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长篇』理事长(十一)
作品名称:理事长 作者:赵林祥 发布时间:2013-04-10 21:29:02 字数:14370
【三十一】
西川县人民医院坐落在东大街尽头,是由原来的城关镇卫生院扩建起来的。经过二三十年发展壮大,盖起三栋四五层高的大楼,置了成套的现代化医疗检测设施、器械,成为集门诊、医疗、康复、教学、医学研究为一体、拥有二百八十多名医护人员、可一次性容纳三百人住院的现代化综合医疗机构,是西北县区为数不多的三等甲级医院,落成不久的五层门诊大楼,为整个东关地区的醒目亮点。
马良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进了医院大门,他没有随波逐流涌向门诊楼,而是拐向东边的便道,去住院部看望了胡志清,捎去该报销的医药费,而后从门诊楼后面直接上到四楼的院办公处,核实一下县医院对白内障手术工作的安排情况。
在昨天由县残工委召集的白内障手术工作动员会上,经过县长赵静雅和卫生局张正阳局长的反复协商,把这项工作交给了县人民医院,由县残联督促协助。按要求县医院最少要腾出三个手术室,八十张病床。但考虑到医疗机构正常的工作秩序,为不影响正在住院的病人,卫生局让马路对面的县妇幼保健院协助消化一部分病床,准备一个备用手术室,以防有急诊病人需手术时影响到整体工作。
对县里的安排,马良没什么挑剔的。头一回着手这样紧迫的工作,他生怕有丁点儿闪失,这不仅仅是做百十例手术的事儿,一定程度上关乎西川对外的形象啊!放心不下的他,想到医院看看,有没有纰漏。
在紧挨着楼梯口的院办公室中,杨雪跟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商量着什么,大概安排当天的手术吧。虽说妻子在医院工作好久了,马良却很少来这里,特别是医院的核心地方,一来头痛脑热的毛病,在门诊部开点药最多吊两瓶药水就完事,二来老百姓有忌讳:没事到医院找病去呀!
马良在门口等了好长一阵儿,里面还是有完没完地争个不停,就不耐烦地咳嗽了一下,杨雪闻声抬起头来,那几个大夫斜眼见是马良,互相对视后,冲杨雪说:“那就这样吧。”而后出了门,跟马良打着招呼擦身而过。
或许职业的习惯,虽是丈夫,杨雪还是一面倒水一面问:“怎么,今天闲了,来看我了?”
马良坐在松软舒适的真皮沙发上,顾不上多想脱口便说:“那边的工作没头没尾的几时能闲下!还不是为手术的事嘛。”
杨雪不乐地拉下脸,撇着嘴说:“我就晓得若不是工作上的事儿,请你都不来。”
马良迅然起身,讨好般的揽住杨雪的臂膀,想弥补一下久未见面的负疚。杨雪挣脱开他的手,红着脸说:“正经点,这可是办公室。”
马良悻悻中重新坐下,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问:“院里的接待工作大概你经手,怎么样?”
“你们想得也太简单了,院里要维持正常的门诊,住院病人不能停药转院,一下要腾八十张床,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啊!”
“这可是你们院长在会上点着头应下的。”
“那是两回事儿。”
马良稍微思谋了一下,也是啊,上级布置的任务,作为下级的医院不答应又有啥办法嘛,口头上应了,能不能办成,的确是两回事儿。见门外来了办事的人,马良站起来直奔主题:“杨雪,咱闲话少扯,问题的核心在哪里?有什么解决办法?”
“我们最多只能匀出五十张病床,妇幼保健院我打了三次电话,也没个准信儿。县残联报上来一千五百人的复查,院里仅有五个眼科医生,一个必须留守门诊,一个顾着住院病人。这样大的工作量,至少得十人以上,对了,还有几个高干病房闲着,这得县领导点头哩。”
“这你放心,剩下的事我来办吧。”
“你说得蛮轻巧,能行吗?”
“事儿都是人干的嘛,先试试看。”
杨雪把马良送到门口,这才发觉水杯还一直握在手中,就递过去:“大热天的,喝口水缓缓。”马良接过水杯,仰头一饮而尽。楼道里几个认识的人见着了,嬉笑着打趣:“这不是主任的老公嘛,啥事儿这么急,黑了说不行吗?”惹得几人掩嘴窃笑。
马良撩开长腿,急匆匆寻到街对面的妇幼保健院,办公室员工刚听两句就不耐烦了。“这事我们做不了主,得直接请示院长哩。”问院长在不在,工作人员漠然地说:“咱哪知道,人家是一院之长,去哪儿非得跟我说呀?”马良委实窝火了,犟劲儿一上来就不管不顾地遇门就闯,见人直问,最终在楼道尽头一间办公室堵住了正要出门的院长。这位胖乎乎的女院长快人快语,满是委屈地说:“县里要求我们协助工作,这咱没意见,可把补贴经费全拨给县医院,叫我们白出力,你说这公平吗?再说,那些农村患者不讲卫生,住一晚上,被褥脏得几水都洗不净。”
马良想想,人家说得在理,洗被褥虽是个小事儿,却也费人费力的,肥皂洗衣粉啥的都是钱,如今可是市场经济,各单位都讲效益哩,哪里有叫人家贴赔的道理。这么想着,心头的火气消了大半,就和颜和色着说:“院长,你先把床位和手术室安排好,经费的事我帮你们协商解决,保证不让你们吃亏!”
