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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理事长(十五)

作品名称:理事长      作者:赵林祥      发布时间:2013-05-14 21:44:50      字数:25215

  【四十九】
  国庆节刚过,国家残联按期拨付的第三批扶贫款到位。针对这笔五百万巨资的发放,省残联开了两次理事会意见都无法统一,这让当家人洪炳年着实苦恼,前两批扶贫款大都拨给了南北山区地市残联,山里残疾人生活焦苦,大家可以理解,这回如若仍然照此,不仅理事们不赞同,平原地区的地市残联也无法交代,山区残疾人因地方财政困难无法投入持贫资金只能寄出希望于上级援助,而中部地区也因大批福利企业的破产关停,下岗失业的残疾人则面临生存问题,如便在繁华都市的角落,也有政策尚未惠及的残疾人食不果腹。这就是西部残疾人扶贫工作的难题。改革开放的新政策,成就了无数百万富翁,也富裕了大多数民众,但真正富起来的残疾人却很少。西京省一百八十万残疾人中将近三分之一的贫困者,正眼巴巴盼着“娘家人”和当地政府的扶助哩。手心手背皆是肉啊!
  “唉,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洪炳年嘀咕了一句,点着烟,仰靠在硬实的折叠椅子上朝楼顶吐了口烟雾。常年渗漏着的雨水在白色天花板上画下三四个“地图”。看来,这栋楼起码也有个三十来年了。外界人很难设想,一个堂堂省政府厅级单位竟能屈就在这样即将报废的二层小楼中,要知道在财大气粗的省级单位,不少局级机关早就盖起豪华气派的整栋办公大楼,各类现代化办公设施一应俱全啊!
  说省残联没钱,谁相信?甭说当地政府每年的财政预算,光上级部门的拨款就有数千万元,咬咬牙抽出个七八百万盖栋三层小楼啥问题。可谁晓得省残联经手的钱款皆是专款,有名有姓的款项不仅上面盯得死紧,下头也算得很精,专款只能专用,庞大的资金在残联不过旅游了一回。比如国家残联福利基金会拨付的康复经费,在上面只一个名头,下来就是数块,康复包括盲人复明、聋儿语训、残人的辅助器具、智障者的白理能力培训、精神残疾人的康复治疗。而盲人复明又包括手术治疗、戴助视镜、角膜移植多种。省残联新组建的白内障手术队,下一回市县少说得补贴三四十万元。其实康复是一个很复杂的概念,以上细数下来的仅是不同残疾种类的笼统康复,广义上的康复还有许多分支,比如医疗康复、训练康复、器械助康复,仅器械康复一项,就有盲人的助视镜、阅读器、盲杖、导盲具(如导盲犬),聋人有助听器、人工耳蜗,肢残人涉及最多的是拐本杖、轮椅、假肢,光假肢一项,不同类型不同尺寸的上下假肢细算下来有两三百种。还有截瘫者用于功能康复的训练器具,如手指、臂弯关节、站立、行走,多部位锻炼器械,目前已开发出三百多种,再加上尚在研制中的新型功能训练器具,将是个非常庞大的数目。而经营这些耗资巨大的名目繁多的残疾人专用器具,面对的是生活困难的弱势群体,基本是残联贴资无利可图,省残联下属的康复训练机构和残疾人用品用具专卖店,几乎年年倒贴,都得残联出资垫付。出于人道主义和残疾人康复的迫切需求,省残联不仅不能抛掉这些包袱,还得想方设法大力推广、扩大规模,把残疾人用品用具点延伸至市县街区。这么细列出来,即便有上亿元的康复资金,分流下去,各个支点也是杯水车薪,哪里还敢截流这有限的资金,事关残疾人切身利益的钱,谁忍心挪用?
  省残联经手的其他款项,诸如扶贫、劳动就业、残疾预防、义务教育等经费也只能专款专用,每一分钱关乎着西京一百八十万残疾人的衣食住行。身为一家之主,洪炳年虽掌管着资金去留大权,但做人的良知和三十多年的党龄,教他把每笔款项视若不见,全额投入到为残疾人谋福利的各项工作中。至于这栋破败萧条的办公楼,那就先凑合着吧,实际上,残联机构除了少数僮班员工,大部分人一年坐不了几天办公室,残联的工作在奔波的路上,在政府众多部门办公室里,在走州过县的调研中,在乡村街道的残疾人家里……
  看来,这笔扶贫款不能再撤胡椒面了,应该把它用在刀刃上,基于当前残疾人下岗失业问题这个难点,应尽快办起残疾人职业培训中心,残疾人学到一技之长就能重新找到工作。对了,再开几个就业中介机构,为失业残疾人牵线搭桥。还应该建设扶贫基地,一个有发展前途的基地,就能以点带面,让几十户、上百户残疾人受益,并辐射到邻近多个县区……
  洪炳年立即提起笔,想把这个扶贫工作新思路记下来,交由残联理事会讨论。刚写下题目,就响起敲门声,洪炳年皱皱眉头说:“请进!”
  西京省残联副理事长陈少斌带着一股风冲进来说:“洪理啊,大事了!”
  “怎么回事?”洪炳年懊恼中放下笔抬头问。
  陈少斌喘着气说:“安西市残联急电,有数百名残疾人在市政府门前上访请愿,已与警察发生冲突,场面无法控制。市政府正调动防暴警察赶赴现场。”
  “啊——”洪炳年惊叫着站起来,突发的急情容不得他多想,当即布置工作,“立即通知维权部、外联部、办公室所有人员,扔下一切工作,迅速赶往安西市政府,说服劝阻上访者。”言毕,洪炳年捏捏额颅,补充道,“看来事情闹大了,咱俩也得去!”
  在陈少斌跑出办公室时,洪炳年拨通了安西市政府办公室电话,在获知市长徐国盛已去现场无法接通电话时,洪炳年恼火中冲着话筒吼叫:“马上转告徐市长,立即阻止防暴警察进入现场,否则,后果无法设想!”那头却是无奈地苦笑:“来不及了,警察早已上路啦,除了市长,没人挡得住的。”洪炳年气得铁青了脸,摔下话筒时心里嘀咕:这个徐国盛啊,难道想把事儿往大里弄呀?!洪炳年自知,作为平级干部要说服大权在握的一市之长根本是不可能的。
  洪炳年迅速接通省长专线,忽略了所有客套,张口喊道:“李省长,我是残联的洪炳年,安西市政府正出动防暴警察,要镇压群体上访的残疾人.请您赶紧阻止。我马上去现场了。”洪炳年没等到回音就挂了电话,心急火燎地向楼下冲去。
  坐进车中时,洪炳年长长地吐了口气,唉,该来的终于来了,正应了那句老话:“是福免不了,是祸躲不开!”
