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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理事长(十四)

作品名称:理事长      作者:赵林祥      发布时间:2013-05-13 21:45:25      字数:21560

【四十一】
  在于文兴最初预定的线路中,并没有西川县,这倒不是他偏心眼疏略了西川,自从去年冬在西川开过会后,于文兴就记住了马良,西川县残联有这样敢闯敢拼敢为人先的当家人,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仅负有指导工作责任的市级残联,还有什么不放心呢。但在返程的途中,车过西川县城时,于文兴的脑海里突然间闪出个大大的问号,各县区残联领导几乎闻风而动倾巢而出,甚至拉上当地的党政一把手,或市里稍有关系的领导干部,游说请客,挖空心思都想得到这笔资金,却唯独西川县无一人登门,难道马良清寡得与世无争,不想改善一下寄人篱下的西川残联的寒酸窘境吗?于文兴可是亲眼看见过的,两间房子两张桌,三个凳子一方柜,若不是那个长条木板凳,五个人连座位都没有……
  兜着满脑子疑团,于文兴在西川县城下了车,直接找到残联办公室。这才得知马良为筹办南方编织厂跑得四脚朝天,特别在他了解到马良多方奔走协调中的艰难,并终成正果,且一次安置四十六名残疾人上岗就业的成效后,于文兴着实惊叹不已,这家伙能耐不小啊!
  西川也只三万残疾人,而一个工厂就能解决这么多残疾人的就业难题,若再办这么几个福利企业,有劳动能力的残疾人不全都有工可做,实现了自食其力的愿望?这样突出的绩效,就是各种综合实力远高于县级残联的市级残联也从没有过,市残联也创办了数家福利企业,最大的厂子一次也仅接纳了三十多个残疾人上岗。
  震惊之下,于文兴就产生了去这家福利企业看看实况的心愿,也好借鉴一下他们的经验,以便打开全市残疾人就业工作的局面。所以,当马良盛情相邀时,于文兴毫不犹豫地应允了。在简短的开业仪式上,他又意外地碰上了西川县党政一把手,闲扯中获知县领导亲自出面协调,为福利厂解决了首期一百万元流动资金的大难题,这让于文兴感动不已。在返城的路上,他想,有这样在窘境中全力支持残疾人事业的党政领导,有这样倾心投入残联工作的基层干部,干脆给西川拨一份专项资金,县里的配套款应该没什么问题,残联的钱,每一分都应花在残疾人事业上。
  让于文兴没料到的是马良中途不辞而别,杳无音讯,直到吃过了午饭也没露面。这家伙,明明会前脚不沾地地张罗着,临到出场却躲了个没影儿,啥事这么重要嘛?非得事必躬亲?估摸着已过上班时间,于文兴躺不住了,他想找马良好好谈谈,顺便把自己的决定告诉马良,给这个真心干实事的家伙一点支持!
  于文兴来到北大街县残联办公点时,被房间里激烈的争论声勾住了脚步,他干脆走到敞开的窗口,竖着耳朵聆听起来。
  在西川县残联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办公室,两张拼在一块的方条桌前,白丽、冯兵、程灵敏、孙晓伟正围在一块争执不下。
  程灵敏“啪”敲了一下桌面,问道:“说话呀,咋都哑巴咧?”冯兵爱理不理地嘟囔了一句:“还说啥哩嘛,头顶上的电灯泡儿,亮敞着呢!”
  孙晓伟接腔道:“要我说,灵敏姐一点儿没说错,西川人尽皆知,南方编织厂可是咱马理一手操办成的。”
  “这还用得着你来重复呀?”
  “可临到出头露面时,却总是肖书记,你们说公平么?”
  白丽赶紧起身制止:“都少说闲话,马理临时有事儿。再说,他根本就不计较嘛。”
  程灵敏意犹未尽中接口道:“上回白内障手术,谁露脸儿了?还不是肖书记上了电视,没得马理丁点影儿,我都为他憋屈着哩。”
  冯兵站起来摆着双手叫着:“各位女士们,勿躁勿急,容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如何?”
  程灵敏翻了冯兵一眼,撇嘴道:“谁有心情听你瞎卖弄呀!”
  冯兵涎着脸问:“大家知道奥尔德林吗?”
  三女士面面相觑,摇头不语。
  “阿姆斯特朗呢?”
  三个女人几乎同时高呼:“人类登上月球第一人!”
  “不错!”冯兵接着问,“谁晓得这两人是什么关系?”
  一阵沉默后,孙晓伟淡漠地说:“什么关系?同学?同事?朋友?亲人?说不定他们根本就不认识。”
  “错!大错特错!”冯兵挥着拳头叫道,“女士们,我现在郑重地告诉你们,这两人是坐着飞船同时离开地球的伙伴,当阿姆斯特朗登陆月球的那一刻,在他身后的机舱里,奥尔德林正紧握着飞船的定位器,掌控着阿姆斯特朗身上的牵引索,以保障他不飘逝宇宙!”
  三个姑娘惊得瞪大了眼。
  “他们同时抵达月球,都有登陆的机会,可人类的历史上只记录着阿姆斯特朗的大名……”
  窗外的于文兴,顿觉得鼻头发酸,莫名的泪水模糊了双眼。
  是的,社会的发展和前进,离不开众多默默无闻的幕后英雄们。实际上最平凡最普通的人,才是人类社会最伟大的创造者!
  【四十二】
  西川县城东大街中段,县剧院高大宏伟的门楼西隅,紧挨着一栋仅有三间房子的三层小楼,这便是城关镇派出所。副所长黄小豪正在一楼办公室亲自审问五个小偷。
  三十出头的黄小豪,着一身笔挺的深蓝色警服,领口露着的白衬衫紧系着条鲜红的领带,打磨得乌光油亮的黑色皮鞋,让他一米七五米的标准身材越发显得挺拔而帅气。只不过尖下巴上那几块青春痘愈合后留下的灰褐色疤痕,醒目刺眼,着实有些煞风景。
  黄小豪是在头天下午抓住这五个小偷的。身为西川实权人物黄浩的独生子,黄小豪混出校门后,已在县属机关差不多转了一圈儿,之所以最终落脚在不起眼的基层派出所,一是他觉得这里蛮清静,二是他肚量小憋不住火。在犯事儿的人面前,谁不晓得警察就是爷,肚里稍有气,可以随便在活人身上施展拳脚,几下就能消气败火。哪像其他单位,整天提心吊胆的,稍微出点差错,领导嘴上不说不训,但给个冷脸,几天不理不睬,善察言观色的同事立马夹紧了尾巴敬而远之,弄成个孤家寡人,有气都没处出。与其成天坐着喝茶翻报消磨时间,还不如出去闲转着散散心。而派出所里的几辆警车,他可以想开哪辆就开哪辆,想到哪就到哪,走高速、闯红灯一分不掏畅通无阻,这样自由自在的特权,市长省长都没有。还有治安罚款,抓赌扫黄过程中人鬼不知的外快,以及宾馆饭店、舞厅酒吧老板们巴不得白吃自喝自睡自玩的乐儿,这让黄小豪一到派出所就乐不思蜀忘掉了所有的烦恼。
  那天下午,黄小豪趁所长带着干警们出勤后,大摇大摆着出了派出所,在南关尽头的“迷你歌舞厅”,和连自个都不记得的第几个老相好、坐台女青梅很痛快地销魂了一番。完事儿后,黄小豪点着支烟。直冲冲地说:“青梅,这是最后一回,往后咱们就甭来往了。”已在舞厅混了多年的青梅没羞没耻,竟赤身一跃而起,双臂蛇样的环抱住黄小豪的脖颈,撒娇着:“黄哥,这样不是蛮好么,咱又不叫你担啥责任,更没想过嫁给你,怕啥?”
  黄小豪厌恶地推开青梅,边穿衣服边说:“我可不想瞎混一辈子,明说吧,我有了女朋友,你以后再少缠我!”
