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长篇』理事长（十三）

　　【三十九】
　　马良和白丽走出秦川大酒店时，已过了零时，静夜的大街行人寥寥，只有不灭的街灯洒出满地的昏黄。他们兴冲冲地走着，头顶深幽的天空，一弯镰刀样的下弦月，轻飘飘地游走着，无数颗灿烂的星辰，正眨巴着眼睛。
　　哦，多么迷人的初秋的夜晚哟！
　　尽管饭桌上的畅谈尚没涉及核心，离最终签订投资合同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但毕竟留住了客人，双方达成了共识，这就是个不小的收获啊！几天的奔波劳累，有了这些回报，马良分外兴奋，他真想大声喊叫几下，发泄心头积压已久的郁闷。但身旁沉默不语的白丽，让他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孩童般的幼稚想法。
　　他们静静地走着，凌晨的凉风，清怡、舒爽，带给人无限惬意，或许是多喝了点酒的缘故，马良忍不住多看了白丽一眼。
　　昏黄的路灯下，穿一袭白色连衣裙的白丽，宛如一朵盛开的白玉兰，洁白无瑕，楚楚动人，那齐耳的短发，纤纤的细眉，光洁的脸颊，挺拔的鼻梁，黑亮的杏核儿眼，轮廓分明的精巧嘴巴，以及浑圆的脖颈，如藕的长臂，高耸的胸脯，纤细的腰身，无不溢流着勾人心魄的无穷魅力。
　　马良使劲儿咽了口唾沫，仰起头，望着广漠的天宇间闪烁着的星辰，不知怎么的就独自笑出了声。
　　白丽敏感地停住脚步，扭头问：“马理，笑什么呢？莫不是刚才喝多了。”
　　马良依然仰着头，深有感触地说：“白丽啊，此时此刻，我突然就想起了《诗经》中的妙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白丽的脸一下红了，她感受到周身的血液在沸腾，涌向了心室，涌向了头颅，脑袋昏昏沉沉，狂跳的心似乎要蹦出胸膛，幻想中某种企盼已久的东西就在眼前唾手可得。
　　马良也停住脚步，转过身，盯着白丽晶亮的黑眼睛，嗓音颤抖着说：“还在县中读书的时候，面对黄昏林荫道上散步的对对情侣我就幻想，什么时候，在一个满街灯火的静夜里，有一位貌若天仙的姑娘，能陪着我走过一段路，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说，那该是怎样的一种美妙境界啊！”
　　白丽仰起头，不解地问：“马良，难道你过得不幸福？”
　　马良叹口气垂下脑袋，自言自语着说：“白丽啊，你终究还是个姑娘，你不会懂的。”
　　白丽紧走两步，挨近马良问：“莫不是，今夜晚，我让你实现了那个多年的夙愿？”
　　马良躲开白丽直视着的目光，满是幽怨地说：“应该是吧，可是，三十年过去了，真是人生漫漫，岁月无情啊！”
　　静寂的大街上，听得见风扫树叶的沙沙声。
　　良久，马良抹了一把发烫的脸颊说：“白丽，对不起，也许我真的是喝多了，走吧！”
　　他们又开始了漫无目标的散步，直走到人民街的尽头，在一条黑暗的巷口停住了脚步。小巷深处冷不丁响起的一声嘹亮的鸡鸣，把他们拽回现实。马良仿佛如梦初醒，连忙说：“白丽，咱们该休息啦，明天还有一大堆事儿要干呢。”
　　白丽转过身，望着刚刚走过的静悄悄的大街，依依不舍地说：“我真想一直这么走下去，走到人生的终点！”言毕，眼里蒙上了一层亮晶晶的泪水。
　　马良在冲动中伸出手，扳住白丽战栗着的肩头，安慰道：“快甭说傻话了，人活着，就得直面现实。唉，我今天真不该把你叫来的。”
　　“啥话嘛，我不是配合得蛮好的。帮你留住了魏先生，为下面的工作铺平了路子。”
　　马良连连摇头，松开手说：“白丽，你真纯洁啊！如果知道我最初的动机，你将会怎样看我？”
　　白丽抬起头，有点调皮地问：“咋，你还想把我吃了？莫非有见不得人的心思呀？”
　　马良直盯着白丽纯净的黑眼睛说：“实话告诉你，之所以连夜把你叫下来，是怕我一个人谈不拢……”
　　白丽憋不住“扑哧”笑出了声：“我还真没看出，你会使歪招儿，想用女色拉住魏先生呀！”
　　“这也是逼的嘛，功利世界，无论是官场、商场、名利场，美女们都是最具杀伤力的武器。”
　　“可我看出来，魏先生是个正人君子。”
　　“这就是咱们的福气。所以，跟魏先生合作办厂，已是兜里探物十拿九稳了。”
　　两人不出声地笑了，静静的夜晚，空荡荡的大街，他们却仿佛看见一座现代化的大型塑料编织厂已矗立在眼前，又一批残疾人兴高采烈地走上了自食其力的工作岗位。
