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理事长(十七)
作品名称:理事长 作者:赵林祥 发布时间:2013-05-17 22:03:46 字数:19465
【六十六】
尘世间,每个人都有私心。孔老夫子早就说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与洪炳年和于文兴相同的是,西府市副市长刘伍军也迟走了一天。当然刘副市长也是为了工作嘛。这位主管残联工作的副市长来西川县除了参加现场会,还肩负着市委书记冯耀文另行分派的工作及个人的私事。
还在临行前,刘伍军按惯例打电话请示市长和书记,党政一把手用习以为常的几句“嗯……”“啊”表示了默许。刘伍军刚搁下话筒,市档案局长、冯耀文的夫人朱琳就找到了办公室。在刘伍军多年的印象里,第一夫人似乎还没光顾过政府大楼,市里的大小会议上他们没少见面也算得上是老熟人了,但一把手之间的微妙关系,暗中的权力角逐,让他这个副手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即便见面也就三两句问候,不易交谈。第一夫人突然大驾光临,着实让刘伍军受宠若惊,赶紧起身把朱琳请上沙发,忙着端水倒茶不亦乐乎:“啊,朱局长啊,有事打上个电话就行么,哪劳你跑腿哩?”
朱琳尚未开口,就已湿了眼圈,在档案局长抽抽泣泣的述说中,刘伍军明白第一夫人此行的目的,是让他到西川县后,给县里打个招呼!把儿子冯兵带回来,朱琳已给儿子在人事局找好了工作。刘伍军一下就惊呆了,让他惊诧的不是此类政界常有的小事,也不是冯耀文煞费苦心的曲线迂回。市委书记的独生子在西川县残联工作,而自己的宝贝女儿孙晓伟也在西川残联,天下竟有如此巧合的事儿,而他这个主管残联工作的副市长竟闻所未闻,两年间数次到西川开会,且多是残联的会议,也竟然丝毫不知。
片刻的愣怔后,刘伍军满口答应了朱琳的哀求,瞧着第一夫人眼泪巴巴的样子,刘伍军感到好笑,市委书记的儿子调动个工作不费吹灰之力,有啥作难的嘛!真是女人家经不住丁点事儿,还当局长哩。唉!
送走档案局长,刘伍军仰躺在沙发上,点着烟时,脑海中蹦出个奇妙的词汇“异曲同工”!
女儿大学毕业时,正赶上省委调整西府市党政领导班子,当时担任市政府秘书长的刘伍军自然是副市长的热门人选,在这个关乎个人仕途的节骨眼上,他不敢把女儿放在政府下属部门,离市区近的区县也不能考虑,敏感时期,人多眼杂,不定机关干部随意中的一句玩笑话,就能毁了前途。经过深思熟虑,刘伍军把女儿孙晓伟放在了偏远的西川县,就这,他还煞费苦心地让女儿改成妻子的姓,可谓万无一失。
现在,市委规定的公务员下基层锻炼三年的期限已到,在两年多的苦心经营中,副市长的职位也说得上根深蒂固。刘伍军剩下唯一的心愿,就是赶紧把女儿弄回来,市里随便哪个单位都行,只要一家人天天见面待在一块,就是天大的福分啊。整整三年的分离,近千个日日夜夜的担惊受怕,已把他两口折磨得苦不堪言。何况,女儿都二十三岁了,该嫁人成家,这可是全家的头等大事,只有女儿守在身边才能让他放心、踏实。
现场会结束后,刘伍军就搬到了县政府招待所,与老部下黄浩叙了一番旧情,便打电话叫来冯兵,三言两语说明父母的意愿,岂料市委书记这个精精壮壮的独生子,只一句话就把他呛得哑口无言。冯兵只听个大概就打断了副市长的话:“刘叔叔,谢谢您的好意,回去告我妈,我想在西川再干上几年,最起码,把这一届干满吧。”
刘伍军愣了好长一阵,还是善意地规劝:“小冯,先甭拒绝嘛,回去再好好想想,行吗?”
冯兵不容置疑地回绝道:“不用想,我就是这样打算的。请你们理解!”言罢,头也不回,扔下位高权重的市长书记扬长而去。
黄浩还要起身挽留,刘伍军用眼色制止了他。就在这么短暂的片刻间,刘伍军眼前不由一亮。这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嘛,冯兵执意不走有啥办法?冯耀文两口子肯定知道儿子的犟脾气,若不然高傲的档案局长何以当着外人的面哭哭泣泣的,不怕丢人?!大概被这个独苗苗已整得束乎无策了,这种情况搁谁都好交代。当然,刘副市长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要是冯兵和孙晓伟同时离开西川,先甭说残联的工作,外人知道了怎么看?书记市长为儿女前途搞曲线救国,不管基层工作抽走人手,瘫痪了一个县府单位,传到上面去,不仅副市,只怕一把手冯耀文也将颜面尽失,吃不了得兜着走!
现在,冯兵主动拒绝回市里,只调走女儿一人,绝不会引人注目,市里从县级部门抽调人手是经常有的事儿,只要不泄露身份谁注意这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么想着,刘伍军就对黄浩说:“老黄啊,你还没看出来?书记的这个公子哥,是头犟牛,只怕八匹马都拉不回去,算了吧!”
黄浩沉思了一下,也只能点头称是。
刘伍军起身掩上门,掏出烟两人抽上,望着黄浩被烟雾笼罩着的胖乎乎油光光的脸庞,他对这个过去的老部下很是满意,先抛开工作能力不说,单就给书记市长子女安排工作这件事,黄浩办得人不知鬼不觉,三年间瞒得滴水不漏,连肖华和赵静雅至今都蒙在鼓里,不明真相,可见黄浩的城府有多深。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拉扯了一阵闲话,刘伍军原打算中午跟肖华和赵静雅吃顿饭,借以表示市上对西川干部的关心,顺便活络一下感情。待快吃饭时,洪炳年冷不丁横插一杠抢了先,这个意外刘伍军倒是很豁达:省上的牌子硬嘛,官大一级压死人,省政府随便哪个机关干部下到县区,都比他这个副市长牛气,何况洪炳年是正厅级。
因为少了西川头面人物,尽管黄浩把午饭安排得很丰盛,刘伍军却吃得索然无味。照黄浩的主意,干脆把孙晓伟叫来边吃边聊,听说残联人经常下乡,大冷的冬日,娃娃肯定受冷挨冻吃了不少苦,也借此安慰一下市长的心。这个想法刚出口,就被刘伍军不假思索摇头否决了,政府机关的招待所谁不晓得是老百姓的眼中钉,进出的任何人皆会得到街上行人的注目礼,露了馅可就麻烦了!
窝了一肚子心事的刘伍军,草草吃罢饭借口要休息,打发走跟屁虫般的黄浩,这才关上门,仰躺在床头拨通了女儿的手杌,一段长长的忙音后,传来熟悉的嗓音:“喂,是爸爸吗?”
刘伍军使劲鼓动一下喉结说:“晓伟,是爸爸啊!”
“爸,你在哪儿?女儿好想你!”
刘伍军费劲儿咽下口唾沫,登时湿了眼窝:“晓伟啊,爸爸就在西川,你马上出来一趟,爸有紧要事儿,记住,先别告诉任何人。”
“咯咯咯——”孙晓伟在那头放声大笑:“老爸呀,你这是干啥,弄得神神秘秘的,是地下党接头哩吗?!”
“甭胡说了,爸在西街口等你哩。”
“爸爸,我在西府市呢,没料到吧!”
