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理事长>【流年】理事长(十六)

【流年】理事长(十六)

作品名称:理事长      作者:赵林祥      发布时间:2013-05-16 20:50:30      字数:23124

  【六十】
  冬日的太阳,像个硕大的火球,懒懒地高悬在县城灰蒙蒙的天空,将并没有多少温热的光,倾洒在人来车往的南大街上。位于街正中的锦园酒店门前,一派热闹非凡的节日景象。上下四间的二层小楼装潢一新,八个大红灯笼挂在临街的屋檐下,由西川著名书法家冯先生写的“锦园酒店”四个红色大字苍劲有力,葱来声声赞叹。从门厅两旁楼顶垂下的一对红色条幅,在风中“哗哗”作响,金黄色的大字格外引人注目:为政府分忧,情系残疾人;靠自食其力,铸人生辉煌。
  锦园酒店总经理杨康,一身笔挺的高级毛料西装,胸佩红花,满脸笑容地招呼着客人。门厅两边,一对身高不及一米的侏儒人同杨康一样西装革履,面带笑容,频频有礼地弯腰、鞠躬,口中叫着“先生好”“小姐好”“欢迎光临”之类的客套话,不时给新到的客人施礼、引路。这一独特景致,立即引来大群好事者们的围观,有人叫好,有人摇头,有人喝彩,有人叹息,突然间炸响的鞭炮,在“噼里啪啦”声中,把这喜庆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望着纷纷扬扬的红色纸屑飘洒而下,杨康的心中像喝了陈年老酒样的舒服,身体的每个毛孔张扬着勃勃迸发的兴奋。饭馆改为酒店,虽然仅是店名上的差异,虽然店面仅做了简单的装修,虽然在菜肴上也没有独门绝招,但由侏儒人当门迎,由侏儒人当服务员这在全西川乃至整个西府市,甚至在西京省绝无仅有的这一特殊独创的经营模式,无疑就是叫响西川,轰动西府的绝妙招牌,由这些仅仅饭桌高的侏儒人装点门面引领客人,何愁招不来猎奇的食客,有顾客进门,还怕没得钱赚?杨康的眼前冷不丁闪现出一个梦寐以求的奇妙场景:夜阑人静,明亮的办公室,杨康咬着黑棒烟,端着高脚杯,大口地呷着鲜艳的红酒,眼前的桌面上满是一扎扎码得整整齐齐的红绿钞票,杨康随意地掂起一扎,指尖上蘸上唾沫,摇头晃脑地数起来,身心浸淫在摄取财富的忘我境界中….
  “杨老板,恭喜!”耳旁的叫声把杨康拽回现窦,他抹了把齐刷刷的寸头,整整领带,微笑着迎上去。
  来者是西川县委组织部长乔峰,杨康喜出望外地拉住乔峰的手,不停地摇着:“乔部长,您能光临,鄙人三生有幸,里面请!”
  杨康的殷勤让乔峰心生反感,他扶扶眼镜说:“杨老板,我先声明,咱俩没啥瓜葛哟,今天可是看在老战友马良的面子上来的。”
  “哪里,哪里,”杨康乐颠颠地将乔峰往店里拽拉着,“一家人嘛,我姐夫马上就到,你先进去等等,二楼雅座!”
  站在楼梯口的两个身穿大红旗袍的侏儒女服务员闻声迎过来,一左一右夹住乔峰,同声说:“先生好,欢迎光临,楼上请。”
  乔峰瞧着两个只有自己腰身高的侏儒人心头袭上一种莫名的惆怅:是不是走错了地方?杨康重新返回门外,尚未站稳就听见刺耳的刹车声,一辆黑色奥迪车停在街边,南方编织厂厂长魏雅华笑嘻嘻下了车,老远就作揖打哈哈:“杨老板,恭喜发财!”
  “魏老板,同喜!同喜!”
  西装革履的魏雅华瞟着门厅两旁的迎宾小姐,朝杨康当胸捶了一拳道:“老弟,厉害,厉害,如此独门绝招,何愁没得财发,佩服!”
  杨康拥着魏雅华,得意地仰头大笑,世间再没有同行的由衷赞赏让生意人舒心惬意!
  杨康把魏雅华送进门厅,一行客人纷至沓来,工商局长、税务局长、城管办主任、派出所所长……杨康大喜过望地迎上去,一番老生常谈的欢迎光临,殷勤问候。这么多西川要人莅临酒店,着实让杨康心花怒放。
  马良和县残联一班人说说笑笑中来到锦园酒店时,一楼大厅已是高朋满座,喧哗一片,热闹非凡。四五个衣着鲜丽的侏儒姑娘,敏捷地穿梭在几个饭桌间,熟练地开瓶倒酒,有性急的客人已开始吃喝,吆喝声、嬉笑声、孩童的尖叫声吵成一片。
  马良瞧着这热闹的场面,很是满意地朝手下人眨眨眼说:“怎么样,不错吧,今天大家就放开肚子,吃饱喝足,千万甭客气啊!”众人就四散开来,拣个空闲的饭桌一圈儿坐下来,立即有个侏儒姑娘快步上前,打开酒瓶,转着圈儿给各人斟酒。轮到马良时姑娘仰着头,笑蕴盈地招呼:“马理事长,欢迎你啊!”
  这亲切的声音立即吸引了众人的目光,陌生的服务员,如何认识马良的?大家着实迷惑不解。
  马良转过身,轻轻拍了一下侏儒姑娘的肩头,笑着说:“秀枝啊,这活儿虽说累点儿,咋说也是自食其力,好好干,对吧。”
  “是的,马理,谢谢您!”抹着淡妆的侏儒姑娘连连点头。
  其实,甭说外界,就连残联一班人都不晓得,锦园酒店首次上岗的十个侏儒人多半是马良帮着物色挑选的。在残疾人就业工作中,侏儒人是个困难群体,因为身材矮小,体单力薄,加上文化程度低没有一技之长,单位不要,企业拒收。在此种情况下,当杨康提出将锦园饭店改为福利酒店时,马良当即拍板给予支持。在侏儒人当服务员这个新鲜事儿上,马良也曾有过犹豫,私下里还找乔峰商量,这样做是否会侮辱残疾人,有悖良知和道德?俩人反复掂量,想来想去,既没有法律限制,也没有文件约束,先甭管孰对孰错,一次能解决十多个侏儒人上岗就业,就是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好事、实事!
  马良从残联档案中查到二十三个侏儒残疾人,按杨康的最低标准,服务员起码应五官端正,看着中眼对得起顾客。他因着年龄、身材、长相、口才各方面因素,只挑中了六人,加上杨康自己提前物色的三个人都没能凑够整数。这个秀枝是马良跑到邻近的凤祥县让残联人介绍来的。首批十个侏儒人全都上岗,占到酒店员工总数的百分之五十,符合国家对福利企业残疾职工比例要求,有了这个硬条件,工商、卫生、税务各类证件一路绿灯,办得很顺当。
  马良刚端起酒杯,杨康从楼上急匆匆跑下来把他拽到一旁说:“姐夫,你咋才来?乔部长几人在上面等你哩。”
  马良懵懂地问:“来的都是客,还分等级?”
  杨康解释道:“小声点。不光乔部长,工商、税务、卫生、城管、派出所的头头脑脑都来啦。”
  这么说,马良就不好推诿了。不仅杨康的酒店以后得这些人照应,残联的工作也是经常求人家的,哪敢怠慢?马良转身跟白丽耳语几句,就和杨康上了二楼。
  目送着马良的身影隐没在楼梯拐弯处,白丽在若有所失中坐下来,见邻桌的客人们已吆五喝六地吃起来,白丽捏起筷子在餐桌上敲敲说:“大家吃吧。”
  正和程灵敏、孙晓伟逗嘴儿的冯兵,一瞧见白丽身旁的空椅子就问:“咋,马理不见了?”
  “装傻呀?白痴?”程灵敏捏了一把冯兵,撇嘴道:“这点常识都不懂,官儿在上,雅座!”
  冯兵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惹得孙晓伟掩嘴窃笑。
  白丽拿起酒杯,朗声说:“都来,我敬大家一杯。”话音未落,一个警察从天而降横插进来,先跟白丽碰杯,接着自我介绍道:“鄙人黄小豪,也敬各位一杯,干了!”言毕,也不管旁人的反应,举杯一饮而尽,屁股一撅,坐在白丽身边的空椅子上。
  众人面面相觑,被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到是程灵敏蛮机灵,赶紧冲几人眨眨眼努嘴,大家似乎若有所悟,咧嘴对白丽笑笑,干了杯中酒。
  黄小豪大方地坐在白丽身旁,给她递上筷子,而后端起白丽眼前的小碗挨个夹了些菜,殷勤地招呼:“吃吧!”