  
  【五十】
  安西市是个有八百多万常住人口的大都市,作为省会驻地,安西市残疾人事业在西京省起步最早,且因为经济实力的支撑,残联各项工作走在全省十三个地市的前列。正所谓凡事皆有百密一疏。基层残联受经济发展滞后的困扰,带来许多难题。地市级残联也有社会进步引出的前所未有的诸多弊端,安西市残疾人机动三轮车的去留问题,就是个最突出的实例。这个关乎数千名城镇残疾人生存的难题,已困扰了省市两级残联多年,并引起国家残联、公安部、国务院高层的重视,因为这不仅安西市有,全国许多大中城市都普遍存在着。
  安西市残疾人机动三轮车起步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叶,首先出现在东郊纺织城。那几年,棉纺行业不景气,连年亏损,中央为确保国有企业职工利益,出台了限产压锭的宏观调控政策,使一批街道、集体所有制的中小型纺织厂停产关闭,而这些企业正是当地安置残疾人就业最集中的地方,受此连累,大批残疾人职工下岗失业,只能怀揣着政府发放的两三千元择业补偿金另谋生路。
  当时,安西市私有车辆很少,出租车尚未饱和,个别下肢轻残者瞅准这个空当,在亲友们的资助下,倾家荡产,置起廉价的机动三轮车上路拉客载货。在为市民的出行提供方便的同时,也解决了个人生活难题。最先起步的一批肢残人靠一辆三轮车自食其力,结婚成家,有的甚至购买丁商品房。
  中国人固有的劣根性“红眼病”在残疾人这个弱势群体中也不例外。眼见着身边的同伴靠车发家过上了滋润日子,其他的残疾人,甚至部分有固定工作的肢残人嫌工资少也加入到这个行列,残障者能干的事,健全人自然能干,且他们健康的肢体是伤残者无法比拟的先天优势,在接客人,搬运货物方面,下肢残疾者无能为力,健全人却轻而易举。就这样,一批下岗失业的健全人也挤进来靠此谋生。机动三轮车从东郊向西蔓延,几年间遍布安西市大街小巷。
  据安西市交通部门粗略统计,全部现有机动三轮车超过一万辆,其中残疾人车主达四千五百辆。当然,安西市下肢轻残,能安全上路开车的残疾人,绝对不可能有这么多,这一庞大群体有一部分是从邻近的长安、户县、临潼各县区涌进来的,不少人拖家带口在都市租房长住,靠一辆三轮车赖以为生。
  历史的脚步迈进二十一世纪,经济的飞速发展带动了大城市化进程,安西市基础设施建设不断地扩张,但城市现有的交通动脉却远远跟不上车辆的连年翻番,这就出现了一个令人头疼的新问题,车辆拥堵,车祸频发。
  畅通无阻的道路是城市经济发展的命脉,也是一个现代化大都市的外在形象,作为中国历史上十三个王朝建都之地,有世界四大文明古都之誉的安西市,在拓展旅游兴市的进程中,治理交通拥堵保障道路畅通已成为刻不容缓的头等大事。
  安西市政府反复发文,要求公安交通部门加大治理力度,交警们在调查中发现,机动三轮车乱停乱放,逆向行驶是阻碍道路畅通的一大痼疾,在频发的各类交通事故中,机动三轮车占百分之三十以上,基于安西市公交车更新换代网点延伸覆盖全市,出租车已趋饱和的态势,机动三轮车便被公安部门列为首要治理目标。交警队先是张贴公告散发传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服车主们从维护城市形象和珍爱生命的大局出发,自动放弃以三轮车载客载物而另谋生路。此招收效甚微后,又派出大批警察,联合基层派出所、街道办事处、居委会干部登门劝说,可对这些靠车吃饭的残疾人来说如隔靴搔痒难见实效,无奈之下交警部门只得以扣车嗣款的下策,来制止机动三轮车上路营运。当然,罚款扣车决非公安机关本意,是想以此给车主们警示,表明政府在根治机动三轮车问题上的铁腕政策。治理期间,健全人车主因眼尖手快四肢发达,大多能及时逃脱,而残疾人反应迟缓,行动不便都被交警们人赃俱获。这些车主都是开了十多年三轮车的老资格,且拖家带口靠车生存,罚款一次二次,他们咬咬牙自认倒霉,可见天挨罚,这就影响到生活问题。特别是他们亲眼看见交警们对逃进背街小巷里的健全人车主并不追撵,就产生心理上的不平衡。事实上交警遵循的是一视同仁的原则,之所以不追车,是怕车主在慌不择路中伤及行人引发交通事故。但残疾人认为是交警故意不撵,在跟弱势群体做对。况且这些人普遍认为,他们是第一批上路车,政府要治理应从半路出家的健全人先着手,还有郊县跑来抢食者。更何况,他们是行走不便的残疾人,是社会上的弱势者,理应得到政府保护的。
  在此种情绪作用下,残疾人车主与执法交警之间的摩擦经常上演,一个人身单力薄一张嘴说不过交警。几个要好的朋友就自发联合起来,一人落难众人相助,残疾人与交警不断发生冲突。被强行扣住车的残疾人联名上访到市省残联,强烈要求“娘家人”出面做主,维护残疾人的生存权益。
  残联是政府下属部门,对政府从大局出发治理机动三轮车的决策,只能支持且必须无条件服从。可是,作为残疾人的娘家,面对失去饭碗的孩子,岂能无动于衷?从接到第一例群体上访事件五年来,省残联和安西市残联多次出面,协调政府相关部门,希望能拿出切实可行的措施解决这个问题。安西市残联也下大力气,试图从安置残疾人就业工作人手,让停运后的车主们分流上岗保障其生存无忧。但是,这毕竟是个数千人的群体,车主们绝大多数没有一技之长,文化程度相对较低,要想在短期内为他们觅到合适的岗位,很难立竿见影。更何况,当前安西市就业形势原本就很严峻,用工皆是双向选择,政府亦不能强行安置残疾人上岗。所以,这个棘手的问题一拖再拖,到现在也没能从根子上解决,这次引发冲突的导火索是安西市公安局刚出台的《关于禁止机动三轮车上路营运的通告》。安西市公安机关在政府部门的督促下,加大治理力度,派出大批交警把守交通要道,两天间查扣三轮车一千三百多辆,其中有八百辆属残疾人车主。
  八百残疾人失去了谋生工具,而政府在短期内又无法解决他们的吃饭问题,这在无形中加速了矛盾的激化,群情激奋的残疾人车主们在忍无可忍中又一次自发组织起来,到公安局抗议,找残联诉苦,最终汇集在安西市政府门前,群体请愿,强烈要求公安机关归还车辆,给残疾人一口饭吃。
  安西市政府地处繁华闹市区,数百人涌集在政府门前,不仅干扰了正常的工作秩序,也阻碍了政府门前城市东西主干道的交通,而街对面正是安西市闻名遐迩的仿古一条街北院门,欣赏中国古建筑精华的中外游客成群结队,这会影响到西京省整体对外形象。
  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正在郊县检查秋收工作的安西市市长徐国盛,立即中断检查踏上返程之旅,他一面用手机指示在家的市政府秘书长组织政府机关人员分头劝解上访者,一边打电话要公安、残联部门领导立即到市政府开会。残疾人上访事件,徐国盛不是头一回碰上,他觉得只要及时赶回去,政府各部门给上访者一些许诺,事件会立即平息了,前车可鉴嘛。
  聚集在政府门前的残疾人久等不见领导出面,劝说的政府员工又敷衍塞责,无法给出满意的答复,他们以为政府领导闭门不出不愿接待,上访者被地方权力部门漠视残疾人生存权利的行为彻底激怒了,忍无可忍中残疾人开始冲击政府大门,挥舞着木拐拳头要求市长出面对话。主持政府工作的秘书长如临大敌,指手画脚吆喝着十几个保安把守住大门,眼见厚实的大铁门被喊叫着的上访者冲击得摇摇晃晃,乱了阵脚的秘书长情急之下联系上安西市公安局,要求迅速出动防暴警察赶赴市政府维持秩序。
  当一百多名全部武装的防暴警察奉命赶到现场时,一场本可避免的流血冲突就这样突然间发生了。
  
【五十一】
  洪炳年带着省残联一班人从南大街拐上通往安西市政府的建国路口时,宽敞的街道已被拥挤的车辆堵了个严严实实,两旁的人行道上,不时有市民招呼着跑步而过:“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喊叫声惊得刚刚拉开车门的司机们面面相觑,不晓得发生何等惊天大案。
  洪炳年率先下车,冲上人行道后边跑边回头招呼:“下车,跟上!”一行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赶到现场时,安西市政府门前的大街四周已围满了成千上万的市民游客,场中间一片混乱,防暴警察、公安交警和保安被数百残疾人分割包围,警察挥舞着警棍,残疾人轮起木拐手杖,在骇人的撞击声和惨叫声中不时有人倒下。聚在外围的安西市政府、残联工作人员喊哑了嗓子,不起丝毫作用。长此下去,不出人命也得伤残无数!
  洪炳年冷静地观察着现场,多年的工作经验告诉他,这个时刻,劝阻已无能为力,弄不好还会被残疾人误会,认为政府人员来帮助警察,反倒火上浇油。他见政府秘书长和一位中年警官在门楼下交头接耳,一脸惊慌失措,就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对直冒冷汗的秘书长说:“赶紧下命令,叫警察住手!”“这样行吗?”秘书长哭丧着脸问。洪炳年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厉声呵斥道:“同志啊,出动武装警察本身就是错误,现在只有下令退出现场警力,才能阻止更大的流血冲突。”
  带队的警官满是感激地望望洪炳年,随即扔下呆立着的秘书长,上前几步,举起手中的小喇叭高声喊道:“警察注意,警察注意,全体干警立即住手,迅速撤到外围!”连着吆喝数遍,大部分警察在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沉默中,挣脱开残疾人的拉扯阻拦,退到了外面。但还有七八个保安或许刚才打伤了人,被赶来增援的残疾人亲友们围殴着。
  洪炳年一面指示随行的省市残联干部前去解救,一面抢过警官手中的喇叭喊道:“我是省残联理事长洪炳年,残疾人朋友们的所有要求全部无条件答应,请大家立即住手!”
  就在所有人愣怔的片刻,迅速上前的残联干部及时救出了受伤的保安。
  洪炳年转过身,朝人行道上已接令等候的“120”急救车招招手,七八辆车上跳下来一群白衣战士冲进现场,在残疾人亲友和围观市民的帮助下,把二十多名受伤的残疾人和警察保安抬上了救护车,在刺耳的笛声中顺人行道绝尘而去。
  一场大规模的流血冲突被告及时制止了。
  这时,因堵车耽误行程的安西市长徐国盛匆匆赶来,训斥了秘书长两句后,指示防暴警察撤离现场,这才拉住洪炳年的手说:“老洪啊,太感谢你了!”
  洪炳年苦笑着应道:“哪里,这也是我们残联的工作嘛。”
  说话间,省长李良田和市委书记结伴而至,徐国盛撇下洪炳年,迎上前去汇报情况。趁这空隙,洪炳年在人群中找到了安西市残联理事长上官秋,指示她让闻讯待命的市区街道残联干部,分头召集本辖区上访者,对残疾人提出的要求,全部无条件答应。让他们相信娘家人一定会协调政府部门处理好问题,给大家满意的答复。
  经过省、市、区、街道,四级残联干部分头劝说,上访残疾人的情绪稳定下来,不再喊叫喧哗,自觉地退到了人行道上,安西市这条堵塞了数小时的交通要道得以疏通。但残疾人要求与市长对话的请愿,没有任何说服的余地。
  当上官秋把这个情况转达给洪炳年时,洪炳年瞥一眼被省长李良田训斥得灰头灰脑的徐国盛,不知如何是好,眼见着上访人群中又响起了起哄声,洪炳年咬咬牙,走到省长跟前说:“李省长,上访者要求与市长当面对话,否则绝不撤离,四级残联都已尽力了,实在没办法呀!”