女院长这才由阴转晴道:“有你这话,事儿好办!”
眼见过了十一点,马良连忙道谢告辞,一路小跑来到县委,办公室接待人员说肖书记没在,有事可找黄书记,马良就硬着头皮寻到黄浩跟前。正要下班回家的黄浩一脸不乐地听马良说完,阴沉着脸问:“残疾人的病这么重要,非得进高干病房呀?县医院不够,不是还有保健院和中医医院嘛,二十个乡镇卫生院的病床,大多都闲着哩。”
马良苦着脸解释:“黄书记,那得花好多路费哩,再说,刚做了手术转来转去,感染了麻烦就大咧。”
黄浩低头沉思了一下说:“真要这样,我请示一下肖书记再说。”
马良蔫头蔫脑地出了县委大院,这才发觉一路着急,汗水早湿了衣裳,他干脆脱掉白衬衫,抹掉满头满脸的汗珠,光膀子着件背心,冒着六月滚烫的毒日头返回县残联。在把钥匙插进锁孔里时,马良才感觉口干舌燥喉咙里针扎般的刺痛……
【三十二】
当月底,国家残联“视觉第一,中国行动”白内障复明手术队如期到达西川县。在这之前,经马良求助,西府市残联理事长于文兴亲自出面协调,市卫生局从五家医院抽调十名眼科医生,先期到达西川,协助县医院对残联筛选上来的一千五百名白内障患者进行了全面复查,确定了适宜手术的对象。首都手术队一到,就立即投入了紧张的工作,一个礼拜内为符合条件的八十四名患者实施了白内障切除手术。
县医院紧张忙碌的工作,并没影响西川县党政机关正常的秩序,县委书记肖华照样按时上班下班,按时睡他雷打不动的午觉,二三十年间养成的生活习惯,一般人很难改变的,就甭说这闷热的六月天了。
因为老伴去儿子家看宝贝孙子,肖华懒得生火做饭,凑合着吃了碗凉面皮,喝了袋酸奶,就哈欠连天进了卧室,刚合上眼皮,恼人的电话就叫了起来。肖华不满地嘟囔了一句,还是起身接上了电话。
“喂,肖书记吗?实在对不起啊,打搅您午休了,有个事请示一下您。”
肖华听出是赵静雅的声音。其实,从电话刚响,他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除了事事较真的赵静雅,黄浩没这个胆子,其他干部连电话号码都不知道。肖华照例客套地笑笑问:“这时辰打电话,非你赵静雅莫属。说吧,什么事?”
“是这样的,首都手术队在西川已完成了预定的任务,今天患者拆线出院,残联的马良叫咱俩去医院看望一下,行吧?”
“唔——”肖华应了声,脑子里飞快地转起来,县委主要领导去探望做手术的普通患者,这可是闻所未闻的事儿啊。别说是残疾人,县机关里的部长局长们,也很难得到这个面子的。虽说这事市上省上都很重视,县里也应该有所举动,去看看应付应付没啥说的。但肖华知道这回做手术的都是贫困残疾人,要是那些患者在医院当面要求解决生活困难,抑或提出这样那样的非分要求,这不是逮虱子上身自找麻烦嘛。想到这儿,肖华就推辞道:“你代表县里去看看,不就行啦!”“肖书记,您是西川的一把手啊,再说,省电视台记者在现场采访,我觉得您去一下是很有必要的。”
“这消息哪儿来的,我怎么不晓得?”
“人家没给县上打招呼,直接到医院了。”
“好的,咱们在东关汇合。”
肖华很详细地洗漱了一番,对着镜子梳理好乱发,特意换上件长袖衬衫,这才下了楼。县委的小车正等着,司机适时地拉开车门,在低头钻进轿车的一瞬间,肖华心头漫上一股久违的感慨,对赵静雅细微周到的安排很是舒心地笑了。
肖华在县城东关并没碰上赵静雅。这正是下午上班前,从背街小巷中涌出的人流车流在县医院门前挤成了疙瘩,司机不停地鸣着喇叭,小车蜗牛样爬爬停停,好不容易拐进医院大门,两个人紧张得衬衫贴在了脊背上。
肖华叫司机开大空调,静下神后掏出手机拨打赵静雅的电话,一个甜美圆润的女中音呼之欲出:“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打。”肖华关掉手机,忍不住咕哝了一句:“这个赵县长,弄的啥事嘛。”言毕,整整衣衫下了车。
正在门诊大楼前眼巴巴等待着的卫生局长张正阳和县医院一班领导立刻簇拥过来,一阵热烈的握手寒暄后,张正阳抹着额头上成串的汗水,笑着说:“肖书记,这么热的天把你请过来,实在对不起啊!”一旁的院长们鸡啄米般点头合着:“是啊!”“是啊!”
肖华习惯地摆摆手,扭头问张正阳:“安排得怎么样?”
张正阳扫一眼医院院长,院长会意地接口说:“肖书记,都准备好啦,省里的记者就在住院部等着呢。”
肖华随口问:“赵县长和马良呢?”