“噢啊——”刘伍军惊得大叫一声,“这就好,你先在家待着,爸回来再聊。”说到这儿,刘伍军脸上的笑容突然就僵住了,不对呀!女儿回到家,妻子肯定来电话,咋没得半点音讯?刘伍军满腹狐疑地问:“晓伟,你在家吗?”
“咯咯咯——”那头又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老爸,女儿在西府市聋哑学校学习呢,都来一礼拜呐。”
“啊呀——”刘伍军惊得话筒差点从手中掉下来,“到聋哑学校有啥学的哩?爸不是早就告诉你,在西川只是个过渡,现在时机到了,爸准备马上把你调回市里。”
“老爸,谢谢您啊,女儿正学习聋哑人通用手语,学罢了就回西川,在残联继续干下去!”
刘伍军还要追问,那端已成了忙音。
刘伍军瘫坐在床头,话筒仍高举在手中,他摇着头,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唉!现在的年轻人啊!
【六十七】
县残联工作人员撤离职教中心后,马玉按约定,带着四个下岗女工接手了培训班事务。她们的工作其实挺简单,照管残疾人学员的出行,拄双拐坐轮椅的肢残人上台阶,她们帮着搀扶,抬抬轮椅,协助打饭、上厕所,替聋哑人传话、买东西。活儿不多不重,却得时时操心,马良给报销返往车费,一天发十元工资还管中午餐。这样的报酬已相当于县城建筑工地上男劳力的工价。女工们都很满意,干得尽心尽力不亦乐乎,她们私下里打着哈哈说这回是沾了马玉弟弟的光,不然哪达寻这样轻省又挣钱的活路。
马玉对弟弟交给的工作很负责任,虽说只是个干不下十天的零活,她也不敢有丝毫马虎大意。为不出差错,马玉借鉴工厂搞承包责任制的经验,把培训班三十二个残疾人分为五组,每个女工管一摊,肢残人和聋哑人互相搭配,各负其责。每天早饭后,女工们分数趟抱学员送上二楼教室,下课后又接回住宿地,去学校灶上打来饭菜,午休一小时后,又接着上课,直到傍晚安顿好后各自回家。一天中她们大多数时间是一人一班守在五个教室,以便学员课间上厕所,或者替起身不便的肢残人捡拾掉下的刀笔之类学习用具。当然,在艺人们讲述理论知识时,枯燥乏味的词语她们不爱听了就退到外边,在阳台和楼下晒太阳拉阵儿闲话,但这个时间也就半小时左右,得估摸准不能误事儿。
这日午饭后,女工们跟随铃声把残疾人学员送进课堂,见艺人们又讲起西川民间工艺品的历史渊源,学员们埋头做笔记,这可是个难得的闲暇,她们不约而同退出教室,在楼道递个眼色,就相跟着下到楼外面。
常言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是五个一块工作了几十年的老姐妹,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拉呱起来便没完没了,由下岗说到找工作的难处,失业带给家庭生活的冲击,由孩子扯到丈夫,让五个中年女人同病相怜唏嘘不已。说着扯着几个人的目光就盯在了不远处的太平塔上,暖融融的冬阳下,古老的太平塔正袒露着挺拔秀丽的倩影。
“咦,知道呀不?据说当年唐僧取经回来时,就在这塔中住了一晚。”
“瞎编嘛,唐僧取经那阵儿,还役建塔呢!”
“对呀,太平塔建于宋代,而取经是唐朝,隔着好几百年啊!”
“没这回事,为啥修塔?全西府十几个县,宝鸡、凤祥都比西川大,咋么光一个太平塔?”
“噢呀,大家快看,塔身下真有个门洞。”
“没准儿唐僧真住过,看看去。”
争执中,五个女人牵扯着手来到太平塔下,越过没膝高的护栏,挤在了洞口,狭窄得仅能容身的洞里黑糊糊辨不清什么。女工们正犹豫着该不该钻进去看看时,门房那边有人吆喝起来:“喂,干什么呀?不准进去!”她们正愣着,传达室的老者过来解释说:“太平塔可是省级文物,只能看不能碰。闲了到街上转去。”
虽说有点扫兴,马玉还是带头离开了太平塔,估摸快到下课时间,就催促姐妹们往回赶。几人刚进一楼大厅,上面传来嘈杂的喊叫声,马玉三步两步冲上楼梯,一下就傻了眼,架着双拐的残疾人王小虎摔倒在楼梯口上,身旁已围了好多人。马玉赶紧上前,在众人协助下扶起了王小虎,忙不迭地问:“小虎摔着了么?”
“没事,没事。”王小虎嘴上应着,却已疼得咬牙切齿,额颅上沁出黄豆大的冷汗。
从没经见过这场面的马玉,吓得六神无主。这时,职教中心的老师们闻声赶来,一看情况不妙,当即拨打了120急救电话。
马良匆匆赶到职教中心时,王小虎已被急救车接走了。出了事后,培训班人心惶惶一片混乱。马玉和几个女工诚惶诚恐不知所措,授课的艺人、学员以及职教中心师生们皆议论纷纷,心神不宁。
马良跟及时赶来的白丽、冯兵、程灵敏交换了意见后,立即分头协作,找校长老师做学校工作,到宿舍课堂安抚艺人学员,待人心稳定下来后,马良才找到马玉几人。五个女工明知是自己工作上的疏忽惹下了祸事,吓得连饭都没吃,缩在学员宿舍角落低头垂泪。马玉见了弟弟,话没出口就泣不成声:“马良,都怪姐姐没尽心,给你惹下了麻达。”
“姐,先别说这语,事情发生了就得应对,这事有我管,你们甭操心。赶紧招呼叫大家吃饭,罢了,把剩下的几天干完。”见几人面面相觑似有疑虑,马良耐心解释道:“大家尽管放心,该你们的工资一分不会少。我希望在接下来工作中,都把心操上,千万不敢马虎大意了!”
女工们你望我,我望你,都确信没有听错后,长长地舒了口气,便跟着马玉拿起碗去学校灶上吃饭。
马良出了学员宿舍,白丽赶过来说:“马理,咱们也得吃饭呀,都两点过了。”
马良摆手说:“顾不上了,马上到开课时间。咱们几人先替女工把学员送进教室。”几人散开分头招呼残疾人学员起身,一时木拐“梆梆”、轮椅“扎扎”好不热闹。
趁这空当,马良吩咐几个聋哑人推轮椅换下程灵敏说:“小程,你立马赶回残联,带上钱去医院,要快,争取时间。”.
培训班按时开课后,马良挨个到五个教室查看一番,见大家情绪稳定按部就班,各司其职各就其位,心头这才踏实下来。这时,马玉带着妇工上来接班,马良又逐人叮咛一番,留下冯兵坚守阵地,随后带着白丽出了职教中心。
两人在太平巷口的小吃摊上吃了一碟擀面皮,白丽招手还想要一碗油茶,马良抹着嘴站起来说:“你想吃就吃,我等你吧。”
“咋,天塌下来也得吃饱肚子,你个大男人就二两面皮能够?坐下再吃点。”
“医院那头不知乱成啥咧,我哪有心思吃!”