  李良田握住洪炳年的手,笑着赞许道:“炳年,这次残联发挥了决定因素,干得不错。”言罢,李良田转身对垂头呆立一旁的徐国盛说:“国盛啊,你手下人捅了这么大的窟窿,若不是炳年替你补,只怕把天都捅破了。叫我怎么说你呀?嗯!罢了。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去吧,大家都望着你哩!”
  省长刚柔糁杂的话,仿佛给徐国盛吃了颗定心丸,他伸手理了理零乱的头发,大步流星走过去,站在人行道台阶上,用铿锵有力的声音讲道:“残疾人朋友们,我是市长徐国盛,政府在治理机动三轮车工作中出现错误,我向大家诚恳道歉,对不起!”
  台下响起一片喊叫:“归还车辆!”“救治伤者!”“赔偿损失!”
  徐国盛摆摆手,提高嗓音说:“大家安静!现在,我代表安西市政府宣布对这件事的处理意向:一,市政府责成公安局废除已发公告。二,无条件归还查扣车辆。三,受伤残疾人医疗费由市政府全部负担。最后希望大家推选出代表,与政府相关部门共同协商,力争短期彻底解决问题。”徐国盛说着,眼中不由得滚出泪珠来。
  或许市长的几点意向,言简意赅,切中了问题要害,或许市长不可多见的眼泪在道出个人心中负疚的同时,打动了残疾人原本就脆弱的心,一阵交头接耳的议论后,数百名上访的残疾人井然有序地离开了现场。
  喧闹了大半天的安西市政府门前,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目送着最后一个拄着双拐的残疾人挪出了视线,洪炳年看看腕上的手表,已是下午三点一刻,这才觉得胃部痉挛得难受,从上午十点赶到现场,整整五个小时多了。好险啊,幸亏制止得及时,要是残疾人的亲友们赶来增援,那场面真像省长说的,能把天捅破,谁收拾得了?
  一直跟在身旁的安西市残联理事长上官秋这时说:“洪理,大家为安西残联的事忙乎了半天,早前胸贴着后背啦,吃顿便饭吧。”
  洪炳年拍拍上官秋的肩膀,笑着说:“下面也都不容易,今天我把你手下那帮人瞎指挥了一通,应该以饭补过,还是我请大家吃。”
  省市两级残联干部说说笑笑亲亲热热涌进建国路一家中餐馆,坐到简易的饭桌前时,洪炳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走到外面打开手机……

  【五十二】
  在获知西京省上访残疾人与防暴警察发生流血冲突事件的次日,国家残联理事长亲自率领维权部、外联部相关领导,乘早班飞机,风尘仆仆抵达西京省。
  这位中国残疾人事业的开拓者,年近花甲,且高位截瘫,但他不顾旅途劳累和自身行动不便的残障现实,一下飞机,婉言谢绝了当地党政领导安排他下榻休息的好意,直接坐进洪炳年的桑塔纳轿车,在车上听了洪炳年的汇报后,情绪激动的理事长,当即指示司机,直奔西京医院,他要首先看望受伤的残疾人。
  理事长亲自摇着轮椅,来到西京医院住院部,逐个探望受伤的残疾人。鼻青脸肿,头上缠满纱布的肢残人唐春云认出了理事长后,惊得忘记了疼痛翻身而起,挪动着残腿抓住他的手,孩子般号啕大哭:“我们好想你,残疾人都想你啊!”
  理事长抱住唐春云抽动的肩头,哽咽着说:“孩子,对不起!我来晚了,让大家受苦啦!”言罢,头发花白的他失声痛哭,长久无语,陪同的省市领导无不侧目热泪长流。
  整整半天,理事长身体力行,看望了二十三名受伤的残疾人,离开医院时,他指示随行的省市主要领导:要不惜一切代价,请西京最好的医生,无偿为残疾人治好伤,确保身体康复!因此造成的所有损失,必须全额赔偿!
  当天下午,国家残联理事长亲自主持召开了有西京省主管领导、省市两级相关部门一把手参加的紧急会议。这位中国六千多万残疾人的当家人,一改过去的和蔼可亲,拍着桌子吼出了言词激烈的开场白:“在一个以民主著称的国家,在和平社会的今天,竟然出动警察对付手无寸铁的弱势群体,这是什么性质?是共产党人的耻辱,是一级政府的无能!”
  理事长激奋难平,怒视着众多实权在握的一把手:“人民给了我们权力,这权力应该是为民做主,为民解难的,可我们有些人用人民赋予的权力去镇压最困难的残疾人。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发昏了?糊涂了?”
  这时,坐在前排的安西市市长徐国盛举手说:“理事长,能容我解释两句吗?”
  理事长大手一挥,不屑地对徐国盛说:“我的市长同志,你还解释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有这个必要吗?我没时间听你唠叨!如果你还是一个共产党人,一个人民推选的市长,就应该拿出切实可行的措施,尽快解决问题,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再拖下去,会成什么局面,大家都比我清楚。”
  接着,理事长言词中肯地表明了国家残联对安西市残疾人机动三轮车问题的指导意见:在安西市政府尚无法解决这部分残疾人上岗就业的现阶段,原则上应该允许残疾人机动三轮车上路营运。省市两级政府和残联、公安相关部门要尽快制定出具体措施,对上路运营的三轮车统一管理,做到有章可循,有法可依,以不影响城市交通为前提。
  最后,谈及这次流血冲突事件的处理时,理事长只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国家残联始终坚信西京省市两级党组织会妥善处理好这次事件,防患于未然!”
  见与会者交头议论,似有不解,理事长清清嗓子,以铿锵有力的声音说:“同志们,这个世界是多元化的,正是有了残疾人,人类才是完整的。残疾是人类文明和社会进步过程中所付出的一种社会代价,没有交通事故造成的伤残,国家就不可能制定出科学安全的作业规程和交通管理细则;没有先天性愚型及失明失聪,人类就无法懂得优生优育及远亲何以不能婚配;没有药物致盲致聋,就不会有今天详细的药品检验和管理制度;没有脊髓灰质炎后遗症导致的小儿麻痹,就不会有后来预防这种疾病的糖丸问世;没有民间的‘瘿瓜瓜’大骨节,人类将至今无法知晓缺碘以及补碘……所以我说,残疾人承受了人类最大的痛苦,付出着人类最大的代价,正是他们的残疾,换来了我们更多人躯体和心智的健全健康,换来了社会秩序,换来了科学发展,换来了人类文明和社会的进步!”
  一阵热烈的掌声打断了理事长的话,会场上响起少有的唏嘘声。理事长抹了一把晶亮的眼眶,情绪激动地讲道:“同志们,中国的残疾人事业刚刚起步,前无古人,后有来者,我们没有现成的经验可以借鉴,每一项工作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有错难免,但知错就改有错必纠.是我们党的组织原则。各级党政领导,特别是残疾人工作者要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诫示,把残疾人的每件事当做大事要事来办,以高度的责任心和切实可行的措施,把这项人类崇高伟大的事业推向更高更新的境地,建设一个和谐文明的新国度!”
  会后,理事长不顾劳累,来到安西市公安交警大队,慰问了前来领取被扣车辆的一百多名残疾人。
  当天晚上,奔波一天的理事长,依然精神抖擞,亲自打电话把洪炳年和上官秋叫到下榻的宾馆,三位当家人开了个“家长”碰头会,理事长就省市两级残联当前工作给予了中肯的指导,三级理事长直聊到深夜。
  根据国家残联领导指示,在省委省政府督促下,安西市政府雷厉风行,及时召集公安、交通、残联及残疾人代表紧急切磋,最终由残联调查核实,交通部门为符合条件的三千多名残疾人发放了准许营运证。上路营运的肢残人统一着装,以街道为单位分散管理并聘请交
  警进行交通安全法规培训,把营运线路限定在背街小巷,既不妨碍城市交通,又保护了残疾人的饭碗。政府用行动给了残疾人一份满意的答卷,困扰安西市多年的机动三轮车问题得以彻底解决。
  当然,随着大城市社会进程的飞跃发展,机劫三轮车最终要退出历史舞台,这是后话了。
  
【五十三】
  发源于凤祥县北部灵山深处的横水河和来自千阳县陇山余脉中的雍水河,在西川县城南二十里处汇聚成沛水河,如一条桀骜不驯的巨龙,在广阔的黄土原上,肆虐冲撞,奔流不息,把原本一方硕大的土原切割成三块,河北统称周原,两河夹峙处为七里原,河南与渭河之间的宽阔地带是为雍碛原。
  无论是《周易》《八卦》,还是儒家学说中两河交汇处皆被古人视为吉地,有人杰地灵,风水宝地之说。在讳河南岸的雍碛原边,有个近千人的大村叫北营里。传说此地是当年司马懿的北大营,与南原边渭河北岸的南营村不过十里。当年的司马大将军慧眼识珠,利用原下三河冲积形成的肥美土地种粮牧马稳坐军中,与诸葛亮相持大半年,最终拖垮了蜀军,为后来吞并吴蜀两国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
  北营里有个远近出名的贫困户,女主人叫张月娥,原本落生在七里原上的张月娥,因小儿麻痹致双下肢重残,只能靠一双木拐艰难挪步。张月娥虽说生得细眉大眼娇艳动人,但因为残疾,在婚姻上屡遭挫折,最终经大人说合嫁给北营里的老实人王福劳,靠丈夫的一身蛮力气凑合着日子得过且过。就在一双儿女到了上学年龄时,瓷实的王福劳外出打工时不慎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没伤胳膊没伤腿,偏就伤了脑子,变成个能吃能喝却干不成活的傻子。
  张月娥哭干了眼泪哭哑了嗓子,可面对可怜巴巴的儿女,只能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两口子都干不了农活,家里五亩地在亲友乡邻的帮扶下广种薄收,虽吃粮不愁,但家中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甭说油盐酱醋和儿女的学费,就种地的机耕费及农资费都年年欠着,拖了一屁股烂债。愁得张月娥食不知味,头发白了大半。尽管村上乡里把她家列为首要救济对象,残联也帮办了定补,但每月五十元的补助金连一年两季庄稼的化肥都不够买。更叫她犯愁的是女儿今年上了初中,以后的花销就是老鼠拖木锨——大头在后面,张月娥煎熬得夜夜失眠,人整个儿瘦了一圈。
  收了秋庄稼,种罢麦子,今年老天开眼雨水充沛,虽没施多少肥料,玉米也收下两千多斤,愁苦中的张月娥面对院中大堆金灿灿的玉米棒棒,眼中露出少有的笑容。
  这日吃罢早饭,张月娥送走上学的儿女,丈夫又不知跑到哪达傻逛去了,她摆出家什,开始一颗一粒剥棒子。这么多玉米,直接卖了实在可惜啊,照眼下的粮价,最多也就落个五六百元,若能养一对猪娃子,喂上大半年就是个千儿八百,赶上肉价上去的话能翻两番,凑合一年光景没啥问题。眼前的难题是当月的定补金给两个娃娃上学花光了,村里殷实人家几乎都有欠账,哪还开得了口,买猪娃的一百多元本钱从哪达来呢?春秋两季可是养育猪娃的好时节啊!