众人你望我,我望你,没人知道个所以然来。张正阳硬着头皮没盐没醋地说:“这两人天天都在,这阵儿咋就不着影儿了?!”这时辰,白丽从人群后面挤进来,解释道:“肖书记,马良找赵县长去了,应该一会儿就到了。”
六月的毒日头下,一群人晒得汗流浃背狼狈不堪。等还是不等?谁也不好先开口。张正阳见肖华不停地擦着满脸的汗珠,就怯生生提议道:“肖书记,这天热得冒火哩,要不您就先进去吧。”
肖华舒了口气,朝张正阳笑笑,很轻松地说:“那就进吧。”
一行人这才大赦般跟在肖华身后,拐向门诊楼东边通往住院部的便道。
在住院部一间病房中,一位身着白大褂的女大夫正准备为端坐在床头的冯亚亚拆除蒙着双眼的白纱布,女大夫身旁除了端着托盘的护士,还有急得手足无措的冯有才。省电视台年轻美丽的女记者举着话筒,对着门口的摄像机镜头,绘声绘色地讲解着:“观众朋友,大家好,欢迎收看‘阳光频道’节目。现在记者在西府市西川县人民医院住院部,这次国家残联‘视觉第一,中国行动’手术队在我省西部国家级贫困县西川县为全县一千五百多名白内障患者做了检查,七天内给八十四名符合条件的患者做了白内障切除手术,大夫正在为患者拆线,让我们亲眼见证一下盲童重见光明的喜悦!”
镜头随即对准了蒙着纱布的冯亚亚。女医生嘱咐护士拉严窗帘,然后在昏暗中对冯亚亚轻声说:“小朋友,坐直身子,不要紧张,阿姨开始拆线啦。”但冯亚亚却战栗起来,哆嗦着嘴唇问:“阿姨,我真的能看见吗?”女医生蛮有经验地把冯亚亚搂进怀中,脸贴着她的额颅,声音柔柔地安慰说:“小朋友,阿姨保证让你重见光明,听话,现在呼一口气儿,把眼皮合上,全身放松,对,再放松,保持均匀的呼吸。”女大夫安抚着,开始一圈一圈卷着纱布,所有的围观者敛住了气,眼神随着女大夫灵巧的手指转动着。终于,手腕粗的一卷纱布放在了托盘中,女医生用双手托住冯亚亚的脸颊,温和地说:“小朋友,现在你可以试着把眼皮睁开,慢慢的,轻轻的,不要用力。”
冯亚亚应声睁开了紧合着的眼皮,手抓着女医生的衣袖,摇晃着脑袋突然哭起来:“大夫,我眼前白糊糊的,啥也辨不清呀!”一旁的冯有才紧张得打了个激灵,赶紧上前攥住了女儿的手。
女医生笑着说:“小朋友,别哭,现在你试着把眼皮眨动两下。”冯亚亚眨眨眼,冷丁惊叫起来:“啊呀,我看见了,看见啦!”随即摸着冯有才的头说:“爸爸,这是你吗?我终于看见爸爸咧!”言罢,一头扑进冯有才的怀中。
所有的围观者长长地出了口气,女记者用手指擦掉眼泪,举起话筒刚要开口,门外不知谁叫了一声:“肖书记来了。”反应敏捷的女记者立马随机应变,改口讲道:“观众朋友,这次为配合首都手术队在两县的光明行动,省市两级残联和西川县党政领导全力以赴,做了大量的普查协助工作,并为贫困患者免去了手术费。县领导在手术期间亲临现场,检查工作,探望患者,把党和政府的温暖送到了残疾人的心坎上。现在,西川县县委书记肖华同志又来看望患者了。”话音刚落,肩扛摄像机的记者灵活地回身一转,镜头恰到好处地对准了正要进门的肖华。
满面红光的肖华,习惯地微笑着,他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到床前,一手拉起冯亚亚的小手,一手在冯亚亚的后脑勺抚摸着,无限爱怜地说:“小朋友,祝贺你重见光明!”
这当儿,冯有才突然“扑通——”一声脆在了肖华脚前,泣不成声地哽咽道:“肖书记啊,我冯有才活到四十来年,没碰上不掏钱给治病的事儿,您可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恩人呐……”冯有才大声号啕着,猛地扯了一把惊呆了的女儿:“亚亚,快给肖书记磕头!肖书记,恩人呐,我冯有才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
这突然变故,让所有在场的人目瞪口呆,继而被哭作一团的父女俩感动得热泪涟涟,就连镜头中的肖华也忍不住抹了把抑制不住的泪水,只有摄像记者在极度兴奋中,如获珍宝般抓拍个不停。
寂静的病房中,回响着磁带传动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
【三十三】
在县委书记肖华眉飞色舞面对着镜头向外界报告西川县八十四名白内障患者经过手术全部重见光明的特大喜讯的同一时刻,县残联简陋的办公室中,县长赵静雅和马良却如热锅里的蚂蚁,急得团团乱转。
街道上纷杂的噪音,一浪高过一浪无遮无拦地灌进耳膜,腻热的空气中夹杂着马路上融化了的沥青的腥臭味,熏得人头昏脑胀,烦躁难安。尽管国家残联为患者减免了部分手术费,但手术队及随行的省市残联工作人员七八天的吃住行以及贫困残疾人无力支付的这个巨额空亏是马良当初根本就没料到的。要知道,县残联的经费是由财政按人头拨付的,发过工资后所剩无几。拿什么填补这个恼人的窟窿啊?!随着患者出院,县医院的催款电话已打过来数次,他们能不急么?!
