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 第25——41章
作品名称:终南山 作者:林仑 发布时间:2012-11-29 13:35:56 字数:63034
第二十五章
贫穷和饥饿总是土匪一样伺机扫荡终南山脚下的人们。自麦扬花以后就没落过一场雨,僵硬的土地裂开了娃嘴,死板的土质一锹一大块,踩上去像踩在骨头上一样。队上留的靠茬玉米地本应在麦收前掏空种上,下半年就是早熟玉米。秋作物是迟种一晌,晚收一月,节令不饶人。早一天种下的,到头来可能还收成不错,迟一晌种下的,很可能就是红白胡子没一点收成。
老队长颜二顺急得在地头转圈圈,他手搭在黑褐色的窄额头上往南山眺看,不见个云渣渣,天兰得令人心烦。老队长捋下一穗将熟的麦,两手一搓,吹一吹麦糠,干瘪干瘪的麦粒像饥饿的荒民。颜二顺把手里的麦粒扬脸喂进了嘴里,嚼着嚼着自言自语说:“长势这么喜人的麦子,后期就差两场雨么,就成这咧,一嘴的麦麸子。我的天老爷呀,队里这一百多张嘴,填啥呀吗?你总不能叫人喝风屙屁去。”老队长嘟嘟囔囔走出麦地,到了一片红光的靠茬地前,一脚踏进地,狼牙一样硬,硌得脚生疼。他又蹲下身子,把别在腰带上的烟锅子拔出来,在土块上“绑绑”地敲了敲,“咕”地咽下一口唾沫水,说:“我日他娘娘的,同样地在一个天底下,咱这土咋就死硬得跟石头一样,人家河(指渭河)北的土,啧啧,真叫人眼红。你到地里屙一泡屎,想寻个土疙瘩擦尻子,捏一个,是面的,再捏一个,还是面的。土虚得脚踏上去,人往下陷呢。虚腾腾的地,庄稼还能长不高,长不壮?”
正在这时,从南山背后猛地就冲上来团团乌云,鞭子吆一样迅速往这边飞跑,凉风“唰”一下刮起,掀起颜二顺的粗布衣衫。他立起身眯缝着眼往山顶一瞧,惊呼:“我的娘呀,瞎瞎天气要来咧!”他扯开长腿,顶着逆风往村里跑去。刚到河面的桥头上,头上就有凉凉的硬疙瘩敲打了一下,接着又一下。这时从河沿割草回来,挎着草笼的耀祖的大儿子哲光正好走来,还有场畔上刚刚扯了一笼麦秸柴禾的耀民媳妇贾叶玲正欲往回走。老队长顾不了自己了,扯住哲光的手拉到碾盘,往碾盘下一塞,喊:“快先钻碾盘下躲一躲,来不及回咧。”然后又扬手挥胳膊叫叶玲:“快过来,钻碾盘下。”这时冷粒子由小变大,由指头蛋大小变成了核桃大。贾叶玲被敲打得头生疼,忙丢了柴笼,抱住头:“妈呀妈呀”地叫着,钻到了碾盘下。老队长抱着烧疼烧疼的头,“扑扑扑”跑去。
叶玲只顾往碾盘下扑,没注意到哲光,一头窜进去,正好钻进哲光的怀里。两手撑在地上,一抬脸正好挨到半蹴着的哲光的脸。
“妈呀,这鬼娃,你把婶的魂都能吓掉!”叶玲白煞煞的脸,嘴唇包不住牙台子,大喊大叫。
已十多岁的哲光瘦刀条脸,黄不拉唧的小眼睛往窄额头上一睁,白眼仁多,黑眼仁少;蒜墩鼻子每隔一会儿就吸溜一下,仿佛已成了习惯;嘴上头的胡须黑茸茸,往两嘴角处蔓延。对突然爬进来的叶玲,他没一点惊讶之色,只觉得这女人像蛇一样在脸前咕蛹了半天也没拧开身子,不得已,干脆就擦着他的腰坐了下去。
冰雹越下越大,小冰粒子不仅夹杂着核桃大的,还有拳头大小的。天像发疯了一般,黑灰一片,把冰冷的硬弹子拼命往人间扔,屋顶上到处“嘣嘣啪啪”响成一片。冰雹无情地砸烂了破房屋,砸毁了将收割的麦田。南川县川道被冰雹笼罩在一片苍茫的悲哀之中。
颜哲光已是半搭子小伙了,虽然瘦骨嶙峋,但个头已和叶玲一般高。叶玲温热的躯体紧偎着他的胸膛,这叫他想起了刚出锅的热红苕,香甜可口。他想,平日在外头看着这个女人包不住牙和红牙台的嘴感到很可笑,老觉得这女人可能是在山里吃涩柿子吃多了的缘由。此刻她将热腾腾的身往他胸脯上一偎,咋就看着她合不拢的嘴倒是另有一种滋味。哲光能明显地感到从她的嘴间、鼻子里呼出来的绵软的热气,带着女性特有的气息扑到他的眼睛上,脸上,他有一种痒乎乎的感觉,痒得舒服。
听不到哲光说话,叶玲抬脸一看,“嘿嘿嘿”地笑起来,指头蛋子往哲光的额头上一点,说:“傻瓜娃。”
“咋瓜?”哲光一翻白眼,不服气地问。
叶玲竭力想包裹住往外呲的牙,在鼻疙瘩下形成了土包一样的型状,她没有回答,只是包着嘴笑。
她的笑叫哲光有了一种亢奋的激动,他直想扑上去把那土包似的嘴咬一下。
“你敢抱婶吗?”叶玲挑逗性地说。
“那有啥嘛。男子汉大丈夫有啥不敢?”哲光的双眼睁上了额头。
叶玲抓起哲光的双手搭在了自己胸前的两只热奶包上。
哲光的脸“唰”一下红了,他感到血一个劲往脸上冲,细长的双手不住地发抖,不自觉的像捏面团一样捏紧了热乎乎的奶子。
“傻瓜娃,你把婶捏疼咧。”叶玲呶撅着嘴往上蹭去,双眼一忽闪一忽闪幽幽地勾住了哲光的魂。
“俺知道咧,俺知道咧。”哲光的头昏了,他连声说着,嘴就偎了过去,两张嘴就咬到一起了。
“你说,都叫个女人,俺妈那驴日的咋就跟人不一样呢?”哲光吮一下,说一下;再咂一口,又说下去:“婶,俺长这么大就把那狗日的打挨扎咧。鞋底子在俺头上跟淋雨点子一样。噢,就跟这冷子一样。”
颜哲光永远忘不了母亲动不动就抡起的鞋底子;忘不了父亲想护着他又害怕婆娘的狼狈相。多少个睡梦中,他从挨鞋底子的惊叫中醒来;多少次被打,他只有抱头鼠窜的份。他成天在挨打挨骂的日子里混时光。学校念到小学二年级就收拾回家了。除了帮家里的猪拔青草外,他还要给队里的牛割草挣工分。妹妹玉莲才8岁,连锅台还够不着呢,就让母亲逼得老是给脚下支一个小板凳撒糊汤,学擀面。他从心里恨死母夜叉一样的母亲。他认为,那老泼妇傻透顶了,一辈子屁不懂,就知道尻子撅着干活,成年成月的手底下不离活,嘴骂个不停。不是骂男人,嫌男人懒身子,好吃嘴,就是骂儿子闲坐着。她最见不得人闲着,她要叫人人跟她一样起鸡啼,熬半夜。
“婶,你说我咋摊上了个母老虎妈呢?”哲光问。
“傻瓜娃,提说那做啥?这么好的事,你不享受……”叶玲闭上双眼,把舌头塞进哲光的嘴里。
狂风把一些树连根拔起,冰雹打得梧桐叶絮絮拉拉,砸漏了人家瓦屋,打落了满地的麦子。
冰雹一过,老队长颜二顺顾不得头上被砸下的青包,一边往地里跑去,一边叫嚷:“我的娘娘,冷子(冰雹)把麦打成光杆杆了。”人们一哇声出了门,一溜带串地跟在老队长身后向麦地跑去。