  张月娥重重地叹口气,辛酸的泪水又一次溢出眼眶,模糊了视线。这时,门外的村街上传来汽车喇叭声,张月娥抬起头时,镇长领着几个陌生人涌进院子。张月娥赶紧用衣袖抹去眼泪,撑着木拐站起来。为首的一位慈眉善眼的长者已抢先一步,握住了张月娥的手:“大妹子,我看你来咧!”
  张月娥瞪着惊愕的眼睛,不知所措。
  身旁的镇长趁机介绍道:“老嫂子啊,这是县委肖书记,今天专门来看你的。”
  张月娥怯生生望着红光满面的肖华,嗫嚅着说:“肖书记,真不好意思,家中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大妹子,你先坐下,坐下咱慢慢聊。”肖华说着,大咧咧坐在一堆玉米棒子上,面对着张月娥推心置腹地说,“大妹子,你家的情况,我都知道了,县残联把你定为我的帮扶对象,这叫一帮一结对子。你有啥难处就跟我说说。”言罢,肖华朝身后摆摆手,随行的县镇干部把带来的米面油抬进屋里。
  张月蛾噙着泪花说:“肖书记,县上镇上年年给咱送面送油哩,残联还替我办了定补,我很感激政府对残疾人的照顾。今天收下这么多玉米吃不完,我思谋着喂两头猪,就能凑合一年光景的。”
  “你就这么点要求?”
  “肖书记,你都看得见,我这腿干不成其他的事儿,喂猪喂鸡还能将就着。”
  肖华认真地点点头,伸手去摸衣兜,冷不丁就停住了,扭头问镇长:“镇上今天有集么?”
  镇长思谋了一下说:“枣林镇单日逢集,对了,今天十七号,碰巧咧。”
  肖华起身对张月娥说:“大妹子,你在家等着,老哥给你捉上一对猪娃子。”
  张月娥惊得连连摆手:“肖书记,你是公家人,忙得很。还是我自个找人买吧。”
  肖华仰头笑着说:“哪里话嘛,今天再忙,先得把你这个‘对象’的事儿搞定!”
  随行的干部们忍不住笑出了声。
  约摸一小时后,在北营里上百村民的注视下,县委书记肖华两手一左一右提着一对四蹄乱蹬,“吱哇”尖叫的猪崽进了张月娥家门,在张月娥惊慌失措中的指点下,肖华把两头拼命挣扎着的猪娃放进围墙旁的猪圈里,拍打着手上的脏土,笑哈哈地说:“这俩家伙够沉的,一个少说怕有三四十斤哩。”
  张月娥为难地说:“肖书记,要买就拣小点便宜的,这两头快半大了,怕得三四百呢。”
  肖华洗着手回头说:“猪娃太小,体弱多病难饲养,这两个家伙我看蛮欢实,喂上省事儿。咱可说好了,你的任务是把猪喂好,买卖的事全归我,当然,你还得数钱哩。”
  张月娥感激得眼里漫上了泪水,她赶紧挪进屋,给肖华倒了一碗白开水,因为双手要挪动木拐端不成水,就喊道:“肖书记,进屋歇歇脚,喝口水。”
  肖华进了屋,这是两间低矮陈旧的土坯瓦房,屋顶已被经年不息的烟火熏染得黑不溜秋肖华在脚地转了一圈,干脆脱掉皮鞋盘腿坐在炕头,喝着永问:“福劳的病再看看?”
  张月娥苦着脸说:“医生说伤了脑部神经,花多少钱都是这样子,没指望啦。”
  肖华安慰道:“大妹子,好赖人在,这个家还是完整的。眼下吃点苦,等两个娃娃长大,日子就有了奔头,对不?”
  “对着哩,我也这么想着。”这时,一直在屋外静候着的司机快步进来,伏在肖华耳边说了什么,肖华“唔”了一声,边穿鞋边说:“大妹子,对不起,我还有个会哩,得马上赶回县城。”
  张月娥扯住肖华的衣襟,挽留道:“肖书记,吃了饭再走吧,我心头过意不去。”
  “今天实在有事,等你家啥乎日子过好了,我天天来吃臊子面,如何?”言罢,肖华从衣兜摸出三百元钱塞进张月娥手中:“这几个钱,先用着,给猪娃买点饲料什么的,这俩家伙可是咱两个人的,不敢有闪失。以后两个娃娃的学费本本费我全包了。”
  张月娥捧着三张硬扎扎的百元大钞,热泪夺眶而出:“肖书记,你真是好人啊!”
  肖华抹一把湿润的眼睛说:“就这样吧,年里我再来看你。对了,明春再捉上点鸡娃。”
  黑色桑塔纳小轿车在北营里数百村民的夹道欢送下,绝尘而去。张月娥面对围拢过来的热心乡邻,突然咧开嘴,孩子般号啕大哭:“天爷爷啊,你终于睁开眼了!”
  这悲怆的声音,在古老厚重的土原上久久地回响着。

  【五十四】
  在县委书记肖华带着县委、人大两部门领导到南片几个乡镇,逐村入户,展开“一对一”结对子帮扶贫困残疾人工作的同时,县长赵静雅也带着政府、政协的干部下到北部地区乡镇同期进行。根据由县残联起草,县委、县政府联合下发的《西川县残疾人扶贪工作实施细则》的文件精神,全县三百一十二名副科级以上干部,七百三十八名机关乡镇干部,与一千零五十五名贫困残疾人结成对子,由县残联向上级部门争取到的二百万扶贫专款,通过上千名机关乡村干部之手,逐人发放到大部分贫困残疾人手中。
  在此项西川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声势浩大的扶贫工作中,从最初的下乡摸底,到实施细则的起草,残疾人贫困户的核实,机关干部帮扶对象的确定,这摊庞大的工作都是由残联一手经办的。在政府编制册上,残联为七人,因韩民义和胡志清常年病休,实际上在岗的仅为五人。这项事无巨细的工作,残联一班人整整忙了两个多月。
  扶贫工作完结的次日,当年的第一场大雪不期而至,按过去机关工作惯例,忙罢一项紧张艰辛的工作后,能有十天半个月的松闲时间。因为人的精力毕竟有限,虽说有压力才有动力,但压力如果超过负荷,就会把人压垮。这场及时的大雪正好给了残联人休整歇息的最佳借口。
  马良伫立在办公室窗前,入神地瞅着街上的雪景:铅灰色的天空像抖开了一张巨大无边的筛子,不停地筛落着无穷无尽的雪粒,银粉般细碎的雪粒,飘飘洒洒,悄然无声地落在对面农业银行的大楼上,落在枯黄色的梧桐树杆上,落在黝黑的柏油马路以及匆匆而过的车辆行人身上。天地一片白茫茫雾蒙蒙。只有银行那扇对开的红色大门,显得分外的惹眼刺目。
  马良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两口,慢悠悠吐出来,烟气夹带着人体的热气与从窗缝挤进来的强劲冷气,对接,凝结,玻璃窗立马白蒙蒙棋糊起来。
  下吧!下吧!好好地下一场大雪。在靠天吃饭的黄土高原,对农人来说,雨水、雪水,就是他们一年的收成啊!