  青梅一下嘻嘻哈哈笑起来:“还女朋友哩,西川谁不晓得,黄哥把女人当衣裳几天一换。”
  黄小豪像被针戳到疼处,气恼中甩手给了青梅一巴掌,警告道:“再说我掮烂你的臭嘴!”言毕,扔下哭哭啼啼的青梅出了门。
  黄小豪提到的女朋友,就是父母托人介绍、双方大人已经说定的白丽。当然,他和白丽尚未正式见面,更没谈婚论嫁,甚至连句正经话儿俩人都没说过。黄小豪在无意间听到父母提及自丽后,他已悄悄去县残联蹈踺了几回,没费啥事就见着了自丽,只看一眼,黄小豪就傻了:啊呀,我的天,在西川活了三十来年,哪见过这般标致的美女,油亮的短发,俊俏的脸颊,秀丽的眉眼,尤其是那高耸的胸脯和细细的纤腰以及微翘的圆臀,看得黄小豪恨不能让目光变成双手去轻轻地触摸一下方才解馋。过去结交上床的那一打女人若跟自丽相比,只能算天鹅身旁的丑小鸭,只怕当年的杨玉环亦不过如此,杨玉环再美再俊,已经化作历史的烟尘,而白丽活生生就在眼前。黄小豪几乎要悔青了肠子,恨没能早点结识白丽,要是得到这样貌若天仙的美人,哪怕只同居一晚,抑或搂一搂,抱一抱,叫黄小豪去死,他也会毫不迟疑挥刀抹下自己的脑袋!
  此后,黄小豪决定来个脱胎换骨,改掉以往的坏毛病,他要用真实的言行和全新的姿态改变周围人的看法,打动白丽,赢得姑娘的芳心。浪子回头金不换!人嘛,谁没犯过错误?谁没走过弯路?谁脖子上能没点尘土?
  那天也该他走运,刚走出歌舞厅大门就发现了那一伙小偷,三个小伙先是神神道道聚在一起不出声地比划几下,然后就左右夹峙身后尾随跟上了一个衣着光鲜的中年男人,男人夹在腋下的黑皮包鼓鼓囊囊的,很明显是有钱的个体老板。要在往常黄小豪根本就不愿搭理,抓小偷是干警们的事,用不着他这个副所长亲自动手,再说,现在的小偷多是要钱不要命的主儿,弄不好挨一刀子实在不划算。但现在的黄小豪,在盯上小偷的那一刻就决定亲手抓住这些瞎货,用行动脱胎换骨。
  黄小豪悄悄跟着这伙小偷走到了南关汽车站前,他不敢唐突下手,一比三的悬殊力量他掂得出轻重。黄小豪用手机叫来两个巡警,三人分工后远远地包抄过去。在车站大门前,进出的人流挤成了疙瘩,挟在中年男人旁的两个小偷使劲一挤,男人腋下的皮包便失去夹力,跟在身后的小偷轻松地抽出来塞进衣襟下。说时迟,那时快,黄小豪一声断喝:“抓小偷!”拨开人群,三人瞅准各自的对象如饿虎扑食摁住了小偷。让黄小豪非常失望的是他们没能上演电视中常见的警察追逃犯的壮举,在他大声喝叫时众人都侧目张望,唯独那三个小偷竟浑然不觉没任何反应,直到被捏住了脖颈方才如梦初醒。黄小豪当场就蒙了,哪见过罪犯不跑,站着等警察逮的事儿?连众人都稀奇得瞪眼咋舌摇头不解。
  既然抓住了,就得走程序。带到派出所刚问了两句,黄小豪又傻了:三个被铐在一起的小伙任你如何讯问、呵斥、恐吓,皆一言不发,像刚吃了摇头丸只摇晃脑袋。黄小豪气不过一人给了一巴掌,也只换得几声“啊啊”“呀呀”的叫唤,折腾了一天,连人犯的姓名都没问清。后来还是有经验的民警提醒:“所长,这几人莫不是聋子哑巴?”黄小豪又愣了,面对耳不能听有口难言的“外路人”如何审理?如何结案?正在他急得团团乱转时,担任记录的女民警乔娜娜也许出于同情心,私自给小偷打开了手铐,这下子审讯室热闹了,三个人齐上阵,舞动着六条胳膊不停地比比划划,嘴里哇哩哇啦嗷嗷乱叫,这意外的场面惊得黄小豪目瞪口呆,惹得乔娜娜掩嘴窃笑。僵持了许久,束手无策的黄小豪只得请示县公安局领导。局里马上派来两个审讯高手,以笔代口倒是弄清了各人的名字,可聋哑人写出来的话主谓不分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如天书般没人看得懂。两个审讯高手使出浑身解数、用尽百般手段皆不奏效,只得扔下旬:“你们看着办吧!”落荒而逃。
  简单的案子成了烫手的山芋,眼见二十四小时羁押期将至,就这么糊里糊涂中没弄清案由就把人放了,黄小豪实在有点不甘心。忙乎了大半天冒着风险抓小偷还不是为了表现一下自己的能力讨好白丽么?噢,自丽不是在县残联么,听说残联就是专管这些“外路人”的。黄小豪立马一个电话打过去,得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后,他像喝了兴奋剂,喜得跳起来!
  烫手的山芋眨眼变成了不可多得的香饽饽,棘手的案例成了他接近残联接近白丽的正当理由,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啊!这个难得的机会,黄小豪可是眼巴巴盼了很久,他之所以亲自上阵抓小偷,撇开所长独立审讯,一定程度上与这个女人有关。现在天赐良机,残联肯定派白丽出面,马良是一把手不必事必躬亲,其他人不过些毛头小伙黄毛丫头,无法独当一面。假如能和白丽一同审理,合力结案,不仅能改变所有人对他的成见,也将让高傲的姑娘不得不对他黄小豪刮目相看,干部子弟也是人嘛,同样能有所作为。奋不顾身为民除害的公安干警,哪个姑娘不喜欢?
  黄小豪舒心地坐下来,点上支烟,美美地吸了一大口,在吐出烟雾的同时,心里“咯噔”了一下,赶紧又摁灭烟头,自责道:要脱胎换骨,这坏毛病也得改!
  黄小豪安静地等待起来。
  【四十三】
  马良从南关汽车站匆匆赶到城关派出所时,已过了下班时间,门道里不时有下班回家的民警擦身而过,留守值班的人也拿着碗筷涌向后院的灶房,派出所狭窄局促的院子里,弥漫着股股诱人的菜香油香。
  马良刚拐过门道,在审讯室门口与黄小豪碰了个正面。两人虽说少有交往,但间接中还是认识的,县城不大都是西川人嘛。
  “哎,黄所长下班啦。”马良首先招呼。
  “噢呀,是马理事长。”黄小豪应着,乍一见马良,顿觉若有所失。毕竟机关混了多年,大场面的礼貌黄小豪是懂的。他很客气地握握手说:“咱先吃了饭再谈,如何?”
  “进去看看吧,不然我心里没底。”
  “嘿嘿。”黄小豪笑着揶揄,“这点小事,派个人不就行啦,哪值得你亲自跑腿哩!”
  “黄所长,事儿虽小,可是残联头一回碰上,我还没跟聋哑人打过交道哩。”
  黄小豪把马良直接带进办公室,将桌上仅有三四行字的讯问记录递给马良,解释道:“初步了解,三个人全是聋哑人,两个西川的,另一个是从西府市流窜来的。因为言语不通,他们打的手势没人能懂,就知道这么点情况。”
  马良看着记录本,不解地问:“西川这俩聋哑人,据我所知都是福利厂工人,咋就干上小偷勾当?”
  “这个我们不得而知。由于沟通困难,作案动机,是初犯还是惯偷,关系到案件性质、定性以及处理结果。所以,请残联协助一下。”
  这当儿,乔娜娜端进来两碗面条,黄小豪刹住话头说:“咱还是先吃饭吧,我都饿啦。”马良应了声也就不客气地端上了碗,吃着面条,脑子却飞快地转着,如何协助处理这桩棘手的案件?照工作程序,派出所无须请示残联,公安机关有宪法赋予的惩处犯罪分子的至高权力,何况是当场抓获铁证如山。黄小豪请残联出面的做法,着实让马良感动,间接消融了外界对书记公子的不恭传言。
  是的,社会在前进着,人也不会一成不变。
  就对残疾人这一特殊群体的了解,马良只知道手势语言是聋哑人通用的交流手段,它仅流行在聋哑人窄小的圈子里。别说县残联,只怕全西川都没一个健全人弄得懂这一特种语言。笔谈无法沟通,唯一途径也只有依靠手势语言交流,假若让懂手语的健听人,把聋人的手语翻译出来,不就迎刃而解?