“唉,你这个人啊!”白丽叹息着,辞掉摊主已盛在碗中的油茶,她刚起身,马良已撩开长腿,走出老远。
白丽一溜小跑撵上马良,撅着嘴埋怨道:“马良,急啥哩,医院有医生,再说灵敏早带着钱赶到了,应该没啥问题吧。”
马良苦笑一声说:“你想得太简单啦,这事麻缠着呢。小程一个大姑娘哪镇得住场面,只怕咱俩都得费不少事儿。”
白丽敛住了口,他们加快步伐,穿过大十字,顺着新华书店旁的人行道急急而行。
天慢慢暗了,路灯一盏盏亮起来,下班的人流涌上了大街,偶尔响起一两声汽车喇叭卢,惊得行人侧目张望。
白丽紧走两步问:“马良,你好像躲着我?”
马良扭头瞥一眼白丽,见她气喘吁吁的样子,就放慢脚步说:“不会吧。这段时间确实太忙了,你都亲眼看着嘛。再说,咱俩天天见面,又一块上班,想躲都闪不开身。”
“你除了布置工作,还跟我说过什么?!”
“咱们就是工作关系嘛!”
人越急偏就事儿多。路过城关派出所门口时,恰巧黄小豪迎头出来,黄小豪率先叫起来:“这不是马理、白丽吗,下班啦,去哪?”
白丽闻声扭过了头不理睬。出于礼貌又打过交道,马良停住脚步应着:“是黄所长啊,有人住院了,我们得去看看,咋,回家吗?”
“是呀!”黄小豪口中说着,目光却一刻不离地扫视着白丽,见白丽侧着身不搭腔,又有外人在场,黄小豪不敢上前纠缠,怕讨个没趣惹马良笑话,随便搭讪几句,就握手道别了。
重新迈开步子时,马良忍不住问:“白丽,你俩进展得咋样啊?”
白丽不乐地瞪起眼反问:“什么进展?”
马良咧嘴笑起来说:“当真瞒我呀?满城里人都知道你可是黄书记挑中的儿媳妇啊!”
“那都是风话,没影儿!”白丽反驳道。
马良不管不顾地开导说:“白丽,要我说嘛,黄小豪过去吊儿郎当是不假,但他近几年转变了,还帮残联办了实事。人啊,谁脖子上没点垢痂?”
白丽当下瞠目结舌,实实不敢相信这番话出自她一直爱慕着的男人之口。气恼、怨愤、羞耻,诸种复杂的感慨在她心中搅起波波涟漪。生活早就告诉她,对马良的爱慕是一厢情愿,要把这种爱变成现实的可能微乎其微,但冥冥中似乎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让她对这份生命中至尊至贵的情感丢舍不下,催促着她坚守、等待,一心奢望着在等待中能有奇迹发生。生活注量现实,但生活也不会亏待执著的追求者,所谓天遂人意,梦想成真,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白丽抹了把酸涩的眼窝,抬起头时,他们已走到了东关尽头,原本热闹的大街行人稀少,散淡的路灯发着昏黄的荧光,冬夜的风吹打得街旁守摊的商贩们缩头缩脑,抖成一团。白丽缩紧脖子,赶上两步,挨着马良壮实的躯体,向着灯光亮堂的医院大门快步走去。
贴地的夜风,在他们身后打起了旋儿。
【六十八】
程灵敏和医护人员把王小虎推进手术室时,王小虎的哥哥王大虎几乎同时赶到医院。
接到弟弟摔伤的电话,王大虎拿着话筒一下呆了。他不敢把这个倒霉的消息告诉年迈的父母,为这个残疾弟弟,全家人已伤透了脑筋操碎了心。先是凑钱让王小虎在东大街摆了个小摊,卖些针头线脑儿童玩具之类的零碎商品。这个家本就不指望弟弟挣钱,好赖有个事拴住王小虎的心,二十大几的小伙闲坐着啥也不干,搁谁都说不过去。王小虎刚摆两天小摊,因为没办齐证照又交不起卫生费、垃圾费,争执中被城管掀了摊子。王小虎憋着满腹委屈找到县残联,求助无望在气头上喝了老鼠药,吓得父母双双病倒。作为家庭的顶梁柱,王大虎义无反顾找民政残联,寻工商税务,跑城管卫生,最终残联垫补了医疗费,其他部门道了歉。让人头疼的是王小虎自后一蹶不振,门都不出闲在家里吃老本。王大虎气啊恼啊,但血脉相连的骨肉亲情让他无法甩手不管,于是又托熟人找关系,一心想给弟弟寻上个工作,了却一家人的心病。他跑了数趟残联,马良蛮重视,亲自跑腿联系了数家福利厂。那些趾高气扬的厂长经理们不知从哪知道王小虎喝过老鼠药,像躲瘟神般唯恐避之不及,王小虎如皮球在数家福利企业被踢来踢去。最终是马良亲自出面.把王小虎送进城北福利鞋厂,说了几箩筐好话才勉强收下。鞋厂的工作全是针头线脑缝缝剪剪,一个笨手笨脚的大男人自然干不顺手。同样的活路,手脚灵便的女工们一小时能做十几件,搁给王小虎一天也干不完。工厂实行计件工资制,做不完定量就拿不全报酬,王小虎忙活一天挣得的三元五元工资连肚子都填不饱。福利厂倒是很开明,也想给王小虎换个工种,可是装箱打包卸车码货打扫卫生这类动手动脚出力气的活,拄着双拐的王小虎实在干不成,在城北福利鞋厂只挨了不到两个月便灰溜溜落荒而逃。
县残联这次举办民间工艺品培训班,家居县城的王小虎最先得了音讯,执意要学泥塑手艺。身为兄长的王大虎考虑得蛮周全,弟弟学手艺自食其力是打着灯笼都难寻的好事,可眼下是一年中最冷的瞎“三九”,架着双拐的王小虎本就行动不便,又近年关,没病没灾热热闹闹过春节,是普通百姓最大的幸福,这当口,弟弟若有个闪失磕了碰了,躺倒一个人,可就得愁煞一家。但这回王小虎真个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天天吵闹着非要去。兄弟俩争执几番,王大虎私下一打听,残联的培训班不像街头的野广告,说得好听却开口就要千儿八百的学杂费,残联不仅分文不收,还倒贴着管吃管喝。王大虎活了四十来年尚未碰过这等好事,不由动了心。待他将弟弟亲自送进职教中心,亲眼见残联有专人照管,好赖也就十天半月,不会有啥麻达的。
可人算不如天算,越担心偏就越出事。王大虎一回过神就扔下话筒直奔医院。这正是傍晚交接班时辰,医院里满是急着回家的医护人员和赶着送饭的患者家属,王大虎径直上到三楼,长长的走廊空无一人,只有尽头手术室门楣上的红灯闪闪烁烁。王大虎快步上前,焦急中趴在玻璃上向里面探望。
一位端着托盘的白衣栌士,急急走来,毫不留情地把王大虎拨到一旁,训斥道:“你是什么人?待一边去!”
王大虎堆着笑脸解释:“同志,我是王小虎的家属,我弟弟在里头么?”
护士沉着脸嘟囔着:“你还知道是家属啊?刚刚签名时咋不见影儿?”言毕,撇下傻不愣登的王大虎,自顾进了手术室。
无辜受了抢白,王大虎登时虎起了脸,心里跳出一股无名恼火:“好个马良,我把人好端端交到你手里,而今受了伤,扔在医院不管不顾,这算啥事儿?!”
王大虎烦躁不安地在手术室门外踱开了步子,这当儿,有个二十出头的姑娘走过来,打量几眼后,主动搭腔道:“你就是王大虎吧?”
“对呀,你是?”