  白丽一时面红耳赤,难堪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黄小豪对这个场合非常满意,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几乎让他欣喜若狂,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自从双方父母应下这桩亲事后,尽管白丽不给他好脸色,约会不见,电话不接,碰面不理,但这些并没动摇黄小豪把白丽追到手的决心。父亲的权势,两家大人的默契就是他最大的资本和优势,何况男人对轻而易举到手的东西兴趣不大,越是难得越能激起他们的占有欲望。一年来,黄小豪挖空心思见缝插针地寻觅着接近白丽的机会,但派出所和县残联基本无任何瓜葛,那桩聋哑人盗窃案白丽最终是来了,但碍于人多,连句话都没搭上,丙个性质不同的行业,见面的机会如凤毛麟角,他一个大老爷们总不能天天跑到残联办公室去死缠烂打么。黄小豪不是憷白丽,他怕残联那几个年轻人,父亲早就告诫过,哪怕得罪了局长科长们,也千万甭去惹县残联的小伙姑娘们!
  锦园酒店开业,黄小豪并没收到请柬,所里出头露面的事还轮不到他这个副职。正所谓吉人天助,上午县郊发生凶杀案,所长出警前把请柬扔给了黄小豪。他本来在二楼雅间,和工商税务几个局长主任胡吹瞎掰闲谝,后来而至的马良,无意中一句话喜得他差点儿跳起来:“今天残联人全来了,我陪大家几杯,还得下去跟家里人一块吃喝。”一番客气中的交杯换盏后,黄小豪就瞅个空当溜下楼来。谢天谢地,白丽身旁恰恰有个空椅子,这不是天赐良机吗?
  白丽愣愣地坐着,黄小豪自作多情的殷勤和明显挨得越来越近的身体,让她胸口有如塞了团猪毛,扎得难受,厌恶得想吐。虽然肚子咕咕叫着开始抗议,她却没丝毫食欲,眼前小碗中已堆得冒尖的菜肴,如垃圾样令她作呕反胃,眼看着冯兵几人交头接耳,吃吃窃笑,白丽似坐针毡烦躁不安。唉,这样的场合,黄小豪露骨的亲昵举动,大家一准把这个无赖当成自己的“那个”了,一时间,羞辱,恶心,愤懑,恼怒,白丽真想拂袖而去。可大家正吃得热火朝天,怎忍心搅了饭局?
  白丽正在忐忑不安中,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时髦小姐扭着屁股挪过来,老远尖叫:“哎,这不是小豪嘛,小豪哎。”黄小豪却充耳不闻,扭过了脸,小姐不管不顾摇晃着身子扭到桌前,托着酒杯的胳膊支在黄小豪肩头,亲呢地唤着:“小豪哎,我是青梅呀,莫非喝多了,不认得我咧?”黄小豪生硬地扭过头,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小姐,是不是看走了眼,我并不认识你呀!”
  青梅吃吃地嬉笑着,熟练地呷着红酒,冷不丁她看见了跟黄小豪挨得很近的白丽,稍一愣怔,慌忙改口道歉:“对不起,先生,是我喝多,认错了人!”言毕,赶紧扭身而去。
  这意外的插曲,弄得一桌人瞠目结舌,随即你望我,我望你,最终把满是狐疑的目光盯在自丽脸上。
  巨大的羞耻中,白丽愤然起身,一把推开黄小豪,逃也似的跑出了餐厅。

  【六十一】
  冬夜的引渭渠畔,萧条、清冷。凛冽的西风沿着无遮无拦的渠心,畅快地肆虐而过。渠边的树梢,横空而过的电线,发出凄厉的“呜呜”嘶鸣。西伯利亚的寒流,由西向东,顺着横穿全城的北干渠,无孔不入地侵入西川县城。
  夜深了。渠南一墙之隔的县委二楼小会议室中,依然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西川县委每周一次的常委会正按期召开,商议完预定的议程,常委们打着哈欠,开始收拾案头的东西,待等肖华发布散会命令。这次会议的确拖得太长了,从下午上班直开到现在,年终总结,新年规划,双节纪律,人大、政协不得不开的年会……事事得干,会会得开,明知走个过场,还得雷打不动地劳人花钱,着实为难了西川四十万人的头头脑脑们,议来议去直拖到半夜,常委们早已饥肠辘辘的,眼巴巴盼着早点结束回家吃口热饭哩。
  肖华率先合上文件夹,扫视一眼无精打采蔫头耷脑的常委们,习惯地说:“今天例会就到这儿吧,大冬天的各位辛苦了,散会。”
  这当儿,县委副书记黄浩站起来接口道:“肖书记,耽误大家几分钟,我说几句,行吗?”
  肖华笑着说:“有话就讲,畅所欲言嘛。”
  黄浩正正身子,字正腔圆地讲道:“说这件事之前,我先申明,这不仅是我个人意见,也是下面党员群众的意见。”讲到这儿,黄浩及时刹住话头,犀利的目光换个儿扫视着众常委。大家似乎明白了副书记的弦外之音,不由得打起精神,目不斜视地盯住了黄浩。
  黄浩要的就是这个绝佳效果。党政领导讲话亦是一门学问,能否吸引众人目光,引起领导重视,就看会不会适时刹车。见大家挺直了身子,凝神敛气地等待下文,黄浩却并不急着开口,而是慢腾腾端起茶杯,呷了两口,清了清嗓子才说:“机关干部反映,今天下午,马良带领残联一班人到锦园酒店吃酒席,刚才咱们已强调过了,双节前后,党政领导机关干部一律不准接受下面吃请,马良明知故犯,顶风违规,是极严重的问题!”
  “唼?真有这回事么?”肖华板起脸,将头扭向赵静雅。
  赵静雅尚未从黄浩的话中愣过神来,一头雾水地应着:“这件事,我怎么没听说过?”言毕,赵静雅忍不住瞄了一眼乔峰。
  乔峰推一下眼镜,硬着头皮如实说:“肖书记,今天去锦园酒店吃饭,马良和残联人去了,我也去过的。”
  肖华摇着头厉声质问:“乔峰啊,终究咋回事,难道你也糊涂啦?”
  黄浩趁机插嘴道:“我说嘛,难怪马良如此胆大狂妄,原来有县组织部长带头撑腰呢!”
  众人一下瞪大了眼,空气瞬间凝固了,沉闷得给人一种莫名的抑感。
  乔峰抬起头,面对肖华解释道:“肖书记,锦园酒店是马良的妻弟创办的,我是出于同事关系去了一下,这完全属正当的私人交往。再说酒店一次安排十个残疾人上岗,作为残联主管的福利企业,娘家人走动一下未尝不可。”
  常委们的目光齐刷刷转向了肖华,在大是大非问题上,一把手的态度常起决定作用,这是党政机关的惯例。肖华却沉住气,稳稳地端起茶杯,换个儿扫视着众常委,想从这些千篇一律的面孔上探测出各人不同的心思。
  书记不开口,常委岂能贸然表态。众人适时地躲避开肖华犀利的目光,抽烟,喝茶,静心等待下文。
  肖华把目光最终停落在赵静雅脸上,正色道:“赵县长,你主管残联工作,先说说吧。”
  书记点了名,赵静雅无法回避。就在黄浩刚提到马良时,赵静雅一下愣了,她实在是料不到平日里事事小心谨慎的马良会如此糊涂,如此胆大。小舅子开店,自个爱去就去嘛,非得拽上残联一班人,这不是明目张胆地违规违纪?搁谁都说不过去。这么想着,赵静雅就说:“我作为主管领导,出了这么大的事竞一无所知,这是失职,请求县委给我处分。至于马良和残联一班人的问题,照组织原则,按党纪政纪处理!”
  常委们同时长长出了口气。有了主管领导表态,剩下的就是纪检部门如何去处理。众人等着肖华宣布散会,室内已响起不耐烦的挪动凳子声。
  哪知黄浩又插进一嘴:“我们不否认县残联工作取得了一些成绩,特别是安置残疾人就业这一块在全市摇响了铃,但所有工作都是县委重视政府支持的结果。如果县委大院不带头接纳残疾人上岗,下面能一路绿灯?!至于锦园酒店嘛,大家都去看看,是十个侏儒人在那儿招揽客人,不法商贩用残疾人的生理缺陷当招牌发大财,这是什么性质?是残疾人的耻辱,还是一级政府的耻辱?”
  “黄书记,别这么牵强嘛!”忍无可忍中,赵静雅打断黄浩的话,辩解道,“锦园酒店安排侏儒人上岗,我事前知道,事中支持。我们要用辩证的目光看待新生事物,锦园酒店能让企业不要、工厂拒收的侏儒残疾人自食其力上岗就业,本质本意都是积极向上的。我们不能听到几句闲话,就否定一切,抹煞成绩!”