  吃完最后一口面条时,马良已有了解决问题的大致方案,在理出这个麻缠头绪时,马良感到一种深深的歉疚,不是么?尽管自己千方百计想把残联各方面工作搞好,为西川残疾人分忧解难办实事,却仍然免不了纰漏。全县有六千多聋哑人,占残疾人总数的三分之一,处理好聋哑人的问题应是残联工作的重头,自己咋就忽视了?个人不懂手语,残联也无人能懂,这不是工作失误吗?
  在马良低头思谋时,黄小豪的脑海也在翻腾着,久等不着没等来心上人白丽,却等到了马良,照以往的脾气,他真想给马良一个下马威,抑或避之不理。基层派出所正常的工作程序,对抓获的小偷,如为初犯数额不大就罚款放人,这乃人尽皆知的创收门路,用不着残联人横插一杠,可一想到白丽,黄小豪心中徘徊多年的阴暗面就闪到一旁:即便白丽没来,把这个与白丽工作有牵连的案子办好办漂亮,说不定马良会在白丽跟前夸赞他的办事能力,这可是连父亲一个县委书记都起不了的作用,什么人的语言有单位一把手的话管用?
  饭后,两人商量一番后,马良就拨通了西府市残联理事长于文兴的手机,言明情况,于文兴也深感必要,就立即联系了西府市聋哑学校,学校派出手语翻译吴老师赶到西川。同一时刻,马良打电话叫来白丽和程灵敏,想让她们见识一下手势语言,便于以后工作中与聋哑人交流。
  一桩原本很简单的盗窃未遂案件,经马良这么上下闹腾,成了传遍西川县城的新闻。
  案件的审讯极富戏剧性,当吴老师风尘仆仆出现在众人面前,灵巧的双手只比划两下,就使原本神情沮丧面容呆滞的三个聋人,立刻两眼放光喜笑颜开,争先恐后地跟吴老师对上了“暗号”。经过一个多小时令人眼花缭乱的手语交谈,案由最终明朗:原来这三个人是聋哑学校的同班学友,西川县的诸拴宝和韦永辉是本地两家福利造纸厂工人,因工厂偷排废水污染环境,被县环保局勒令停产整改,厂里就给工人放了长假。在生活陷入困境时,过去的老同学找上门来,好吃好喝招待了一顿后怂恿他们偷窃,头回伸手就被黄小豪逮住了。
  了解案由后,城关派出所依据治安条例,拘留了那个惯偷,基于窃盗未遂且是初犯从犯,对诸拴宝和韦永辉从轻处理,由吴老师用手语进行了批评教育后,当场释放。按说事件到此就已结束,县残联出面参与收到了良好的效果,维护了聋人的合法权益。但马良却觉得事件并没完结,心头反而像压了千斤大石沉甸甸的。在各类残疾人中,聋哑人因四肢健全行走自由,社会交往相对活跃,属残疾人中犯罪率多发群体。完结了一桩盗窃案,会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再次发生?残联出面干涉难道仅仅是协助公安机关处理案件吗?退一步讲,诸拴宝和韦永辉的厂子不停工,他们衣食无忧,还会走上犯罪道路?再联想到近期残疾人信访量有所回升,问题归结到福利企业残疾职工下岗失业和上名不上岗这两个焦点上。一方面,各级政府不遗余力创办福利工厂,最大限度让残疾人就业。另一方面,因企业经营不善效益下滑和政府对高污染工厂的停产关闭,大量的残疾职工下岗失业流入社会。看来,问题的核心不在能不能多办几个福利厂子上,它牵扯到福利企业自身的造血功能和发展崛起,事关企业经营
策略,残联无法参与也无能为力!
  根治污水的最佳方案是堵死源头。这个源头在哪里?该如何下手?怎样去堵?
  马良陷入深深的思考中。
  【四十四】
  杨雪打开家门时,见女儿正在厨房里忙碌着。她赶紧丢下提包,外衣没脱鞋也没换,就冲进厨房,边挽袖子边问:“莹莹,什么饭?”马莹切着菠菜,头都没抬答道:“下挂面吧!”
  杨雪顿觉喉咙发涩,鼻子酸酸的。是的,女儿长大了,不经意间由小丫头变成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不仅学会了生活自理,也开始分担起父母的家务。许多次,当院里纷杂的事务和工作上必不可少的应酬缠得她脱不开身无暇顾家时,马莹都是自己动手,下一碗半生不熟的挂面抑或泡一袋方便面草草填饱肚子了事。十四岁的女儿正处在贪玩撒娇的年龄,一年前还在父母升职午餐上那个活蹦乱跳娇气百态的马莹悄悄地隐退了,代而取之的是大人般沉默寡言的少女……
  杨雪揉揉酸涩的眼窝,上前夺过马莹手中的菜刀说:“莹莹,妈来做吧,歇着去。”
  马莹撇着嘴扭过身,去一旁的水池洗手,拧开水龙头时她问:“妈,我爸回来不?”
  “你爸忙得见天不照面,你又不是不知道。”杨雪言罢,三下两下切好菜,往翻滚起来的开水锅中下了把细挂面,用筷子搅动几下,扣上锅盖,忍不住问:“咋,找你爸有事?”
  马莹撅起小嘴说:“学校明天开家长会,你们谁去呀?”
  “妈抽空去吧。”
  “好呀,你去我没意见,可老师说,每回开家长会不是妈妈就是爷爷奶奶,难道孩子是妈妈和老人的?”
  “爸爸们工作忙,脱不开身嘛。”
  正说着,翻滚的面汤掀起了锅盖,杨雪眼尖手快一把揭开,将切好的菠菜丢进锅里,滚了几滚,开始放盐,调醋,而后用小勺舀了点汤水尝尝,觉得味道可以,就先给马莹盛上一碗说:“莹莹,你怕饿坏啦,麻利儿吃吧。”
  母女俩就站在热气袅袅的灶间,吃完了她们习以为常的简单晚餐。
  收拾停当时,天也黑透了,杨雪拥着女儿来到客厅,打开电视,开始消磨无聊的时间,看完新闻联播,趁广告间隙,杨雪对马莹说:“要不给你爸打个电话,看明天有没有空儿。”
  马莹捏弄着手中的遥控器,反复调换着电视频道:“妈,女儿哪请得动老爸,你打吧。”
  杨雪叹口气,只得拨通了马良的手机,一阵长长的静音后,马良问:“喂,杨雪吗?”
  “是我,马良,你这会儿在哪达哩?”
  “我们正从东北乡往回赶,车在半路坏了,看来,今晚回不了县城。怎么,有事啊?”
  “没啥事,你们吃过晚饭了么?”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哪有吃的东西!不过,你尽管放心,有顺路车,我就能赶回来的。”
  “那就等回来再说。”
  杨雪正要搁下电话,马良在那头问道:“杨雪,莹莹呢?”
  “在看电视哩。”
  “你把话筒给她,我跟女儿说上句话。”
  马莹闻言,一把抢过电话,涩着嗓子叫道:“爸爸,女儿很想你。”
  “莹莹啊,爸也想你,等爸忙过这阵儿,就好好在家陪着你和妈妈。爸没在身边,你要听妈妈的话,千万别耽误了学习啊,懂吗?”
  “爸爸,我知道的。”
  “那就好,爸爸祝莹莹做个好梦,好梦甜甜!”
  马莹抹了把满眼泪水,放下话筒说:“妈,我该做作业了,你一个人看吧。”
  目送着女儿纤弱的身影消失在卧室,杨雪再也无法控制,成串的泪水像断了线儿的珠子,“噗噜噜”滚落下来。透过朦胧的泪眼,遥远的往事清晰地闪现在眼前。
  黄昏的帐幕下,静静的北干渠畔,个子高挑的马良穿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装,风度翩翩地向她走来,还离得老远,马良就问:“你就是杨雪呀?”