一到地顶头,老队长心凉得一尻子坐了下去。眼前的麦地乱成了一把稻草,残败不堪的样子,像疯女人零乱的头发。更像被糟踏后的妇女。老队长坐在地头,不忍抬脸看,双手抱住头,把脸夹在凸起的两膝盖间,泪水模糊了庄稼汉的眼。他呜呜地哭道:“老天爷呀,你纯是不要俺这一茬人活咧。要封俺这百十口人的嘴呢么。俺这一层人咋就遭这么大的罪,从小到大没过过一天饱肚子的日子……”
雨过天晴,从麦田的那头传来麦黄鸟凄惨无力的叫声:“算黄算割,算黄算割。”
第二十六章
遭了天灾,这些只等着收麦的庄户人家把早已磨得锃亮的镰刀挂上了屋檐墙。家家熬煎着揭不开锅的年馑可咋渡得过。
不争气的文书他妈偏偏就在这节骨眼上咽了气。一村一院的,再难也要帮文书埋了娘。
文书妈就守文书这一根独苗,几年前文书的大得了噎食症(食道癌)撇下这娘俩过活。文书这娃从小乖巧,从不多说一句话,更没跟人红过脸。上学时,讨老师喜爱。学习好,年年推选当班干部,和耀昭两个人在学习上你追我赶,谁也没落下。后来,“两派”武斗一起,枪子不长眼,在人头顶上乱窜,学校只得关了门,这一届学生只好各回各村。文书回到村里,也是手不离书,还自学了医,给有个头疼脑热的乡民们看病、抓药。开始,还有人提说婚姻,文书却见了女方不是窘得脸涨得通红一言不发,就是挠挠头,抓抓腮,气得女方一去就杳无回音。近两年,自从砍了柏树股以后,一口的整齐牙齿突然就白白地脱落了。这时的文书更是木头一样了,连诊所也呆不成了,成天钻在屋里楼上的麦秸窝不出来。文书娘急瞎了眼,没熬出半年就撒手西去了。
村人从文书家的楼上卸下几块楼板,叫匠人用一天时间就割好一付薄枋,把人草草下了葬。
“死呀还不知道找个好日子。”有人埋怨死者。“不长眼么,人都熬煎得心如猫抓一样,她还蛮添乱。”说着说着,人们就想到掉了牙的文书,联想到冰雹以及今年以来连着倒下头的人。有人猛然醒悟过来,说:“还不是文书惹的祸,把柏树股砍了,撞了树神,给他家降灾,还连累了村人。”
于是,在一夜之间,人们蜂拥而至,在老柏树下烧香的,磕头的,祷告的,婆娘女子娃心虔诚得直擤鼻涕抹眼泪。一律的一种心愿,树神呀树神,您神威大,不计糊涂弟子的过;饶恕我们吧,为我们拨调走灾难……给我们一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人说,好事不出门,瞎事一溜风。文书砍了柏树股,掉了一口牙,死了唯一亲娘,冲撞了神树的话一下子传遍了塬上塬下、山里山外的人。一霎时,颜家河村的老柏树被传得神乎奇神,人们一溜带串地前来焚香拜神,使老柏树变成了神树,一年四季香火不断。
麦子绝收,秋种子没按时下地,实实是来了大年馑。眼瞅着家家揭不开锅,村子里狼哭鬼叫娃喊饿。粮食成了金豆子。一斤要卖到一块钱。
南川县川道饿民一片,人们吃净了地皮上的野菜、野草,然后捋净了树上的叶子,连榆树皮也扒光砸烂煮着吃了,喝时一大嘟噜,烫得嘴起泡,肚发烧。
柳秋桂和一帮妇女商量着外出乞讨的事。
人一辈子最怕拉枣棍靠门框,妇人们个个红鼻子胀眼,挖心一样提着馍笼,拿着布袋出了村。
一路走去,仅能混个半碗稀汤充饥,可家里的儿女吃啥,喝啥?柳秋桂几个人一商量,在这方圆肯定是要不下个啥,方圆十几里都遭了冷子,谁还舍得掰一块馍给你呢。主意一定,三五个灰白头发的妇人踮着同样半缠不缠的小脚,靠脚跟支撑身躯,一歪一扭一路向渭北行去。
一百多里的路,几个妇女走得脚打了泡。一天一夜的行程,过了泾渭两河,眼前一下开阔了,仿佛到了天堂。这里一马平川,平展展的田野,玉米苗子刚闪过麦茬,直铺到天尽头。每一棵玉米都滋润得壮实又黑绿。村庄就稳稳当当地点缀在绿苗蓬勃的平原上,一脸的富态相。
乞讨对于柳秋桂比上吊还难受。另外几个姊妹分头去了别的村堡,她在另一村口的麦场里歇下来,也是为了镇定一下跳荡的心。新的麦草散发着甜咝咝的麦秸草清香的气味。柳秋桂坐在麦草上,见有几只鸡“唰啦”“唰啦”地扒拉开麦草,啄食着麦粒。她眼睛一亮,想,难道这河北人打的粮食吃不完,腾场不腾净,遗拉下麦粒了?柳秋桂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拨开尻子两边的麦秸,果然就在最下面出现了稠稠的麦粒,有的已出了小芽芽。她心头掠过一阵惊喜,忙不迭跪在草窝里拨拉起来。
太阳在头顶毒辣辣地晒着,柳秋桂一点也感觉不出太阳的炙烤。她先把长麦秸齐齐抖擞一遍,往身后一扔,再把半长不长的中不溜的节节麦秸一抖擞,底下就剩麦糠和麦粒了。她一直跪着,往前挪着,汗水将月白的大襟衣衫沾在了脊背上。山一样的麦秸,她一把把齐齐抖擞一遍,聚拢到眼前的已经有粪堆大一摊麦糠和麦粒了。没有风,她只有用嘴吹拂,把口当成了吹风机。双手一掬,连麦糠带麦粒举到齐眉以上的高空,再一点点往下溜着,嘴不停地吹着,麦粒沉,落在怀跟前,麦糠被吹了出去。
日头偏西,大大的桔红色的太阳往地平线下滚去。柳秋桂还没吹完。不停地吸气吹气,让她头昏眼花,她挣扎着立起酸痛难忍的腰身,一抬眼看见场畔有一支小渠,正潺潺地淌着水,她摇晃着走过去。渠水还算清冽,上边偶尔漂过几只羊粪蛋子和麦糠。她划开脏物,双手迅速捧起,就掬上一捧水来。喝下去,有点凉爽,她知道,这是从井里抽上来的。她将头顶上的织布手巾抹下来,在水里摆一摆,拧干了,往发胀的头顶一盖,脑子立时就清醒多了。她扭转身,又“噗噗噗”地吹起来。
“噢呀,你凄惶死啦。”一个声音从背后袭上来,吓得柳秋桂不由得“突噜”一跳,还没等她来得及回身,就看见一个中年妇女掮着锄头来到了她前面。该妇女人高马大,胖得肚子像怀了八个月娃的婆娘,说话粗声大气,肚皮一抖一颤的:“那能抖擞多大一点?把你抖擞一天,最多能弄下二三十斤。”
一天弄二三十斤!柳秋桂惊诧不已。她想,在俺那里,尻子撅着干一年,到头来一家五、六口人还分不到五百斤麦呢。在这一天不挪窝,就能弄下二三十斤麦,简直是白拾来的么!她瞧瞧怀里已堆积起来黄灿灿、吹得净净的麦粒,估摸着总有个十斤、八斤,她心里充满了激奋,扬脸说:“好妹子呢,俺在你这儿得福咧。才大半天时间,就抖擞了这么多的麦子!”