马良望着眉头紧锁,一言不发的赵静雅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懊悔,早晓得弄成这样难收拾的局面,当初就不该跑到省上去请手术队,最起码应该有经费保障的前提啊,可那阵儿脑子发热,光想的是为残疾人分忧解难,给县里连招呼都没打,捅下了这个叫县长都作难的窟窿。唉,要是世间有后悔药多好!
马良无比懊恼地叹息了一声,起身给赵静雅手中的水杯续上水,烦躁中又点上支烟,大口大口地抽着,辛辣呛人的烟气直贯肺腑,却并没让他翻滚着的思绪有丝毫的平静,他懊丧得捶胸顿足,有口难言。
赵静雅呷了口水,凝视着吞云吐雾的马良,从心里来说,她非常赞赏马良敢冲敢闯的工作魄力,半年间让残联这挂沉重的马车走上了正轨,用真实的言行和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事赢得了上级残联领导的肯定和西川残疾人的爱戴,这是一般干部短时间很难做到的,即便换成她这个一县之长,也未必有此成效。但从工作性质和全局观念来讲,残联是政府下属部门,所有重大决策尤其是涉及巨额资金这一点,首先得请示县里,待批准后方能实施,有多年机关工作经验的马良,咋就幼稚得连这点起码的组织原则都忽略了?赵静雅着实难以理解马良不计后果的冒失鬼做法。可此时此刻,木已成舟,批评、训斥、责骂、处分、撤职、下岗,所有一切都已无法挽回无法弥补,不能解决本质问题。一个成熟的党务工作者,首先应该直面问题,而不是追究责任,真若这样,身为主管领导,自己也是有责难逃啊!
赵静雅托着水杯,踱到玻璃窗前。午后的阳光,移过了半条街道,正一览无遗地泻在街对面农业银行装潢考究的五层大楼上,鹅黄色的楼壁反射出令人炫目的光晕。楼前两棵水桶般粗的梧桐树,阔大的叶片在风中摇晃着,闪出斑驳的光点,有数只知了在声嘶力竭地聒噪着。
是的,无论马良做出如何有悖组织原则的事儿,无论马良给县里出了多大的难题,这笔数万元的资金逼得你不得不出,它确实是个本不必支付的额外负担。可是,西川八十四名白内障患者通过手术重见光明,一定程度上使八十四个贫困家庭和数百人口将摆脱贫困,这是个真真切切的事实,在西川县历史上绝无仅有,轰动全县,震撼上下,从大局观念上讲,这笔钱花得很值,功能抵过,县里应该无条件支持!
想到这里,赵静雅转过身,对呆坐着抽闷烟的马良说:“马良,还有什么想法说说看。”
“赵县长,残联能拿出来的都用上了,下月的工资都垫在里头,我还能有啥办法?”
赵静雅用责备的目光盯着马良,没好气地批评道:“你呀,叫我怎么说呢?能不能自己想方设法消化问题,别动不动向政府要钱,这不是长久之计啊!政府不是银行,下面十几个部门哩,大家都像残联这样,能行吗?!”
“人家都有创收门路,残联没得呀!”
“残联不是管着十几个福利厂吗?”
“好我的县长啊,你还不晓得,残联只负责审查福利企业残健职工比例,证书和管理费一直归民政局哩。”
赵静雅想了想说:“看来,要解决残联的实际问题,就得把这一摊从民政局转过来。我下去协调一下。残联也可以兴办自己的经济实体,以厂养家。”
“我老早就有这个想法,可政策规定,党政部门不准参与营利性质的经营活动。干上了就是踩红线越雷池,不干就是穷光蛋。”
“残联可以只管理,不参与经营。这的确是个特殊情况,我想上级也会网开一面的。”
理顺了工作思路,又不得不回到眼前的实际问题上,赵静雅咬咬牙说:“算了,你现在马上写个贷款申请,我协调银行给残联贷上五万元,先解决燃眉之急。别忘了,这笔资金是政府和残联共同负担,不要以为拿到钱就没事了,这也是给你一个教训!”
马良感激中连连点头。
临走时,赵静雅又“哎哟”叫了一声:“我差点忘了,残联经常下乡,花个差旅费也不方便,县政府处理小车,就给残联一辆吧。”
马良摇着头说:“残联有车只怕也养不起呀。”
“这个你放心,车就由政府先包着,以后视情况断奶。对了,你也该添个手机,机关干部里就数你最难找,也影响工作嘛。”
马良大咧咧地说:“这月发了工资,不吃不喝也得先买个手机,紧跟形势吧。”
赵静雅无声地笑笑,两人并肩出了门。
西坠的太阳,正蹲在县城西北角的凤凰山的山巅上,傻傻地笑着。
【三十四】(1)
送走最后一批患者,安抚了一番协助工作的医护人员,马良回到家时已过了七点半钟了。杨雪正斜靠在沙发上,手捏着遥控器,目不转睛地看省电视台“阳光频道”节目。二十一英寸老式电视机不大的彩色荧屏上,县委书记肖华正有板有眼地讲着什么。往常电视里凡涉及西川的事,无论多忙,碰上了他都要一气看完,而今天他却懒得理睬,“咕咕”叫唤着的肚子驱使着他直奔餐桌,抄起筷子就是一阵风卷残云。
杨雪“啪”的关掉电视,起身坐到丈夫对面,满是幽怨地问:“马良,你是不是脑子进水啦?”
