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季节（四）

　　说到15岁那次的经历，夏雨总觉得憋屈。可是想到10岁时候的样子，更让他难以释怀，至今也是如此。生活本来就是一场游戏和玩笑，许多时候，我们真的不知道如何去衡量和感知。
　　就如夏雨，从小到大，没有人瞧对眼的。时常都拿小鞋跟他穿。亲戚朋友看到他都避而远之。把他作为瘟神对之。夏雨从来都是谨慎地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
　　那一年，在一次酒宴上，夏雨意外地看到了许久不见面的外婆。老远就喊：“外婆，外婆……”
　　外婆看了他一眼，用眼斜视了一下，之后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夏雨不知道外婆为什么不理他。难道仅仅因为是自己长的丑吗？可是老师教育他的时候说过，人丑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心灵的美。微笑面对身边的每一个人，将会收获阳光。老师还说：“夏雨，你行动和语言沟通有障碍，你可以试着多看书，多写写，这样会对你有很大的帮助。你可以试着用文字解脱解释自己，也可以用文字书写自己未来的一生。如此这样交融，你可以收获到许多意想不到的美丽。”
　　夏雨总是想不通身边的人究竟是怎么了？总是把他当做仇人对待。自己一向谦和礼让，他们为什么都看不惯自己呢？
　　酒宴上，夏雨再一次遇到外婆。看见外婆一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他跳跃着跑过去。尊敬地喊着外婆。然后顺手拉了一根板凳坐下，笑嘻嘻地望着外婆。夏雨本来形象就不好，笑起来的样子让人看着就无奈，无法形容的形象有几滴口水垂帘。无法包容理解的人几乎可以恶心到吐。外婆依旧没有理。装作没有听见。
　　夏雨天真真诚地说道：“外婆，你咋个好久不来我们家，妈妈经常说想你呢。弟弟妹妹也说很想你呢。”
　　“我忙的很，你以为像你只吃饭不干活，真不知道当初你妈妈是怎么想的，非要把你留下来。听我的把你送人或者丢在山里喂狼多好啊。”外婆冷漠地说着，不带一丝表情。
　　夏雨听懂了外婆的话，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笑了笑。
　　“你好意思笑？真的是无可救药，天啊，我都不知道你妈妈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造孽哟……生了一个这样的娃儿，真的是背时哟。”外婆霎时嘤嘤般哭泣。老泪纵横！
　　农村的酒宴是随便坐，一轮酒宴一般都是10桌以上，而且是在露天坝坝里。一般8个人一桌。一桌只要凑齐8个人，菜上齐后大家就可以动筷子了。夏雨看见外婆的那桌正好差一个。心想可以和外婆说说话，也好拉近点关系。可是谁知道他一去，人都走完了，只剩下他和外婆两人。外婆气不打一处来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扭头也走了。
　　不过外婆走了几步又回来，流着眼泪指着夏雨道：“夏大娃，没有事情别乱跑。省的跟你爸爸妈妈丢人，吓到别人你赔钱吗？我看啊，夏家祖宗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你看你跛绰绰的样子，哎……”
　　外婆的无语里，夏雨的心里。各自都有心伤。面对眼前的一切，夏雨觉得很无助，自己很可怜，很没有用。真想自己打自己两巴掌。此时的夏雨，看着外婆远去的背影，想到种种，看着身边异样的眼光，突然有轻生的念头。