  黄浩冲动地站起来,刚要开口争辩,却被肖华大手一挥制止下去,肖华干咳一声说:“静雅讲得有道理,残疾人工作是摸着石头过河,磕磕绊绊中失误难免,咱们都得体谅下面的难处,对不对?!”言毕,肖华环视一眼众人,这才一锤定音:“我的意见,让马良深刻反省,停职一周,写出书面检查,观其后效,其他人就免了吧。残联工作总得有人干,对吧?”
  众人默许着点点头,肖华长舒了口气,讲出“散会”的“散”字时,黄浩高声叫道:“肖书记,我还有句话想说说。”
  “嗯?你还没完?”肖华流露出明显的不乐,他对这个合作多年一直很放心的老部下越来越反感,得理不让人,揪住了辫子恨不能一棍子打死。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来文革那一套,算得上与时俱进的共产党人吗?心中不乐,面子还得给点,不然以后怎么工作?肖华提高嗓音说:“有话干脆点,时间不早了。”
  有了一把手的准许,黄浩就有了底气,他不管常委们眼中明显的不乐,开口讲道:“据我所知,县残联名义上是正副两职,实际上胡志清一直病休,残联是马良一堂言,这不利于干部的监督,我提议由办公室主任白丽接替胡志清任副理事长,老胡也到退休年龄了。”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副书记葫芦里卖的啥药,因为这种情况在县属机关单位,并非残联一个。
  肖华极不耐烦地说:“这件事由组织部门按程序办吧,散会!”

  【六十二】
  数天后,县纪委就残联工作人员集体吃请一事向全县各单位发出通报批评,对负有领导责任的理事长马良予以行政记过处分。此项有些过于严厉的处罚,无疑有杀一做百、对即将来临的元旦春节期间党政干部请客送礼,大吃大喝,收受贿赂不良风气和腐败现象,起到了警示作用。同时,县委组织部门关于白丽升任县残联副理事长的文件正式下发。经过层层筛选,上级批准,肢残人韩黑儿被残联招聘上岗。
  韩黑儿头天上班,负责帮助其熟悉工作的孙晓伟乐不可支:“韩黑儿,你看上去并不黑么,咋用这个土得掉渣的名字?”
  韩黑儿腼腆地笑笑说:“名字是父母打小安下的,咱有什么办法?”
  “黑儿,黑儿,”孙晓伟反复咀嚼回味着,忍不住问,“这名字,听来听去像唤狗吆喝猪一样。”
  韩黑儿当下红了脸,老实地解释道:“乡下人给小孩起名字,讲究个贱,越贱越好养活,我那村里还有狗剩、石头、猪娃什么的。”
  “咯咯咯——”孙晓伟被逗得笑起来,这样憨厚的老实人哪见过?简要交代了残联信访接待工作事项,移交了记录本和档案材料,孙晓伟拉开抽屉,开始整理成沓成捆的文件,收拾个人用品。按计划两天后,她将赴西府市残联报到,参加首期县区残联干部手语速训班。
  韩黑儿坐在办公桌前,摆弃着手中的钢笔,看着忙忙碌碌的孙暖伟,忐忑不安地问:“孙晓伟同志,我该干点啥呀?总不能闲坐着。”
  孙晓伟扭头冲韩黑儿笑笑,说:“你这两天的工作是熟悉环境留守看家,比如接电话收发信件文件,记录来访残疾人反映的问题,等我走了,办公室这一摊全归你,够忙的。”
  正说着,桌上的电话尖叫起来。孙晓伟望望韩黑儿,朝电话努努嘴。韩黑儿还算机灵,立马抓起话筒,放在耳边,却大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孙晓伟被逗得“吃吃”着笑出了声,她干脆抢过话筒,眼盯着韩黑儿张口道:“喂,这是县残联,请问有什么事?”
  “我找马良!”那头是个男人的声音。
  “马理停职了,在家写检查呢,没在!”孙晓伟硬邦邦扔下一句,不等那头发话,“砰”一声率先挂掉电话。
  韩黑儿一下懵了,他实在不明白刚刚还说说笑笑的孙晓伟,咋冷不丁就变了脸?他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怯生生问:“孙晓伟,这样不妥吧?”
  孙晓伟翻一下眼皮,没好气地回嘴:“咋不妥?马理见大家辛苦了,带去亲戚家吃了顿饭,有啥错了,县里却给了处分,还通报批评停职检查,我就纳闷了,那些做官的人咋想的,要叫马儿跑,却不叫马儿吃饱,憋屈!”
  韩黑儿茫然中连连摇头。初来乍到,他对残联及党政机关的事两眼一抹黑,没有发言权,只能附和着跟孙晓伟叹息一声坐下来,屁股刚挨上板凳,电话又响起来,这回没等他起身,孙晓伟利索地抓起话筒,刚“喂——”了一声,那头以强硬的口吻说:“我是西府市残联于文兴。”孙晓伟惊愕得张大了嘴,吐吐舌头忙不迭道歉:“是于理事长啊,对不起,刚才在气头上撂了屯话,实在对不起!”于文兴“哈哈”笑两声说:“人嘛,都有窝火的时候,出出气应该的,但不能因此影响工作,是吧!”
  “是的,于理事长,我们马理去凌头乡了,您打手机他应该能收到的。”
  “哈哈。”于文兴又笑起来,“你刚才不是说马良在家写检查吗?怎么,说谎了?!”
  孙晓伟红着脸解释道:“马理真要撂挑子,残联还不乱了套儿,谁不晓得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啊!”
  “这就对嘛,谁没有情绪?闹归闹,工作还得干吧!”言毕,于文兴撂了话筒。
  孙晓伟朝韩黑儿吐吐舌头,撇着嘴,挤眉弄眼地做了个很滑稽的鬼脸。
  韩黑儿“嘿嘿嘿”笑出了声。
  接到于文兴电话时,马良正坐着“嘎嘣”作响的吉普车,行驶在通往凌头乡的石子路上,窗外是大片连绵无边的田野,蛰伏的麦苗儿黄不拉几的了无生机,偶尔有零散的村舍打着旋儿隐退到车后,惨白的日头下,北方遥远天边的凤凰山,灰蒙蒙的一片模糊。
  吉普车上蹿下跳地行进在坎坷的乡间公路上,司机何勇眼也不眨地紧盯着前方,剧烈颠簸着的车厢不时把两人抛起、跌下,幸亏顶篷是帆布的,不然再结实的脑袋也能碰撞出几个疙瘩。
  车身老牛样喘息着,缓缓爬上一段陡坡,眼前闪出一片较平坦的路面,何勇终于松了口气,忙不迭地抱怨道:“马理呀,你也真是的,这贼冷的天,何不趁机多歇几天,县上可是叫你停职一周写检查呢。”
  马良瞥一眼怨气十足的何勇,残联一班人都对纪委的处分有意见,这个他能理解,但下级服从上级,这是党的组织原则,有天大的意见只能无条件接受批评。说心里话,马良对自己一时脑子发热做出的唐突决定很后悔,他哪会想到吃一顿饭偏巧就赶在了县委狠刹机关干部请吃请喝的刀口上,放在平时,此类小事根本就不值一提没人理睬的。甭说只管五个人的残联理事长,连组织部长乔峰都牵扯进去挨了批评。看来,做人,特别是党政干部,脑子里得时刻绷紧一根弦,那是党性、原则、纪律,尤其在取得点滴成绩时,更应保持清醒的头脑!
  这次到凌头乡,马良是按计划寻找在周公庙门前摆小摊的祝家巷的祝老头的。在县属企事业单位已无力安置残疾人的就业,一部分企业如建筑、水泥厂因劳动强度大,危险隐患多,不适宜残疾人上岗的情况下,另寻门路多种渠道解决残疾人就业难题迫在眉睫。
  县残联成立六年来,破天荒地依法征收到了十二万元就业保障金。这是就业工作中的无奈之举,其本意为遏制一些企业单位推诿逃避接纳残疾人上岗,可个别单位宁愿缴钱也不松口,残联亦无强硬的对策。依照国家残联文件精神,征收的保障金应全额用于残疾人就业工作上。这笔巨额资金如何花,用在何处?成为上下关注的焦点。
  过去残联没钱,事事作难,眼下有钱了,怎么花亦是个难题,甭说其他机关单位觊觎这笔资金,残联一班人亦意见不同,有人提议多租几间办公室,有人要求添置沙发软椅,还有人建议给自租住房的补贴房租,发点奖金什么的……
  在政府下属部门,没有哪个单位像残联这样五个人挤在两间二十平方的办公室,连坐的凳子都不够,要多寒酸有多寒酸,大家的意见不是没有道理,马良能够理解。但是,这笔钱就这样花掉,那部没分上岗的残疾人岂不永远没有了上岗的机会,也背离了国家残联征收保障金的本意,说到底,是违法!