  马良有点得意地摇晃着毛发蓬乱的脑袋,他很庆幸赶在大雪之前结束了全县结对子扶贫工作,稍微慢半拍拖拉一天,碰上这样的天气,甭说下乡人户,恐怕连县城都出不了。好在残联的工作走在了前头,即使大雪现在封山,西川绝大多数贫困残疾人手中有粮心里不慌,起码,他们可以挺到明年开春。
  马良不由想起那句老话:人算不如天算。其实,一项工作只要上下重视就能人定胜天。
  马良舒服地吐了口烟雾,白亮亮的玻璃窗上忽然闪现出父亲的身影,父亲依然架着双拐,一言没发,但父亲似乎用无言的语言在催促着他……
  这时,主管信访工作的孙晓伟破门而入,她把一沓材料放在办公桌上,汇报说:“马理,这段时间,残疾人信访量又有了抬头。”
  “怎么回事?”马良转过身,一年多残联工作经验告诉他,某种工作是否到位,成败得失,常体现在信访上。马良拿起材料,边翻边说:“小孙,坐下嘛,坐下慢慢说。”
  孙晓伟快人快语道:“初步估计,残疾人来信来访的焦点,集中在就业方面,这说明咱们按比例安置残疾人就业这项工作还不对路,是不是这样?”
  “嗯!”马良应着,实施按比例安置残疾人就业,县委县政府已发了红头文件,如果按最低百分之一点五的比例,西川三千五百多有劳动能力的残疾人应该有工可做,现在,待业的残疾人仍然不断上访,问题在哪儿呢?
  看完材料,马良说:“小孙,去把大家叫过来,咱们统一一下思路。”
  片刻间,残联仅有的三个人从信访室转过来,冯兵进了门就打趣道:“马理,还没喘口气儿,又来活了?”
  “是呀。”程灵敏接嘴说,“马理,这天气能出门吗?”
  白丽白一眼马良,尖刻中掺着讥讽:“马理哎,你也不多歇两天,在家陪陪嫂子,当心叫人冢抛了。”
  马良不耐烦地喝道:“胡谝啥哩,这是上班时间,都住嘴。”待大家吐着舌头坐下,马良清清嗓子说,“对不起啊,我也是一心想叫大家多睡几个回笼觉,人嘛,谁没瞌睡?但眼下咱们工作走了弯路,出现了问题,咋办?”
  众人互相对视,不知所然。
  见镇住了场面,马良就对孙晓伟说:“小孙啊,你先给大家介绍一下情况。”
  孙晓伟不愧为西北大学高材生,材料都不看一眼,张口就说:“从十月十五日至十一月二十日,全县残疾人信访量一百八十六人,其中一百二十四名是有劳动能力者,要求残联帮助安置工作……”
  “听清了没有?”马良抢过话头说,“一个多月时间,一百多残疾人上访求业,这说明了什么问题?白丽,你是主管就业工作的,你先说。”
  白丽斜扫了马良一眼,说:“问题明摆着,按比例安置残疾人就业,下面并没落到实处。”
  “说得好!”马良满意地望望副手,心情激动地讲:“残疾人就业工作,县里发了文件,定了比例及细则,但下面并不执行。所以,光有文件不行,文件是死的,要靠我们督促,检查。从今天开始,大家分头行动,到各自负责的乡镇辖区的企事业单位逐厂核查,凡是安排残疾职工不够比例的单位,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残疾人保障法》,征收就业保障金。这项工作与年终福利企业审验挂钩,争取在元旦前完成。散会。”

  【五十五】
  西川县城西大街尽头,一O八省道北侧有一片占地近百亩,庞大密集的红砖平房建筑群,仅有的一幢灰色三层小楼如鹤立鸡群分外显眼。这便是西川最大的县属企业——西川县棉纺厂。
  西川县棉纺行业源远流长,抗战伊始,上海、天津等沿海城市一大批国有私营纺织企业,为逃遄日寇飞机轰炸,相继搬迁到当时视为大后方的西京省,在省城东隅霸河岸边集聚了一些企业外,一部分沿陇海线西行散布于铁路沿线的小镇,西川县的“白菜心”蔡镇就有五六千人的大型棉纺企业——陕棉九厂。受此辅带,不仅西川、西府市,几个挨着铁路的县区也都办起了县属棉纺厂。大批纺织工厂的上马,在缺衣少食的当时,解决了数亿老百姓穿衣问题,其功不可没。但随着社会的发展,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国外物美价廉的同类产品相继涌进国门,中国的纺织品市场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一时产品积压难以为继,国家为此出台一系列政策,压锭限不,关停一批中小型棉纺厂。西川县棉纺厂因与省属陕棉九厂的连锁关系,虽没被关停,其效益已今不如昔。
  白丽披一身雪花来到棉纺厂时,已近正午,在一楼厂办公室,主管生产的王副厂长热情接待了她。白丽三言两语说明来意,王广长当下就面露不乐:“白同志,政府的政策咱们赞成,可谁不晓得棉纺厂现在是苟延残喘,不定哪天就倒闭了,甭说进人,厂里的工人多半都在家待业哩,难啊!”
  白丽不以为然地辩解道:“县上发了文件,企业生存一天就得照政策办事,实在安置不了,就要依法缴纳就业保障金,照棉纺厂的规模,这可得好几万哩。”
  王副厂长摸了一阵腮帮子说:“这样的话,就得厂长拿事,咱是管生产的,插不上手,回头我给转告一声,你看行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白丽只能起身告辞。王副厂长客气地挽留道:“吃了饭再走吧。”白丽借口还要跑数家厂子,出了办公室。
  两天后,白丽重返棉纺厂,出面接待的仍是王副厂长。尚未开口,王副厂长忙不迭道歉:“哎呀,真不凑巧,厂长今天又没在,你还是过几天来吧。”
  白丽望着客客气气笑容满面的王厂长,自顾坐在沙发上,平静地问:“王厂长,上次咱们谈的事,你向厂长汇报了没有?”
  王厂长搔着后脑勺说:“这个,实在对不起啊,我这两天忙得很,还没顾上说哩,厂长又三天两头不着面,没办法嘛。”
  白丽掂量着王厂长的话,知道碰上了“刺头儿”,明摆着厂长躲着不见,让副手出面应付。近一年的残联工作经历,事事求人中碰软钉子的事儿早见怪不怪了。马良就不止一次告诫大家:残疾人事业要搞好,首先得脸皮厚,学会死缠烂打,时刻准备着用热脸去蹭人家的冷屁股。
  白丽镇静了一下情绪,心平气和地给王副厂长重新讲了一番安置残疾人就业工作的紧迫性和必要性,并以《保障法》为依据,希望棉纺厂能替政府分忧,给残疾人一口饭吃。王副厂长很认真地听着,不时附和着点点头,“嗯”“啊”着应两声,就这样耗掉了大半天。
  临走时,白丽握着王副厂长的手,反复叮咛:“王长厂,我们再相信你一次吧。”
  王副厂长鸡啄米般连连点头说:“我一定转告!”
  但白丽又跑了两回,仍没见到主管厂长。
  第五次来到棉纺厂,白丽着实生气了,对着依旧笑眯眯的王副厂长说:“怎么,厂长又没在吧。”
  “这个,这个……”王副厂长嗫嚅着话不成句。
  白丽稳坐在沙发上,冲王副厂长叫道:“同志啊,凡事不过三,我都跑五回啦,就是一碗凉水也能焐热,这次我一定要见你们厂长,他啥时回来,我就等到啥时!”
  见白丽拉下了脸,王副厂长仍不失和事佬的风度,他倒了杯茶递过来说:“白同志,你喝着水慢慢等,我还有点事,忙得很。”
  白丽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隔壁房间传过来一阵刺耳的嬉笑声,她知道王副厂长去那边逗开了乐子,望着墙壁上一长溜“先进企业”之类的奖牌锦旗,心中袭上一股难抑的恼怒。在来棉纺厂之前,残联已派人分别到工商税务部门摸清了棉纺厂生产经营情况,厂予效益下滑,有一百多下岗职工是实情,但背靠着陕棉九厂这棵大树,三十多年专为九厂加工纱锭和粗帆布的良好合作关系,棉纺厂还是过得去的,起码,每年该上缴的工商税务各种管理费一分没落,对一个五百多人的大企业,安置十几个残疾人问题不大。哪知回回吃的是闭门羹。
  白丽正想着,一位留着寸头的小伙子探头进来,冷着脸问:“同志,你找谁?”
  “我是县残联的,找你们厂长有事。”
  小伙子坐在白丽对面的凳子上,解释道:“对不起,厂长没在,你有什么事给我说说。”见白丽不屑地翻着眼皮,小伙子点上支烟叼着,架起二郎腿自我介绍说:“我是厂办主任,大事做不了主,小事还能解决的。”
  既然见不上厂长,厂办主任应该比生产厂长能拿事吧,这么掂量着,白丽脸上已堆起讨好的笑容,问:“同志,您贵姓?”
  “免贵,敝人姓黄。”
  “噢,黄主任呐,是这么回事,根据县里按比例安置残疾人就业的文件,县棉纺厂最少要安排八名残疾人上岗……”
  “哈哈哈——”小伙子狂笑着打断了白丽的话,“你这口气,像县长下命令一样吧?实话告诉你,我们厂一百多下岗工人天天闹着要上岗,真需要人手,也轮不到旁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依据《残疾人保障法》,不安置残疾人就业就要征收就业保障金!”