“听口音,你是南岸子(指渭河以南)的人?”中年妇女从肩上卸下了锄头,吭哧着胖身子。她的脸热得通红,说话像打机关枪:“你们那地方,不打粮食咋的?老见那边的人过来在俺们这儿拉粮哩。”
“俺那地方全凭靠天吃饭哩。”柳秋桂一掬一掬地往口袋里捧着粮食,说:“十年有九年收成不好,黄僵泥土质,长不好庄稼。人老是挨饿。”
两个人互相问着各自的家庭情况。最后,胖妇人对柳秋桂说:“你那地方人连肚子都填不饱,还不跑出来到俺们这里?你看俺这地方,旱涝保收,粮食多得家家每年都拿粮食换瓜果吃哩。”胖妇女说得神采飞扬,自豪无比。装完麦,她把柳秋桂领到了堡子的自家屋里。
这是一个南北走向的宅院,南北很长,东西对着两排厦房。院门道放着一张低矮的四方桌子,四边摆着几把小木凳或小木椅。天还没有黑严,一家人就围着桌子开饭了。
柳秋桂见一大碗一大碗的长面条端了出来,一盆西红柿汤汤摆到桌中间,然后是油泼辣子、盐、醋、酱各色调味都上了桌,她还立在门道不知是走还是留。她确实饿了,饿得眼发花。可看到这儿的人把自己只有在过年才可享用上的美餐只当平常饭吃呢,她感动得要流泪了。
胖妇女从灶房出来,端出了最后一碗面,见柳秋桂还站在那里发愣,就粗喉咙大嗓门地喊叫她:“还不快坐到桌桌跟前浇汤汤,一会儿面就粘在一块儿了。”柳秋桂不好意思地、半推半就着说:“你给我少挑些。”
胖妇女没理会她的话,浇好了西红柿汤,把一大老碗面递到她手上:“快吃,快吃,先吃饱肚子再说。”
一大老碗面很快就下了肚。好些年了,柳秋桂头一次吃上这么香的哨子面,吃得这么饱,这么滋润。
天黑下来,柳秋桂疲乏得浑身酸困。胖妇人安排她和她睡在一个大炕上。她还没睡着,身旁就响起胖妇人打得雷响似的呼噜声。
本想好好睡一觉,旁边的鼾声搅得柳秋桂难以入眠。她的双眼又酸又涩,眼角干疼。她想到了家里的儿女们、孙子和媳妇们;想到身处异乡的她正为生活煎熬时却碰上了胖妇女这样的好心人。两颗大大的泪珠就凉凉地从眼里滚了出来。
还没入伏,尽管白天的太阳火毒,但夜静之后还有凉爽的舒适感。
第二天天一亮,柳秋桂就告别了胖妇人,提着馍笼和一条布袋上别的堡子去了。临行前,胖妇人说,叫她把抖擞的麦子放她家,她好给晒干;还叮嘱她,让她讨了馍每天背到她这儿,她好把馍掰成蛋蛋子给她晒干,以备回时好带。
柳秋桂只用了三天时间,仅转了两三个堡子,就要回了几布袋馍。每家每户,都没空着,不是给她一个白馍,就是挖给她一碗包谷糁或麦面;赶到饭时了,家主就喊她进了门,饱饱地吃一顿。
考虑到自己没有多大力气能把这几布袋干馍和乱七八糟的粮食背回到百十里外的家,柳秋桂准备动身返回了。为了感谢胖妇女的收留之恩,她把十来斤的麦子和一些面粉要留给这家。胖女人“哈哈哈”地抖着肉身子大笑起来,说:“俺的粮食多的是。哪在乎你这点。”胖女人说完,拉住柳秋桂坐下说,“老姊妹,我看你也是个好人,我才跟你说掏心话。你那地方那么苦焦,你愿意把女子嫁给俺这儿不?”
经胖女人这一说,柳秋桂心里一下子开了窍。她想,咱在那地方受一辈辈的苦,饿一辈子肚子,咋也不能再叫娃受那可怜。胖女人见柳秋桂思思量量的样子,连忙说:“老姊妹,甭错主意。娃到咱这,一甩手的掌柜的。人挪活,树挪死。你现在思量思量,如果能成的话,我就给俺外甥说呀。俺外甥当兵着哩,俺这就有他的照片。我马上就给他家招呼去,离这儿不远,三里路。骑车子一袋烟功夫就到。”
柳秋桂背着干馍蛋子布袋,回到家里,天已黑透了。
耀昭、祖香、祖倩围着母亲哭了,都说,再不能让母亲去乞讨,去靠人门框了。柳秋桂躺在炕上歇了一会儿,就顺墙靠着坐起来。望着跟前的儿女,问耀禄这几天回来过没有。还问了甜甜和哲正。当问到耀祖一家时,耀昭就气火了,说:“你再甭操心他了。他生在头,长在前,他问过你么?他操过你的心么?”
“一条儿女一条心哇。”柳秋桂长长吁了一口气徐徐道来:“娘的心在儿女身上,儿女的心在石头上。为啥在石头上?这有一个典故呢。说是过去有一户殷实人家,良田百亩,骡马一圈,长工雇了几十,男主家三妻四妾,儿女一群。主家在他的大炕顶头老放着一只大大的棕箱子,箱子打人腰高,时常挂一把铜锁,从不打开。儿女们把心思全用到这棕箱上咧,偷空就想挪挪那箱子。可咋也挪不动。就暗自思忖、揣摸着箱子里到底是黄货(金子)还是白货(银子)。有一天,主家叫来了一群儿女,对他们说:‘日后我不得动弹了,谁孝顺伺候我到咽气倒下头,这只箱子就归谁。’果然,在主家病重期间,儿女们争着尽孝心。不是真有孝心,全是冲着那只箱子装出来的。人人都暗想,这么沉一箱东西,要是全归了我,几辈子也享用不完。”柳秋桂说到这儿把灰白的头摇了摇,继续说:“等到主家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儿女们来不急装殓他大,就抢着撬开了箱子。这时候,一屋的人全傻了。你道是啥?是一箱子石头。从此,就有了这说法。”
柳秋桂的古典传说把人间的悲哀像石头一样压在了耀昭、祖香、祖倩的心上。
第二十七章
夜里,家家户户都沉溺到睡梦之中去了。儿女都睡了,柳秋桂抚摸着大女儿祖香的头,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使她鼻子发酸,眼发潮。轻轻唤了一声:“祖香。”“嗯。”祖香没睡着,她还在想着可怜的母亲怎样拐着半缠的脚来回走二百多里地,到那个陌生遥远的产粮地方要饭,咋张开乞讨的嘴来?祖香暗暗流着眼泪,她不想让母亲觉察出。听到母亲轻轻的唤声,她把头在黑暗中抬了一下,问:“妈,咋?”