“咋咧?”马良头都没抬反问。
“这还用我说嘛,你没黑没明扑在残联,忘了家忘了女儿,这我能理解,男人嘛,就得干事业。可这回首都手术队来西川,谁不知道是你跑前忙后张罗着哩,末了都成了县委和肖书记的功劳。”
“就这事儿?”
“你自个不屈,我都憋闷得难受!”
马良放下筷子,喝了两口米汤说:“这事儿也许只有肖书记露脸才好解决,不然,麻烦大着哩,这世间有时候好事也是坏事!”
“连三岁娃娃都能看出,这是明摆着的好事,为民解忧的好事!”
马良擦着嘴解释:“这个没人否认啊,问题是我没经过县里同意,就把首都手术队请到西川,前后花了好几万本来无须花的钱,县里不找咱的麻烦就算烧了高香啦!”他本来想说这是县长赵静雅的主意,但收住了话头。有些事点到为止,即使夫妻间,信口开河常会惹来料想不到的麻烦。
杨雪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一件为残疾人办成的人所共识的好事,竟掺杂着诸多人为因素,牵连到西川政界首脑,这不免让她对丈夫的前途担忧起来。于是,杨雪边收拾碗筷边埋怨:“你呀,老毛病总改不掉,犟得跟头牛似的难转弯弯,你不会事先请示一下?”
马良烦躁地站起来说:“要是走正常程序等县里批复下来,手术队早离开西京啦。”言罢,马良踱到客厅,仰躺在沙发上,连续十多天的奔波他实在太累了,多么想美美地睡上一大觉,在梦中把所有的烦恼全都忘掉,可他的大脑里依然翻腾着,狂跳的心静不下来。照先期预算,国家残联垫付部分手术费后,县残联拿出二三万元,补贴患者一半医疗费、住院费和其他开支,是有保障的。哪料到筛选出来的八十四名手术对象,百分之九十是山区贫困残疾人,不仅掏不出对半医药费,连吃喝也得残联来管,这让他们最初的良好愿望落空。想想也是,如若这些患者有经济能力的话,只怕早就自己做了手术,何苦拖到如今?!
在给贫困盲人做不做手术问题上,马良也有过犹豫,假若仅仅从经费方面考虑,把付不起医药费的患者打发回去,说些“下回再做”搪塞一下也情有可原,政府已为你垫付一半,剩下几个钱都拿不出来,我们有啥办法?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哪里见过不花钱白治病的例子?但真要这么做岂不亵渎了国家残联“视觉第一,中国行动”手术队组建时的初衷?岂不背离了人道主义扶弱济困的主旨?马良数次到医院,面对不幸的白内障患者和陪同他们的亲人们那一双双充满了期待的目光,他开不了口,下不了那个狠心,这个机会对他们来说千载难逢啊,一个盲人早一天康复,亲人们就早一天解脱,一个家庭就早一天脱贫。
这么一心软,多出了残联负担不起的数万元开支,财政局跑了几回,人家只给上两个字“没钱!”后来硬拉上县长赵静雅,仍不奏效,对于依靠国家财政补贴的贫困县,能有多少自由支配的资金呀!剩下的就只有贷款,银行的钱好拿,可用什么还呢?!
【三十四】(2)
马良绞尽脑汁想着,渐渐跌入昏昏欲睡中。收拾罢厨房的杨雪坐在丈夫身旁,用胳膊肘捅一下马良说:“马良,先甭睡哩,有一个事儿咱合计一下。”
马良欠欠身子挪到一旁,含糊其辞地应着:“家里的事我顾不上了,你看着办就行。”
杨雪使劲摇着胳膊把马良拽回现实:“人家的孩子都转到西街重点中学,咱莹莹咋办呀,上普通中学考不上高中可就麻烦咧!”
“好转就转嘛,我支持,你给办去。”
“真个吃了灯草说得轻巧,我要能办成,用得着跟你商量?这回得你出面找人。”
马良一下从迷糊中彻底清醒过来:“杨雪你晓得,咱在教育系统没一个熟人朋友,有啥子办法?莹莹要是用心学习,要我说呀,哪个学校都一样,照样能上高中进大学!”
杨雪翻了一下眼皮道出了心思:“你不是跟赵县长蛮熟嘛,乔峰还是老战友,一个县长一个部长,随便那个打上个电话,保不准女儿能进重点班哩。”
马良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像不认识似的直盯着妻子:“杨雪,你几时变得这么庸俗,我为残联的事几乎天天求县长,难道为自家女儿上学还要给人家添麻烦,亏你想得出。”
杨雪气冲冲站起来,刚吐出个“你——”却被“咚咚咚”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瞪一眼马良,颓然地坐在沙发上。
马良强压住心头的不快,起身去开门,在他拉开门的一刹那,惊得叫出声来:“姐,怎么是你啊!”