  正处在春情萌动中的杨雪羞涩得像个小姑娘,心儿“怦怦”地跳起来,忘了自我介绍,忘了起码的礼貌。
  见她这般扭捏不语,马良咧嘴笑了,朦胧的月光下,杨雪清楚地看见了他嘴里那两排整齐有序的白牙齿。“瞧你呀,都大姑娘了还害羞哩。”杨雪赶紧低下头,抚弄着垂在胸前的辫梢,低低地应道:“人家就这样嘛。”
  “杨雪啊,我就喜欢你这种村姑样的情怀,纯洁、无瑕,如这一渠清水,真切地映照出五色的灯光,也映照出我们年轻的身影。”
  杨雪扭头望着身旁的北于渠,亮晶晶的一渠流水慢悠悠涌动着,把两旁屋舍中漏出的灯光尽映水面,也把他们的身影夸张地拉得很近,且随着水波的涟漪,纠纠缠缠,搂搂抱抱,杨雪羞得蒙住了脸“咯咯咯”笑弯了腰……
  这便是他们的初次见面,马良的大方开朗,机灵善谈,充满了诗意的幽默言语,一下就打动了杨雪狂热的心,让她觉得这是个可以终生依靠的男人。在父亲最先介绍时,杨雪曾有过犹豫,没有双亲刚剐回城的马良一无所有,与她这个镇长女儿地位悬殊,她是抱着先看看再说的打算跟马良见面的,谁知首次见面就一眼相中,真应了那句老话,婚前的女人都糊里糊涂,只要自己瞅准了,就不管不顾。
  半年后,在当时任城关镇镇长的父亲杨玉怀一手张罗下,杨雪风风光光地嫁给了马良,以后他们有了女儿,并且赶在房改前,分到单位最后一批福利房。平静的家庭生活如果照此走下去,两口结伴出门双双归家夜夜相伴,一日三餐有滋有味,小日子温馨和谐要多幸福有多幸福。可不知从哪一天起,或许从女儿上了幼儿园时,杨雪眼瞅着一块儿参加工作的同事个个晋升,不是局长就是主任,出门前呼后拥车接车送好不热闹,而自己的男人依然原地踏步。这巨大的落差让杨雪心生烦恼,于是埋怨、唠叨、数落,恨铁不成钢地挖苦讥讽、怄气斗嘴,小家庭失去了往日的宁静,如生活巨浪里一艘颠簸的船帆,浪潮汹涌,危机四伏……
  哦,那不堪回首的几年难熬的日子啊!
  但杨雪咬着牙坚持了下来,并且以自己的工作、能力,用真实的言行感动着马良,用榜样的力量引领着他艰难地前行。而今,夫妻双双晋职升官,多年的夙愿终成现实,全新的生活舞台刚拉开帷幕,却一下子了无声息,甭说梦寐以求的欢乐幸福,就连过去平稳的家庭生活都一去不返。难道自己多年忍辱负重所企求的新生活就是这样独守空房的寂寞无奈?在深深的懊悔中,杨雪真恨不能回到从前,小两口守着女儿,过那份安安稳稳的平民生活,有男人相伴,同枕共眠,就是女人最大的福分。唉,生活,你可真会捉弄人啊! 
  【四十五】
  西川县城正南,过横水河,上七里原,穿越涨水河谷,便是第二大原碛雍原。冯兵和程灵敏走在碛雍原的乡间小路上,一望无际的原野,满眼都是齐刷刷已经扬花的玉米田,墨绿色的枝叶,白蒙蒙的花儿,接天连地层次分明,一棵棵刚结上嫩棒子的玉米秆,像一个个怀抱红发婴孩的年轻母亲,在温和的秋风中扭动着笨拙臃肿的身子。引渭渠南干支流蛇样的扭动着细瘦的躯体,穿梭于田野村庄。不时有一两座高耸的水塔跃入眼帘。乡野的空气,像过滤了一样甘爽清醇,带给人无限的生命活力。
  在国家实施经济建设重心西移的重大举措的同时,亦加大了对西部地区环境污染治理工作的力度,西川县一批高污染企业被政府勒令关闭,全县有八家以造纸、化工为主打产品的福利厂停产,二百多名残疾职工下岗失业。受此连带影响,一些福利企业把国家减免税收的优惠政策当成创收的门路,频频侵害残疾职工合法权益,引起残疾人的不满,导致群体上访事件不断发生。针对这个新问题,马良做出进厂调查、全面整顿福利企业的决策。县残联一干人分片包厂分头奔赴各地。冯兵和程灵敏此行的首站就是碛雍原上的雍川乡。
  他们本可以在关中公路环线下车租个三轮车直达雍川乡福利厂,但为了领略一下这个三国古战场的历史风韵,确切点说为省下十几元租车费,他们选择了步行。
  雍川乡福利厂并没在乡政府所在地马汇镇,而是坐落在南原边的营子头村。工厂规模并不大,只有三四十人,以生产包装纸箱、鞋盒、衣袋等轻工产品为主,年产值不过五十万。
  俩人走进福利厂大门时,一下子被眼前的场景勾住了脚步。门正面的院当中是个红砖圈起的椭圆形大花坛,妖艳的大丽花、洁白的针叶菊、醒目的一串红,簇簇拥拥开得正盛,散出满院的醉人花香。花坛四周,数条砖铺的小径通向厂区的四面八方,两侧皆冬青夹道,雪松点缀,绿意盎然。两辆装载着大捆黄板纸和成品纸箱的客货两用车停在花坛两侧,从斜对面紧闭着的钢铁大门中,隐约露出数间红砖大房,传出“隆隆”的机器轰鸣声。
  冯兵忍不住咧嘴笑了,扭头问:“灵敏,触景生情,你有何感想?”  
“好大的气派啊!”
  “是呀,这么个小厂,营造得如此漂亮诱人,亦有办公、生活、生产区之分,不简单!”
  “明摆着嘛,福利厂的效益肯定不错!”
  正聊着,大门旁边的办公室出来个手拿夹册的白发老者,老远叫道:“喂,找谁呀?”
  冯兵吐吐舌头,上前介绍道:“大叔,我们是县残联来检查的。”
  老头“唔”了一声:“检查工作找厂长吧。”言毕,老者头都没回,手脚麻利地爬上垒得老高的车顶上,点着指头清点起纸捆来。两人惊得张大了嘴巴,生怕老头儿有个闪失掉下来。
  在花坛南边一长溜平房中,他们很远就瞧见了门口墙上钉着“厂长室”的木牌。踏进门时,两个正谈话的中年男人同时抬起头来,为首那个下巴刮得泛青的男人问:“你们找谁?”
  “石厂长在吗?”冯兵接口道。
  下巴泛青的男人站起来说:“我就是石大奎,找我有什么事儿?”
  “石厂长,我俩是县残联派来检查工作的。”
  石大奎抛下客人,上前两步握住冯兵的手大咧咧嚷着:“残联的。咋不打个招呼,我派车去接呀!这么远的路。快!快坐!”说着,石大奎扭头对呆坐着的男人道:“老刘啊,再宽限两天,把板纸先下了。我这车成品送过去,钱就能到手,一个子儿不少你的。”老刘连忙起身,应着:“也是,就这样吧。”然后夹起皮包,握手道别。
  石大奎把老刘送出门,返身给两人倒上茶水,坐到办公桌后很漂亮的黑皮老板椅上问:“实在对不起呀,有证件吗?”
  程灵敏掏出介绍信和工作证递上前,石大奎一边翻看一边自言自语:“不是咱见外呀,这年头,工商、税务、民政、环保什么的,几乎见天下来检查,弄得我疲于应酬晕头转向的。”看罢证件,石大奎起身说:“你俩先歇着喝点水,我有点事儿出去一下。”
  冯兵怕误了时间,忙说:“石厂长,我们只问几件事,耽误不了多久。”
  石大奎扭过头笑了:“小伙子,客气啥哩,下来一回不容易,先歇歇甭急啊!”
  程灵敏起身解释说:“石厂长,我们真的很忙,今天要跑三个乡镇.八家福利企业。”
  石大奎嘴里应着,却立在门口冲车顶上忙碌的老者喊道:“孙师傅,叫灶上中午多弄几个菜,有客人。”
  冯兵赶紧起身劝阻,石大奎返身把冯兵结结实实按在沙发上:“喝水,喝水嘛。”
  冯兵求助着望一眼程灵敏,两人无奈中摇摇头,开始了调查摸底工作。
  “石厂长,雍川福利厂有多少残疾职工?”
  石大奎利索地答道:“全厂有职工三十八人,其中残疾人二十三个,占到总数的百分之六十。”
  国家对福利企业残疾职工所占比例的最低标准是百分之四十六,如果石大奎言之确凿,雍川福利厂应该受到表彰奖励! 