“娃呀,你已经十七八咧,按说也不小了,”柳秋桂尽管放缓着声调:“可咱这鬼地方遭罪哟。妈这回去了一趟河北,算没白去。人家那地方就是好。地平得连个慢坡都没有。庄稼长得好的。家家粮食吃不完,白米细面顿顿吃。我思量着,俺娃也不能跟妈一样,就死到这烂地方咧。干脆,能飞到好处就去,享福去。”柳秋桂把胖女人外甥的事说给了祖香。
祖香乍一听心里一阵凉,不一会儿就平静下来。她想,这样也好,嫁到河北,一来可以要上二百四十元的官礼,为家里添一点收入;二来人家那地方粮食多,还可以要些粮食回来度饥荒;另外,往后自己和妹妹祖倩的穿衣问题也就解决了。遇到了大的年馑,能顾紧就要顾呢,只要对方家粮多,往后再有多大的饥荒妈也不用去乞讨了。想到讨饭的母亲,祖香的心如针扎。她想,等她以后过了门,就把母亲接去,再不会叫母亲忍饥受饿了。她还想不通,世上咋会有对父母没实心的人。她,祖香,为兄弟姐妹,为母亲不再受苦受难,那怕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怕。
就这样,祖香订婚给渭北平原一家家景最糟,但最善良,却不短粮吃的人家。就是那胖女人的外甥家。男方正在河南省的一个地方服役,没法回家,一张照片就订了终身。除草草买了两套衣服外,祖香全让扯成布匹,以便拿回家给全家人做衣服。再就是二百四十元官礼钱,加带二百多斤玉米和百十来斤麦子。
贫穷生盗贼,生刁民,也生不公。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依然是男尊女卑。大部分姑娘到了一定年龄都用来当成了交易品。有的是为兄或弟换来了媳妇,有的纯粹就当作商品卖给了对方,经常在彩礼多少的问题上媒人跑断了腿,说破了嘴。有好多因为逢年过节娃去拜未来的公婆,其实不是为拜年,只不过叫成拜年好听罢了,实则是冲着年节向公婆讨钱要物去了。走一趟婆家,回到村里还要和同伙姑娘互相攀比,看谁的婆家给的钱物重就说明谁被对方瞧的起,给的轻的,就想着人家是看不起咱,把咱没在心上放,不在乎。有的因为礼物轻了,就寻事滋非;有不明事理的父母更是不顾男方的家境如何,要一年又一年,在商榷结婚事宜时常耍麻缠,把男方家里整得挖窟窿卖房,也要照着女方娘家提出的万事备齐。不然订婚以来,三五年的全部费用就等于打了水漂,有的家是倾其力量订下媳妇的。
柳秋桂没有张口多要一分钱,多让人家买一尺布,都是媒人胖女人按官礼官价给张罗的。村里人都夸柳秋桂,连远在渭北的那个堡子的人都说男方家一家傻呆子,还真有傻呆福。活人夸赞,死去的人却不答应了。
这是一个刚下了一场透雨的午饭时间,正值秋天,天瓦兰瓦兰,又高又远,云朵白得令人感动。地上的水潭刚刚晒干,村里的泥路已不粘人脚。柳秋桂刚做好了饭,还没舀到碗里,住在隔壁仅一墙之隔的本家子的三叔就急火火跷进了门。
“老嫂子,老嫂子,你快叫上大女子祖香去文书家,你屋俺哥的魂附到文书身上了,把文书拿住咧。想必是有要紧事交待呢。”
柳秋桂解了围裙,眨巴着烟熏火燎得发红淌泪的眼,埋怨:“都死这么多年了,从来都没托过个梦给俺娘们,咋就拿挽起人来了?活着的时候都从不难为人,咋都变成阴司的人了还蛮缠来呢?”
“你快些来。我前头先走咧。”三叔一低头闪出了门。
柳秋桂出门在东巷口唤了几声。正衲鞋底的祖香就从巷子中间一家屋里飞了出来。地下泥疙瘩一绊,她差点被绊翻下去,上来问:“妈,有啥事?”
“你大把你文书哥通穿下来咧,说是叫咱娘俩快去,有事交待呢!”
祖香一听,飞跑进屋,搁了正衲的鞋底,搀着母亲往村中间走去。
文书家屋里早已挤满了人,祖香和柳秋桂一进来,有人就喊:“快给娘俩让路。”密挤的人群立即让出了一条空道。
文书正蜷着身子挤在炕拐角。连炕灶把炕上铺的席片子熏得油光黑亮,在炕的东面开了一扇小木窗,才给屋里透进一片不太亮的光。
祖香跟在母亲身后,来到了炕前。
三叔一手拿簸箕,一手执一根桃树条,隔着锅台对着炕拐角的文书说:“俺嫂子跟娃都来咧,你有啥交待的就快说。”
满屋子人屏住呼吸,大瞪着双眼,等待炕上人的动静。
好长时间没动响。三叔一扬手中的桃条子,狠声狠气地说:“你再不说,我可就上桃条子呀。”
话音刚落,文书猛一下跳将而起,瞪瓷了眼睛,指着柳秋桂开口就骂:“你这个不顶用的东西,净做些糊涂事!”忽然又一挥胳膊吼叫:“去,给我擀一碗面片去。”
人们一哇声催促柳秋桂快去擀面。柳秋桂一走,文书上来就抱住了祖香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数说:“你妈个不顶用的,把俺娃可怜的嫁得远天远地的……以后当心人家虐待俺娃……”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哗哗地往下淌。看到这情景,屋里人都跟着哭了,人人都抹眼吸鼻,小声说:“死去的人不放心啊,嫌把娃给的远了。”
一碗面片很快端上来,文书三两口就把一碗热烫烫的面片囫囵吞咽了进去。人们都吃惊不已,说,咋不知道烫呢,跟往肚子里倒一样快。
吃了面片,一直耷拉着眼皮的文书猛地睁起眼来,喝叱柳秋桂:“给我送些钱,我上路走呀!”三叔立刻抓起早已剪好的黄纸钱说:“走,跟我走。再甭拿挽文书咧。你过去都是咱村里的大好人呢么,咋不看娃凄惶、可怜?”
三叔点着黄纸出了门,文书“咚”地一声倒了下去,脸无一丝血色,黄得像黄裱纸。一团不散的魂灵离体而去。人群一拥而上,连喊“文书”带摇晃,有人还跳上炕,掐了文书的人中。
过了有一袋烟的功夫,文书醒过来。他像睡得太久了似的,慢慢坐起身子,长吁一口气顺墙靠着,惊奇地睁大了眼问:“咋恁多的人,你们做啥呢?”
人群“哄”一声笑了。有嫂子辈的人跟他开玩笑:“你个鬼,还问呢?把人没吓死,半个小时不灵醒。”
“胡谝啥闲传呢?我咋一点感觉都没有?”文书一挠头说。
第二十八章
“耀昭,听说你大的魂儿附在文书身上咧?”聪灵问。
“啥魂不魂的。人死如灯灭。那是文书神经耍麻达咧。”耀昭大咧咧地说。
“你就犟,不相信!”聪灵手里拿着针线活,把针在发际间蓖了蓖,一边做活一边嗔怪地说:“你还甭说,魂附身的事俺也经过,还就是有。你不相信不由你。听说这是死人有重要的事给活人交待,才会这样。或者说,是活人做下令死人难过的事,死人要发泄出来才会出现这种事。”
颜过杰正跟一伙娃耍摔泥泡,摔得正高兴,听妈在说鬼神的事,就跑过来仰着脸问聪灵:“妈,你说你知道鬼神,你说明儿是晴天还是阴天?”
过杰的话让聪灵一下子愣住了,她不觉红了脸。
“去去去,小娃子家,大人说话少插嘴,耍去。”聪灵吆开了过杰。
槐树下只剩耀昭和聪灵他俩了。
“你多有福气。”耀昭说聪灵:“才二十大几,娃都半人高咧。咱呢,跟别人一样大,媳妇还不知在哪里?”