　　莫大的坝子，每桌的人都吃的正欢，唯独夏雨那桌就他一个人。凄凄兮兮，风兮兮。那天，他没有吃饭就回家。一路上他哭了，眼泪“刷刷”地流。其实从小爸爸妈妈就告诉他。去哪里吃饭不准上桌子，家里来客人也不准上桌子。用碗舀好饭菜就去旁边吃完再回来。一直以来夏雨都是这样坚持着。只是随着岁月拉长、渐渐地长大，夏雨认为自己并不是那么可怕。能自己照顾自己，有作家的梦想，有远大的规划，而且心地很善良。如此，融合生命的本质，用生活的真实去排解活着的属性，会更宽广更理性地检视自己。
　　夏雨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那么难过。是在乎外婆的话呢？还是在乎那顿不欢而散的酒宴？还是一种憎恨或失落并存的矛盾。此时，10岁的夏雨全然不知自己的位置和世界的本性。突然天下起了大雨，如断了线的珠子，愈来愈大，一股凉飕飕的阴影冲击着夏雨的神经。
　　其实自己被人在桌子丢弃的日子不只是这么一次。许多根本无法追随和记忆。沉淀在岁月里的种种，此时的夏雨不想去回忆和纠结。他只是觉得累了，真的累了。累的想睡觉，想好好的做个梦。如果能在一场梦里，如课堂里老师的讲述的样子，如童话般，像那个卖火柴的女孩子一样。得到救赎和解脱。
　　夏雨的内心冰冷，他看到自己长大了，成为一个健全的小伙子，还和自己喜欢的大鼻子姐姐结了婚。自己走过一场又一场的雨，最后站在阳光灿烂的河坝上发笑，于后纵身一跃，而后进入了人间仙境。从此他真的解脱了。似乎得到了无与伦比的快乐！
　　当夏雨如梦醒来的时候，也是傍晚。抬头看了看，是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床边坐着村里的杨寡妇杨婶娘。婶娘看着他醒来，便高兴地说：“雨儿，你醒了。看你晕倒在我家吊脚楼下，被雨淋的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且有点发高烧。我就把你背了回来。”
　　婶娘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然后轻声的微笑的说：“婶娘帮你做了饭，还熬制了点草药。我去帮你端来。对了，看你病的不轻，我还没有来得及通知你的家人。你看要不要我叫人通知他们来接你。”
　　夏雨看了看可亲的婶娘，摇了摇头。之后再没有说话。
　　农村并不是小镇，看着近在咫尺，却至少相距半小时的距离。于那个通讯、生活条件、经济不发达的年代，路基本是走，喊人基本靠吼，交通基本是没有。而且农村的孩子就如一棵打不死的草。很有耐力和生活的本能。乡里乡亲的，随便在哪里借住和吃顿饭基本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在80年代末，每户人家都很拮据。能够如此盛情好心地对待夏雨的婶娘实乃不易。
　　夏雨不知道自己被雨淋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婶娘家的屋檐下的。最后的一口气，被婶娘救起，真的是幸运还是又一次艰辛的开始呢？但是不论如何，夏雨都想好好地活下去，不为自己，不为花开，只为一直支持帮助他的每个人。因为他们的存在，因为大鼻子姐姐的存在，才让自己的生命归还于原始的状态。
　　如此幻觉和真实的给予，让夏雨感受到爱和温情的温度。婶娘为他端来了一碗大白米饭，外加两个荷包蛋。夏雨看着，眼泪就哗啦哗啦地流，一种内心的感激和感动使这个10岁的孩子有一种无法抵抗的火焰在燃烧。眼泪情不自禁一滴一滴地外涌。
　　于此他想到多年前，估计是7岁时的样子。于夏雨，生活从来没有好过，世界从来没有眷顾过他。一切都在和他作对，于他的脚步在相反的方向行走。很多时候他内心真的很厌倦世界，厌倦身边的每一个人，厌倦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庸俗的人类。