 见两人满是疑虑,石大奎笑着拉开抽屉取出一厚沓残疾人证递过来说:“咱可是有据可依,有证可查,你们看看。”言毕,石大奎点上支烟,很舒服地仰靠在老板椅上,吐出一圈一圈淡蓝色的烟雾。
  冯兵和程灵敏一本本查看着残疾人证,由国家残联统一印制,市县两级残联审核发放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残疾人证,真实地记录着姓名、年龄、出生年月和残疾类别,并在一寸照片上加盖了钢印。这证件在明确无误地告诉他们:雍川乡福利厂合法合格。
  照一般程序,摸底工作到此结束。程灵敏收起笔记本时随口问:“石厂长,这二十多个残疾职工都在岗吗?”
  “是啊,证件都在,还能有假?”说着,一直没动水杯的石大奎,大口大口地喝起茶水。
  这个细微的动作给了程灵敏某种启示,她立即提议道:“石厂长。咱们还是去车间看看,核实一下,行吧?”
  石大奎脸颊的肌肉顿时僵住了,张口结舌地回应:“这个……没这个必要嘛。”
  冯兵解释道:“石厂长,这回下乡检查不是针对你们一家,县上要求过筛子逐人清点,否则就是不合格,吊销福利企业资格证。”
  石大奎牙痛般的吸口凉气,有气无力地说:“真这样严查,那就看看,走。”
  三个人出了办公室,穿过冬青相拥的小径,石大奎打开生产区铁门,最先来到库房前,刚才装载黄板纸的汽车正停在门口,两个年轻气盛的小伙来来回回一溜小跑着搬运纸捆。石大奎见了就伸出大拇指,向他们上下晃动着,两个小伙笑着哇啦几声,用同样的手势回应着,毫无疑问,这是两个聋哑人。随后,他们进了生产车间,这是雍川福利厂的核心,八间跨度足有十米的大瓦房内,裁纸机、瓦楞机、表胶机、分纸机、压印机、切口机、装订机,一字儿排开,组成一条标准的流水线。车间里机声隆隆马达飞转,十多个工人有的坚守岗位,有的在成堆的半成品间穿梭着,两个工人把装订好的成品随意抛地,扇起一圈一圈尘土,弥漫了整个房间。
  冯兵和程灵敏睁大眼睛,把十几个上岗工人仔细瞅了两遍,才在最脏污的表胶机前发现了两个残疾人,一个缺半截左胳膊,一个跛着右腿,他们的工作是把从表胶机里吐出来的沾满胶水的瓦楞纸,一张张接住,平铺在纸板上。虽说戴着胶皮手套,但飞转着的卷筒旋起铁槽中的胶水,不时飞溅到他们身上,两个残疾人满身都是已干结的胶水,白亮亮的,肮脏不堪。经过石大奎的指点,他们又在分纸机和压印机旁,见到两个给技工打下手接应纸板的聋哑女工。心有不甘的程灵敏还在询问印字的女工,石大奎却扯扯冯兵的衣袖,率先出了车间大门。
  重新回到办公室时,冯兵和程灵敏仍未从刚才的震惊中愣过神来,自称安置二十三名残疾人上岗的雍川乡福利厂,真正在岗的仅六人,这怎能不叫他们吃惊?
  “石厂长,这是怎么回事?”冯兵追问道。
  石大奎见怪不怪地解释道:“车间是两班倒,一部分人晚班才到呀。”
  “就是三班倒,也只有十几个人。”
  见搪塞不了,石大奎干脆咧开大嘴,实话实说:“既然你们都看到了,咱明处不说暗话,现在的福利厂都是这个样子。”
  “不会吧。”冯兵俩人同时张大了嘴。
  “县里核查福利企业,以残疾人证为依据,一证一人,咱下面就以证顶人,早不是秘密了。”
  “石厂长,这么多残疾人证如何得到的?”
  既已揭开盖子,石大奎干脆来个竹筒倒豆子:“这是福利企业流行的潜规则,残疾人哪怕不上岗,只要交证,每月给发五十元,不少残疾人借口证件遗失,到残联反复补办,一个人三四个证本押在数家福利厂,坐在家中每月收入几百元,都乐着哩!厂里也就赚点儿政府免牧的税费,双方皆大欢喜嘛。”
  原来如此,看来马良的猜测是正确的,几天前的聋哑人偷窃未遂事件,与福利企业漠视残疾人的上岗权利有关。这个积聚了多年不断膨胀着的脓疮,该戳一下了。
  冯兵和程灵敏立即起身告辞,把石大奎的热情挽留抛在了耳后。
  【四十六】
  为期半个月的调查摸底工作结束后,马良将反馈上来的问题汇总后上报县委县政府。随即,县政府召开了有民政、工商、税务、环保和残联等政府相关部门以及全县福利企业厂长经理参加的会议,主旨为整顿福利企业。县长赵静雅先是点名批评了福利厂以证代人漠视残疾人上岗权利的严重错误,要求各有关单位联合起来,以高度的责任感严把福利企业审核关口;随后就当前福利工厂普遍存在的生产经营方面的观点,进行了分析探讨,鼓励企业领导放开手脚,居安思危,大胆开拓闯出新时期企业发展的新路子。马良代表县残联二届理事会就残疾人证发放工作中的疏漏作了深刻检查反省,对当前残疾人下岗失业问题作了深层剖析,提出了以整顿福利企业为契机,全面推动按比例分散安置残疾人就业的工作思路。
  几天后,县委县政府联合下发了《西川县按比例分配安置残疾人就业工作实施细则》,依据省市残联文件精神和本地县情,把境内企事业单位安置残疾人就业的比例定在百分之一点五至百分之二之间。基于南北山区贫困残疾人扶贫工作的紧迫性,县委根据残联提议,出台了《西川县“一对一”结对扶助贫困残疾人》文件,全县科级以上干部每人结对子帮助一户特困残疾人脱贫。为筹集首期扶贫工作启动资金,县委发出全县科级干部捐十元、机关科员捐五元的倡议。
  在声势浩大的福利企业整顿工作中,由县残联牵头,政府有关部门参与,抽调专人组成联合整改小组,下乡进厂,逐人逐头清点福利工厂残疾人数量,当场收缴了五家不合格福利企业证书,对雍川乡等八家企业弄虚作假、残疾人职工人数不够比例的福利厂,处以罚款,责令限期整顿以观后效。与此同时,县残联在反复审查后,收回一百六十八个重复使用的残疾人证,并对补发证件制定出登报声明作废、县乡村三级把关的严格措施。
  经过整改,全县福利企业虽然减少五家,但新上岗残疾人达四百五十名,基本上遏制了失业残疾人群体上访和聋哑人犯罪的势头。这一摊繁琐的工作忙罢,就到了国庆节。马良决定在这个法定假日,让大家好好休息两天,再说,他自己已多次食言带马莹游览周公庙的承诺,女儿都十四岁了,还没去过距县城不过十华里的西川第一名胜周公庙,每每想起,马良就觉得愧对爱女,枉为人父。
  傍晚的饭桌上,马良吃着饭征询妻女的意见,满以为马莹听了会欢呼雀跃着蹦起来,岂料女儿连头都没抬问:“爸,你咋不忙啦?”
  马良笑着说:“爸爸再忙,这可是法定假日。”
  “还假日哩。”马莹撅起小嘴嗔怪道,“爸,法定假日可不止一个国庆节呀,从你到残联上班后,哪个节日在家过来?家里天天不见爸爸的影儿……”
  “莹莹,吃饭吧。”杨雪赶紧制止道。
  马良望着埋头吃饭的妻女,心头涌起深深的负疚感。
  吃罢饭,一家三口围坐在电视机前,享受着这难得的合家欢乐。
  马良见女儿仍拉着脸,就侧身刮了一下马莹的鼻尖说:“莹莹,爸爸知错了,爸爸向你道歉,行了吧?这回有什么愿望,爸爸一定满足你!”
  马莹这才露出笑脸,反身偎进父亲怀中抱住他的脖子撒娇道:“爸,要玩咱一家人去西京,登大雁塔,看兵马俑,多有意思!”
  “傻孩子,去西京至少得三四天哩!”杨雪忍不住插嘴。
  “是啊!”马良满是感激地瞥一眼妻子,若不是杨雪解围,他只怕又得对女儿食言了,“国庆节也就两天假,出不了远门,等放了寒假,或明年五一,爸爸一定带莹莹去西京。”
  马莹松开手,满是失望地说:“爸,你又变法儿哄我呀?”