“你……你还好意思说。”聪灵眼里闪出了泪花。她咽下一口唾液,像咽下了千般屈辱,吸了一下鼻子,她问:“你到底咋想的?想出去,这阵子又没个啥好出路,你这样硬撑着也不是个事。”
聪灵的一番话说得耀昭拧紧了眉头。
“哎,你想教书不?”聪灵突然像刚刚想出了办法似的问。
“教书?你有门路?”耀昭定定地盯着聪灵的脸。
这么多年来,聪灵一直盼望着耀昭有一天能定定地、仔细地瞧一下自己。她没有想到,这会儿她却一下子实现了多年的夙愿。聪灵感动得手乱颤。她慌乱地一针扎下去,扎偏了,针尖扎进了拿垫子的手指。
“哎哟!”她一声惊叫,红豆豆一样的血珠就渗出了指头蛋。耀昭慌了神,四处寻着什么。他看见不远处的墙根底下斜着生长了几颗野齿苋。他飞跑过去,掐了齿苋芯芯,在手心使劲搓了搓,揉了揉,连汁带渣摁到了聪灵的手上。野齿苋是一种中草药,不但消炎止血,在青黄不接时期,还能当饿民充饥的好食物呢。
耀昭给聪灵止血的举动让聪灵激动了好长时间。她一回到厦屋,就拼命地吸嗅着又烂又绿的齿苋味。这是耀昭的气味呢。她感到幸福通穿了全身。她泪眼婆娑,亲吻着还遗留着耀昭体温的手指,久久不放。
“婶,婶,俺狼娃叔在屋么?”门外响起杨水花搅水响动一样的喊声。
“噢,噢,还没回来。”聪灵忙迎出门。
杨水花穿了件粉红色的单衫,布料很薄,像蜻蜓翅膀,透出里边齐肚脐窝的背心。丰满的奶子撑得粉红衣下摆有些上翘,夕阳里,她粉白嫩质的躯体,散发着野花的香气。
“你不是放暑假了吗?”聪灵问。 “唉,山沟里急死人。我呆不住咧,先早来几天。”杨水花一脸的喜气,说:“俺叔说,等我一放假,他给我买一辆便宜旧自行车呢。看,我把钱拿来咧。”杨水花眉飞色舞,掏出卷成卷卷的钱又诡谲地笑了说:“你猜这钱是谁给的?就是我那个傻瓜未婚夫给的!”
聪灵听杨水花把这话说歪了,就带着一丝责怪的语气说:“这娃,话咋这样讲?人家女婿娃给你是正当的,你还说人家傻?有了车子,上学就不用跑远路了。”
夕阳滚下山塬时,狼娃回来了。他一进院门看到杨水花,就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他强作镇定,但眉眼间透出的兴奋没有逃出聪灵的眼睛。其实,聪灵早看出,颜狼娃对杨水花没怀好意,像当年对待自己一样.。曾好多次,聪灵想阻止杨水花跟狼娃,可看见杨水花不但有意在狼娃跟前卖骚,还故意在她面前耍俏,聪灵就想,算了,算了,杨水花本就是个骚包,想救她也救不了。
狼娃在院里和杨水花说话,聪灵有意回屋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出来对狼娃说:“我今黑领娃上牟家庄给妈做伴去,她最近老是虚惊。”
聪灵要回娘家,狼娃暗自乐开了花。但他还故作生气的样子:“三天两头给你妈做伴呢,还没个完咧。”
其实聪灵这次没回娘家。
为了给耀昭尽快找个出路,牟聪灵不得不再去找王得娃。
天一黑,公社的大铁门就上了锁,只留一小门供人出进。牟聪灵抄麦地小路来到了公社。为了不被人发现,她低着头,贼似的跷进了小铁门。
公社大院静悄悄的。家在附近的人下了班都回去了,只有王得娃的窗口亮着灯。玻璃窗扇朝外大开着,兰色的塑料窗纱把小灯泡的光过滤后洒在了窗前的大桐树身上。聪灵“嘭嘭嘭”地敲响了门,独扇木门“哗”一下开了,聪灵惊魂还未定,就被王得娃拦腰抱进了门。
“吓死人了!”聪灵用拳头敲打着王得娃的胸,嗔怒道。
王得娃把聪灵放上床,转身关了门和窗,拉上兰色的窗帘,一扑就把聪灵压倒了下去。王得娃情急地在聪灵的眼上、脸颊、下巴上一阵狂吻,撑着身子说:“还是俺灵儿妹好,最知道心疼哥咧。你看这空荡荡的大院子,就剩哥一个人了,多孤独冷清啊!”说着,就伸手去解聪灵的裤腰带。
聪灵忙捂住腰带,坐了起来,一脸的严肃:“我今儿可是有正儿八经的大事求你来了。你先说同意不同意?”
“同意,同意。妹子的事就是我的事。”王得娃“嘭”一下拽开了聪灵的腰带结,扒了她的裤子。出现在王得娃眼里的是两条光洁如玉硕长的大腿。王得娃顺手在床头上“啪”一声拉灭了灯。脱了衣衫的聪灵赤条条地躺在王得娃的床上。微光下,聪灵通体发亮,微微下坠但又翘翘的两只奶子,像一对恩爱鸳鸯,悠悠然然,让王得娃销魂。他拥着她,搂着她,喃喃着说:“男人还求啥哩,有了妹子这样的相伴,死了也值得。”
聪灵一动不动,任王得娃揉搓、发狂,听王得娃自言自语。她仰头对着屋顶想:你驴日的王得娃这辈子是享了公家的福咧,手里掌些小权。等俺给耀昭把事办成了,俺就是死也能闭下眼咧。你驴日的下辈子再还俺的债。”
聪灵在王得娃发疯发狂公猪拱圈似的要进行下一步动作时,一伸手“啪”地拉亮了灯。王得娃醉迷着眼,说她:“你糊涂咧,要灯做啥?”
聪灵撅着嘴,故作不高兴地说:“你不是同意俺要你办的事了么?”
“对,对。”王得娃把脸埋进聪灵的奶子中间,不迭声地应承。
“那你现在就办嘛。”聪灵故意撒娇道:“你要是不办,咱俩往后就一刀两断。”
“你说,你说啥事?”王得娃急得抬起了脸。
“你安排耀昭去教书。”聪灵的话如一块硬馒头,噎得王得娃张嘴瞪眼,半天反不上话。
“你……你说啥?”
“快开学了,你安排耀昭去教书。”聪灵平静自若地回答。
“你咋会想起给我出这难题?”王得娃没好气地说。
“不难。”聪灵一字一板:“你如果还是个真正的男人,办个这事简单得如个‘一’一样”。
“他当着满院的人上来给我就是一拳,我收拾他还来不及呢,还能叫他当老师?”王得娃一想起耀昭打他的情景就来气了:“亏你能想得出!”