  最终,马良力排众议,决定十二万元全用在残疾人职业技能培训上。经过与县职业教育中心几番切磋达成协议:县残联为残疾人学员交纳学费书本费及部分住宿费,职教中心接纳残疾人随班就学,首批三十五名学员已全部入学,仅此一项,残联支出超过五万元。
  照最初的工作思路,残疾人职业技能培训工作到此结束,就在准备收手时,马良突然想起了卖轮椅的梁玉奇,头脑豁然一亮。西川乡村的民间艺人众多,何不请上几个当老师,办一期工艺品制作技艺培训班,让残疾人学会一门手艺,既传承了西川民间艺术又能为残疾人觅到谋生手段,这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么?在职教中心就读的残疾学生,即便学有所成,要他们跟成千上万的健全学员竞争上岗,身体的残障就是致命的劣势,能否找到工作亦是未知。而民间工艺品可是个冷门,随着西川县以周文化为重心的旅游业发展崛起,像泥塑、剪纸、皮影、马勺脸谱这类流传数千年的艺术品,肯定大有市场。于是,马良刚写完检查,顾不上停职约束,就匆忙下乡,打算先请来梁玉奇的师傅祝大爷办一期泥塑培训班。当然,以后还要请其他不同特长的民间艺人讲课,这得慢慢打听,路是一步步走,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
  吉普车一声吼叫,拐进了公路两侧的祝家巷村,两人同时下车,在村口稍一打问就寻到了祝大爷家,大门上一对扎眼的白色挽联让步马良心头“咯噔”了一下,不会这么巧吧?但生活常以偶然的巧合与出人意料捉弄我们。当他们进门刚说明来意,祝大爷的儿子就一脸悲伤地告诉说:老人在两个月前已过世了。
  这一瞬间,马良的心头袭上一种深沉的痛惜,他实在无法料到半年前那个身板硬朗谈笑风生的老者,就这么默默地走了。是的,上了年纪的人皆是大风地里一盏灯,说不定一阵轻风就悄然熄灭。在这块厚重古老的土地上,有多少如祝大爷这样的民间艺人,了无声息地自生自灭着,这不仅仅是一个生命个体的消失,重要的是一种承传数千年的民间艺术,或许跟随老人的躯体被埋进了黄土,万古不复。
  他们朝老人的遗像连鞠三躬。重新坐上车,马良不由想起刚才于文兴电话中要在西川召开全市残疾人就业工作现场会的通知,联想到祝大爷的突然去世,让他更加坚定了此项工作的紧迫性及必要性,这已不仅仅是教给残疾人一门谋生技能,一定程度上,关联着抢救传承中华民间艺术的历史重任!
  “马理,返城吗?”何勇发动了车子后问。
  “小何,咱们找梁玉奇去!”
  “马理啊,天快黑啦,再说咱们不晓得梁玉奇家在哪儿呀?”何勇流露出明显的不乐。马良点着一支烟,耐心解释道:“小何呀,祝大爷辞世了,古老的泥塑技艺无法再生可是整个中华民族的巨大损失,要是咱们上半年就办起培训班,或许……”
  何勇不耐烦地打断马良的话:“马理,你是不是太夸张了,忧国忧民啊?民间艺术方面的工作可归文化部门管哩!”
  “可是,我们偏巧碰上了。每一个炎黄子孙都有责任和义务,负起传承我们民族古老文化艺术的重任,对不对?”
  何勇默默地点点头,启动了车子。
  太阳坠进了凤凰山巅,浓重的暮霭悄然拉开,沧桑的周原大地,一片模糊朦胧。何勇打开车灯,向着梁玉奇家所在的梁家凹急驶,坎坷不平的石子路,颠得吉普车左摇右摆,“吱哇”怪叫。坐在副驾位置上的马良心急如焚,又一次催促道:“小何,能不能再快点?”
  “这样的路况,再快就甭要命啦!”何勇嘟哝着,但还是紧踩一下油门,吉普车一声怒吼,冲过前方百十米平坦的路面,在一个急转弯处,如没头的苍蝇扎进筛子大的坑凹中,何勇刚踩住刹车,发动机一声嚎叫“扑哧”着喘息两下,趴着不动了。
  何勇骂了句粗话,咬牙点了几次火都没能发动起车子,只得长叹一声下了车,掀起车盖,揣摸着摆弄起来。
  久等无果,马良跳下车,旷野已是一片漆黑,有稀疏的星辰闪烁在天宇间,阵阵强劲的冷风吹得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连着打出两个喷嚏。他缩缩脖子来到何勇身边问:“小何,怎么样?”
  何勇哆嗦着沾满油污的双手,苦笑着摇摇头。
  马良点着烟吸上,极力让自己的心绪平稳下来,等了一阵后说:
  “小何,你慢慢修,甭急,我到前面打问一下路径。”
  问路的结果,让马良十分沮丧,这里距梁家凹还有整整二十五华里,而且前面全是狭窄的乡间土路,吉普车即便修好也寸步难行。把他的,今天真是出师不利事事倒霉!
  回去还是继续前行?马良一路思索着,一头是县城温暖的家.那里有牵挂着他深爱着他的妻子女儿,她们在漫漫长夜里盼着他回家。一头是漆黑疼夜,凛冽朔风中等待他用双脚丈量的二十五华里路程,那里有他寄予希望的一个普通残疾人梁玉奇,那里承载着西川残疾人就业以及抢救民族文化遗产的双重任务。
  马良扔掉烟头,快步走到何勇身边,拍着他的肩头说:“小何,快半夜啦,不要修了,你到前头村子借宿一晚,明天想法把车拖回去。行吧?”
  何勇瞪起眼问:“马理,你咋办?一块住?”
  “我嘛,你甭管,反正躺下肯定失眠哩,还是摸黑去梁家凹,也就二十五里嘛!”
  何勇惊得连连跺脚:“马理,你莫非弄错了,那是二十五里!”“我晓得的,腿长在人身上,不会抄近道儿!”何勇还要争辩,马良果断地摆摆手,裹紧衣领,一头扑进肆虐的!寒风中。浓重的夜幕,瞬间吞没了马良高大结实的身影……
  
【六十三】
  生活中的偶然机缘常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谁能料到大半年前还靠政府救济金生活,穷得要卖掉代步轮椅的梁玉奇,如今不仅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而且成了周公庙脚下远近闻名的泥塑艺人。
  自从马良将梁玉奇介绍给祝大爷后,已过古稀之年的老人,深知自己风烛残年,为不致这门流传数千年的西川民间工艺失传,老人在满心欢喜中竭尽全能倾其所有,从泥土的选料、泥巴调和的水土比例、添加的辅料成分、拿捏雏形的要领,到定型、雕琢、着色、彩绘等数十道工序刀笔用法,全都手把手详细地传授给了梁玉奇。有着初中文化的梁玉奇原本悟性就高,他在跟师傅学艺的同时,忙中偷闲泛览博读,翻《西周列传》,看《封神演义》,在熟记历史的同时,把围绕周公庙核心人物周公身边的大小人物烂熟于心,在师傅的悉心指点和自己的摸索实践中,把西府泥塑工艺品由过去常见的老虎之类的动物延伸到主塑西周历史人物方面,把群众喜闻乐见的周公、太公、召公、文王、武王、成王、姜螈、后稷、纣王等近百个真人塑成泥像工艺品。这些古风古韵,小巧玲珑,活灵活现的历史人物刚摆上地摊,不仅吸引了当地人的眼球,还招来不少外地游客,喜得塑了一辈子老虎的祝大爷眉开眼笑:“还是年轻人厉害哇!”
  就在梁玉奇将要出师时,祝大爷突然一病不起,临终前,老人拉着梁玉奇的手依依不舍,老泪纵横:“玉奇啊,为师谢谢你,谢谢你接过了这门手艺,师傅到了阴问,也好给先人有个交代!不然,为师死了闭不上眼啊!”梁玉奇冲动得趴在师傅身上号啕大哭……
  殁了师傅后,梁玉奇回到家中,起先由母亲摆摊,自己在家专门做泥塑,随着手法的日渐熟稔,特别是“封神榜”系列人物的推陈出新,不仅西川县城,就连钓鱼台、法门寺、大雁塔等名胜古迹附近的个体老板、旅游纪念品公司经理都纷至沓来,抢购、定做。一个人哪忙得过来,梁玉奇就收了地摊,雇来几个打下手的妇女,开起家庭作坊。
  隆冬时节虽是旅游业淡季,但梁玉奇手中签下的合同,少说能做一年。在周公庙脚下众多庄户人守着热炕头消磨冬闲日子时,梁玉奇家仍一派忙碌,挨着大门临时搭起的两个石棉瓦房中间,炭火熊熊,五六个中年女人围着火炉,说说笑笑中全神贯注地捏泥塑像、勾笔、彩涂。房间的案板、台桌、炉旁,摆满了大大小小、高低错落、神态各异的半成品泥塑人物。
  这一日,梁玉奇照例起了个大早,捅旺炉火后打开院门,准备迎接雇工,在拉开门的一刹那,一个土拨鼠样打着哆嗦的男人出现在眼前,梁玉奇足足愣了半刻钟才回过神儿,惊叫道:“马理事长,是您啊?”