  马良正要解释,响起了敲门声,就顺势推推女儿:“瞧,有人来了,开门去吧。”
  马莹懒懒地起身,拖拉着步子拉开了门,随即惊叫起来:“哇,舅舅啊!”马良和杨雪刚起身,杨康拎着大包小包的袋子进了门,因为腾不出手,他就用胳膊肘夹住马莹的肩头逗着问:“小莹,想不想老舅啊?”
  “想,想死啦!”马莹口中应着,眼睛却直瞄舅舅手中花花绿绿的袋子。
  “这哪是想老舅呀,分明嘴馋了嘛。”杨康哈哈大笑着,顺手把精致的手提袋递给外甥女,马莹翻弄着,又是一声惊叫:“哇,脑白金!”
  “对嘛,老舅知道咱小莹上中学了,正用脑哩,得好好补补。”
  “舅舅,你真好!”马莹欢叫着,捧起装满零食的袋子,不管不顾挑拣着吃起来。
  杨康这才顾上了大人:“姐,姐夫,都在啊!”
  杨雪笑着埋怨道:“来就来呀,一家人嘛,讲究个啥,还买这么贵的东西。”
  杨康梗着脖子,松松紧绷绷的领带打趣说:“这可不是给你们买的,都归小馋猫。”
  马良趁机给小舅子倒上茶水,把茶几上的白猴烟递过去说:“杨康,抽上。”
  杨康瞥一眼烟盒,揶揄道:“姐夫啊,不是兄弟嫌弃,都啥年代啦,还抽这两块钱的烂烟,而今的农民工都不抽了,你好赖也是一把手,不怕旁人笑话?”
  马良望着肥头大耳的小舅子,杨康那一身西川少见的大红色西装和打了发胶一丝不乱的大背头,让他感到分外扎眼。说真心话,马良对岳父杨玉怀唯一的这个宝贝儿子没丁点好印象。这家伙只上一年初中就出来混事,凭着父亲的镇长权威,先承包了一家建筑队,几个工程做下来就铺开了摊子,有了私房私车,三混两混成了县城数得上的体面人物。听说这几年又有了饭店、舞厅,事业正如日中天,谁晓得这小子用何种手段捣鼓出来的。
  想到这儿,马良低头笑笑,随意着说:“好烟谁不想抽?咱是老百姓嘛,没那能耐。”
  杨康把一包精装好猫烟抛在茶几上,大咧咧地说:“罢了吧,咱一家人嘛,有福同享!你以后的烟兄弟包上。”说着,杨康变戏法般从怀中抽出一条好猫烟。
  “咋,你来是行贿呀?”马良叫起来,小舅子今天的大方着实令他吃惊。平日里这小子见面都趾高气扬的,甭说整条,连一支烟都懒得让过。
  杨雪对弟弟的反常举动也很是惊诧,就打破沉闷问:“杨康,爸妈好着哩么?”
  杨康坐下来架起二郎腿,吐着烟圈说:“没啥麻达的。我这阵儿忙得还没顾上回去哩。再说,二老的退休金绰绰有余,不用操心的。”
  “啥话呀,再忙也得常回家看看。”杨雪不满地责备着,瞟了一眼低头抽闷烟的马良,就直接问:“杨康,今天莫不是有事吧。”
  杨康欠欠身子,抽出根烟给马良递上,殷勤地点着,这才说:“真叫你猜着咧,我有事找姐夫,我姐夫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办成。”
  “甭胡吹!啥事能这么简单?”杨雪不乐地追问。
  马良捏弄着鼻尖,轻轻“哼”了声,从小舅子进门,就晓得这家伙有事求他,只是苦于不明白杨康打的啥算盘。明摆着嘛,自己虽为一把手,残联是个事事求人的单位。
  杨康的豌豆眼骨碌碌转了几下,转身冲马良说:“姐夫,我想把现在的锦园饭店改办为福利企业,挑选几个侏儒当门迎和服务员,你能不能帮兄弟弄到证书,享受免税政策?”
  侏儒人是残疾人中的一个特殊群体,因为身材矮小,力气有限。就业很难,马良一下子有了兴趣:“只要店里安置人数达到要求,办证应该是没啥问题的。”
  “好啊!有姐夫这话,兄弟就十万分放心。”
  马良沉思了一下提醒道:“杨康,县里很重视福利企业工作,最近吊销了好几个厂的资格证,你可不敢弄虚作假啊!”
  “啥话嘛!”杨康大方地挥手道,“人手我都物色得差不多啦,不信,你抽空儿过来看看。”
  唉,这家伙还真有出息了!
  【四十七】
  打开中国诗歌的宝库《诗经》,有题为《大雅·卷阿》的章节,首句为“有卷阿者,飘风自南”。这里所载的“卷阿”,就是现今距西川县城西北方向十华里处凤凰山南麓的周公庙。
  《西川县志》载,周公庙始建于唐武德元年(六一八年),是为纪念西周时期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周公而建。《史记·周公世家》日:周公姓姬名旦,亦称叔旦,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武王伐纣时,周公随军辅佐,运筹帷幄。武王去世后,成王即位,周公摄政理事率军东征,平定三叔管蔡、武康及诸多部族的反叛动乱,以后又制礼作乐,建立典章、官职制度,为周朝后期的强盛兴旺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在唐朝兄弟间为王位互相残杀、叔伯频频夺权的动乱中,武德皇帝有感于周公淡泊名利,为国家和民族利益鞠躬尽瘁的无私奉献精神写下了“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励诗,并下诏在当年周公住过的凤凰山下,大兴十木修建起周公庙,经过宋元明清历代扩建修缮,形成颇具规模的周公庙古建筑群。如今成为中国西部为数不多的著名旅游胜地,海内外炎黄子孙把“东瞻黄帝陵,西游周公庙”列为寻根问祖、抚今追昔的首选地。
  站在宽阔平坦的停车场向北眺望,黛青色的山峦连绵无边,起伏不断,亘延的山脊在此处突兀地凹陷出一个状如簸箕的幽谷,三面环拢的箕沿绿树葱茏,林木接天。此山岭也叫凤凰山,相传当年武王起兵伐纣前,有一只硕大的凤凰在山巅上鸣叫。《诗经·大雅·卷阿》中曰:“凤凰鸣唉,于彼高岗,周之兴也。”
  下了车,欢呼雀跃着的马莹抛下父母跑向了景区。停车场距周公庙只有百十来米,老远就能瞧得见大门口矗立的那两棵汉槐唐柏,扭曲苍老的枝丫托举着稀疏的墨绿色叶尖,像两位老人,忠于职守地把持着周公庙的大门。三面坡岭上松柏青青,幽谷深处林木森森,有丝丝缕缕的雾气袅袅升腾,悠悠缭绕,弥漫了整个山坡。
  “好一个幽谷静地哟!”马良忍不住赞叹。
  “真看不出,你还蛮有诗趣呀!”杨雪接嘴。
  “你甭忘了,我发表过几十篇散文诗歌呢。”马良卖弄着说,摇晃起得意的脑袋。
  “别翻老皇历啦,这些年,哪见你写一个字?”
  “嘿,忘了过去就是背叛。说不定今天回去就能一挥而就,弄出首诗来。”说着,马良面向周公庙景区,稍一思量,脱口而出:“周公庙雾气腾腾,胜过北京,真山真水,比莫斯科还美……”
  “啥狗屁诗嘛,顺口溜!”杨雪嘲笑道。
  两人同时笑出了声。
  他们并肩来到大门前,门两边顺着围墙摆满了兜售香火鞭炮及民间工艺品的小摊点,马莹正全神贯注地托举着一只彩绘泥塑小老虎把玩着,扭头问:“爸,这小老虎蛮逗人呀。”
  “喜欢就买下。”马良应着,蹲下来和女儿一起挑拣。守摊的是个六七十岁的老者,三四片蛇皮袋席地而铺,上面摆满各种泥塑工艺品,除民间常见的动物禽兽,还有《封神榜》《三国志》等古典名著里的人物塑像,个个栩栩如生,色彩斑斓,活灵活现,令人眼花缭乱,爱不释手。马良给女儿买下小老虎,又挑了尊周公塑像,付钱时随口问道:“老人家,您这么大年龄,还守摊儿呀?”