“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聪灵一脸的委屈:“当初,俺就是看上你往碾盘上一站,真正的大男人气,俺才……可没想到,你也跟一般男人没啥两样,曲曲小肚肠……”聪灵一边嘤嘤地哭起来,一边将光裸的身子往王得娃胸前磨蹭。
“你看你,哭啥呢。你没看错。”王得娃抱了聪灵,连连说:“哥的心大着呢,不会跟他计较。”
“那你给个录取手续嘛。”聪灵乘机将王得娃的头搂胸前,哄娃似地拍打着王得娃。
“开,开。你的话比圣旨都顶用。”王得娃下床拉开抽屉,取出专用笺,一边写,一边扭头偷看着赤条条坐在床上的聪灵。
王得娃把录取手续办好后,又开了张报到条,然后拿出公社教育组的红印章,在嘴上哈了哈,重重地按在了落款处。
起先,聪灵看着王得娃拿出那决定着耀昭命运的红砣砣章子时,心头一阵悸动,生怕王得娃改变主意。当章子盖上后,她的心一下像夏风里欢快拍动的白杨叶,哗啦啦舞了起来;一枚红鲜鲜的印章,就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
与王得娃扭动在一起,牟聪灵感到自己的灵魂不再是扭曲的,她天使般飘飘然,冲破了屋顶,飞过了河流,跃上了终南山……
茫茫大地,苍苍天穹。在几千年文明古国的中国西部,莽莽秦岭山脉的终南山脚下,一场灵与肉的搏战正在进行。一枚殷红如血的印章,曾让数以万计的无辜者人头落地,血流成河,如今,就是这枚圆圆的章子,有多少人为掌握住它,不惜绞尽脑汁,明争暗斗。而牟聪灵,却要用扭曲灵魂的肉体,为暗自爱着的人用血和泪杀出一条通道。她像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的士兵,坦坦然,豪豪然,凛凛然。
在聪灵去公社的同时,杨水花也反关了狼娃家的院门,蛇一样扭动着柔软的身段,往狼娃的跟前偎擦去。
“叔,俺再有一年就上完初中咧,俺如果不想回山里,能在你大队给俺安个户口吗?”杨水花嘴里这么问,其实心里很清楚,刚刚被指定为大队队长的狼娃一准能办成迁户口的事。
“噢,你的野心不小哇。”狼娃眨巴着白眼窝子,指头点在水花的鼻尖上说:“想飞出山窝窝,把你的那个未婚女婿独独一个留下?”
“他留不留下,关我屁事。”杨水花脸红了,说:“咱不说他的事,说我的事就行了。”
“行。咱进屋说去。”狼娃被水花的骚情惹得火燥燥不安起来。他猛一转身,咬着牙,拦腰往水花肥美的臀部一抓,拥着水花上了厦屋。
没有月亮,连星星也没出现,黑夜张开大口把山脉、河流、川道、高塬、人家吞没了。黑暗笼罩了一切。黑暗易诞生神圣,也常产生罪恶。人在黑暗中能成神,也能变魔鬼。
狼娃一进厦房门就把杨水花撂倒在了大炕上,喘着粗气,在水花的脸蛋上、奶子上、肚子上狂亲乱舔。他想把这水蛇腰般的女人压成肉饼。
“你咋这么野蛮呀,野恋得跟野猪一样。”杨水花“咯咯咯”笑着,手在狼娃的裤裆间乱摸。
“你本来就知道我早想收拾你咧。”狼娃搬动着身下杨水花那泥条子一样柔软的身子,一把把水花抱到自己的双膝上,问:“你的身子咋这么软,像没有骨头。你的尻蛋也跟我屋里的不一样,她是滚热滚热的,你是凉冰冰的,像蛇,你这肚皮比她的紧,奶比她的又大又香……”
“你吃了我的奶咧,我就是你妈了。”黑暗里杨水花的声音如霪雨打湿的野草在夜风里低吟。
“你真敢当我妈?”狼娃问。
“咋不敢?你叫呀,叫我妈呀。”杨水花一下子扑下去,压在狼娃的身上。
“哎呀,好我的妈呀!”狼娃一声惊叫。
“哎。俺的狼娃,妈叫你吃奶奶,妈叫你舔尻蛋蛋……”
第二十九章
燕玲和祖倩一样,都没能再上学。祖倩自学着两年的高中课本,燕玲却像只快乐的燕儿一样飞来飞去,村里各个角落都响起她银铃般的歌声。像亲姐妹一样,她俩日不离影,成了远村近邻最要好,也最惹人眼目的一对姑娘。
俩人的兴趣、爱好不相同,但都有一个心愿,就是要飞出这贫瘠的土地,到遥远的地方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一天大清早,队里的上工铃还没敲响,燕玲就早早起床了,提了裤子进茅房。出来一瞧,东山头蹦出一个又圆又大,黄亮亮的太阳,像初生的婴儿,那么纯洁,那么清静。燕玲被感动了,双眼皮的大眼睛里立刻盈满了激动的泪。不知咋的,她一下子就想起了电影《洪湖赤卫队》里的韩英。她含着泪,抖着嗓,动情地唱起来:
月儿高高挂在天上,
洪湖啊,我的家乡
洪湖啊,我的亲娘……
“神经病呀你?”身后的厦房窗口甩出嫂子叶玲的叫骂:“干早摸辰的,鬼嚎啥哩!”
燕玲打住了唱,她被嫂子恶狠狠的责备声激怒了,圆蛋脸飞起两轮红晕。她冲厦房窗口回顶:“尻子大,揽头宽。管了俺哥,还想管一家子不成?”贾叶玲披头散发冲出门,趿踏的鞋差点绊倒她。她母鸡一样扑啦上来,双手往腰间一叉,黄脸更像熟过的黄瓜,撅得老高的嘴,喷着唾沫星子与燕玲面对面吵起来:“俺管不住男人,你有本事替俺管了。本事大,你给你哥顶门列户来。”
“你说放屁的话!”燕玲气得嘴巴发青,扯长脖子骂。
“一家子都是些啥货色!”叶玲想到了耀民与聪灵的事,气更不打一处来。她公鸡似的嗓门提高了八度:“拉野婆娘的拉野婆娘,勾野男人的勾野男人!”
“你个狗日的今儿把话说清,谁拉野婆娘,谁勾野男人了?”燕玲气得手心冰凉,浑身发抖,扬手一指,戳在了叶玲的额头。两个人立时就扭到一起厮打起来。
正好耀民上了一夜的电磨子回来。最近老是白天停电,晚上来电,他不得不通常熬个透夜。天一亮,电停了,耀民这才拖着疲乏透的身子往回走。老远,隔着两间茅厕墙,他就听到自家院子有吵闹声,仔细一辨,听出是媳妇和妹子的声音。他三步两步走上来,拉开在地上挽成一疙瘩打滚的嫂妹俩,气冲冲对媳妇吼叫:“你这一段时间够张狂的了。不是看在娃脸上,我早把你踢出门咧!”
叶玲黄着脸,气喘吁吁,一尻子坐在门坎上,擤一把鼻涕哭诉开了:“俺知道,你早多嫌俺了。你在外头有了相好的,就不想要俺了。呜呜呜……”哭到伤心处,叶玲挖心挖肺地数落男人:“你多嫌俺,你咋不早说呢?这阵子,娃都懂事了……”
耀民知道媳妇又要提说他和聪灵那桩子事,他拉起叶玲的胳膊,喝叱:“回去,回去。你看你,成啥样子。”
祖倩来了,拉走了燕玲。
一回屋,叶玲就抱住耀民抽嗒不已,说:“你不会不要俺了吧?俺可是为了你,把啥都不要了呀……八年了,俺守着你,伺候你,白天把饭给你端到跟前,晚上给你洗脚……你还要俺咋样你才收心呢?”