  “哈哈哈——”黄主任又一次仰头大笑,“你这女人可真邪乎啊,甭用法压人,县里文件我看了几遍咧,你说的啥保障法,咱没见过,文件上针对的是全县所有党政机关、企事业单位,不是棉纺厂一家么!”
  “你什么意思?”
  “我没啥意思。你先问我,县委、县政府带头了没有?残联有没有安置残疾人工作?”
  白丽一下恼羞成怒:“你这是胡搅蛮缠!”
  黄主任摊开两手说:“难道我在造谣滋事?身为主管领导部门,政府、残联自己都不收一个残疾人,光给企业出难题,这是官官相护,还是吃柿子拣软的捏弄?”
  白丽被噎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仿佛叫人当众揭了隐私,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占了上风的黄主任得意地坐下来,重新跷起二郎腿,摇晃着脑袋下了逐客令:“见你是个跑腿的女同志,难听话就不说啦,对不起,请走吧!我已耽误了中饭啦。”走到门口时,黄主任还尖刻地挖苦道:“还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女人,咋,还想蹭饭啊?”
  白丽一下羞得面红耳赤,如受了奇耻大辱般捂着脸,逃也似的跑出了棉纺厂。

  【五十六】
  赵静雅安静地坐在办公桌前,批阅着案头不得不过手的文件。雪后的阳光,从阔大的玻璃窗直射进来,温暖地映照在棕色办公桌上,屋当中那个锈迹斑斑的老式取暖炉,在“噬噬”地响着,坐在炉口上的铝壶,冒出丝丝缕缕的热气,缭绕在窄小的房间。
  连着下了四五天的大雪,给了政府机关干部少有的清闲。虽无法出门下乡,但作为主管领导,手头的各项工作依然是没头没绪,年终工作总结,新年目标规划,责任落实这些年年都搞,年年必搞,老生常谈的事务,都得在元旦前完成,以便在春节前后的人大、政协会上走个过场,给上面一个交代,给老百姓有个说法。这是中国政界多年间雷打不动的惯例,事无巨细的工作多摊在政府头上。
  赵静雅阅完文件,仰靠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刚端上茶杯,电话铃响起来,她只得放下水杯,拿起话筒:“喂,我是赵静雅。”
  县委副书记黄浩在那端急得叫起来:“赵县长,残联的马良,在县委这边闹得不可开交,你可得出面管管。”
  赵静雅撇撇嘴,莫名其妙地问:“咋回事,闹什么闹啊?”
  “是这样的,”黄浩清清喉咙说,“马良要求县委照文件按比例安排残疾人就业,否则,就要征收保障金,这不是胡闹嘛。”
  “哦。”赵静雅应了声,沉着冷静地说,“老黄啊,你先甭生气听,残联的工作不容易,咱们要理解马良的难处,是不是?真有啥出格的,我回头过问一下。”
  黄浩很响地“哼”了一声:“那你就等着吧,马良下一站肯定是县政府!”
  赵静雅放下话筒,叹了口气,这个马良真这么幼稚?招呼不打敢闹到县委,还想不想在西川干下去?恼火中赵静雅拿起电话,拨打马良的手机,刚拨两个号,办公室门开了,马良带着股冷风走进来。
  赵静雅扔下话筒,面无表情地问:“马良,是不是翅膀硬了,胆子也大啦?”
  马良“嘿嘿”笑两声说:“赵县长,能不能容我先喝口水,刚才一对十吵了半天,喉咙干涩涩的刺疼,难受得很啊!”‘j
  赵静雅苦笑着摇摇头,站起来两手交叉抱在胸前,烦躁地踱开了步子,目光却跟随马良冲向茶几,倒水,喝水。唉,十多天没见面,这家伙又瘦了一圈,双颊的颧骨凸出老高,与高耸着的蒜头鼻三方矗立,乱蓬蓬的头发已掺杂了些许银丝儿,围住嘴唇的那圈细密的胡茬儿,黑森森的,大概好多天没顾上收拾了。那一身眼熟的藏青色西装也紧随着主人的邋遢,皱巴巴的,袖口上还有个显眼的烟洞……触景生情,赵静雅心头漫起一种复杂的感慨,刚涌到喉咙口的数落、训斥统统跑到了脑后。见马良牛饮般连灌两杯开水,捏弄着脖子连连喘气,赵静雅不由心生爱怜。同情弱者是女人的天性。她忘了矜持,拉开抽屉,取出一罐茶叶,往水杯中加了少许,重新添满开水,说:“喝吧,饭餐不理茶水管够。”
  马良接过茶杯,咧嘴笑笑,坐下来说:“赵县长,不是我没事找事,残联一班人跑疼了腿,磨破了嘴,就业工作没一点起色,下面单位都盯着政府、残联,我们理屈词穷啊。”
  赵静雅踱着步子,脑子飞快地转着,这的确是个棘手的问题,党政机关安排残疾人上岗,前所未有闻所未闻,再说,残疾人到权力机构能干什么?闲坐着拿俸禄啊?可是残疾人事业也是前所未有在摸索着前行,事事得依靠党委和政府的支持,敢不敢吃这个螃蟹,也不是县长一人说了就算。这牵扯到机关编制,得上常委会,要讨论,要研究……
  这么想着,赵静雅换上笑脸说:“马良,残联的难处,我能理解,你先喝茶暖暖身子。”
  马良习惯地举起茶杯,一缕缕的热气在两人眼前升腾着,弥漫着。马良低下头凑近鼻尖嗅嗅茶杯,似乎逮住了什么特殊气味,抬走头,怔怔地望着赵静雅。
  这奇怪的变化,弄得赵静雅莫名其妙,不解地问:“怎么了,茶不对劲呀?”
  马良仍眼也不眨地望着赵静雅,喉结鼓动着,使劲地咽着唾沫。赵静雅没好气地瞪了马良一眼,机关于部从没人胆敢如此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县长。她不满地提高声音问:“人傻了还是茶馊了?”
  马良这才如梦初醒,缓缓收回目光,凑近茶杯,嘬了一小口,咂吧着嘴,冷不丁脱口自语:“没错,就是这种味道。”
  这没头没尾的话,弄得赵静雅云里雾里,不知所然,她厌烦地转过了身子。
  马良却跃身而起,激动得双手乱舞,双颊通红:“我没有记错,这就是紫阳的毛尖茶!”
  赵静雅闻声瞪大了眼,追问:“你去过紫阳,喝过毛尖茶?”
  “不错!”马良撩开长腿,围着茶几踱开了步子,自言自语道:“三十年前我就喝过毛尖茶,三十年来,我一直记着这种特有的味道!”
  “啊——”赵静雅惊叫一声,当下呆了。
  马良停住急促的脚步,挨近赵静雅说:“赵县长,我不仅去过紫阳,还在那里生活工作了两年多,喝了一年毛尖茶。”
  赵静雅目不转睛地瞪着马良,脱口叫道:“你是三线学兵!”
  “对啊,你呢?”