  “是呀,玉奇,你可叫我好找啊!”
  梁玉奇驱动轮椅,抓住马良冰凉的手摇着问:“马理,这一大早的,你是从县城来的?”
  “快甭提了!”马良疲乏地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都怪撞上了鬼打墙,转了大半夜才摸到你家门前。”
  “啊——这么说你冻了一晚上?!”
  “有啥办法,车在半路上坏了。我思谋也就二三十里路,哪晓得折腾了一夜啊!”
  “哎呀——”梁玉奇重重叹息一声,望着双眼红肿,一身尘土的马良,不知怎么一股难以抑制的辛辣的泪水涌上眼窝。
  “小梁,咱进屋暖和一下,我腿都快冻僵咧。”
  “啊呀,马理,对不起,快进快进,屋里有火炉呢!”梁玉奇应着,大颗大颗的泪水夺眶而出。
  刚进了院门的马良,打量了一眼院落。冷不丁就“哈哈哈”大笑起来:“玉奇,你把事弄大了,我刚在村口一打问,人人都说你成奇人咧。”
  “哪里,”梁玉奇使劲儿抹了把眼泪,赶忙把马良迎进屋当中的客厅,招呼着坐在火炉前,一边拿烟倒茶一边说,“马理,我一直没忘你啊,能有今天,还不多亏了您啊!”
  马良大口大口喝着热茶,冰凉的躯体补充了热量,也就活泛起来,他看着摆满房间的泥塑工艺品,由衷地赞赏道:“玉奇,干得不错,不到半年就成了个体老板,不错嘛!”
  “凑合着吧!”梁玉奇腼腆地应着。
  马良不客气地点着根美猴烟,抽了两口忍不住问:“小梁,师傅的手艺学下了么?”
  梁玉奇低下头说:“还好,师傅过世前,都教给了我。”
  “这就好!”马良激动地说。让他担心了一晚上的事没有发生,梁玉奇传承了祝大爷的泥塑手艺,没让这一西府独有的民间艺术失传,真乃不幸中的万幸啊!
  这时,梁玉奇的母亲端上了早饭,客气一番,马良就端上饭吃喝起来,边吃边说:“玉奇,县残联准备办一期民间工艺品培训班,你能不能抽时间给讲讲,教一下?”
  “我这儿正愁人手,雇下的妇女都操心给男人娃娃做饭,用不上心,迟早得换的。”
  “凌头乡地处大山深沟,不通班车,我深有体会,来一回实在不易。这么办吧,培训班设在县城,我用车接你,吃住残联管上。明年想办法把你这家庭作坊迁到城里,行吗?”
  “马理,我正有这个想法呢,首批学员我全收下,到县城就办个泥塑工艺厂!”
  “这就好嘛,可丑话得说在前头,带出了学徒,你不怕人家抢了饭碗?自古同行是冤家呀!”
  “啥话嘛!”粱玉奇爽快地说,“马理,我这个饭碗也是您帮着找下的,甭说做人得知恩图报,天下残疾人都是一家人啊!”
  饭后,两人又商量了一些培训班事项,定下首期人数和开课日期。这时,上工的妇女接踵而来,马良就起身告辞。梁玉奇扯住马良的衣襟说:“马理,你一晚上没合眼,还是上炕歇歇暖和一下身子吧。”
  马良摊着两手摇头道:“我巴不得立马睡个囫囵觉呢,残联的车还在路上停着,司机小何不知急成啥样了,我得赶紧看看去。”
  这时,远处传来吉普车熟悉的吼叫声,马良在大喜过望中冲梁玉奇说:“小何这家伙终于给捣鼓好了,真不容易,大概也冻了一夜,得酬劳酬劳,你忙去吧。”
  梁玉奇使劲儿点着头,不觉又一次泪眼迷蒙。

  【六十四】
  在马良坐着吉普车辗转于偏远乡村,寻觅西川民间老艺人的同一时刻,县残联副理事长白丽马不停蹄地在县城着手落实残疾人工艺品培训班必不可少的场地、食宿等诸多繁琐事务。
  隆冬的大街行人寥寥,彻骨的西风“呜呜”叫着肆虐,蜗牛样缓缓驶过的车辆,喷吐着雾样的尾气,街两边的酒店、商厦皆吊着厚实的棉布帘,橱窗的玻璃附着醒目的水珠,使得里面摆设的商品模模糊糊,迷迷蒙蒙。
  自丽裹着大衣从西大街折向太平巷,又一次来到西街中学,这条狭窄的巷道她再熟悉不过了。头一回踏上这条路,是妈妈牵着她的手在小巷当中的城关小学报了名,以后的七八年间,白丽一天数趟往返于这条小巷上学回家,直到初中毕业升人南大街的高级中学。那时候,城关小学和西街中学拥挤在太平祠院里,殿房当教室,石板是桌凳,在这里,自丽留下了童年的笑声和少年的欢乐,随着社会的发展,雕梁画栋的庙房,被一座座拆除,先是盖起几排两边滴水的大厦房,后来竖起数栋三四层红砖楼房。在国家倡导尊师重教的大背景下,城关小学整体搬迁到引渭北干渠边另成一家。闲置下来的教室先为县教育局办公址,不久随职业教育的兴起,成为西川县职业教育中心。如今,百十亩大的院子一分两半,西街中学和职教中心隔墙而居,院里的红砖楼房皆换成了铅灰色的现代建筑,只有被挤在角落里的太平塔,披一身历史的烟尘,袒露着挺拔的躯体,像个耄耋老者,俯视着嘈杂的县城和栖身在脚下的芸芸众生。
  白丽进了大门,轻车熟路经过太平塔直奔职教中心二楼,推开了校长郑录林的办公室,正在翻阅文件的郑校长见是白丽,连忙起身招呼:“白同志,快请坐。”
  白丽笑笑,两人在沙发上坐下来,郑校长边倒水边快人快语道:“白丽,你莫不是还担心那些残疾人学生啊?”
  自丽摇摇头,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安排三十五名残疾人学员在职教中心随班就读,是她联系郑校长一手经办的,为此没少打扰人家,虽说郑录林对残疾人的事很热心,但刚求人家办成了事,现在又来求人,白丽不好意思开口。
  见白丽低头沉默,郑录林自顾解释道:“白丽啊,你们尽管放心,学校刚成立了志愿者服务队,由两名志愿者负责照管一名残疾人学员,小到吃喝拉撒,大到外出实习,都有专人协助。我们保证让每个残疾人和健全学生一样,学到一技之长,觅到就业岗位。”
  “郑校长,太谢谢您了!”白丽朝郑录林连连点头,对学校细致周到的安排,她非常满意,望着五十出头已经谢了顶的老园丁,敬重与感激已是言语难述。是的,这项艰难的事业,多么需要所有的人能像郑校长一样,伸出搀扶的手,同走一段路啊!
  “白丽,你是不是还有事儿?”郑校长关心地问。
  “郑校长,真有件事得麻烦您了。”
  “有事就说嘛,扭捏啥啊,咱俩都是老熟人啦,还见外呀?”
  白丽舒了口气说:“郑老师,县残联最近要办一期民间工艺品培训班,学校能否帮我们解决场地及学员食宿问题?”
  “这个,”郑录林稍作思索说,“学校眼下没有闲置教室,但我们把会议室腾出两个应该没啥问题,吃饭可以上学生灶,关键是住宿,上次已安插了三十五个学生,宿舍很拥挤,有个别家长已闹到教育局。这回实在腾不下地方。”
  白丽从郑校长的话中掂出了分量,知道老园丁绝不是推诿搪塞,他为残疾人的事已冒了很大的风险。学校的确有难处啊,哪能强人所难!于是,白丽站起来说:“郑老师,我代表西川残疾人再次感谢您,您为我们落实了场地解决了吃饭问题,剩下的小事,我们自己再想办法吧。”言罢,两人握了握手,郑校长一直把她送出了大门。
  正午的太阳,惨白惨自,风很硬,刮在人脸上火烧火燎的,自丽裹紧大衣,缩了缩脖子,觅到些许暖意的同时也心生顾虑,数九寒天,残联一班人挨冻受冷跑前忙后地张罗着,那些残疾人能来吗?她在摇头自怜的时候,马良的话随风在耳旁响起:“冬天正是个好机会,残疾人多闲腻在家。一旦开春地里有了活路,出钱都请不来人的,自古民以食为天啊!”唉,这个马良,啥事都通啥道都精,说出的话让人无隙可击,不得不服!