  正忙着讨价还价的老者一脸不乐地说:“有啥办法嘛,现今的娃娃们瞧不起这零碎活,都跑到外头挣大钱去咧,可叹我这手艺,眼见要断档,没人承传么!”说话的当儿,老者连着卖出十多件工艺品。
  这是个蛮不错的好营生啊!马良在心里念叨着,依依不舍地告别老者,去售票窗口买了三张门票,转过身时,他突然愣住了。大门西边的围墙下,一位拄着双拐的小伙子正跟三两个中年人嘀咕着什么。小伙子身旁放着一辆崭新的轮椅,椅背上挂半片报纸,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黑色大字:贱卖轮椅!马良心头“咯噔”了一下,残联刚给残疾人无偿发放了轮椅,竟有人拿出来兜售赚钱,这是怎么回事?
  “爸,快走呀,我都等不及啦。”马莹跑过来,拽住衣襟嚷着。
  “噢,小莹啊,”马良回过神,想了想说,“爸爸碰上了老朋友,过去拉几句话,你拿上门票跟你妈先进去,行吧?”
  “爸呀,咱不是说好一家人在一块儿的。”
  马良把门票塞到女儿手中,连推带哄:“莹莹听话,爸爸真有事儿,小心你妈丢了。”
  目送着女儿悻悻离去,直到杨雪牵起马莹的手,马良才回过身,三步两步奔到轮椅摊前,拨开几个争执着竞价的中年人,对小伙子说:“你这轮椅贵贱我都买,行吧?”
  磨价的几个人同时瞪起了眼:“咋的?马槽里伸出个驴嘴来?”
  “啥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嘛,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咋能横插一杠?”
  “识趣的,趁早滚一边去,小心动手!”
  马良一下被呛得灰头灰脑,眼见几个人握着拳头围上来,卖轮椅的小伙子突然叫起来:“马理事长,是你啊!”
  随即小伙子对气势汹汹的众人说:“对不起,这轮椅我不卖啦!”马良趁机掏出烟,一人硬塞上一根,连连赔着不是。
  几个卖主骂咧咧地扔下数句歪话,悻悻中去了一旁的售票处。马良暗中捏了把汗,要不是机灵的小伙子及时解围,没准儿得挨几记老拳哩。“马理事长,不认识我了,我是凌头乡的梁玉奇啊!”小伙子快人快语介绍道。
  马良“噢”了一声,怪不得面熟哩,这辆轮椅就是自己在捐赠会上亲手发给梁玉奇的。他好奇地问:“小梁,你不是急需轮椅代步吗?为啥要卖掉呢?”
  梁玉奇垂下头说:“马理,我没办法呀,家里都快揭不开锅啦……”
  马良握紧拳头,在自己脑门上使劲捶了一下:原来以为给行动不便的肢残人发一辆代步轮椅,就可以帮他挣脱残疾人的梏桎,让其走上自食其力之路,现在看来,这个良好的愿望是多么的浮浅和幼稚!就连数千年前的古人老早也说过:给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啊!可是,如何解决梁玉奇眼下的生活难题?落实定补?发放救济金?这都是“鱼”,解决不了彻底问题。安置就业,残联打不了保票,一时半刻办不成。最稳妥的办法是学古人授之以渔。对,让梁玉奇学个手艺,凌头乡距周公庙也就二三里,摆个小摊就能解决吃饭问题!
  理顺了思路,马良的心境豁然开朗,马上想起刚才卖泥塑老虎的老者,就笑着问:“玉奇,想不想学上个手艺?”
  梁玉奇眨眨眼,腼腆地说:“咋能不想,我爸都把亲友求遍了,也没人收我。”
  “为什么呀?”
  “学艺得拜师,还要交学费,家里连几样中眼的礼物都买不起。”梁玉奇难堪地埋下头。
  马良怜爱地抚摸着梁玉奇乱蓬蓬的头发,安慰着说:“小梁啊,这回你放心,我给你拜个名师!”言毕,马良把梁玉奇扶到轮椅上,一路推着来到卖泥塑老虎的摊点前。他们耐心等了好长一阵,见顾客都走了,马良才上前说:“老人家,你不是想收徒弟吗,这小伙咋样?”
  老者眯起眼,上下打量梁玉奇一番,摇头说:“这娃虽蛮灵气的,可腿脚不便,怕不成!”
  “老人家,你这活儿是动手动脑不动腿,坐着就行,再说,他替你守摊总行吧。”马良辩解着,悄悄从兜里摸出二百元塞给老者。
  “使不得,使不得!”老者一个劲推辞着,最终在马良的劝说下,不好意思地接住,嘴里仍满是谦让:“不是咱见外,家有家法,行有行规嘛,不然,两旁世人,拿尻子笑话哩。”说着,就扭头冲梁玉奇嚷起来:“小伙子,赶紧回去跟家里人打个招呼,下午到祝家巷找我!”
  “老人家,谢谢您!”马良握住老者的手,他被老人的爽快深深感动,轮椅中的梁玉奇也是热泪盈眶……
  送走梁玉奇后,马良撩开长腿,快步向大门奔去,刚走出两步,他一下瞪大了眼:门口右侧的那棵唐柏前,白丽穿一件粉红色的羊毛衫,斜靠着树身,正笑眯眯地望着他。
  “白丽,你怎么来了?”马良边走边问。
  “我怎么不能来呢?早来了。”白丽依然笑眯眯的。
  “你莫不是在等人?”
  “我就在这里等人哩!”白丽说罢,晃动着手指间一张薄薄的门票,“有没有兴趣猜猜?”
  “我哪有这闲心,杨雪和马莹都进去了。”
  “我晓得的。”
  “这么说,你早来啦。刚才的一切都看见了?”
  白丽笑眯眯地点点头,率先迈开了步子。
  他们并肩踏进了周公庙的红色大门,走出一段石子路,白丽扭头望一眼马良,在无言的默契中,俩人抛开旅游线路,折向东边的林荫小径。参天古树遮天蔽日,茵茵草地碎花点点,一股清冽的小溪曲里拐弯地流淌着,发出欢快的“汩汩”声,浓密的冬青丛中有数对情侣旁若无人地呢喃细语,拥抱热吻。
  白丽拣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背靠着一棵龟裂的树身,仰头说:“忙了半天该歇歇了。”
  “那就歇会儿。”马良痛快地应着,在距白丽一米开外处坐下,扭头问,“白丽,梁玉奇卖轮椅,你有什么看法?”
  “奇怪么?我在西川县城,还碰见有人坐着旧轮椅,在贱卖咱们发放的新轮椅哩。”
  “这说明咱们的工作还有纰漏,解决残疾人生活难题,仅靠辅助工具是不够的,古人早说过,给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啊!”
  白丽不满地翻了一眼马良,说:“马良,难道假日也研究工作呀?咱不能说说别的?”
  “也是啊,今天就是来玩的嘛。”马良摇着头自言自语着,张口却吐出一句叫人哭笑不得的话儿,“不谈工作,说什么呀?”
  “扑哧——”白丽再也憋不住,笑出声来。她顽皮地冲马良眨眨眼,启发道:“你就不会问问我是怎么来的?”
  “对呀,你是咋来的?”
  “说心里话吧,来前我没这个打算,吃了早饭,脑海里忽然有个声音在催促:你该到周公庙去的。就这样,我莫名其妙地来了,就这样,我看见了你们一家人,看到了你为梁玉奇拜师。就这样,我们现在坐在了一块……”
  “噢呀,还蛮有诗意的,有点像琼瑶小说中的痴情女郎啊!”马良打趣着,冷不丁他看见自丽幽怨的深眼窝滚落出两颗晶亮的泪珠儿,仿佛一把尖刀直戳胸腔,马良在痛心彻肺中痛苦地垂下头。
  良久,马良挨近白丽,嗓子涩涩地说:“白丽,你不是小孩子了,何苦折磨自己,还是找个中意的小伙,嫁了吧。”
  白丽扑闪着迷蒙的泪眼,幽幽怨怨地说:“是的,我该嫁人了,你这么说,父母这么说,周围人都这么说。可我怎么嫁?嫁给谁呀?你不会明白,对一个女人来说,在物欲横流的尘世间,能觅到一个值得你倾心爱恋的男人,多么难啊!最让人痛苦的是,老天让你碰到了,他就在身边,可是你不能去爱更无法得到,咫尺天涯,柔肠寸断……”
  马良抹了把满脸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猛扑过去,把浑身战栗着的白丽紧紧地搂进怀中。
  身旁的小溪,静静地流着,流着。
  【四十八】
  程灵敏和冯兵从八卦亭转过身时,几乎同时叫出了声:“杨姐,小莹莹!”