　　直到第二声鸡鸣响起时，马良把白丽安顿在一家私人的小旅馆后，才独自去福利厂投宿。

　　【四十】（1）
　　千山脚下的周原乡，距县城十五华里，属当年西周王室宫廷之地，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古公迁岐”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一九七六年，周原乡凤雏村几位取土的农民，在村南用老镢头挖出了轰动世界的周原遗址。在当时动荡不定的局势下，国家文物局仍然组织人力进行了科学挖掘，将其定性为先周王室所建造的大型宫室，列为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叶的一个秋日，沉寂了两千多年的古周原又一次沸腾了。周人的后代们携幼扶老，从四面八方赶会般涌向周原乡政府所在地，在经久不息的鞭炮声中，由西川县残联出面协调，周都水泥厂提供厂房，温州商人魏雅华一次投资五百万创办起来的南方塑料编织厂正式开业。四十八名胸佩大红花的各类残疾人，在亲友们的欢送下，脸上洋溢着掩藏不住的春天般的笑容，高高兴兴地踏进了工厂大门，这些被历史遗忘多年的周人后代中的弱势群体，终于盼来了扬眉吐气的日子。
　　在隆重的开工仪式上，西川县委书记肖华和不期而至的西府市残联理事长于文兴，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鼓励残疾职工自食其力自强自立，当好福利厂的主人。残联职工代表、肢残人何兵利噙着一眶热泪，表达了对党和政府关心残疾人壮举的感激之情，以及残疾人立志报效祖国的满腔热望。由残联聘请的厂长魏雅华神采奕奕，三言两语地表达了一个外地商人对西川县党政领导为创建福利企业所付出努力的感谢之情，以及不惜一切要把企业做大做强的雄心壮志。阵阵潮水般的掌声，把这热烈喜庆的场面推向了极致。
　　在这个欢庆的时刻，却没能见到为福利厂的筹建跑前忙后的马良，只有白丽带着冯兵和程灵敏出出进进地张罗着，秋天灿烂的阳光，照着三人汗涔涔的笑脸。
　　这时候，马良正坐着县残联“嘎嘣”作响的篷布吉普车，奔驶在返回县城的乡村公路上，窗外是千山脚下一望无际的周原沃野，这块曾经孕育出中国历史上强盛八百多年西周王朝的肥美土地，在近代却因为战乱人祸导致生态环境恶化，水位不断下降，常年干旱少雨，绝大多数周人后代还过着靠天吃饭的艰难日子，与经济发展起来的蔡镇地区如天壤之别，众多残疾人的生活尚在温饱线上挣扎着。
　　在留住魏雅华的次日，马良就用车把他接到了县城，事先已获得消息的县委书记肖华和县长赵静雅，抛开一切事务，亲自出面在天利花大酒店设宴款待了魏雅华。两位党政一把手的披挂上阵，彻底打消了魏雅华原有的顾虑。在气氛融和的饭桌上，当马良许下提供先期厂房，解决流动资金，协调相关部门，一次办好所有开业手续，并根据国家对福利企业的优惠政策，减免税务管理费的承诺后，魏雅华很痛快地签下了创办南方塑料编织厂的合同。对于马良提出厂子要以安置残疾人为主的福利企业办厂原则时，魏雅华想都没想就点头笑纳，编织袋本就是轻工产品，残疾人满可以干的。
　　为选择合适的厂址，马良着实费了不少脑筋跑了不少路。他先带着魏雅华考察了十家稍有规模的福利企业，皆因为产品不对口，厂房狭窄没有扩展的空间而未能如愿。在这个过程中魏雅华曾看中了距蔡镇最近的雍川乡，此地属县城中心，是西川三原中第二原，又称雍碛原，因原北的雍水河而得名。南原下就是西川的“白菜心”。受蔡镇经济发展的辐射作用，雍川乡乡村企业也很活跃，因着宝鸡峡引渭支渠横穿全境，不仅一年两季旱涝保收，当地村民通过广种经济作物已过上了较富裕的生活，有劳动能力的残疾人基本达到自食其力。在这里办厂，不符合马良的初衷。当最后考察到周原乡时，马良拽住魏雅华不走了。

【四十】（2）
　　中国有句老话：不打无准备之仗。事实上在提笔签下合同的那一刻，马良就想到了周原乡。这里地处千山脚下，贯穿县境的韦水河把它与雍碛原切开，像个东西横躺着的大葫芦。山中有取之不尽的天然石灰岩材，促生出数家以建材为主的中小型水泥厂、石灰厂、碳素厂，虽说规模都不大，却都少不了外运的包装材料。最重要的是，周原乡是全县残疾人最密集的地区，这个西川三原中的第一原仅四个乡镇，残疾人总数超过七千，由于以建材为主的企业劳动强度大，所以不适合残疾人就业。周原乡已把乡属周都建材厂改办为福利企业，安置了三十七名残疾人就业，但解决这块古老土地上数千名残疾人的生存问题，是马良思量已久的心愿。