耀民被感动了,他把媳妇零乱的头发抿了抿,安抚着说:“行了,行了。你再甭打麻缠咧。我咋能舍得你呢?没有了你,谁给我做洋芋糊汤吃呀,谁给我洗脚呀?哎呀,我累得筋骨都要散伙了……”耀民说着说着,就一头躺倒在炕上,呼呼大睡了过去。他太疲累了,一夜没合眼,在电磨子台前下来了,上去了,眼皮老打架。
叶玲疼爱有加,气忿又怨恨地瞧着睡得香甜的男人,颤抖着嘴唇,像是对自己,又像是说男人:“嘿哟,这男人难认哟。你说他瞎来,瞎得睁眼不认媳妇;你说她好时,好得叫人爱不够。”她看着男人睡着的眉眼,轮廓清晰耐看,那高耸的鼻子,还有那紧抿的双唇,棱角分明。双唇像两座山,一起一伏,有男性的肉质感。叶玲不由自主地趴了上去,在睡着的男人唇上亲了几口,然后,给男人脱了鞋,脱了衣裤,把男人揽在了怀里……
太阳越升越高了,队上男女劳力都集中在留靠茬麦的光光地里锄草。扒地龙草长得最长最旺,最难锄,草根锄下来,蔓子延伸好长。中途休息时,婆娘女子娃们把准备好的针线活从笼里拉出来,撵着阴凉畔畔坐下,边做活,边聊起来。
祖倩和燕玲来到了背人的地方。背后是待收的包谷林,温热的气候,使包谷穗和包谷杆蒸发出淡淡的甜味,草腥气夹杂着潮湿的泥土腥气,叫人心里发潮。
燕玲还在向祖倩诉苦:“你不知道,俺嫂子那个驴日的,刚进家门时,殷勤、温顺的那个劲;可没过两年,她动不动无缘无故就发凶,不是摔盆就是打碗,谁知道啥鬼闹着心哩。”
“新媳妇的仨勤么。”祖倩笑着,说燕玲:“咱是个姑娘家的,对付着过去算咧。咱能跟人家生活一辈子不成?生那气划不来。”
“你说,咱咋跳出这苦海呀么?”燕玲的大眼忽闪一下,无望地低下了头。
“你放心,天无绝人之路。”祖倩似乎信心百倍,她若有所思,有所想地说:“我总觉得,学了知识会有用处的。”
“你看她们。”燕玲的嘴往做针线活堆里的姑娘媳妇那边一呶:“只等着伺候公婆、男人了。” 祖倩扯动嘴角笑了。
“噫,爱你的那个才才我看不错。”燕玲忽闪着大眼睛不无艳羡:“你总算有个根了。俺还不知道要在那棵树上盘窝呢?”
一团白云在头顶高远的兰天上悠然飘动,这么大的天空,独自悠然,茫茫然,一忽儿像一匹马,一忽儿如一只白兔,忽快忽慢,不知道哪里才是归宿。白云匆忙慌惑的样子,是在追赶自己的命运吗?
一大早就听到喜鹊喳喳的叫声,祖香心里窃喜,她想,该不会是耀昭哥又有喜讯传来。她一甩干练利索的齐耳短发,提着铁锨进了后门,对在炕上摇纺车的母亲喊:“妈,喜鹊歪着头冲咱家院子叫唤呢,准是俺耀昭哥有好事咧!”
“单怕他没好事呢。都快三十的人了,扛到啥时候为好呢?”柳秋桂的花白头发愈显稀疏了。她停下手里的活,自言自语:“咋办呢?再这样拖下去也不是个事。文书不是疯了么,成天钻在柴楼上不出来,说是养了几条蛇。娃多可怜。人活六十稀呢,你三哥都快半截子人了,还没问下屋里人……”柳秋桂倒吸了一口冷气,想都不敢再往下想了。
“妈,我走咧。趁早晨地潮,我把包下的那块地翻完,今儿就能挣20分工。”祖香边啃着干馍,边掮起铁锨,出了前门。
“傻女子,悠着点做。身子骨还嫩,伤了可是一辈辈的事。”柳秋桂冲祖香背影交待。她最清楚大女子了,干活下蛮力,翻地、拉犁顶一个精壮男劳。每年年底一总计,祖香的工分在全队都数一、数二。她时常对母亲说:“妈,你甭熬煎,俺要叫咱家人穿衣穿在前头,饭吃在人前头,再不让你为穿衣吃饭发愁。”刚订下婆家没出门的十七、十八的姑娘正是精力旺盛、信心百倍的好时候。祖香不但在庄稼活上是一把好手,在针线活上也从不落人身后。空闲时间,她飞针走线,做下了一摞子花鞋垫和布鞋,除了给远在他乡服役的没见过面的未婚夫寄上两双外,其余的就供家里人穿用。这几年,妹妹祖倩也长成大姑娘了,也知道爱好打扮了。妈常说,要大让小呢;祖香时常就把舍不得穿的粉红的确良衣衫给了妹妹;把婆家给的条绒布给母亲做了衣服;把婆家给的三十元、五十元的零用钱给了耀昭哥,寄发稿件用。为此,祖香在村里老人们的嘴上成了好姑娘。
最近这一段时间,耀昭总是跟村里几个男劳上西灞河筛沙子,村上除了给每人一天10分工外,还按超出部分一立方奖给每人五毛钱。耀昭最喜欢干包工活,他干活蛮势,又利索,手下也出活。老队长二顺叔最体谅耀昭,知道小伙子心里有事,不跟别的人一样,一天到晚磨洋工,挣个十分八分工就行了。每逢有包工活,老队长总是派耀昭去。
西灞河这两年越来越小,仅一股急流在宽阔的河床中间清清的流淌着。水是从山上一路飘下来的,很清、很亮。淙淙的河水唱着歌,很多情,很悦耳,一出山口,就顺着白鹿塬塬跟绕了下来。炎炎夏日,河岸上的垂柳遮下一片片阴凉。歇息间,耀昭他们几个人就坐在树荫下吃早上从家里带来的干馍,喝河道的水,也别有一番风味。
一辆新崭崭的飞鸽轻便自行车驮来一位穿兰花连衣裙的大姑娘,一个小慢坡下来,像飞一样在耀昭的面前落下。
“你是颜耀昭吗?”这姑娘很大方,撑了车子问。
“嗯,你是?”耀昭忙咽下最后一口馍起身相迎。
“我是咱县文化馆的,叫方红雨。”姑娘瘦瘦的,一说话一笑,眼角就出现了鱼尾纹。白净得没一点血色的脸,又尖又长,不大的眼睛闪动着机敏的光,一口洁白如玉整齐的牙齿透出了光彩。她介绍了自己后,从包里掏出《荷花》杂志交给耀昭,说:“这里有你的作品《黑牛》。我看了,很感人。”
耀昭接过杂志,谢过姑娘,就激动地自顾自地翻了起来。
“你能跟我走走吗?”方红雨笑着邀请耀昭。
“我……我还没收工呢。”耀昭有些为难地说。
“走吧,走吧,不做这工了。”方红雨推了自行车,不由分说拉着他就走。
耀昭把家具交待给同伙,卷着书跟着走了。
这里距南川县城仅三里来路,出了河滩上了桥,往北是通往县城的柏油马路。正端午时,太阳热刚刚地直射人身,柏油马路上行人稀少,只有不时驰过的汽车,车轱辘粘得晒出了油的马路“噌噌”的响。并排走在马路上,方红雨见耀昭的汗湿透了白汗衫,忙从头上卸了凉帽:“你戴上。瞧把你热的。”
“不用,不用。”耀昭忙摆手拒绝:“我就不戴这玩意儿!嫌急,也碍事。”
方红雨被耀昭的举动惹得笑起来:“没想到,你还是个火爆性子的人。”
耀昭吃惊地睁大了眼,看着红雨的脸问:“难道你以前想到过我?”
“不止一次,想过好多次呢。”方红雨大方得令耀昭吃惊,但他立刻也做出了一种落落男子气,问:“我就那么令人瞩目?”