　　生活总是跌跌撞撞，没有原本想象的那么美好。穷惯了的日子里，其实也没有什么。邋遢可怜里，夏雨一直坚信，风雨再大，也大不过命。生活每天都有新的变化，那些饿肚子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夏雨想起曾经背着弟弟和妹妹去亲戚家讨食的尴尬情形。
　　那个时候，夏雨有7岁的样子，弟弟只有5岁，妹妹也就3岁左右。爸爸妈妈为了让一家人的日子更好，能够吃饱，就去很远的地方开荒种地。一去就是一天。晚上差不多9点左右才会回来。把他们三姊妹仍在家里。有时爸爸妈妈会煮大锅洋芋和蒸好的石灰粑粑放在厨房里，叫夏雨和弟弟饿了就吃。正房是被爸爸他们锁好了的，根本进不去。因为怕夏雨憨出出的会带着小娃娃去家里翻东西和搞破坏。有的时候爸爸他们会把他们交代给婆（奶奶），这样夏雨他们饿了就有地方吃饭。而往往因为玩的忘记或者婆煮好饭根本不喊他们，所以就会饿肚子，也会跑去别人家里守饭吃。所谓的守饭，就是夏雨背着妹妹，弟弟揪夏雨的衣脚，他们一并站在人家的门槛外，等待人家煮好饭，希望人家可怜他们叫他们上桌子一起吃饭。这样夏雨觉得便很开心，热腾腾的饭菜下肚后，弟弟妹妹也不会哭了，夏雨也有力气背妹妹。当然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有，也不是每家人都是那么的好。很多时候是他们三姊妹站在别人的门槛外，眼巴巴的望着人家吃完收碗为止，最后他们只有一滴滴地口水流，然后只有灰溜溜地离开。能看着人家吃，慢慢地流口水也是一种福气，很多时候连流口水的福气都没有。许多时候，人家看见他们三姊妹一出现，就把门砰地一关，让他们吃“闭门羹”，连流口水的机会都没有。而后夏雨会带着弟弟妹妹依然在门外溜达转悠，多么希望奇迹可以出现。只是，天上不会掉馅饼。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他们不是可怜，是可悲，可恨……
　　慢慢的细想，夏雨就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变的很可怕和肮脏。一种一味地去索求和索要，而且还死皮赖脸。那个时候为什么不自己做饭呢？为什么不乖乖的呆在家里呢？
　　其实开始爸爸他们出去干活时，是叫夏雨在家自己煮饭吃的。可是因为不小心，他们把房子都点燃了。幸亏发现的及时，没有造成大的影响。而后是被爸爸打了一顿，再后来就不许他们在家煮饭，也不留火种在家。所以他们只有吃爸爸他们留下的洋芋和粑粑，要不就是等着婆喊他们吃，要不就是领着弟弟妹妹他们去讨食。
　　夏雨清楚的记得，那次带着弟弟他们从某个婶婆家路过时，人家以为他们是去混饭吃的，就砰的把门关了。妹妹被吓得哇哇大叫。夏雨怎么劝都劝不好。如今夏雨看着碗里的鸡蛋和饭内心深知，这些东西在农村可谓是很稀奇珍贵的，如今真的到了嘴边，还真的舍不得把它们咽下肚子里。
　　婶娘说：“夏雨，吃吧，再难的事情都会过去的，坚强洗走，我们要学会忘记那些不好的东西，用微笑面对明天。毕竟我们都不是圣人。我们要学会宽容和理解，这个年头，谁都不容易。婶娘知道你苦，但是我们谁不苦呢？”
　　那天，夏雨吃得很饱。也很开心。从那时起，他打心里记得那位美丽可敬的婶娘，是她教会了夏雨很多，也施舍了一碗永生难忘的米饭。一碗简单的米饭，于夏雨，是莫大的恩惠。也拯救了夏雨冰冷的心灵。
　　婶娘说：“苦难于一个人就是一种存在的见证，那些我们无法抵达的希望会在苦难里生根发芽，如此，我们就能活的很洒脱。别人如何看我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自己看得起自己。我们首先承认自己的存在，并用真实的行为去证实。”
　　那个时候的夏雨听着婶娘的话是迷迷糊糊的。如今他再次想起的时候，内心感慨万千，受益颇大。他明白，婶娘或许是在诠释自己，更多是在诠释生活。