　　马良把魏雅华安顿在旅馆小憩，他先去乡政府，找王方晨乡长了解情况。乡长打电话叫来企业办主任，三个人一一考察了所有的乡镇企业。走到周都水泥厂门口时，胖乎乎油光光的企办主任突然说：“水泥厂刚兼并了乡里的纸箱厂，那一大片场地和车间库房都闲置着，租下来应该没啥麻烦吧。”王乡长拍了下脑门说：“噢啊，我咋给忘了这事儿，咱光顾着看开工的厂子，漏了倒闭破产的企业。”待进了厂长办公室，正在为急需大量水泥包装袋犯愁的厂长，刚听两句就笑了：“马良，我正打瞌睡哩，你送上个枕头，好事嘛。”双方一拍即合，签订了出让厂房场地协议。魏雅华听了自然满心喜欢，在实地察看了纸箱厂的几十间厂房和机械设备后，魏雅华很是惋惜地说：“这些流水线机具还半新着，可惜了。要是有个二三十万就能重新上马，专门生产渭北农村的果品包装纸箱，应该不愁销路。”几个人最终商定，等编织厂有了效益，首批利润全部投入到纸箱厂的启动上，最大限度地解决周原地区四个乡镇的残疾人就业问题。当然，在马良承诺的流动资金方面，经过县长赵静雅出面协调，加上白丽私下里做了父亲的工作，县工商银行已先期承贷了一百万现款。
　　开业仪式前，马良正在厂区察看残疾职工住宿情况，突然接到留守在家的孙晓伟打来的电话，说城关镇派出所抓获了一个聋哑人盗窃团伙，因为民警们不懂手语，无法交流，讯问工作寸步难行，急求县残联派人协助。马良一听就蒙了，既然尚未审讯，怎能说是犯罪团伙，这可是关系着残疾人的声誉大事。马良只得把这边一推事务交给白丽，自己赶回县城探个究竟。
　　车到临近县城的故郡乡时，发动机冷不丁一声怪叫，吉普车趴在了路边。司机小何苦笑着埋怨说：“马理，不是我说风凉话，这车可是人家淘汰了的，早该报废啦！”马良推开车门，边下车边说：“小何呀，这不是废话嘛，赶紧弄一下，咱还急着赶路呢！”小何不满地嘟哝了一句打开车头盖，东摸摸西揣揣，拧螺丝捏线头，不到一刻钟就弄出一头大汗，两手油污。马良连抽两根烟见仍没动静，知道车又出了大故障，一时半刻修不好，就对小何说：“小何，你甭急嘛，静下心慢慢修。实在不行就叫个拖车拉到大修厂去。”小何抬头抹了把满脸的汗水，不解地问：“马理，你不是说有要紧事吗，咋办？”马良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这小伙真瓷实，我不是长着腿嘛。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正说着，一辆从东北乡开往县城的班车远远驶来，马良招手挥挥，车没停稳就跳了上去。
　　车上只有五六个乘客，马良刚在门口落座，身后有人叫道：“马良，过来呀！”马良扭头一看，立马就笑了：“乔峰啊，这可真是瞎子穿针哩，给碰巧咧！”这妥帖的幽默，引起满车笑声。
　　两个老战友虽说同处一城，抬头不见低头见，却仍如久别重逢般很亲热地挤在了一搭。乔峰按惯例掏出猴王烟，一人一根叼上，马良殷勤地先给乔峰点着，抽了一口就忍不住问：“堂堂的组织部长，专车不坐，莫非是微服私访呀？”乔峰捶了马良一拳，摇着头说：“还不是跑腿动嘴的苦差，东北乡的书记和乡长闹得不可开交，我去给调和了一下。”
　　“那些人可都是实权在握的小皇帝啊，咋，连顿饭都管不起了？”
　　“不是管不起，而是咱不敢吃。明着说吧，书记乡长正较劲儿，一人摆一桌，你说我该吃谁的？要一碗水端平，就回城吃自家的吧。”
　　沉默了一阵，乔峰捅捅马良问：“你这是咋回事嘛，刚刚车过周原乡，那里的开业仪式正热闹着，咋少了你这个主角？”
　　“唉，甭提啦！”马良扔掉烟头，苦着脸说，“城关派出所抓了几个聋哑人，说是盗窃团伙，让残联派人协助讯问哩。”
　　“怪了！残联还管这类事儿？”乔峰惊呆了。
　　“照说与我们不搭边。可我听着不对劲呀，还没审理，就定性为团伙，这里头肯定有误会。残联若不出面，残疾人蒙上不白之冤，这可是大事啊！”
　　“这么说，你这个当家人是去法律援助呀！”乔峰戏谑着，率先笑起来。
　　马良瞥一眼频频回头张望的乘客，压低声音解释道：“你不了解残疾人，尤其是聋哑人，他们虽然身体健康，却是耳不能听，口不能言，跟常人难以沟通，可怜得很。”
　　正说着，响起两声清脆的喇叭声，汽车到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