“我是县残联的,姓程。”
听说是残联人,王大虎窝在肚里的火苗儿又窜了出来,话如连珠炮般质问:“残联的,咋回事?人摔断了腿,不想管啦?”
程灵敏翻一眼王大虎,极力压抑着心中的不快,辩解道:“谁不管了?我亲自把小虎推进手术室,家属一栏都签我的名字。”
“哼,说得好听,刚刚怎没一个人影影?”
“我是去下面交手术费来着。”
两人正争执,马良和白丽出现在楼梯口。程灵敏大赦般长舒了口气,连忙上前做了介绍。马良点点头,过来握住王大虎的手,满是歉意着说:“大虎,出了这样的事,谁也没料到,实在对不起啊。”
“就这句空话呀?”王大虎梗直脖子问,额头的青筋明显地一暴一暴的。他眼下最担心的是弟弟的医药费,以及后期的护理花销,伤筋动骨一百天,这对他一个拖家带口的普通工人,可是笔不小的数目啊!
马良看出了王大虎的顾虑,就把他拽到一旁安慰道:“大虎,你们就放心吧,小虎住院期间花销及后期护理费,全由残联出,我们保证不拖欠一分钱,这样行吧?”
王大虎大张着嘴,望着马良,却吐不出一个字儿。这样的结果是他最初的意愿,可一旦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得,反倒叫他不敢相信。
白丽看不惯王大虎的呆头呆脑,插嘴问:“王大虎同志,你还有什么耍求,尽管说吧。”
“噢呀——”王大虎这才清醒过来,忙不迭说,“只要你们说话算数,这就蛮不错了。”
“那就好吧。”马良拍拍王大虎的肩头,交代几句护理事项,等到王小虎做完手术进了病房,安慰一番后,才和白丽、程灵敏出了医院。
大半天奔波,三人早已饥肠辘辘,走上大街,股股冷风扑面而至,他们同时打了个哆嗦。
“老天爷,这下好啦,刚到医院,我这颗心都吊在了喉咙口。”程灵敏吐了口白气说。
“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事在人为嘛。”马良随口搭腔。忽然他停住步子问:“咱们是不是该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白丽撇嘴说:“还吃什么?王小虎这事,少说得花上万元。就省点饭钱吧。”
“但愿家属能理解,护理费也花不了多少的。”
“最好如此吧!”三个人同时舒了口气。
于是,他们就在医院大门口分手道别。
马良到家时已近半夜,昏暗的客厅空无一人。女儿房间灯还亮着,马良悄悄走过去推了个缝儿看见马莹正伏在台灯下很用功地做作业,他不忍心打扰,正要缩回脑袋时,马莹抬头招呼:“爸,回来啦!”
“是啊,你妈没在?”
马莹低下头,没有搭腔。
“吃过了么?”马良又问。
“吃啦。”
“做什么饭呀?”
“方便面呗。”
马良使劲揉揉鼻子,满是歉疚地说:“莹莹,爸爸对不起你,天不早了,睡吧!”
懂事的马莹,似乎从颤颤的声音里品出了父亲的心酸,反而安慰道:“爸爸,我都长大了,以后不用你们操心,我能照顾好自己o”
马良无言地点点头,带上门回到空荡荡的客厅,这个时候,他竟没了任何食欲,干脆躺倒在沙发上,点着支烟,大口大口抽了起来。
浓重的烟雾,慢慢地弥漫了窄小的空间。
【六十九】
白丽和程灵敏勾肩搭背说说笑笑,刚走上东大街人行道时,只听得“嗨——”一声大喝,吓得两人打了个激灵紧抱在一块,定睛看时,冯兵嘻嘻哈哈着从斜刺里跳出来。
“天,打劫呀,吓死人啦。”程灵敏尖叫着冲上去,当胸给了冯兵一拳。
冯兵趔趄了几下,涎着脸凑上来问:“效果咋样?吓一跳,出身汗,暖和了么?”
这恰当的幽默,惹得两个姑娘笑作一团。
闹过后,冯兵问:“医院里的事,办妥了么?”
白丽接嘴说:“今天我才晓得,有钱了啥事都好办。”
“这么一折腾,残联的家底抖得差不多啦!”
“走着看吧,好在年关能过得去的。”
程灵敏瞅冯兵一眼,又斗嘴道:“冯兵,大半夜的,你鬼样在街上瞎逛荡什么?”
“睡不着嘛。”冯兵老实着说。
程灵敏偷偷瞄了白丽一下,白丽趁机逗道:“冯兵,你莫非在这儿等灵敏呀?”
“这个……”冯兵一下张口结舌,赶紧调过话头说,“你俩大概没吃饭吧,我请客,如何?”
程灵敏乐得跳起来:“好主意,我都前胸贴着后背啦!”
“怎么样?”冯兵扭头征求白丽的意见,“灵敏都答应了,白理,你就赏个光吧。”
昏黄的街灯下,白丽望着眼前两张年轻的笑脸,心里漫上一股温热的暖流。她知道冯兵是在真心实意地邀请自己,午饭原本就没吃饱,是该补充点热量的。可是,她怎忍心打扰这对热恋中的情侣呢?冯兵和程灵敏虽明着在一块工作,但残联紧张忙碌的工作,真正能属于他们谈情说爱的时间太少太少了,若不然冯兵哪能大半夜还在街头硬撑着挨冻。爱情让当事者变成了傻子,可她这个旁观者是清醒的,哪能去当多余的电灯泡儿。这么想着,白丽就推辞说:“对不起呀,你俩好好吃一顿,我还有事呢。”
冯兵搔搔后脑勺,忽然说:“唉,我咋一时糊涂啦,白理是有人请吃的。”
程灵敏瞄了一眼冯兵,两人在挤眉弄眼似乎有了某种默契,同时点了点头。
一头雾水的白丽,皱起眉头问:“小冯,你这话什么意思?能不能放尊重点!”
冯兵大咧咧地说:“白理啊,我可是实话实说,刚刚从北大街过来时,黄小豪就在残联大门口等你哩。”
“此话当真?”
“咱哪敢开白理的玩笑嘛,我过来时,黄小豪还套近乎扯住聊了几句。不信,咱们现在就去看看,我用脑袋担保,黄小豪仍在那儿干戳着挨冻呢。”
“算了吧,我就信你一次。”
“就是嘛,谁不晓得……”冯兵冷不丁刹住口随即“哎哟——”尖叫一声。原来,机灵的程灵敏暗中拧了冯兵一把,制止了他的冒失。
白丽趁机告辞了这对亲呢打闹的恋人,匆匆走出百十米后,忍不住转过身,痴迷地瞧着冯共紧搂着程灵敏娇小的腰身,嘻嘻哈哈笑着钻进街旁一家餐馆。触景生情,这样的场面,白丽在梦中都盼望了无数次,可绝情的老天,至今没给她一次机会。一种锥心刺骨的失落感,刺得白丽鼻尖发酸,泪水蒙住了双眼。
既然黄小豪死皮赖脸地守在残联,自己就不能回去,那么,今夜晚在哪儿过呢?