姐姐马玉笑盈盈地问:“咋?没想到吧。”
“天都快黑咧,快进屋坐吧。”
马玉边走边调侃:“我都来过几回啦,你家里老没人,当了官不要家了。”
杨雪立马换了笑脸,客气地起身招呼,让座,倒了杯开水。马良把姐姐扶到沙发上,问:“姐,吃过了么?叫杨雪下碗面条吧。”
马玉摆手说:“我早吃过了,忙了一天,都坐下歇着,一家人用不着客气。”言罢,马玉瞟了一眼杨雪:“咋还站着,坐嘛。”
杨雪从马玉意犹未尽的目光里,知道姐弟俩想说些掏心窝儿的话语,就适时地推辞道:“姐,你俩先聊着,我照看一下莹莹学习去。”
马良紧挨着姐姐坐下,望着马玉几近花白的头发,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酸楚。他至今很清晰地记得,父亲去世时,姐姐只有十岁,自己才五岁多点,似乎一眨眼,姐弟俩年近半百,真是岁月催人老啊!
马良抽抽鼻子,问低头沉思的马玉:“姐,你这时辰过来,不会只为看我吧?”
马玉咧嘴笑笑,正要开口,瞧见马良脑后的头发散乱着,就侧过身,伸手捋了捋几撮乍着的毛发,直到弄顺当后才嗔怪道:“马良,咋说你现在大小算个领导了,得注意衣着打扮,甭叫外人笑话。”
“姐,咱算啥嘛,打小是卖力气的命!”
“不敢这么说,外头传言你当了一把手,跟乡长局长们一样,在单位还不是说了算吗?”
马良苦笑着摇摇头,想解释一番,又觉得没有必要,他怕姐姐误会。
瞅这空当,马玉直奔主题:“马良,棉纺厂效益不行啦,这几年一个劲儿压产裁员,你姐夫从厂办调到工会,成了闲人,车间叫姐下岗哩。看来棉纺厂没啥指望了,你能不能给姐另找个事儿,姐啥活都能干的。好赖把李静供出来,姐就安心回家做饭呀。”
马良知道外甥李静正在省城上自费大学,一年得上万元的花销,可谁都知道如今工作难找,自己也没多大的把握。于是,就避开话头说:“姐,家里有困难,就言传一声,我就你一个亲姐姐,还能不帮?!”
马玉艰难地笑了笑说:“马良,姐晓得你也不容易,要不,我另想办法吧。”
话到这分儿上,马良实在不忍心让曾经相依为命的亲人失望,就硬着头皮应承道:“姐,你先甭急,我打听一下,有消息给你打电话。”
马玉舒了口气,就起身告辞了。
【三十五】(1)
西川县城西大街中段,县委大院东侧,有条宽不过三米的太平巷,巷里有座太平祠院,院中矗立着高达九层的太平塔。西川民间传言:当年唐僧师徒西天取经归来,路过西川时,在太平祠院歇息了一晚,次日去了扶风县法门寺,最终落脚在西府城南唐慈恩寺大雁塔。后世人为纪念这位千辛万苦献身佛教事业的高僧,在唐僧住过的地方修庙建塔,塑了真身雕像,常年香火不断,为县城正中一块佛教净地。假若从高空俯瞰,太平塔、法门寺塔、大雁塔,恰处在一条由西北向东南微斜着的直线上,让这个民间传说更显真实生动。
《西川县志》载,太平塔建于唐元和七年至宋元祐三年,此塔为楼阁式青砖塔,平面是八角形,塔高九层计二十八点二米,自第二层起,每层都隐出假窗及栏杆,檐下均饰以五铺作出双抄的斗拱,除第三层饰有平座外,以上各层均隐出假座。由于塔身的斗拱紧密,显得巍然耸立,分外秀丽。九百多年间,虽屡经地震,塔身依然完好如初。一九五七年,太平塔被列为西京省首批重点文物,得到妥善保护,是为西川县标志性古建筑。
白丽望着被两栋四层楼房夹峙着的太平塔,想想已被拆除多年,曾经香火缭绕的太平祠庙,心里袭上一丝怅然的落寞,在若有所失中,她向太平塔报去神圣的一瞥,转身进了西川县教育局。
自从县委书记肖华在省电视台露了回脸后,县里主要领导对残联的工作有了明显的转变,县长赵静雅亲自披挂上阵,担任了县政府残疾人工作协调委员会主任,县委书记肖华一改往常的不闻不问,时不时打电话询问残联的工作。县里不仅为残联配备了一辆老式篷布吉普车和专职司机小何,还从县政府办公室调来孙晓伟充实残联一线力量。人手多了,白丽得以从办公室解脱出来,参与到残联外围协调工作中。
主管领导对县残联工作的重视,这在无形中给了残联一班人前行的力量,也解除了诸多后顾之忧。就不久前残联为白内障手术对象贷款垫补医药费之事,肖华知道后亲自找到残联,当着所有工作人员的面批评马良:“这么大的事,咋不给我言传一声?我到医院只待了一会会,那些盲人复明后激动的眼泪已告诉我,残联是在真正地为西川残疾人办实事办好事。仅凭这一点,县里再困难,也要全力支持残联的工作。”言毕,肖书记当场给财政局长打电话,几乎是雷霆震怒着吼叫了一通。当天下午,县财政局挤出专款,还清了银行的债务,这让县残联所有人,甚至县长赵静雅都着实吃了一惊。
仔细想想,这所有的转机,还不是理事长马良创出来的?!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实人,哪来这样的雄才大略?这样的诡秘心机?在化解了自身危机的同时,也为西川残疾人事业铺设着艰难的前行之路。如此有胆有识有谋有略的男人,难道不值得所有人敬畏?听说县委正打算给残联寒酸简陋的办公室添置一整套办公设施哩。这样的好事谁能想到!