  平心而论,升任残联副理事长并没给白丽带来任何欣慰。在马良受处分残联被通报批评的境况下,自已反倒官升一级,残联还新进了人,这的确出人意料超乎常规,一般凡人尚无从知晓政界的平衡艺术,打一板子给个馍吃此乃屡见不鲜。自丽从马良板着的面孔和程灵敏几人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中已看出些许征兆,但只有她个人最明白其中的深层原因,这还不是主管组织人事工作的县委副书记黄浩强加在儿子婚姻上的一方筹码?精于世故熟稔官道的黄浩深知任何人抵挡不住权力的诱惑,他用真实的行动已开始促成这桩双方大人都满意的婚姻。果然,父母知道女儿升迁的消息后欢天喜地,背着白丽加紧了与黄浩的热线联系,还买了大堆脑白金之类的高档滋补品,要带女儿登门道谢。白丽再次跟父母大吵一顿,干脆搬进残联办公室,与家人打起持久战!
  白丽不止一次扪心自问:黄小豪有什么不妥?一米八的身材,高大帅气,年轻有为,显赫的家世当属县城高干子弟中的人尖儿,一般人家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乘龙快婿,难怪父母如此上心,不惜跟宝贝女儿一次次争执、怄气、斗嘴,仍不舍这桩婚姻。在大人眼中,二十九岁的白丽已是个老姑娘,没了挑拣的资格,人家黄书记不嫌弃,就是天大的幸事!可白丽每每想到黄小豪那副公子哥派头和他那双西川县城少见的圆溜溜骨碌碌乱转的豌豆眼,就像吞了苍蝇般恶心得要吐。
  自丽边走边想,前方不远处一片闪亮的残冰上,跳跃出马良坚毅的脸孔,马良眨动着眼皮问:“白丽,你怎么了?”白丽一时鼻头发酸,辛辣的泪水溢出眼窝……
  白丽回到残联办公室时,差点与一个正急着出门的警察撞个满怀,当她惊魂未定中抬起头时,惊得目瞪口呆,着一身笔挺警服的黄小豪正笑眯眯贴身而立。
  黄小豪很是关心地躬下身子问:“白丽,这样的鬼天气,你还往外跑?我等你半天啦!”白丽厌恶地皱起眉头,猛然转身抛下黄小豪,去了隔壁的理事长办公室。黄小豪一言不发地跟进来,白丽没好气地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有事吗?”
  黄小豪涎着脸挨近白丽,解释道:“我到你家去过几回呐,伯父伯母说你住办公室了。”
  白丽挪挪凳子,尽力避开黄小豪越挨越近的身体,高声质问:“我问的是你找我什么事?”
  “咋?公事公办?咱俩算外人吗?”
  白丽气冲冲地站起来,推了一把黄小豪正色道:“黄小豪,这是办公室,放尊重点。我明确告诉你,咱俩的事是八字没一撇,少胡搅蛮缠!”
  黄小豪笑嘻嘻凑上前说:“我知道,今天找你,不就是给没撇的八字添上那一撇嘛!”
  “你——”白丽气得说不出话来,碰上这样死皮赖脸的货色,真拿他没办法。
  冷场了一阵,黄小豪没话找话说:“白丽,我就这么惹你反感吗?莫非碰上不顺心的事儿了,拿我当撒气简?”
  白丽冷冷地回嘴道:“我真要有啥事,也用不着你瞎操心!”
  黄小豪“嘿嘿”笑两声,仍在辩解:“看看,我没猜错吧,有啥为难事,说说嘛!说不定我能帮你一把哩!”
  白丽毫不客气地回绝道:“你帮什么?搞刑讯逼供呀?!”
  善于观言察色的黄小豪,见白丽口气明显软下来,忙不迭说:“这就是你不对了嘛,咱大小也是个所长,西川城里还没遇过我黄小豪办不成的事,摆不平的理儿!”
  这么一说,白丽冷不丁想起在职教中心没有落实的住宿问题。这样的小事,她明知马良肯定能办妥,可身为副手,一件事留下个尾巴,能说得上独当一面?白丽便不再硬顶,平和了口气说:“残联要办工艺品培训班,你能帮我们找两间临时宿舍吗?最好在太平巷,离职教中心越近越好。”
  “就这点事?没问题,我下午就给你办成!”黄小豪痛快地应着,这个意外的进展,让他狂跳起来的心差点蹦出胸膛,有了工作上名正言顺的正常往来,还愁没有见面的机会吗?能见面,自然就有进展,哪怕白丽的心是块铁,也能慢慢焐热,古人还能铁棒磨成针哩,焐比磨总省事多吧!
  黄小豪又东拉西扯了几句,见白丽脸上露出明显的不乐,也就适时地告辞了,走上北大街时,黄小豪乐颠颠地在心里说:“这就好嘛,凡事要慢慢来,饭得一口一口吃。”
【六十五】
  出西川县城,沿一O八省道东行三十多里,便是周原第一大沟壑——龙尾沟。它由发源于千山深处的龙尾河在数千年的冲刷中切割而成,沟深数丈,陡峭险要,是西进县城的天然屏障。《西川县志》载:唐僖宗中和元年(八八一年)二月,农民起义军黄巢为打破长安被。困的局面,派部下尚让、王播率五万大军进攻凤祥。当时的凤祥行军司马李昌言率精兵在义军必经的龙尾沟设下埋伏,在西沟上布置兵力,虚列旗帜,绵延十里,黄巢义军刚至沟底,唐兵一声炮响,鸣角击鼓,居高临下趁机杀出,两面沟坡的滚木雷石倾泻而下,黄巢起义军二万先头部队虽奋力拼杀,但时已天黑,加之处于狭窄的沟底无法施展本领,人马自相践踏,最终数万将士全部牺牲,酿成血染龙尾沟的千古悲剧。一条黄土高原随处可见的普通沟壑,因着这场中国历史上毁灭性的战役,至今让这块土地上的父老乡亲扼腕长叹感慨连连。
  在龙尾沟底一条弯曲的乡间小路上,冯兵和程灵敏并排走着,程灵敏娓娓而道的述说,让冯兵对这条荒凉的深沟多了一份少有的惊诧和凝重。莫非是那场惨烈的杀戮,让龙尾沟至今萧条得荒无人烟?
  身旁的龙尾河,静悄悄流着,胳膊瘦的清水,一路欢畅,偶尔有结了冰的拐弯处,反射出太阳白亮的光,炫目耀眼。河西岸随着坡度的缓升,农人用鹅卵石筑起了长长短短、大小不一、零零碎碎的田块,冬眠的麦苗油菜,皆耷拉着脑袋,蛰伏于地,似从大地母亲的怀抱,摄取御冬的温暖,用散淡得不易觉察的零星绿色,点缀出严寒中弱小生命的坚韧与倔强。两面陡峭的沟坡,满是密匝匝不见头尾的槐树林,褐色的林木浸染出满沟的苍凉。
  冯兵兴冲冲走着,将要圆满完成工作任务的喜悦,让他忘记了隆冬的酷寒,忘却了一整天奔波的劳累,他不时地摇晃着脑袋,看天空自由飞翔的小鸟,看脚下淙淙流淌的河水,冷不丁就喝出一声:“龙尾沟,我来了!”一只土黄色的野兔,闻声从河湾的荒草丛中跃身而起,三跳两蹦蹿上路面,竖起一柞长的耳朵,偏着脑袋望着他们。冯兵弯硬捡了块石子大喝一声扔出去,野兔打了个机灵,后腿一跳跃上田塍,一溜烟隐没进坡岗上的槐树林中。冯兵鸭子似的伸长脖子,张望了许久,才垂头丧气地折回身来。一直静观闹剧的程灵敏,被冯兵的傻样逗乐了,讪笑着打趣道:“都多大了还像孩童一样!”
  冯兵咧咧嘴,口出狂言:“置身于大自然,人类本身就是个孩童!”
  心乐路短。说话中他们已来到了龙尾沟唯一的龙尾村,这是他们此次下乡的最后一站。整整一礼拜间,两人结伴跑过了全县大半乡镇,依照残联档案中挑选出的适宜培训的残疾人名单,逐户逐人核查筛选,当然还得征求监护人的同意,龙尾沟的聋哑人张荣林就在其列。
  数九寒天,庄户人多闲歇在家,他们稍作打问,就径直来到张荣林家中。这一家三口人正围着个大筐篮剥玉米棒子,一盆炭火熊熊地燃烧着,让整个农家小屋暖烘烘的。
  张荣林的父亲听说叫儿子上县城学手艺惊得瞪起了眼:“天下哪有这等好事,不会是糊弄庄户人吧?”冯兵再三解释,张父仍半疑半信地问:“就算此话当真,学手艺,那得多少学费,本本费呀?”