重新迈开步子时,白丽一遍一遍在心里掂量着,离家借住到办公室,与父母僵持大半年了,固执的父亲没露一回面。女人心软,母亲郭兰到过残联几次,声泪俱下央求女儿回家住,但白丽每次都硬着心拒绝了母亲的好意。父亲白占林为坐稳银行行长这把交椅,献媚巴结着与黄浩攀儿女亲家,四处张扬与黄家打得火热,弄得西川县城人尽皆知家喻户晓,或许他们巴望的就是这个效果,岂不知这样做已严重地伤了女儿的尊严,让白丽对父亲与生俱来的父女亲情在这场权力交易中丧失殆尽。她唯一牵挂的是母亲郭兰。母亲早早辞职做了家庭妇女,经常连个说话的人儿都没有,母女连心,女儿毕竟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啊。白丽知道母亲是疼爱女儿的,只是惧怕丈夫的威严,才一次次迁就着。每回看着母亲一步三回头,抹着眼泪离开办公室,白丽都要蒙住脸痛哭一次。
深夜的大街已空无一人,路灯散出昏黄的光,凄厉的风一阵紧似一阵,头顶的电线和树梢在低声呜咽。这么晚了,实在不好打扰亲朋好友,看来只能回家将就一晚。
主意已决,白丽就从大十字拐向南大街进了街口旁的工商银行家属院,上到二楼家门口,白丽足足待了一刻钟,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原本想用身上的钥匙自己开门,又怕吓着熟睡的父母,想了想还是摁响了门铃。厚实的防盗门应声打开,一股暖暖的热气扑面而来,接着就是母亲欢天喜地的惊叫:“丽丽啊!妈刚梦着你,当真你就回来啦,快进来。”
“妈——”白丽亲昵地唤了声,不知怎么的一阵心头发酸,她扑进去紧抱住母亲瘦小的躯体,嗓音颤颤地说,“妈呀,我好想您!”
“回来了就好嘛!”郭兰拍着女儿的肩头安慰道。
母女俩相拥着来到客厅,白丽像往常那样撒娇着说:“妈,女儿都快饿死咧!”
郭兰吃惊地问:“咋,都大半夜啦,还没吃晚饭吗?”
白丽扔下挎包,甩掉大衣,边换鞋边说:“培训班有人摔伤了,我们在医院忙到这阵子。”
郭兰不满地嘟囔:“不是说县残联坐办公室,没多少事儿,还能忙得饿肚子?”
“妈啊,你就少说两句吧。外面人根本就不了解残联的工作,尽瞎说。”白丽倒了杯水呷了一口后,有气无力地问,“我爸呢?”
“那老东西说晚上有应酬,还没回来哩。”
白丽瞥一眼母亲,心头袭上一丝悲哀。外界对银行行长吃喝嫖赌的传闻,看来并非空穴来风,而母亲至今还蒙在鼓中,可怜的女人,一辈子老老实实相夫教子,唯唯诺诺逆来顺受,只怕被人卖了都不晓得。
白丽望着睡眼惺忪的母亲,长久无语。倒是心疼女儿的郭兰,长叹一声进了厨房。一阵锅碗碰撞声后,就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煮挂面,白面条绿菠菜,油汪汪的汤水中还卧了两个荷包蛋。白丽冲母亲笑笑,接过碗就是一阵狼吞虎咽,吃了个满头大汗,喝完最后一口汤水,意犹未尽中举着碗筷打出个很响的饱嗝,惹得郭兰皱起眉头,忙不迭埋怨道:“你看你呀,多大人了,没个吃相!”
“妈——”白丽娇嗲了一声,抽了条餐纸擦着嘴说,“你休息吧,我还想洗个澡哩,好多天没沾水了,身上大概有了虱子,难受死啦!”
“唉,唉!”郭兰摇头叹息着进了卧室,遇上这样没大没小的闺女,做娘的除了迁就,还能有啥办法?!
白丽三下两下甩掉衣裳,趿着拖鞋冲进卫生间,插上门回转身,麻利地卸掉乳罩裤衩,在她将手伸向水龙头开关时.不由怔住了,墙壁上宽大的玻璃镜面中,清晰地闪出一个女人娇美迷人的躯体,如脂似玉的肌肤,光洁红润的脸庞,一头油亮的长发散披于肩胛,纤纤的细眉下,两只有点顽皮的丹风眼活泼地扑闪着,高耸的鼻梁下,微合的朱唇间,裸露着两排洁白精致的牙齿,调皮的小虎牙微微地翘起着,尖尖的下巴棱角分明,丰腴的前胸突兀地挺立起两只瓷玉般的乳房,细腻的腰身冷不丁收缩,与凸起的臂部形成巨大的对比,烘托出成熟女人性感摄心的诱人曲线。
白丽随手撩撩额前零散发丝,不由得瞪大了双眼,镜中女人的前额、眼角、脖颈,一路无遗地显出了扎眼细纹和皱褶,那原本让所有姑娘引以为荣的坚挺着的乳房,不经意间在悄悄地下坠。白丽在莫名的惊恐中双手试着向上托举起圆乳,她感到了让人懊恼的松弛,心有不甘地连托数下,立即有种从没体验过的触电般的快感从胸前传遍全身。白丽身不由己地抖动了一下躯体,在难以自禁中呻唤了一声,突然就扑倒在梳妆台上,拧开水龙头的同时,低低地呜咽起来……
【七十】
夜已深了,杨雪迈着沉重的双腿往家走,又是一晚上的应酬,杨雪只觉得身心疲惫,恨不得一步迈进家,倒头躺下。这时,兜里的手机狂叫起来,杨雪掏出来按了开关,那头立即传来杨康焦急的叫声:“姐,是你么?赶紧到城关派出所来,我出事了!”
“怎么回事?”杨雪一下大惊失色。
“你就甭问咧,来了就知道,带上一千元吧。”
杨雪还想问,那头却下了线。她顾不得多想摸黑冲进家门,客厅的灯亮堂堂的,马良蜷缩在沙发上正打着微弱的鼾声,杨雪快步上前,伸出手时却冷不丁僵住了:这阵儿叫醒马良合适吗?前些天父亲去世那段时间,杨康正带着坐台小姐青梅去省城游玩,因无证件被当地治安警察当嫖娼抓获,关了一礼拜,后来还是马良去省城交了三千元罚金才将人赎出来。忙完父亲的丧事,本以为杨康会吸取教训,吃一堑长一智,起码该有所收敛,可这不成器的家伙偏就闻出祸来,这深更半夜地进了派出所,肯定又是干了见不得人的丑事儿。马良知道,肯定少不了一番挖苦讥讽。罢罢,何必自讨没趣!杨雪奔向卧室,取了一千元,又急急忙忙掩门而出。
黄小豪在派出所门前与马良和白丽分手后,并没急着回家。都过了下班时间,医院里的事,不过是瞧瞧伤者交钱后走人,用不了多长时间。冬天夜长,这般年纪的黄小豪哪睡得着,他打了个转身直接去了县残联,准备等白丽回来后,请她吃顿饭。既然这桩婚姻双方大人已经默认,就得想法儿往纵深发展,吃顿饭,散散步,聊聊天是个最好的借口。黄小豪进了信访接待室,和值班的韩黑儿有一搭没一搭闲扯了一阵,话不投机半句多,韩黑儿嘴里应着,却自顾打开折叠床铺开了被褥,黄小豪挨不下去就告辞出门,在外面人行道上兜开了圈子。碰上冯兵后,肯定了马良和白丽去医院真有其事,他就耐心等起来,白丽都大半年不着家,除了借住的办公室,还能去哪儿?
黄小豪蛮有耐心地踱着步子,原以为最多等个一时三刻,白丽就能返回,哪知他顶风挨冻直等了两个多小时,仍不见白丽的人影儿,黄小豪不免急起来,莫非白丽去医院遇上了麻缠事儿,他对伤者家属闹事早习以为常。这正是警察插手的最佳良机,能在白丽面前好好展露一回自己的魄力,快刀斩乱麻处理了问题,一定能赢得白丽的芳心,这可是天赐良机啊!