结束了白内障复明工作后,马良及时召开总结会,着重布置残联下半年整体工作。按照马良的设想,县残联将筹建自己的福利企业,在安置一批残疾人上岗就业的同时,解决残联经费不足的难题。这年头,谁不晓得伸手要钱的是孙子,低人一等,处处受气。
【三十五】(2)
创办福利企业,从此实现自给自养不向财政伸手,这的确是个振奋人心的事情。但要真正地付诸行动,对于多年蹲机关的干部来说,可谓两眼一抹黑,再说,残联也没有启动资金,哪怕是三五人的家庭作坊,也需要上万元的先期投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马良简直像个无头苍蝇,天天在下面瞎闯,急得嘴唇脱皮也没得丁点儿眉目。
就在这时候,台湾曹氏基金会曹仲植先生为西府市残联捐赠了一批轮椅,市上按比例给西川匀出五辆,照曹先生一对一的捐助原则,县政府出资购置五辆,共十辆轮椅由县残联无偿捐赠给下肢重残者。这个消息传出去后,甭说县级单位,光各乡镇民政办就报上来二百多人。僧多粥少,一时县残联的电话响个不停,甚至不少权势部门的领导找上门为亲友同事的残疾子女索要轮椅,一件原本是为肢残人解除后顾之忧的小事,却掺杂上诸多错综复杂的关系,成了叫人头疼的难事!
最终,马良力排众议,为轮椅受助对象定了调子:优先考虑在校学生。因为这般年龄者正处于发育成长阶段,即便装上假肢也须三年一换,一般普通家庭负担不起。照马良的要求,这次的每一辆轮椅必须真正地发到迫切需要代步工具的重残者手中,成为他们自食其力的辅助帮手。在确定捐赠对象名单时,白丽觉得下基层进学校核查工作量太大,就产生了通过县教育局调查的念头,也能顺便摸清县残疾儿童入学率情况。
白丽在教育局传达室登记后,径直上了二楼,找到基教科,一位中年女人笑容可掬地接待了她。说明了来意,女人很爽快地先翻阅了全县中小学生花名册,然后打电话直接向各校校长核实,没用半小时就摸清了五个受助学生的真实情况。在查询全县适龄残疾儿童入学率时,倒费了不少周折,基教科虽有学生名单,却没有适龄儿童总数,这个基数要弄清,得到公安局户籍处先查户口,再到计生委查发放的出生证,到民政局查在册的结婚证,还有没上户口的、同居生育的、民间私自接生的黑户,还得各乡镇、村、组调查统计。白丽有点犯难了。残联的每一项工作,几乎都要牵扯到众多部门,这动辄跑腿的苦差花钱是小,关键需要人手。如果残联组织能延伸到乡村社区,不就打几个电话完事了。可这项新生的事业刚刚起步,还在摸索着艰难前行,哪能一步到位,饭得一口一口吃嘛。
见白丽作难,那位心细的女人提醒道:“残联不是普查过残疾人吗?该有详细数据的。”
白丽笑着解释:“好我的大姐哩,残联只统计残疾人,学龄儿童总数不清,比率咋定?这须跑好多单位哩!”
中年女人满是同情地说:“这倒也是啊,今天才晓得,残联的工作着实不易啊!”
“大姐,谢谢您的理解,保不准以后还得给您添麻烦哩。”
“没啥,这不过动动手嘛,比你们跑腿轻省多了。”
白丽笑笑,赶紧起身告辞,在下楼梯时她突然想到:残联对残疾人建档立卡应该更详细一些,比如适学儿童、学前幼儿、有劳动能力者、可通过训练、手术康复的。这会为残疾儿童入学、聋儿语训、劳动就业、手术矫正康复等各项工作提供翔实的一手资料,省掉重新调查的麻烦,绝不能照过去的老框框,单纯地依据残疾类别建档立卡。
白丽一身轻松地走出教育局大楼,在经过院中的太平塔时,她又一次站住了:正午的阳光刚好升到塔顶,把庄严肃穆的塔身映照得分外挺拔秀丽,精致灵巧的塔檐边,落生着丛丛稀疏的野草,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在风中摇曳着。一大群麻雀绕着高耸的褐色塔身,打着旋儿,与假窗里栖息纳凉的伙伴叽叽喳喳对唱着,合奏着夏天的乐章。塔基旁的两棵老柳树,长发拖地,繁茂的墨绿色叶片,罩出一地阴凉,衬托出太平塔的古色古香,俏丽妩媚。
【三十六】