  程灵敏接嘴说:“大叔,你就放宽心吧,学费由政府出哩。”
  张父仍然连连摇头:“一个二十大几的小伙,得吃得喝,这剥下的玉米卖了,要过年,开春的化肥也指望它,家里实在顾不上啊!”
  两人对视一跟,知道这家人还没明白他们的意思,就再次声明:“大叔。吃喝住宿县上都管,你就甭操心啦。”
  “啊,啊!”张父连着叫了几声,才慢吞吞说,“看来政府没忘残疾人啊,娃娃终归熬出头咧。”言罢,跟中溢出亮晶晶的泪花。
  在他们对话的过程中,聋哑人张荣林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因为听力语言的残障他既不能听也不能说,内心的焦虑与烦躁坦露无遗,一会儿皱眉头,一会儿咧嘴巴,一会儿搔脑勺,一会儿跺脚尖,那一双满是探寻着的目光在几人脸上扫过来描过去,一心想觅到哪怕丁点的蛛丝马迹。
  程灵敏亲跟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小伙闲在家里剥玉米,心里涌上一种难言的悲哀,假若张荣林生长在城市,保准是福利厂的工人,抑或学到了绘画之类适宜聋哑人的技艺,就是再不济,仅凭他壮实的身子板也能在建筑工地筛沙拉土搬石头,这个窝在龙尾沟里的农家也就不会靠几袋玉米过春节了。生活是多么的不公正啊!几天间的所闻所见,让她不得不佩服马良的独具慧眼,冬天是冷,正因为酷寒,像张荣林这样的壮小伙都窝在家中,过罢春节就是春耕大忙,农村残疾人多是家中的主劳力,即便下不了地,喂猪喂鸡做家务也少不了他们,那时找人就没这样省事了。
  程灵敏掏出笔纸,简单地给张荣林写出来意,只上过几年聋哑学校的张荣林立刻激动得手舞足蹈,哇啦着乱叫,连连伸出大拇指摇着,表示出手语中的“对”及“好”。愁苦中的母亲开始翻箱倒柜,拾掇儿子该带的东西,缓过神儿的父亲欢天喜地地倒水端茶,少见的喜悦溢荡在农家小屋。一个困境中的残疾人家庭,似乎已看见了一束希望的亮光……
  走出龙尾村时,程灵敏扭头问:“冯兵,你有什么感受吗?”
  冯兵望着苍茫的龙尾沟,深沉地说:“一场战争,吞绝了黄巢数万义军的冤魂,那是人祸。可天灾与病魔,让多少残疾人家庭在困境中挣扎着。我再次感受到,我们这项事业将是人类历史上最崇高最伟大的!”
  “对啊,这不仅是教残疾人一项技能,也不仅仅是挽救一个残疾人家庭,而是为了全人类大家庭的和谐幸福!”
  “正是无数残疾人的付出,才换来了我们今天的健康!”
  “不,换来了社会的进步,换来了人类的文明!”
  他们一路议论着走出很远。快近公路时,程灵敏忍不住问:“冯兵,元旦打算回家吗?”
  “该回去一下,爸妈已催过数次了。”
  “哦——”程灵敏长叹一声,相处快两年了,她至今不知冯兵的家庭,无数次的同行下乡,无数次的拌嘴逗趣,试探、诱供、追问,冯兵皆守口如瓶,不给她丁点儿风声。对外界传闻,程灵敏未置可否却不敢全信。吃苦耐劳事事冲在前头的冯兵身上哪有干部子弟的影子?如若父母是平头百姓,也犯不着老这样藏着掖着,他一定有不想让人知道的苦衷。
  冯兵瞥一眼低头沉思的程灵敏,一身淡绿色的薄呢子大衣紧裹着窈窕身子,一双被寒风吹打得红扑扑的脸颊,如雪中腊梅。一种爱怜之心从冯兵男子汉的胸腔升腾而起,他多么想把这个可爱的躯体,揽进怀中,给她冬日的温暖和慰抚。
  冯兵此刻的心境与程灵敏的一样,他也想知道她的身世,知道她家在哪儿,爸妈干什么工作。父亲通过黄浩把他安插在西川残联,这条不光彩的任职途径,让他一直羞于外言,程灵敏知道后会怎么看他,是不屑一顾还是嗤之以鼻抑或唾他一脸,这让他不敢去想可又不得不想,他明知纸里包不住火,程灵敏终究会知道一切的。他想用隐瞒逃避现实,不受权势和地位的干扰,以真心赢得姑娘的爱慕,爱情原本与金钱地位无关,是两颗心的自然交流,是两个异性躯体的灵肉结合。如果程灵敏真正地爱自己,她就不会计较家庭背景及父亲的所作所为。两年间,冯兵在巨大的压力中,始终在用自己的言行以踏实忘我的工作,救赎自己,改变着自己,考验着灵魂,检测着爱情,待到他们确定了关系,或许显赫的家庭,没准儿给她一个惊喜!想到这儿,冯兵扭头问:“灵敏,你元旦咋过?”
  程灵敏抬起头,望着茫茫的沟坡说:“我也想回家嘛。”
  冯兵挨近一步,喜滋滋道:“我送你!”
  “扑哧——”程灵敏笑了。这家伙,又把皮球踢给了自己。好在两人已有过多次这样的探测扯皮,程灵敏见怪不怪。她之所以隐瞒身世,是出于外界传言带给她的无形压力。程灵敏是土生土长的西川人,家在千山深处的四方山村。像所有的农家孩子一样,她抱着知识改变命运的雄心壮志,一路从山村走进县城,靠着哥哥牺牲前途辍学打工读完了大学,并一鼓作气考上了国家公务员分配到县政府继而落脚在残联。一帆风顺的成长经历却拖垮了一个山区农家,家中至今还欠着她四年大学间的上万元贷款不说,三十出头的哥哥仍然光棍一根,这成为程灵敏心头永远挥之不去的一块浓重的阴影,或许只有没完没了的工作,才能让她暂时忘却所有的烦恼。面对一个个困境中无助挣扎的残疾人家庭,在同病相怜的感同身受中,她甘愿付出十二分的热心,帮他们早日摆脱困境,这也成为她热爱这项事业的原动力。
  在与冯兵相处中的七百多个日子里,他们同出同进,足迹踏遍西川的山山水水,共同的工作,共同的志趣,共同的理想,献身于西川残疾人事业的满腔热望,让她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了冯兵,爱上了冯兵。爱他的博学善谈,爱他的幽默诙谐,爱他的嫉恶如仇,爱他的无私无畏,更爱他对残疾人那一腔的火热激情,男子汉的博大与强悍,只有在面对弱者时才能毫无保留痛快淋漓地凸现出来!
  太阳不知何时隐进龙尾沟西边的坡岗,天慢慢地暗下来,狭窄的龙尾沟暮霭沉沉,一股股强劲的冷风,呼啸着掠过沟底,卷带起残留的落叶、枯草,程灵敏打了几个寒战,低低地说:“冯兵,我冷。”
  冯兵麻利地脱下自己身上的短大衣,披在程灵敏身上,捏住衣领问:“暖和了么?”
  程灵敏哆嗦了一下说:“还冷啊!”
  冯兵果断地张开双臂,不容置疑地将程灵敏娇小的躯体揽进怀中,紧紧地拥抱着说:“灵敏,我爱你!”
  一股滚烫的热流涌进程灵敏期待已久的心田,她反手抱住冯兵壮实的躯体,泪流满面地说:“我也爱你!”
