包烟。”小店中的服务员一溜小跑迎出来,片刻间买卖成交。黄浩得意地摇晃着手中的烟盒,对身旁的马良说:“怎么样,事实胜于雄辩嘛,一张嘴就能办成的事,非得花上十万元劳民伤财啊?”
马良摇头辩解道:“你没过台阶嘛,不算数。”
黄浩强调道:“不上台阶能买下东西,干吗非得多此一举?”
“那你就再试试吧!”
说着,他们来到大十字路口的邮政大楼前,马良提议道:“黄县长,现在要发一封信,邮寄个包裹,你看着办办。”
邮政营业厅离马路隔着七八米人行道,且门口还有三级高台阶,黄浩只瞧一眼就面露难色,轮椅根本上不了马路牙子,即便上去,门口的三级台阶也只能令人望“级”兴叹。不甘服输中,黄浩试着喊叫两声,营业厅厚实紧闭着的推拉式玻璃门,无情地阻隔了声音。里面不仅没人出来,反倒招来围观人群的侧目,黄浩长叹一声地垂下了头。
马良给白丽递了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将轮椅抬上人行道,马良拍着手说:“黄县长,现在你遇到了紧要事儿,想和家里人联系,怎么办?”
“那边不是有公用电话嘛。”黄浩不耐烦地说。
“那你就打个电话吧。”
黄浩轻松地驱动轮椅,来到竖立在南街口的磁卡电话前,伸长胳膊,挺起前胸,试了数次,高度超过一米五的话筒,怎么也够不着,一急之下黄浩拖带着轮椅站立起来,原本想抓住话筒,笨重的轮椅却将整个人拖倒在地。
马良和白丽在大惊失色中,眼尖手快扶起黄浩,白丽及时解开带子。黄浩涨红着脸拍打着身上尘土说:“得,得,马良,我服你了,行了吧,甭再折腾人啦!”
“黄县长,那城建工程资金……”
“别提了,不就十万元么,我从县长机动资金里挤出来。”
马良与白丽对视一眼,两人捂着嘴,偷偷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