  “我也是啊!”赵静雅长长地舒了口气说,“怪不得头回见你,我就感觉咱们似曾相识,毕竟漫长的三十年过去了,历史巳淡忘了我们。”
  “不会的,历史始终铭刻着这个特殊群体。”
  “三线学兵连。”两人几乎同时叫道。
  这一瞬间,久别重逢的喜悦让他们忘记了上下级身份,忘记了男女有别,忘记了身处之地,同时张开双臂,扑向对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热泪霎时模糊了双眼……

  【五十七】
  三线学兵是三十多年前中国那场举世瞩目声势浩大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中的一个特殊群体。在数千万知青大军中,它是唯一一支没有到农村去与农民结合从事农业生产的队伍,而这支队伍只有西京省独有。
  “三线”是按地理位置设定的工业布局,一线为沿海,二线有中部,三线属后方。三线包括长城以南、广东韶关以北、京广线以西、甘肃乌峭岭以东的辽阔腹地,横跨十三个省区。当时的工业布局极不合理,旧中国遗留的重工业多在沿海,苏联援建的在东北,整个西部是中国工业生产的空白,为改变这种状况,毛泽东一九六四年在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上提出了以备战备荒为核心的“三线建设”。当时,苏美两霸不容许中国强大,特别是在我国成功爆炸了第一颗原子弹后,美国扬言要摧毁尚处于幼年的中国核设施,一九六六年,苏联在东北边境陈兵百万,形成对我国半月形军事包围。一九六九年苏军悍然入侵珍宝岛,中苏冲突日益升级。
  在这种严峻形势下,中央把襄渝铁路建设摆上案头,周恩来总理亲自任总指挥,铁道兵迅速调集二十五万大军,沿途的四川、西京、湖北动员六十万民工,摆在了九百多公里的铁路沿线。襄渝铁路东起湖北省襄樊市,西止重庆,沿途崇山峻岭,沟长壑深,百分之八十是隧道和桥粱,被喻为地下隧道和空中长廊,打起仗来,导弹打不到,飞机进不来,即便其他铁路被毁,襄渝线也会因其隐蔽性而畅通无阻。
  位于铁路中部的西京省安康段,占铁路总长度的三分之一,但工程量却占三分之二,在当年机械化程度极差的情况下,劳力非常紧缺,铁道兵频频向西京省求援。那年,西京省两条铁路、两座大型水库同时开工,农村青壮年都上了工地,应届高中生按政策下乡插队,在无劳力可派的处境下,当时的省委领导只得把目光落在了初中毕业生身上。于是,中国历史上被称为“三线学兵”的一个特殊群体诞生了。
  马良是一九七一年三月初随西府地区七O届初中毕业生开赴工地的,当年只有十五周岁。来自西府市各县区的三千八百多名学生被分成十八个连队,驻扎在紫阳县高滩、毛坝两乡,隶属铁道兵一O一师四十七团,修建高滩大桥和巴焦隧道。因为年龄小、个头低,马良被分在辅助连队,从事转运支排架的木料和搬卸货物、筛沙子等工作。在那个艰苦的特殊年月,学兵们吃着定量饭,干着超常的体力劳动,背诵着毛主席语录,吃野菜、喝泉水,经受着血与火的洗礼,素不相识的学友结成一个牢固的整体,照顾病倒的战友,抢救受伤的同学,掩埋遇难的烈士……两年半后,三线学兵在大巴山的崇山峻岭中留下一百一十四名烈士的坟茔,以伤残无数的代价,与铁道兵、民兵一起贯通了战备铁路,而后荣归故里,走上不同的工作岗位。
  岁月的风尘可以湮没那段历史,但三线战友在生死考验中凝结的深厚情谊,以及敢打敢拼、不管不顾的忘我的工作情结,一直滋养着马良,滋养着这个群体中每一个成员。翻捡那段峥嵘岁月,马良的记忆深处最难忘却的是那个扎着羊角辫的二丫姑娘和她带来的毛尖茶。
  连队驻扎在高滩铁路大桥旁的山坡下,坡上满是碗口粗的油松,浓荫掩映着一户仅有两间草棚的农家。一日,马良和战友在草丛中搜寻兔子,不知不觉来到那户人家的院门前,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笑盈盈地问:“你是修路的大哥哥吧?到我家喝口水。”
  马良还想推辞,一位拄着手杖的老者出现在草屋门口,老远招呼:“娃呀,一家人,进来喝口水。”
  盛情难却,马良就跟着姑娘进了门,胡子花白的老爷爷吆喝着叫孙女沏茶,口中连连感叹:“咱都看在眼中,娃娃们苦啊,修路是给山里造福,可叹我这把老骨头不中用喽。喝茶吧,这是山顶的毛尖茶。”
  寻了半天野兔的马良正口干舌燥,不由分说大口大口喝起来。在老人唠唠叨叨的述说中,马良获知这家里的儿子媳妇全上了工地,就剩下爷孙俩。机灵的姑娘不停地给马良添着茶水,头顶上的翘高的羊角辫在马良眼前晃来晃去。老人说着说着说着,伸手抓住孙女的羊角辫,摇晃几下,逗开了乐子:“二丫,你个头跟修路的哥哥姐姐们差不多咧,该不该出点力气?”二丫扑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说:“爷爷,我早就想跟哥哥们修铁路呢!”老人仍旧逗着,“二丫,你这么点力气,搬不动石头,扛不起椽,能干啥嘛?”二丫打断爷爷的话一脸得意地说:“爷爷,我能筛沙子!”
  一句话逗得三个人笑起来。
  几天后,二丫果然上了工地,吃着自家的饭,于着工地的活,二丫成了编外学兵。她还不时带来家里的毛尖茶,让马良一伙男学兵们解渴、消乏。二丫那银铃般的笑声,给学兵们枯燥的生活,带来春天雨露般的滋润……就这样,他们一起度过了一年多难忘的日子。返程的那天,二丫眼泪汪汪把他们送出老远。
  三十年漫长的岁月里,无论是在繁忙的工作中,还是在有限的闲暇里,马良常会想起扎着羊角辫的二丫,他不止一次地托战友们打听二丫的下落,只大概知道她后来成了真正的铁道兵,因没留意真实姓名,谁也不晓得二丫跟随辗转各地的铁道兵去了哪儿。数次故地重游,在当地实施封山育林中,二丫一家也搬迁到了山外。他们失去了所有的联系……但那清香、甘醇、沁人肺腑的毛尖茶,一直在马良能心头萦绕着,余香悠远回味无穷。

  【五十八】
  马良赶回家时,天已黑乎乎了。女儿马莹正站在厨房的案桌前,吃着简单的方便面,父女俩对视一眼,咧嘴笑笑,马良就开始洗手做饭。待一锅水烧开时,他寻遍了房间的角角落落,也没见丁点绿菜。
  马良叹息一声关掉煤气灶,想该去买点什么凑合凑合。马莹抹着嘴上的油渍问:“爸,这是干啥去呀?”
  “得买点蔬菜嘛,再凑合也不能白吃。”
  马莹“咯咯”笑起来:“老爸,你莫不是忙得糊涂啦,这时辰,哪达还有卖菜的?”
  马良摇着头,自个也笑了。冬日天黑得早,冻了一天的摊点小贩们怕早就钻进了热被窝里。他只得学着女儿泡了一碗方便面吃喝起来,边吃边训诫女儿:“莹莹啊,爸和你妈是国家干部,在单位都负着点责任哩,你要学会理解,在学习上千万甭让爸爸失望啊!”
  马莹歪着脑袋回嘴道:“爸爸,你就放心,女儿是学习委员,同学们都看着哩,催着哩,咋能不用功?”
  “这样,爸就放心啦。”马良大口喝着汤水。女儿双颊溢荡起的笑容,让他满意地点点头。世上再没有孩子们的少小懂事而让父母宽心了。
  草草收拾了碗筷,马莹照例去房间做她天天必做的家庭作业。马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点着一支烟,打开电视,看起“西川新闻”。狭窄的二十一寸彩色荧屏上,县委书记肖华正侃侃而谈地讲着实施按比例安置残疾人就业的迫切性和征收就业保障金的重要性。这是当天下午县委扩大会议的电视摄像,马良在会上已听过了,却依然听得有滋有味。
  找县委县政府,让党政机关带头安排残疾人上岗,这也是迫不得已的举措。残联一班人倾巢而出,下到企事业单位,跑了十天半月,仍是无果而终。既没安置一个残疾人就业,也没征收到一分保障金。权在人家手中,钱在人家抽屉里,软硬不吃死撑着拖拉,有什么办法?
  总不能天天跟着,乞丐样伸手要钱啊?冷落、白眼、讥讽、挖苦,遭上个三回五回,硬硬头皮能撑住,日日如此,残联的工作人员也是人,脸皮再厚有尺寸,谁能旷日持久地磨下去?残联干部在下面受了气,有火没处发,就把满腹的郁闷、憋屈带回单位,泄在做出决策的一把手身上,就连一向支持马良的冯兵,也在抱怨中怀疑是不是走了弯路。一项为残疾人谋福利、名正言顺、有法可依的工作,推展不开,弄得两头受气,这是马良从未遇过的。迷茫中,马良打电话请示“娘家”,不仅各县区无此先例,省市亦没有,全国各地各级残联皆没见党政机关安置残疾人就业的先例。难道真的是路子不对吗?
  可这项事业原本就前无古人,所有的工作都是在摸索着前行,只有敢在人前开先河,顶住压力,首吃螃蟹,才能打开局面更进一步,至于孰对孰错,只能让时间去验证。何况中国人自古就有下面看上面的习性,社会变革中的无数事例已无懈可击地证明,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只要党政机关带头实施按比例安置残疾人就业,企事业单位的工作就能迎刃而解,最起码,残联人再不会理屈词穷了。
  在这个前提下,县残联也应该有残疾人工作者。事实上,马良老早就有这个想法。残联身为政府一个部门,虽说在编制人数上不够安排一个残疾人上岗的比例,但是,就主管实施残疾人工作这个性质本身而言,你叫企事业接纳残疾人,自己首先就不硬气嘛。
  马良非常庆幸在西川遇见了三十年前的编外战友二丫——如今的县长赵静雅。抛开当年的战友情意不说,务实的女县长听了马良的难处后,很理解他,她以“三线学兵”敢打敢拼的冲劲,身先士卒,排除种种阻力,县攻府率先接纳了两个肢残人上岗。根据各人的残疾程度,一个在传达室搞收发,一个打扫卫生养护花草,真正做到了人尽其才,自食其力。政府开了先河,县委、人大、政协各部门虽说心里不乐却无法推辞。
  打破了西川首脑机关按比例安置残疾人就业的冰河,马良趁热打铁,残联一班人又一次倾巢而出,下到全县各企事业单位,一个礼拜间为二百五十名残疾人落实了就业岗位。个别因工作性质不适宜残疾人就业的单位,在数次催促后,也依法缴纳了就业保障金。照此进展,赶在年前完成全县安置三百名残疾人就业,征收十万保障金的目标已经稳操胜券。
  现实生活中,任何事情不可能一帆风顺。在县残联进人问题上,主管人事工作的县委副书记黄浩率先反对,听了马良的陈述,黄浩恼羞成怒,高声训斥:“马良,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嗯!?残联是政府一个部门,县政府已按比例完成了任务,还有这个必要吗?”马良还想辩解,黄浩大手一挥,不留情面地驱逐道:“我没工夫听你唠叨,西川党政机关叫你一个小卒子搅乱了,下面怨声载道的,我就纳闷了,莫非那些‘外路人’是你父母、儿女,你一心就想为他们找上个工作哩,知道不知道,西川还有三四千下岗工人哩!”