  风呼呼地刮着,细瘦的龙尾河静悄悄流淌。不远处的公路上,传来班车响亮的喇叭声……

  【六十六】
  元旦前后,正是西川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在这个滴水成冰的数九寒天,西川县残疾人事业却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元月五日,首期民间工艺品培训班如期开课,由残联邀请到的以梁玉奇为首的五个县城讲台。来自全县十多个乡镇村组的三十二名肢残人和聋哑人参加培训学习。这些技艺精湛的民间艺人以现身说法的现场制作,融理论和实践为一体,言传身教循循善诱,把西川民间独有的工艺品制作技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残疾人学员。县委宣传部、县文化局对残联出资举办培训班,传承西川民问文化的做法给予了赞赏和表扬。
  文化局特意拨出二千元以示支持。考虑到聋哑人交流困难,为便于“听”讲,县残联特意从西府聋哑学校聘请了一位手语老师进行课堂翻译。
  这项事务纷杂的工作,几乎拽住了残联工作人员的手脚。三十多残疾人聚集一起,尤其是肢体残疾人原本就行走不便,要是磕了碰了伤了病了,耽误课程是小事,昨向家长们交代?如何面对政府和社会各界的质疑?这个在所有人眼中明摆着是逮虱子上身自寻麻烦的事,让残联人人绷紧了弦,马良除留下韩黑儿值班外,带着全体人员驻扎在职教中心,全力照管求知若渴的残疾入学员。
  在培训班开课第五天,西府市残联关于在西川县召开全市残疾人就业工作现场会的通知正式下发,作为东道主,县残联不得不出人出力协助筹备会议。在这种情况下,马良只能釜底抽薪,让姐姐马玉找了几个下岗女工接下培训班事务,自丽几人全都抽身,分头布置会场,准备材料,拟定检查对象。西川老百姓闲歇的冬日,残联干部忙成陀螺。
  元月十二日,西府市残联按比例安置残疾人就业工作现场会在西川县关中大厦如期召开,西京省残联理事长洪炳年、省残联就业处处长贾雷鸣应邀到会,来自西府十二个县区主管残联工作的正副县长、人劳局长、各县区残联正副理事长、教就科科长,以及西府市劳动、人事、民政等相关单位领导共一百多人出席了会议。西府市残联理事长于文兴亲自主持会议,市政府主管残联工作的副市长刘伍军做了简短的开幕式讲话。
  这次会议完全打破了过去的条条框框,刘副市长讲话结束后,于文兴走上讲台,环视一下会场说:“同志们,按预定议程,下面该由西川县领导介绍就业工作经验,今天,咱们打破这个老套子,来点新的实的,行吧?”这意外的转折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原本嗡嗡的会场:刹那鸦雀无声。开惯了会的机关于部一时不明白于文兴所言新的实的是指什么。就连坐镇主席台的刘伍军也投去疑惑的一瞥,只有省残联理事长洪炳年赞许地点点头,看来这两个省市残联的当家人已有了某种默契。
  于文兴很满意这个效果,他接着讲道:“同志们,中国有句俗话: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国家残联下发的各地按比例安置残疾人就业工作的先进经验材料,没少介绍实例,文件怕有一尺厚了,大家都听了,看了,且每次开会都听都看,为什么总不见效果,嗯?”说到这儿,
  于文兴加重了语气,“纸上谈兵难见实效,残联的工作是实打实硬碰硬,这次现场会就要抛开一切说教,真正开在现场。下面给大家五分钟时间,收拾准备一下,然后集体上车,下到企业单位,亲眼看看西川县是如何解决残疾人就业难题的,他们取得了怎样的成效。散会!”
  静寂的会场,立即响起桌椅碰撞声。
  于文兴转过身,向正在收拾文件的刘伍军请示道:“刘市长,这样安排还行吧?”
  刘伍军拍着于文兴的肩头,笑着说:“文兴,怎么见外了,事前咱们就说好的,这次由残联一手安排,你这个蹊径辟得好啊!”
  一旁的洪炳年及时插嘴道:“残疾人事业就是独辟蹊径!”
  三个人一齐笑了。
  接下来两天中,与会者乘坐两辆大巴车按由北向南的预定顺序,分别参观了南方编织厂、城关镇福利厂、棉纺厂、雍川福利厂、陕九劳司等十个按比例安置残疾人就业达标的企业单位,最后一站落在县城职教中心。
  这正是隆冬一天中最暖和的午后,一百多人的庞大队伍由东大街关中大厦起步,步行穿过西大街折向太平巷,浩浩荡荡出现在西街中学门前。
  暖融融的太阳,慷慨地照耀着宁静的校院。与会者在郑录林校长的带领下,先查看了职教中心随班就读的残疾人学生。半学期的课堂实践学习,使这些残疾人分别在计算机应用、剪裁缝纫、电器修理、厨艺烹饪等不同领域初步学有所成。看着他们在代课老师的指点下,或上机操作,或剪裁时装,或煎炸爆炒,或维修电器,这些来自西府各地的残联领导无不喜形于色,点头赞赏。接着,大家来到设在办公楼会议室里的民间工艺品培训班,两间会议室被分隔成五个小教室,三十二名残疾人学员根据各自爱好分成五组,跟着民间艺人分
  别学习泥塑、剪纸、雕刻、刺绣、马勺脸谱绘画等不同的技艺,窄小的教室角落摆满了学员完成的民间工艺品,惊得参观者“啧啧”称奇,不少人禁不住诱惑,当场买下了几件钟爱的工艺品留作纪念。
  两天的参观中,洪炳年始终一言不发,此次来西川,实为仓促之行。一般的市残联开单项会议,由省残联各处室派员参加,用不着一把手会会必到。但于文兴的一个电话让他改变了初衷,西川县残联为安置残疾人就业工作被县委通报批评,理事长停职检查挨了处分,
  洪炳年在惊愕中怎么也坐不住了,多年残联工作经验告诉他,在这个关键时刻,在这样艰难的处境中,承受着委曲的残联干部多么渴望“娘家人”的支持啊!或许一个微笑,一句问候,一次握手,对他们来说就是鼓励就是搀扶,就是对他们付出的肯定,就是他们直面现实的动力,是心灵的慰藉和力量的源泉。虽说他是个没多少实权的省残联理事长,面对一些骄横跋扈的市县党政一把手们难免鞭长莫及束手无策,但省政府正厅级的权威对下面干部多少还有点震慑力的,那就好好震他一下,不管作用大小,只要自己亲自到会,足以说明省上对西川残联的工作是肯定的,支持的!
  两天间所闻所见,正应了于文兴的那句话,不看不晓得,一看吓一跳。西川县由党政机关带头,全面推广按比例安置残疾人就业,半年中,为三百多残疾人觅到谋生工作岗位。这个独创出的典型实例,不仅西京省,全国都没有先例,应该好好总结一下,在全省推广,并上报国家残联。
  洪炳年很赞赏于文兴这种雷厉风行、敢破旧框框的工作作风,更赞许马良踏踏实实干事业的务实风格。是的,在贫穷落后的西部,艰难中前行的残疾人事业,不正需要一批这样勇于创新、大胆开拓、敢为人先的残疾人工作者么,他们是中国残疾人事业的脊梁骨啊!
  在次日的闭幕式上,洪炳年破天荒地讲了话,走上讲台时,他的心情由衷地激动,以至于开头的话平淡无奇:“同志们,这次在西川开会,我没打算来,但最终还是来了。两天的参观,大家都看到了,我就不多说,西川实施按比例安置残疾人就业工作的成绩,明摆在我们眼前,想必大家是会有很多想法的。”洪炳年停顿了一下,提高嗓音说.“这很好!把自己的想法和西川县经验都带回去,用在工作中,结合当地实情,走出自己的路子!特别是残联当家人,要像马良同志一样,扑下身子,扎扎实实为残疾人解难事办实事,让我省残疾人事业跃上新的台阶!”
  雷鸣般的掌声,淹没了会场。
  会议结束后,洪炳年和于文兴迟走了一天。两位省市残联当家人在马良陪同下,参观了县残联办公室,在两间拥挤不堪的窄小斗室中,洪炳年感触万端道:“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你们为西川残疾人办了不少实事,历史会记住中国第一代残疾人工作者的付出和心血!”
  当他听说残联干部多在外自己租房居住时,摇着头长久无语。面对冯兵几个年轻人朝气蓬勃的脸孔,洪炳年拉着他们的手问长问短,赞叹不已。临走时,洪炳年对于文兴和马良说:“县级残联一定要有自己的办公场所,租人家的房子不是长久之计,国家残联的专项资金该到位了,尽快找个地方,盖几间平房,把家安顿好,有家才能好好干事!”
  马良提议道:“洪理、于理,残联的办公房咱以后再说,眼下最紧要的是,得先建一个集康复训练、职业培训、聋儿语训为主的综合中心。我们办培训班总麻烦别人,钱花了好几万,也维持不了多久,得不偿失啊!”
  “这个想法很好,市上应该借鉴。”于文兴插嘴道。
  “对,事在人为。任何工作都是人干出来的,有困难,多找政府党委沟通,取得支持!”洪炳年说着,亲昵地拍了拍马良的肩膀。
  当天上午,洪炳年和于文兴结伴宴请了肖华与赵静雅,两位残联理事长对西川党政领导给予残疾人事业的大力支持表示感谢。洪炳年和肖华连着干了数杯“西风大曲”,两人喝得面红耳赤,洪炳年拉着肖华的手,感触连连地说:“老肖啊,我是头回到西川,两天间的耳闻目睹,受益匪浅。三千多年前,这块土地就衍生出中国历史上强盛八百年的西周王朝,我深信,中国的残疾人事业也将在这块人杰地灵的古老土地上迅速崛起,引领全国。”
  一席话,说得肖华也激动不已,肖华又给洪炳年斟满一杯,由衷地说:“洪理事长,支持残联工作,是我们分内应该干的事嘛。”
  “是啊,我再次谢谢你们!”洪炳年又跟赵静雅干了一杯说,“以后你们来西京,就到残联找我,咱们成老朋友了,我得好好招待,是吧?”
  几个人笑着又一次端起了酒杯。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