这么想着,黄小豪就在北大街拦了辆出租车赶到县医院,门诊楼、手术室、住院部跑了几个来回,也没见白丽和马良,找到刚做完手术的王小虎,才晓得马良跟白丽早就离开了医院。
黄小豪蔫蔫地走出医院大门,在莫名的失落中,一阵紧似一阵的冷风,吹出他满腹的恼火,为了这个心爱的女人,他滴水未进在大街上挨饿受冻大半夜,不仅没见上人连个下落都不知。她会去哪儿?都快半夜啦。黄小豪一遍一遍在心头发问,眼前忽然就闪出白丽跟马良并肩走在大街上的情形,这样的场景,他已不止一次碰到过,以前根本没往别处想,总以为他们在一个单位,上下级关系,年龄又差着个十来岁,现在看来,自己真像个三岁孩童,幼稚得可笑,年龄算什么?花季少女嫁给耄耋老者的事例早不是新闻了。莫非这俩搭档去了酒吧抑或住进了宾馆?
“腾”的一声,黄小豪内心深处潜伏已久的嫉火窜出来,由妒生恨,这家伙,表面人五人六正经得很,暗中却吃着碗里的还占着锅里的,世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黄小豪决计给马良弄点颜色瞧瞧,不然,这家伙肯定不把他这个派出所所长放在眼中。
黄小豪一路歪想着,不时环顾四周,快到南街口时,意外地看见杨康正紧搂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进了一家宾馆。这样的场面,黄小豪自己就曾经历过无数次,在大街上大白天碰上都能面不改色坦然处之。小小的西川县城,能玩小姐的不是权势人物就是有钱的主儿,
这类人多与官场有牵连,弄不好拔出萝卜带出泥,扫黄的干警也都睁只眼闭只眼,放任自流。但今天夜晚,看见杨康的头一眼,黄小豪就停住了步子,由杨康他想到杨雪想到马良,小舅子这层连襟关系把他们拴在一起,动一下杨康就能扯上马良。好,那就把杨康当嫖娼抓起来,罚上几千元,叫马良来领人,这就是给马良最好的颜色,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
黄小豪快步拐上南大街,在宾馆门口打电话叫来一个巡警,几乎如瓮中捉鳖,他们没费多大事就把杨康和小姐堵在被窝里,拿到人证物证,不容杨康分辩,黄小豪铁青着脸把这俩人用警车拉到派出所。
从被赤条条拎起到穿上衣服进了派出所,杨康一直糊里糊涂像被人蒙在鼓中,前城关镇老镇长的公子与黄小豪不是一年两年的关系了,算起来两人年龄相当,小学还一班待过几年。甭说这层上不了桌面的老同学关系,在西川县城能置起产业亮起牌子的头头脑脑与党政部门尤其管一方治安的派出所没点瓜葛关系谁能蹋腾得开?杨康好多年间与公安警察们相处得很融洽,甭说年关前后上下打点请吃请喝,平时黄小豪和手下人即便偶尔路过,杨康只要碰上,每回都是请进雅间,好烟好酒好吃好喝像爷样伺候着,双方向来相安无事。这回黄小豪不留情面当场捉奸,杨康心知肚明,肯定哪方面得罪了黄书记的宝贝儿子,叫这家伙变着法儿出气哩,可挖空了心思直想得脑仁儿生疼,杨康仍云里雾里,不知啥地方惹下了黄小豪,弄出这摊儿麻达。
“小豪啊,咱哥们儿多年,该说的都说了,总得让我明白,这到底咋回事儿,大水还给冲了龙王庙,日怪得很嘛。”杨康在冰冷的拘留室,打着哆嗦又一次哀求。
“少废话,一会儿你就明白啦,眼下你说咋处理?”黄小豪叼着烟,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那好,既然栽在你手中,我认罚,行了吧?”杨康一脸无赖地硬直脖子,有点满不在乎。甭说小小西川城一个派出所长,西京城公安机关他都进过数次了,公安抓嫖娼,不就为弄几个钱么。杨康相信天下还没有金钱摆不平的事儿:“黄所长,开个口,你要多少?”
黄小豪翻一眼杨康,摔掉烟头说:“痛快!谁不知你是个大老板嘛,那就五千元吧!”
“这么多?”杨康抽了口冷气,牙疼般咧开肥厚的嘴唇,半天合不拢。
“嫌多?那就冻上一晚,明日再说,如何?”
“别,别,哥们儿,咱认!”杨康哆嗦着,开始翻衣兜,搜遍全身,只凑齐一千元。杨康哭丧着脸哀求道:“哥们儿,先交上一千元,余下的明日补齐,行吧?”
“扯淡!”
杨康想了想,就打电话叫酒店领班把当天营业款送过来,数了两遍却只有三千元,杨康再次求道:“小豪,哥们不要票,给你这四千元,总行了吧?”
“不行!”
“都半夜了,银行取不出钱,你叫我咋办?”
“如果你不想挨冻,最好给你姐夫打上个电话,叫他来领人。”
杨康愣愣地盯着黄小豪,从那双骨碌碌乱转着的豌豆眼中,他明白了个大概,可怎么也无法把马良跟今晚的事儿扯到一块。在无可奈何中,就只能硬着头皮给杨雪打了那个心惊肉跳的电话。
杨雪赶到派出所时,黄小豪满脸失望地叹息一声,大半夜的折腾,饥肠辘辘中,他早就累了,便借坡下驴,开罢发票收下罚款,当杨康姐弟要走时,黄小豪不紧不慢地说:“杨康,别怪哥们儿心狠呀,最好叫你姐夫识点相,收敛一下!”
杨康姐弟四目相对,愣怔了很久,他们终于明白,这噩梦般的祸事,真的跟马良有关。马良咋跟黄小豪有了结蒂?
杨雪做好早饭时,马良仍在床上呼呼大睡,大概在沙发上缩了半宿,他现在放肆地大叉着腿,睡得很舒服很惬意,连厨房里的响动都没听见。
杨雪唤醒女儿,招呼着马莹吃饱喝足了去学校,她到卧室门口瞧了一眼,马良仍没醒来,估摸离上班还有段时间,杨雪扭身进了卫生间,重新洗漱打扮。几乎一夜没眠,眼窝里满是挥之不去的黑晕,憔悴的双颊皮肤松弛,眼角的鱼尾纹骇人地堆聚着。杨雪先撩起温水润湿脸庞皮肤,均匀涂上洗面奶液,双手转着圈反复搓揉,直到皮肤发热泛出淡淡的红晕,这才冲洗掉奶液,擦干水渍抹上润肤液,扑一层粉底,额头眼角的皱褶便了无痕迹,接着描眼影,涂点淡淡的唇膏,镜子中就现出一个典雅清秀的职业女人高贵端庄的面孔。杨雪满意地点点头,咂吧着口唇出了卫生间。正碰上马良整理衣领走过来,两口子打了个淡淡的招呼,杨雪直奔厨房,盛上饭菜,坐在餐桌前等着。这是他们十多年养成的习惯,无论夫妻间如何争执吵闹产生多大的隔阂,只要双双在家,吃饭时必定一齐动手。
马良洗漱完毕,手指头随意梳理着头发坐在了桌前,瞟一眼妻子说:“时间不早啦,快吃吧。”
两口子同时捏住筷子,同时夹了口炒菜送进嘴里,又习惯地捧起碗喝了口稀饭。虽然隔桌面对面坐着,但谁也役看对方一眼,静静的客厅,能听见俩人有节奏的咀嚼声。
杨雪喝完稀饭,盯着马良问:“哎,你怎么把黄小豪惹下了?”