　　婶娘一直是一个人，早年她的老公就去世了。他们之间没有孩子。留下她独自生活。她为人和善，遇人总是笑嘻嘻的，从来不和任何人红脸和吵架。婶娘是个干净、贤惠、善良、安静的女子，落素流年，花开花落里，很多人都忘记了她的存在。因为她事事忍让，事事都不计较，哪怕是别人的错，她也不会辩解，笑笑了之。日子相形渐远，后来夏雨成人之后，每次回家，都去看看婶娘，曾经给予夏雨滴水之恩的她，也变的苍老，驼背严重，眼睛也模糊，记忆力也不好。看着她独自漫步在黄昏里，别样的味道和风景映入眼帘。让人心生一份疼惜和爱怜。
　　夏雨心疼地拉着婶娘的手说：“婶娘，我带你去城里住段时间吧。”
　　婶娘依旧微笑着说：“夏雨啊，城里我怕是去不了了，我就喜欢呆在这里，能陪着你叔叔。他虽然走了那么多年，但是我习惯了在他呆过的地方生活着。安静地回忆着有他的日子，再触摸着他亲手做的这些家具，我的心里呀，暖暖的。如此这样我就感觉他一直在我的身边和怀里。我这一生啊，很幸福，知足了。虽然没有孩子，但是你一直还记挂我，我死也很满足了。”
　　看着婶娘幸福的样子，夏雨貌似感知到很多。临走的时候，婶娘再次拉起夏雨的手说：“夏雨啊，我马上就快55了，下次你回来的时候怕是看不到了。如果你记挂婶娘，记得逢年过节为我烧点香烛吧。”
　　夏雨的心也莫名的心酸和心疼！
　　多年后，夏雨得知婶娘去世的消息，因为手里拮据，向一个同学借了1000元回家奔丧。以一个孝子的身份出现。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搭理的井井有条。人们都说，亲儿子也未必能做到此。都被夏雨的行为感动着。孤独的婶娘人生的最后一程里，走的安逸、安静、美丽……
　　看着婶娘的坟茔，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夏雨背着弟弟妹妹和背着别人家孩子串上串下的情节。那个时候，帮别人背孩子也是一门活计。因为这样就有饭吃。但是背孩子是辛苦的，有的时候也没有饭吃。因为别人的孩子让你背，说明人家很忙，根本没有时间做饭和管你。所以那个时候夏雨虽然残疾但是能背孩子。有的时候孩子会撒尿在夏雨的身上，而肩膀又疼，因为脚手不方便的原因，加之内心的恐惧，夏雨只能蒙着，不吭气。大人一般不管你怎么背孩子，只要孩子不哭，因为他们太忙，真的很忙。除了把孩子放下来喂奶之外，其他时间孩子会一直绑在背上。
　　夏雨记得有一次，帮三婶家背妹妹。早上三婶就给他两个蒸好的洋芋，到了中午过后也不见她煮饭。他就喊，三婶，我饿了，肩膀疼。三婶便哄着说：“等哈，你再背哈，我把这里的草弄完了就来。家里的簸箕里还有洋芋，你回去吃点吧。”结果是，一等，二等，左等，右等，结果等到了晚上。晚上的时候，眼看可以解放了，可是三婶还要喂猪，喂鸡，喂牛羊等。等到孩子从背上下来的时候肩膀麻了，手脚也很疼，没有得到好吃的，婶娘只烧了一个石灰粑粑给他吃，连脸脚都没有来得及洗，就是累的睡到了第二天黎明的来临。
　　那份无奈和辛酸，夏雨至今久久不能释怀。一种割心的疼充斥着全身细胞。那些无法述说的岁月，不知道自己曾经是不是也有过放弃的念头。但是至今，夏雨都觉得那段沧桑岁月里的灰白记忆很美、很美。至少证明它真实地存在过，也证明曾经的童年是如此的不可忽视。
　　很多时候夏雨都在想，婶娘走的时候，有没有想起他和那碗加了鸡蛋的白米饭。如自己一般用今天的感伤和泪水祭奠自己的童年和那个时代。此刻，夏雨觉得童年也苍老，很久前就去世了。如婶娘一样，走向了它该去的地方。埋葬在属于它的那个时代。
　　再次看着婶娘的坟墓，夏雨觉得很累。靠着婶娘的墓碑，望着星星点点即将燃尽的香烛，夏雨依稀看到了婶娘微笑地为自己端来的那碗加了鸡蛋的白米饭。婶娘依旧年轻漂亮，微笑依旧纯净，温暖和蔼。
　　望着远方，触摸着婶娘留下的感动，望着香烛燃后留下的一抹灰，夏雨静静地靠着婶娘的墓碑伴着滑落的眼泪酣然入睡。他深深地知道，明天将继续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