  话说到这份上,明显的是此路不通。心有不甘中,马良又找赵静雅,找乔峰,最终捅到县委书记肖华跟前,肖华在县委常委会上,不冷不热的一句话解决了问题:“这两年间,咱都看见了,残联在为西川残疾人真正地办实事儿,下面议论马良有私心,难道马良在西川有几个亲属?就凭这种无私精神,县里就要无条件地支持他……”
  县委书记肖华冗长的讲话终于结束了。马良看着表,都快十点啦,女儿已经熄灯就寝,杨雪仍没回家,身为县医院办公室主任的妻子也有着应酬不完的事务啊!
  马良到卫生间匆匆洗漱一番,返回客厅时,电视画面上突然跳出一则广告:“招聘启事:西川县残疾人联合会面向社会招聘一名残疾人工作者,要求初中以上文化程度,年龄四十岁以下,生活自理。有意者请持《中华人民共和国残疾人证》到北大衔中段县残联办公室报名。待遇面议。”
  马良点上支烟,无声地笑了。这个乔峰啊,又拿出了当年学兵的拼劲儿,要是西川县那些仍持观望态度,不愿接纳残疾人上岗的单位,见到这则广告,肯定有所触动。政府机关公开招聘残疾人,这可是前所未有的轰动效应啊!
  房门悄悄地开了,杨雪一脸疲惫地走进来,扔下挎包尚未顾上招呼一声,就捂着嘴冲向卫生间。马良关掉电视,跟进去,杨雪正趴在马桶上吐个不停,他伏下身,帮杨雪捶着脊背,关心地问:“怎么弄的,又喝多了?”
  杨雪“哇哩哇啦”地吐了个翻江倒海,抬起泪汪汪的眼睛说:“没事儿,是院里的应酬。”
  马良皱着眉头咕哝道:“我早告诫过你,喝不成酒就甭去,那些医药代理个个都是酒桶,男人都怯场哩,何况你个女人。”
  杨雪讪讪地笑笑,洗着手问:“都吃啦?”
  “啥话嘛,都快半夜了,我一直等你哩。”
  “那你先休息,我洗个澡就来。”
  马良离开卫生间进了卧室,三下两下脱掉衣裳钻进被窝,脑袋刚挨上枕头就迷糊过去。
  梦中,马良又见到了父亲,父亲依然架着双拐,但父亲的瘦脸上满是难掩的笑容……

  【五十九】
  两山夹峙着的西川县,隆冬天亮得迟。七时半,冯兵准点起床,刷牙、洗漱、收拾罢房间,就拉上门上了大街。
  天还是麻乎乎的,刺骨的西北风抽在脸上,辣辣的刺疼,不时有缩着脖子袖着手的行人匆匆擦身而过,四周的景物朦朦胧胧,只有伯对面的太平塔,黑魃魃的塔尖上,挑着一抹似有似无的曙光。
  冯兵在街口的小吃摊上喝了碗油茶,吃了片锅盔馍,就转身去了县残联。刚进门,孙晓伟把一个烫着金字的大红请柬扔过来:“冯兵,中午有饭了。”
  冯兵朝孙晓伟笑笑,打开请柬,扫视一眼后问:“晓伟,这人啥来头嘛,酒店老板能请残联人吃饭?”
  孙晓伟麻利地抹着办公桌,头都没抬说:“谁晓得,听说锦园酒店改办成福利企业,这不跟咱们沾上了边儿。”
  冯兵“唔”了一声,自语道:“我明白了。”
  孙晓俸停下手中活儿,瞪起眼问:“你明白什么,说亮清点。”
  冯兵一下被孙晓伟的皱眉冷眼逗乐了,笑着打趣道:“瞧你这架势,大小姐的派头。”
  “怎么,我不像个大小姐呀?”孙晓伟说着眨眨亮晶晶的眼睛补充道,“只怕你晓得本姑娘的来头,吓得屁滚尿流!”
  冯兵“嘿嘿嘿”笑得前仰后倒:“这么厉害呀,鬼才知道你是哪座庙里的神儿。”
  “谁是鬼?我叫你瞎编排人!”孙晓伟抗议着,抡起抹布追打冯兵,两人嘻嘻哈哈中在办公室兜开了圈儿。
  正闹得不可开交,程灵敏推门而入,惊呼道:“这么热闹,你俩唱起二人转啦?”
  冯兵吐出长舌头,冲程灵敏做了个鬼脸。孙晓伟停住了追撵,转过身搬救兵:“灵敏姐,冯兵捉弄人哩,你说该打不?”程灵敏调头用目光询问冯兵。冯兵却双手叉腰,大大咧咧摇晃着脑袋,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惹得云里雾里的程灵敏又好气又好笑。孙晓伟却在一旁憋不住“咯咯咯”大笑。
  闹过一阵儿,冯兵将手中的请柬递给程灵敏,她只扫一眼封面就扔在桌上,满眼不屑地说:“我当啥事,一顿饭就把你高兴得忘乎所以了?”
  “民以食为天嘛。”冯兵涎着脸接嘴。
  程灵敏也被冯兵的厚颜无耻逗乐了,扭头朝孙晓伟叫道:“晓伟,冯兵这二不愣登的样子像什么?”
  “西府民间的二百五!”门口突然有人横插一句。三人回过头时,马良和白丽笑呵呵进了门,办公室墙上的挂钟,刚好指向八点整。
  各自落座后,马良址过桌上的请柬,边看边说:“中午有饭局,这次不光冯兵一人,残联全家人都去,好好热闹一回。”
  “马理,这么多人,不妥吧?”冯兵插嘴道。
  “咋,让你一人去,就没意见!”孙晓伟揶揄。
  众人望望搔着后脑勺的冯兵,一齐笑了。
  县残联工作步入正轨,从民政局接管了福利企业事务后,某些有利益关系的单位隔三差五送来请柬。马良把应酬吃喝方面的一揽子事全搁给冯兵,众人都知道冯兵家在市区,西川又没亲友可投,二十大几的人懒得做饭,常在小吃摊上凑合。当然,残联人除了马良外全是单身,毕竟女人心细懂得自己照顾自己。大家并没觉得有啥不公还找冯兵的乐子,戏称他为“西川残联吃喝大臣”。
  笑过后,白丽还是忍不住提醒道:“马良,冯兵说得在理,一班人全去,只怕影响不好。”
  “怕啥?”马良大手一挥说,“干残疾人工作要有胆子,吃饭也要有胆量。吃外人的嘴软,这回是吃自家人的。明着告诉大家,锦园酒店的老板是鄙人的小舅子,咱怕啥呀!”
  “噢啊——怪不得哩。”众人同声惊叫起来。
  马良摸出支烟叼上,笑眯眯地望着手下几员干将,一种惜爱之心油然而生。
  在外界的传闻和组织部长乔峰的遮遮掩掩中,马良除了早已知道白丽是工商银行行长的女儿外,也猜出冯兵和孙晓伟有些来头,且来头不小。他没有心思也没有时间和精力打探这些人高深莫测的社会关系。像一般机关干部一样,马良对娇生惯养好吃懒做的干部子女带有成见,可一年多朝夕相处的共同工作中,年轻人如火如荼的热情,吃苦耐劳的精神,乐于奉献的痴情,以及无牵无挂全身心扑在残疾人工作上的敬业姿态,让他改变了原有的偏见,他理解了他们,喜欢上了他们,爱上了他们,他们英姿勃发的青春朝气亦给他战胜艰难的力量源泉。是的,未来是午轻人的,人类的历史从来都是代代人的相继书写,西川残联人事业也得靠他们传承下去!
  马良收回目光,思绪回到眼前的现实,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安排工作:“今天中午大家放松放松,好好吃喝一顿,就算我对你们近期工作中所受委屈的补偿。咱们人手紧张,饭碗一搁就得各回各位,因为按比例安置残疾人就业和征收保障金工作尚未完成。这些天跑下来我感觉到残疾人如没有一技之长,即便咱们费尽周折给他们找到工作岗位,也有随时下岗的可能,企业不养闲人,能者上庸者下嘛。所以,对残疾人进行职业技能培训,已刻不容缓,这也是确保就业稳定长久的必由之路。再一个,县残联没人懂手语,无法与聋哑人很好地沟通交流,这也是个突出问题。”
  接着,马良快刀斩乱麻地分派工作:“冯兵、程灵敏,你们两个老搭档继续跑就业和征收保障金,白丽扔下一切手头工作去与县职业教育中心协商残疾人随班就读这事,孙晓伟准备交接工作,新人上岗后就去市聋哑学校学习手语。”
  说完,马良舔舔嘴唇,咽了口干涩的唾沫,白丽及时倒了杯水递过去,大家以为会议此,正要散场,马良“哎呀”叫起来,“差点忘了件大事,关于残联招聘残疾人,大家有什么想法,合计一下嘛。”
  冯兵率先张口道:“马理,这回进人啊,得选个男同志,外面说残联是阴盛阳衰呀!”
  众人哄堂大笑,程灵敏转身结结实实捶了冯兵一拳,疼得冯兵龇牙咧嘴抽着冷气。
  还是白丽稳重,想了想说:“甭管男同志女同志,残联的宣传工作跟不上,残疾人下乡不便,得挑个能写会道的笔杆子,对不?”
  “补充得好!”马良带头赞赏,众人不约而同拍手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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