马良停住口,大惑不解中望着妻子说:“不会吧,残联和派出所,八竿子打不着的。”
杨雪不悦地瞪起眼追问:“真没瓜葛,那才怪呢,黄小豪凭啥抓杨康,他俩可是老同学啊,哪能一罚就好几千块?”
“又是杨康惹下事了。”马良垂下头,喝了口汤,不成不淡地说,“我早晓得,你那个宝贝弟弟不是省油的灯,把十个残疾人交给他我这心一直悬着呢!”
“这就是你这个当姐夫说的话吗?”
“那我说啥?表扬一番?杨康弄下的麻缠你甭给我往头上套。他如果心中有咱们,就不会胡来。”说到这儿,马良抬起头问,“你一晚上折腾哩?就为这破事儿?”
杨雪也抬起头直视着马良追问:“大概你昨晚上也没闲着,对吧?”
“是的,我一直忙到十点才回家的。”
“仅仅是工作?”
马良摇着头站起来说:“该上班去了。”
两口子头一次不欢而散。
走上大街,冰凉的朔风扑面而来,马良用食指和拇指揉了揉胀疼的额头,极力让思绪平静下来。他明显地感觉到,杨雪已对他有所怀疑,这算什么?没事滋事呀!结婚快二十年了,咋连起码的信任都没啦?
马良一路急走,想着快点投身于工作,只有这样一刻不停地忙碌着,才能让他忘掉家庭的烦扰,因为夫妻间一旦有了猜疑,任何解释都是越描越黑,最好还是缄口沉默。
临近大十字时,碰上从南大街过来的乔峰,老远就叫着:“马良,又是好久未见了!”
“是呀。”马良停住步子,迎上两步握了握乔峰的手,“残联这摊事,没个头绪啊!”
“莫非后悔啦?”
“这苦差可是你大部长给咱找下的。真若半途撂挑子,甭说外人,自己都颜面无光!”
“说得好!”乔峰高声赞许。他瞧着马良憔悴的面孔,凸突的颧骨及深陷的眼窝,心头不由怅然若失。早晓得残联的工作如此折熬入,短短两年把一个精壮汉子磨成如此瘦骨嶙峋的半截老头儿,他哪忍心让马良去当这个没权没势的理事长。而今,开弓没有回头箭,除了
给他鼓劲,似乎别无良方,即便换个职位,也得干满一届。
唉,尘世间,人本就是一枚棋子,被冥冥中那只无形的手,扒拉着,推揉着,怎么走,往哪儿走,没有选择的余地,没有挑拣的权利,是对是错是福是祸,后悔莫及!
临分手时,乔峰拍拍马良的肩头,由衷地说:“马良,还是那句老话,好好干,没有什么困难能阻挡住三线学兵的脚步,只要咬牙挺过去,或许机遇就在前面等着哩。”
“是啊,在三线咱们也只苦了两年多。”
“实话告诉你,市里正在调整县级领导班子,将来一切会好起来的,皇天不负苦心人!”
“但愿如此吧!”马良应着,他们几乎同时伸出手,又一次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冬日清晨的风,硬硬地刮着,马良却觉得有股暖流传遍全身,顿感周身热烘烘的。尽管寒冷的冬天仍在苟延残喘着,毕竟已进入了“五九”,温暖的春天已从遥远的南方撩开了步子,正向着酷寒中的北方大地,一刻不停地走来!
【七十一】
韩黑儿坐在县残联信访接待室,忙着起草年终工作总结材料,屋当正老式蜂窝煤火炉正“滋滋”地响着,那是火舌舔食煤块的惬意低吟,门楣上吊垂着的棉布帘,阻隔了寒风的侵袭,也淡化了噪音的喧闹,整个房间暖融融的,真是临街一方难得的静地。
年末的工作如旋紧的发条,一刻不停地转动着。马良和白丽分头跟随县委四大班子领导下乡慰问贫困残疾人,大到现金米面油,小到年画水果之类的慰问品,统统由县残职出资操办,二十个乡镇转上一圈也就到了年跟前。冯兵和程灵敏一直在跑残联成立民间工艺品公司的事,按事前计划,梁玉奇的泥塑家庭作坊将从山里的梁家凹整体搬迁到县城,除了两间门面房,还得租赁几间手工作坊和员工宿舍,以便把经过培训的残疾人集中起来。只有集体上岗,这样才能形成颇有规模的流水作业线,大批量制作手工的民间艺术品,让泥塑、剪纸、马勺脸谱等流传数千年的周文化艺术奇葩走出西府,打进国内外文化产业市场。在解决部分残疾人生活难题的同时,为残联积累资金,准备来年筹建县残疾人职业培训中心。这项全县三万残疾人拭目以待的工程如果能落实上马,西川残疾人将会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家,残联亦将结束寄人篱下的窘境,这无疑使残疾人事业有了质的飞跃。为了这个美好的目标,残联人憋足了劲儿负重前行。可惜人手太少了,孙晓伟去市里上手语培训班还没结束,估计也就这两天该回来了,自己行动不便出不了远门,着急也不顶用。还是干好手头的工作,忠于职守尽力独当一面为马良减轻一份肩头的重负,理事长太难了。
掐指算算,到残联上班两个月了,韩黑儿像许多农村人一样,过去一直认为机关干部的工作轻松悠闲,成天坐办公室日不晒风不吹,一张报纸一杯茶,谝谝聊聊混半天。要不然,如今的大学生也都使尽浑身解数三番五次一心想考上公务员进机关工作,就甭提普通老百姓了。可是,当他真正置身于残联这个县政府下属机关时,切肤之感让他如梦初醒。县委、县政府其他单位的工作,韩黑几尚不清楚,单就残联这个只有六个人的部门,实际上没钱没权,介于半官半民之间,残联办点芝麻大的小事,都得求助政府其他部门,人家乐意办还好说,能马到成功,不乐意了你就得赔着笑脸三番五次登门求助,简直像孙子一样说尽好话,个别权势单位还借故推诿拖拉不给好脸色,剩下最后一招只有求县里主要领导。就征收残疾人就业保障金来说,县里发了红头文件,书记县长上电视讲了数次,可个别企业平时请吃请喝大把花钱挥金如土,残联收钱时却哭穷叫屈不愿掏一分,到现在还有五六万应收保障金没到位,县属企业单位多与县委政府部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残联也不能撕破脸告上法院依法追讨,就这么得过且过地拖着,唉,难啊!
短短两个月,韩黑儿已切实感受到了残疾人工作的艰难不易,尤其令他感动的是,理事长马良好像天生与残疾人有缘,每个残疾人如他的亲人,事事必躬事事必管,为这项事业付出超常的心血,在他的引领下残联一班人舍家忘我,无怨无悔全身心扑在这个工作上,推动着西川残疾人事业在艰难中前行着!他们本身不是残疾人,家里也没有残疾人亲属,是什么动力催促着他们从事这项造福弱势群体的人道主义工作?扶危济困,乐善好施,拳拳爱心,忘我奉献……
没有感同身受过残疾痛苦的健全人工作者尚能这样倾心沥血,而自己一个残疾人更应该加倍地努力。所以,韩黑儿除了干好分内的信访接待工作,还忙中偷闲,发挥自己写作特长,为县市广播电台、报纸撰写反映残疾人事业和介绍残疾人自强模范方面的稿件,以唤起民众对弱势群体的爱心和对残疾人工作者这一特殊领域的关注,两个月间,韩黑儿已在西府日报上发表了二十多篇新闻报道,因此被市报、市县广播电台聘为特约通讯员,受到马良及残联一班人的衷心赞赏。
“叮铃铃——”刺耳的电话声打断了韩黑儿的思路,他放下笔,很熟练地抓起话筒,张口就是一句标准的普通话:“喂,您好,这是县残联,请问有什么事?”