蔡镇位于八百里秦川西域,南临渭河,北依雍碛原,属于渭河冲积平原,这里地势平坦,土质肥沃,地下水源丰富,是西川农业旱涝保收的“白菜心”。陇海铁路、连霍高速、关中环线等数条交通动脉穿镇而过,便利的交通为当地工农业发展提供了先天条件。自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国家实施三线建设时有关部委和西京省单位,瞅准了这块宝地,沿陇海铁路建起好几家大中型工厂,至今仍有渭河工具厂、西北机器厂、陕棉九厂三家部属省属骨干企业。因着这些大企业的辅带,当地衍生出诸如铸造、机加工、包装、印刷等不同行业的乡镇企业,西川县化肥厂、水泥厂、热电厂,甚至全县唯一的火葬场也凑热闹般挤在这里,使得这个东西长仅六点八公里,南北只有两公里的狭窄地带,大小工厂星罗棋布,乡镇企业仍如雨后春笋般不断破土而出,还有个体工厂、家庭作坊,吸引了南北两山区的大批农民工,以及邻近的甘肃、四川等省的外来工,镇上的总人口超过了县城,达到十万,成为西川县工农业发展的重心和财政收入的支柱。坐落在镇核心地位的蔡镇火车站自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就晋升为陇海线二级大站,日客流量达三四万人。
基于蔡镇优越的地理位置和当地的经济繁荣,西川县第一批福利企业也诞生于此。不仅三家大企业很早建起了劳服公司,解决了本厂残疾员工就业问题,镇里、村组也都办有福利工厂,在全县十八家福利企业中,蔡镇就占了八个,残疾人就业率达百分之九十以上。
县福利厂在镇区东邻,紧靠铁路,朝北的大门前正是西宝公路中线,这里几年前还是郊区,如今已被不断崛起的民营企业包围了,福利厂仅有的一栋三层灰色楼房和数间零散在厂区的大厦房,被瓷砖到顶、装潢考究的数栋高楼大厦附托得更加穷酸而丑陋。
马良来到福利厂门前,传达室的老头儿早认识了这个常来的熟客,笑着打了个招呼。马良刚掉过头,一位中等身材,西装革履,衣着讲究的陌生男人匆匆擦身而过,或许那人的胳膊碰着了他,马良不由朝那人的背影多瞅了一眼,从梳理得一丝儿不乱的油光发亮的黑发和腋下夹着的小巧精致的棕色皮包上,马良能猜到这是个有身份有来头的,没准福利厂刚接下了一单大生意。这李恒英是咋弄的,连客人送都不送,缺乏起码的礼貌嘛。
带着满脑子疑团,马良踏进楼梯口的厂办公室。福利厂厂长李恒英正和手下几个人说着什么,脸上满是得意的嬉笑,见马良进来,李恒英扭头道:“瞧,说曹操,曹操就到啦,真巧啊!”
马良边和众人握手边说:“又嘀咕我什么坏话了?”
五十出头的李恒英哈哈大笑起来,乜着眼说:“老兄真不简单啊,手下满是才子佳人,成天被美人围着,当年曹大将军也不过一个夫人。听说最近又从县政府挖过去一朵花,艳福不浅啊!”
马良结实地捶了李恒英一拳,自个也憋不住笑了。外界对调进县残联的白丽、程灵敏,及刚过来的孙晓伟有诸多传言,都说是马良走了乔峰和赵静雅的后门,看上哪朵花就给哪朵,成了护花使者。其实,残联进人都是组织部门拍板的,马良根本就没发言权,对无聊的传闻,马良早已见怪不怪。于是,他揶揄着说:“老李,你要羡慕,咱俩换个位儿,如何?”
李恒英把头摇得如拨浪鼓:“咱老啦,没别本事了,哪能守着水井干渴呀!”
一席话,惹得众人大笑起来。
马良来福利厂的本意是想给姐姐找个事儿。县里虽说认识的人不少,但难觅马玉适宜的岗位,残联作为福利厂主管上级,他和李恒英已混成无话不说的铁哥们,说起也好开口。再者福利厂以加工劳保用品为主,简单的工种也适合没文化没技能的马玉干。这阵儿见办公室人多,马良不好意思开口,就随便问:“最近厂里任务饱和吗?有没有困难?”
“瞎凑合吧,生产经营上的事你也管不上。”
对李恒英漠不上心的应付,马良有些不悦:“我说老兄,你可不能安于现状,总守着这一摊子。要居安思危谋发展,不然等没饭吃了,可就来不及啦!”
李恒英欠欠身子,给马良递上根烟,抽着说:“我也想往大里弄,可这不是说句话就能办成的嘛。钱呢?人呢?就这么些聋子哑巴缺胳膊少腿儿的残疾人,能弄出新产品?稍有点技术含量的,送上门来都不敢接手。”
马良冷不丁儿就想起刚才在大门口碰着的那个陌生男人,忍不住问:“刚才不是接了笔订单?”
“这样半死不活的烂厂还有人上门订货呀?咱不三番五次求人家开恩就算好咧。”
“我刚在门口就碰上个外地商人嘛,看样子来头不小哩。”
李恒英这才一本正经地说:“那人的确是个有钱的商人,浙江温州的,想在镇上投资办个塑料编织厂。我一听就没戏嘛,谁不晓得镇里村上办了五六家编织厂,这个行业早就饱和了,生产出的编织袋给谁呀?”
马良闻言,不觉大骇,残联不正想办个福利企业,这不是瞌睡碰上了枕头,多巧啊!他立马站起来问:“这人姓什么,去了哪里?”
李恒英不紧不慢地答道:“姓魏吧,具体到哪儿,我也不清楚。不过,他走时说今下午寻不到合作对象,明天一早就回呀。”
“唉,你真个老糊涂了!”马良气恼中扔下句话,头也没回冲出了福利厂。
李恒英愣愣地望着马良瞬间消失的背影,搔着后脑勺半天回不过神儿。
“把他的,咋回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