  杨雪牵着马莹的手,从周公雕像旁走过来,老远应道:“是小冯,灵敏啊,你俩也来了。”马莹挣脱开妈妈的手,举着小老虎一路蹦跳着上了八卦亭台阶:“叔叔好!阿姨好!”
  程灵敏弯腰把马莹搂进怀中,在光洁的脸颊连亲两下,逗出马莹一串“咯咯咯”的甜笑。闹过一阵才朝杨雪身后扫视一眼,问:“杨姐,咱马理没来吗?”
  杨雪正要开口,马莹却快言快语道:“我爸在大门旁,帮一个拄木拐的小叔叔卖轮椅哩。”
  冯兵吃惊地问:“有这事吗?”
  “我也不清楚,老远看见马良跟那小伙子磨价哩,身旁围了好多人。”杨雪解释道。
  “杨姐,真若这样,咱们等等吧。”
  杨雪踮起脚尖,朝大门口的人群望了望回头说:“算了吧,马良是猴子掰苞谷,见一事忘一事,咱们先逛吧。”
  尽管马良卖轮椅让人一头雾水,他们还是说说笑笑着跟随熙攘的人流进了院正中的中乐楼,穿过八点八米长的走廊,是个半亩地大的院落,西边是青砖围墙,东院是五六问窄小的门面房,摄影的、售纪念品的、卖古画的挤在一块。院当中有棵三人合围的古槐,虽已老死半边,但黝黑的枝头,依然倔强地点缀着数丛黄拉拉的叶片,如视天下兴亡的冷静观众,似周公庙沧桑岁月的佐证。
  穿过中院,便是周公庙的核心周公大殿,九间青砖青瓦古色古香的硬山五脊顶大房,分为正殿、献殿、侧殿三块,房脊上百兽侧目,飞禽展翅,令人叹为观止。
  四个人先在献殿前的香炉中,点上蜡烛焚了裱纸,插上香火,而后拾级进入献殿,献上布施。接着来到周公正殿,三千多年前的古人周公正手托书卷目视正前,一副虚怀若谷、运筹帷幄的形象。他们一字擗开跪在周公塑像前的布垫上,磕过头后双手合十举到胸口,闭上眼许下各自的心愿,然后一身轻松走出来,又去后面看了太公、召么大殿、献殿,这么一路转下来,四人皆口干舌燥,马莹不停地叫嚷着要喝水,冯兵就跑回中院,买了四瓶“娃哈哈”纯净水,坐在台阶上喝走来。
  歇息过一阵,又出东门,向北攀登二十余级台阶,便到周公庙北坡第一台塬,这里是建于宋代的五间姜螈正殿和建于明嘉靖三十八年的三闯献殿。此处为周公庙最热闹的地方,前来求神祈子烧香许愿的老太太俊媳妇络绎不绝,殿房前跪倒着不少善男信女。庙内的姜螈就是周公的母亲,周文王的妻室,子贵母荣的古训在这里彰显得淋漓尽致。姜螈殿与下面的周公殿恰处一直线轴上,真像一位慈祥的母亲,守护着膝下的三个儿子。出姜螈殿折背再上二十余级台阶,是为第二台塬的后稷殿,六闽大房局促地挤在土崖边。史书称后稷为姜螈的孙子,民间把周公庙内这个精巧的古建筑布局称为“姜螈抱子背孙”。至于此处的后稷,是否为中华农业的始祖,教民稼穑的后稷,有待于史学家们去考证。
  出后稷祠向北,再上二十余级台阶,就到了周公庙第三台塬,一棵水桶粗缠满了红布条的爪球龙树为游人撑起一方绿伞。四个人气喘吁吁地坐在爪球龙下,向坡下鸟瞰:古卷阿风和日丽,古木参天,绿意盎然,大片的古建筑群问,钟磬交鸣,鞭炮声声,香烟缭绕,念佛诵经声此起彼伏,令人产生无限的怀古幽情。
  冯兵收回目光,趁这机会逗开了马莹:“小莹啊,你看周公庙地势像什么?”
  马莹手托腮帮,环视一下四周说:“就像我家和学校里盛垃圾的小簸箕。”
“对呀,再动动脑筋,有没有更恰当的比喻?”
马莹站起来,很认真地重新打量。程灵敏乜一眼冯兵,伏在马莹的肩头悄声说:“蟾蜍。”自小生长在县城的马莹,哪晓得蟾蜍为何物,程灵敏就好事做到底,伸手捏住马莹的鼻尖,柔声柔气地解释道:“阿姨告诉你,蟾蜍就是夏天里从草丛中爬出来,背上生满疙瘩的蚧娃,
癞蛤蟆!”
一旁的冯兵憋不住笑起来,打趣地问:“灵敏,假若周公庙像个卧着的巨蟾,咱们现在正坐在哪个部位上?”
“蟾臀上。”此言一出,程灵敏方知上当了,面红耳赤地捶了冯兵数拳,“叫你捉弄人家!”
三个人笑着闹作一团。
年轻人的嬉笑打闹并没有惊动杨雪,从进了中乐楼,她就不时回头张望,在人群里搜寻马良的身影。眼见着日头偏西,马良仍没显身,杨雪的脑子里兜满了疑团,他去哪儿了?和什么人去的?干什么去了?”
“妈妈,发什么呆,咱接着玩,走。”
马莹的喊叫把杨雪拽回现实,她只得起身,开始了索然无味的游览。
在周公庙最高的三级台塬北崖下,开凿出十多个大小不一的洞穴,《封神榜》中诸多神话人物如元始天尊、太上老君、观音菩萨以及纣王、妲己,甚至药王孙思邈也在此处占据一洞之位。其中最著名的属正中位置的玄武洞,相传某年夏天,一场雷雨后崖土崩塌露出一尊
石像,赤青色的岩石间,石像洁白如玉,民间称为“玉石爷”。据说人体哪个部位疼痛不适,触摸一下玉石爷的相应位置就能解除病痛。玄武洞因此成为周公庙内的一颗明珠,凡到此的游人无不爬上北崖,争相触摸玉石爷,以求消除病痛。
冯兵和程灵敏拽着马莹,挤进乱石突兀的玄武洞,站了好一阵才辨清方向,昏暗的洞中游人拥簇,笑声四溢,赤青色的崖坡上,只有一米高的玉石爷披发无冠,赤足戎装持剑而坐,足踏龟蛇二虫,面庞丰满圆润,神采奕奕,于威武中面带和蔼的笑容,因常年被人触摸,玉石爷通体洁白亮,前额已有明显的深凹。
冯兵拉着马莹爬到玉石爷前,程灵敏扶着杨雪跟上来,四人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围住了石像。马莹摸了头顶,冯兵摸了脸颊眉目,程灵敏摸了心窝处,轮到杨雪时,她迟疑了一下,也摸了心口。走出玄武洞时,冯兵忍不住有感而发:“我今天才知道,女人都是心事重重啊!”
程灵敏白了一眼冯兵,高声辩解道:“你还应该晓得,女人的心事都与男人有关!”冯兵吐吐舌头,欲言又止。
三级台塬的东南角,是座八角形状的现代建筑,蔚为壮观,此为国民党西北军将领程潜的公馆。他们只远远地眺望几眼,就顺青石台阶下了台塬,来到“润德泉”边,四个人伏在石雕围成的八角栏杆上,看泉水从浮雕藻饰的龙口中喷吐着,池水清莹如镜,游客抛下的
硬币随着玉浪翻滚着,让人浮想联翩。
正看得如醉如痴,马莹尖叫起来:“爸爸来了!”大家抬起头时,马良和白丽、孙晓伟三个人一起从西边的石碑亭里走过来,老远马良就打起了哈哈:“哎哟,今天可碰巧了,刚进大门撞上白丽,石碑亭中幸遇晓伟,润德泉边又见你们,这不仅是小家的聚合,也是西川残联大家庭的团聚!”
“好啊!”众人一齐拍手。简单的闲谈中,白丽给大冢讲述了马良帮肢残人梁玉奇拜师的经过,孙晓伟朗诵了几段李白、韩愈、苏轼等古代文豪留在石碑亭中的不朽诗作。在愉悦欢快的气氛中,大家说说笑笑围在润德泉边,拍下一张“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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