“县福利厂欠我两月工资不发,残联管不?”
“请问,您在哪个福利厂工作,叫什么名字?”
“我是蔡镶福利厂的工人,叫诸子强,都快过年啦,我们好多残疾人职工领不到工资。”
这的确是个大事,辛辛苦苦干了一年,过春节没钱花,搁谁也说不过去。韩黑儿赶紧安慰道:“你等一下,我立即问你们厂长,保证年节前把工资发上。”放下话筒,韩黑儿从县属福利企业花名册上查到厂长李恒英的手机号,径直拨了过去,说明了残疾人反映的问题,直到李恒英答应三天内工资到位后这才松了口气。
韩黑儿接着起草材料,刚完成一小节,有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掀起布帘,探头探脑着问:“这是县残联吗?”
“对啊,大叔,进来坐坐。”韩黑儿招呼着,驱动轮椅,给中年人倒了杯开水递过去,关切地询问:“您找我们有什么事?”
中年人顾不上喝水直冲冲地说:“我儿子是下肢残疾,全家人凑了些资金让他在南街口摆了个小吃摊,今上午城管检查时,把桌子凳子全收了,拉扯中儿子摔伤了腿,你们管不管?”
“大叔,这事该我们管,您先说说,城管人员为什么收了桌凳?”
中年人喝了口水说:“人家说没交卫生费、垃圾费什么的,还嫌没办健康证。”
韩黑儿稍稍掂量了一下,觉得这事儿不是打个电话就能办妥的,就耐着心问:“您儿子为啥不办健康证?为什么不交垃圾费?”
中年人理直气壮地回答:“这不明摆着嘛,政府老早就说,残疾人摆摊一概免费的。”
韩黑儿苦笑一声,看来宣传工作还没到位,一些残疾人把政府的优惠政策当做全部免费了。他便解释说:“大叔啊,县里的政策是为自谋职业的残疾人减免工商税务费,垃圾费还要交,健康证一定得办。”
“这个,这个,”中年人搔着脑勺,一脸尴尬着说,“都怪咱不明白内情,以后给娃补上健康证,该交的费咱也交,是不是。可眼下,我儿子伤了腿躺在医院,政府总不能不管么?”
韩黑儿也对城管执法人员的粗暴行为心生不满,政府倡导全社会支持残疾人自谋职业,即便残疾人个体户有错,也应以理说服,不该动手动脚来硬的,付况还伤了人,面对着焦急中的父亲,韩黑儿实实不忍心让他失望,人家可是怀揣满腔热望来求助残联的。韩黑儿想了想说:“大叔,您先回去照顾好儿子,我马上联系城管部门,协商解决问题。”
中年人一脸不乐地问:“你们不会推拖着糊弄庄户人吧?自古官官相护呀。”
韩黑儿摇摇头,为了彻底打消他的顾虑,干脆说:“那好吧,我马上帮你联系。”话刚出口,就觉得犯难了,马良和白丽陪同县领导下乡,远水解不了近渴。自己又得守家,无法出门,看来就只能麻烦冯兵了。韩黑儿打通冯兵的手机,得知他正在工商局办执照,就说明事由,得到冯兵马上去城管办协调解决问题的答复后,他扭头对中年人说:“大叔,你都听到了,我们的人马上去调解,这下放心了吧?”
“这就好,看来残联当真给残疾人办事哩。”中年人言罢,连连道谢后起身告辞。
韩黑儿重新提起了笔。
自从离家,韩黑儿一直放心不下孤守家中的老娘。算起来,娘已是六十过头的老人,孤儿寡母相依为命三十年,缺盐少醋粗茶淡饭的清贫生活,因着娘的操持和母子间骨肉亲情,小日子过得其乐融融。冷不丁分开数月,腿脚已不灵便的娘,要是有个闪失磕了碰了伤了身子,抑或有个头痛脑热的毛病,谁来照管,娘还能喝上口热汤么?
刚来残联上班,马良就提议,让韩黑儿在街上租间民房,把老娘接来一块同住,房租由残联垫付,可娘偏就扔不下家中那一摊烂家什,死活不进城。老人家很感激政府为儿子安排了工作,说啥也不愿再添麻烦。韩黑儿深知残联工作的难场,为招聘自己上岗马良费了不少事,甚至得罪了个别领导。残联有限的资金,一分恨不能掰成两半来花,哪忍心再叫破费。韩黑儿就买了个折叠床,一直在办公室凑合着,隔几天往村里打上个电话,托人看望一下老娘,碰到乡邻上街,他就给娘买上些东西梢回去,以弥补儿子无法照管的亏欠。好在娘能够理解儿子的苦心,常托人捎话叮咛:儿子,好好干,甭操心家里!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韩黑儿揉揉发涩的眼窝,把思绪拉回正写的材料上,岂料电话又一次尖叫起来。韩黑儿叹口气,拿起话筒,刚“喂”了一声,那头就话如珠炮:“我是棉纺厂厂长,聋哑职工韩永辉被车撞了,厂里已垫了上万元,这个窟窿我们填不满,残联要管上。”
“厂长同志,这怎么能扯上残联?交通事故先找肇事司机,再说职工不是有保险嘛。”
“司机逃逸了,韩永辉还在实习期没保险。”
“那好吧,我请示理事长后,再答复你们。”
那头明显地生气了:“咱把丑话说在前头,残联若不管,医院费我们不再掏一分,厂里残疾职工一律辞退,谁叫残联硬给我们塞人?”
韩黑儿正想分辩,那头“啪”地扔了电话。这样的事,本与残联无关,人家偏往一搭扯,管上就得掏钱,不管又间接牵连到残疾人就业问题。韩黑儿很认真地记录下棉纺厂事件要点,写完最后一个字时,憋不住肚里的窝火,甩手把笔扔在桌上,“啷啷”一声,墨绿色的笔杆在硬实的木桌上抗议般跳了两下,无声地滑到一边。韩黑儿一脸迷茫地抬起头时,不由惊叫起来:“晓伟,回来咧?!”
孙晓伟提着鼓鼓囊囊的旅行包,风尘扑扑进了门,笑盈盈地问:“韩黑儿,就你一人?”
韩黑儿给她倒了杯水后说:“年跟前正缺人手,你可是及时雨啊!学习班结束啦?”
“今天刚完,咱就归心似箭,想家了。”孙晓伟说着,伸出食指指点一下韩黑儿,又攥紧拳头竖起大拇指,上下摇晃了两下,而后眯起眼,一言不发地盯着韩黑儿。
韩黑儿莫名其妙地问:“怎么回事?”
“你先猜猜!”
“哑谜吧。”
“还差点,再猜。”
“莫不是手语啊!”
“咯咯咯——”孙晓伟放声大笑:“韩黑儿,你真聪明,这是聋人通用手语“你好!”
两个人一齐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