“当然。”红雨眉尖往上一挑,十分自信地说。
两个人一路走着聊着,谈哲学,辩理论,各抒己见,热火朝天地进了南川县城。
南川县辖二十一个公社,近五十万人口,是一个不小的农业县。但这里地形复杂,除了县城南北一带川道外,往东南方就钻进了秦岭山,往西是白鹿旱塬,向北是丘陵,南川县城就座落在川道里。县城不大,除了几条小街从四面通向县城中心外,就仅一条繁华大街。这里有一百货大楼,是一座三层楼房,也是该县商品最集中的地方。在百货大楼的斜对面,就是坐北朝南的县政府。县政府办公大楼也是三层高,院门口的黑漆铁大门,森严、肃穆,两个戴着红袖章的挎着长枪的警卫把守在两旁。县文化馆就在县政府大门西边拐弯的一处院子里。
进了文化馆,院内有一棵歪脖子菀枣树,碗口粗,菀枣蛋蛋子繁嘟咙地坠得枝股往下沉;北边还有一棵苦槐与枣树相望,苦槐的枝干曲里拐弯,黄绿色的槐米开得正好,有蜜蜂在上边嗡嗡采蜜。院子的四面都一拉溜盖着瓦房,房上的瓦长满了绿色的苔藓和瓦鬃,几朵叫不上名的小白花在房檐上摇曳。方红雨的宿办两用房就在菀枣树底下。
进到房间,一种女性特有的气息直扑而来。耀昭看到房子靠里支着一张木床,床上铺着竹皮凉席,一床薄被子和花床单叠得有棱有角。在床顶头,一顶白色的蚊帐隔罩着一只褐色的棕箱。靠窗有一张办公桌,桌上支了一个简易书架?,各种书籍分类整齐地排列着。桌面上有一块玻璃,玻璃板下压着主人从前的照片。耀昭在心里说,这女子年轻时还蛮漂亮的么。
“是不是惊奇,前些年咱还是貌美一枝花,这会咋成老丝瓜了?”红雨边拉上粉红窗帘遮挡住从窗户投进的阳光,边抿嘴笑着问。
“这女子,鬼精得很。”耀昭心里敬佩起红雨的聪敏,他暗自赞叹,嘴上却说:“谁想那么远来。”
红雨洗了水果端上来,用刀一边削皮一边说:“其实,俺前些年还是县政府大院的大美人呢。不瞒你说,俺就是看不惯市侩、世俗、勾心斗角,才从那边调出来进了文化馆。想当年,在政府大院里进出的女性廖廖无几,可以想像,咱当年有多么风光!自然,求婚者成群结队。有当官的子弟,也有一般干部,都是些庸俗不堪之辈,叫人见了心烦。我曾暗自下决心,找不上我心目中真正的白马王子,决不罢休。那怕一辈子独身哩。”
“你真那么想?”耀昭神秘地问。
“当然。”红雨直直地瞅着耀昭,递过一只削好的苹果。
耀昭“咔嚓咔嚓”大吃起来,红雨就坐在对面看着他吃。
“你……你咋不吃?”耀昭被红雨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不吃,我看你吃!你就是我寻找了多年的白马王子。”方红雨直截了当的话一出,惊得耀昭噎住了似的,张开嘴不知所措。红雨见他吃惊的神态,又补充道:“咋?嫌我不配你?”
耀昭咽下嘴里的苹果,忙不好意思地说:“不不不,我只是觉得我不配你。我还是个农民呢。”
“我不叫你当农民了。”红雨上去就用细长的胳膊勾住了耀昭的脖子,脸对着脸说:“我有工资,能养活你。”
耀昭被红雨的举动感动了,他看到红雨已是满眼含泪,也不好再说什么。
“你抱我。快抱着我!”红雨脸色更加苍白,她急切地颤着声扑过来对耀昭说。
耀昭只觉得体内有一袭热浪往胸部、头部冲上来,他紧紧地接住了红雨细瘦的腰。
“你不要嫌弃我。不要嫌我比你大。”泪水已使红雨成了泪人,她幸福地颤抖着身子,嘴里喃喃着。
第一次接触女性的身体,耀昭手足无措。看到红雨软瘫似地倒在了床上,面色苍白,嘴唇抖战不已,合上的眼睛有眼泪不住地往外涌流,他慌了神,惊魂不定地问:“你……你咋啦?哪儿不舒服?”
红雨摇了摇头,拉他坐在她身边,悄着声对他说:“你亲亲我。”
一种犯罪感涌上脑际,耀昭迟疑着没动弹。说心里话,他并不爱红雨,他佩服她的不随俗,敬仰她选择婚烟的勇气。但他并没有爱之意。说实在的,他对她做事的果敢还有点反感;他对她在他面前总是一付说啥是啥的做派特别不乐;他看到她毫无红晕的苍白的脸,以及眼角褶起的鱼尾纹,还有她伸出来几近没有肉感的瘦白的手,还有了些许讨厌……然而,她痴情得发疯的情感流露却让他感动,他感到自己的心像被刺爪揪住了一般;同时,他又暗自觉得红雨的可怜。
“亲我吧。来呀。你是我等了多年的人儿……”红雨一直闭着双眼,等待着。
耀昭慢慢地将嘴偎了上去……
天很快就黑下来,夜幕填平了山川、河流、高坡、丘陵,却填不满人的情感。
第三十章
在同一时间,贾叶玲给电磨房的耀民送夜饭出来,在往回走的路上碰到了哲光。
哲光虽然是十四、五岁的小男人,但他已长得比贾叶玲还高出一头皮,瘦麻杆一样,走路总是一个肩头高,一个肩头低。黑影里,贾叶玲一眼就认出了哲光。
“哎哟,大侄子,黑灯瞎火做啥去呀?”叶玲立刻妖气十足地站到离哲光很近的地方。
“有点饿,想去偷西瓜。”哲光“吭吭”地吸着鼻子说。他的话音总是很短。
叶玲又往跟前凑了凑,脸几乎要挨着对方的脸了,她挑逗性极强地小声说:“你还想在碾盘底下抱婶不?你说,抱着婶的身子舒服呀么?”
哲光伸手在叶玲的腰间一挎,说:“走,咱俩偷瓜去。”
队上的瓜园在河对岸,与菜园一渠之隔。哲光和叶玲趴在渠这边,屏息静气地大睁着眼观察瓜园的动静。过了好长一阵子,没见有一点响声,哲光压低声说:“走。从这儿绕过去。到地里不要站起身,要趴到地上。”
“噫吁,不急。”叶玲忙拽住哲光的衣袖,往瓜地北顶头一指说:“你看那一明一灭的,像是看瓜老汉的烟锅子在闪。”
“你看错眼咧,那是萤火虫闪呢。”哲光说着,猫腰拉上叶玲的手,一齐跳过了渠。
一过渠就是瓜地。两个人爬在地里摸摸索索,摸到一个瓜还“嘭嘭”地敲两下,听声音是熟的还是生的。哲光和叶玲每人都摘下了两个瓜,正欲起身时,猛地就传来看瓜园老汉的大叫声:“驴日的,给我把瓜放下!”
哲光和叶玲同时吓得“突噜”一战,一跃从地上跳将而起,“妈呀”一声跑跳而去。哲光腿长,一跷就过了渠,叶玲一慌神,“扑腾”掉进了水渠,又连爬带滚地爬了上来……不敢顺来路跑,哲光和叶玲俩人一前一后顺着河岸深一脚,浅一脚跑呀跑。跑出了东场的土山硷,跑进了一片红苕地。回头一看,不见身后的人追来,俩人这才坐在红苕地畦上,大口地喘着气。稍一定下神来,叶玲用手拍着狂跳不已的胸口,声音抖得像箩筛:“老汉没撵来。”
“老家伙咧,黑麻咕咚的,他再撵,绊死他。”哲光说。低头看时,面前空空如也,他猛一跺脚骂:“这日他妈,老东西一叫唤,只顾跑了,一个瓜也没带出来。”
“哈哈哈哈……”叶玲笑得前后摇晃,笑得要憋过气去。
“哼哼,哼哼。”哲光也音律短促地笑自己。
“傻瓜娃,给,婶子掉渠里可没白掉,幸亏我这两个抱得紧,咱俩一人一个。”叶玲用脚给哲光踢过去一个瓜,打趣道:“就那——你还萤火虫呢。”
“走,回去美美吃一肚子。咱没钱买瓜吃,可以偷来吃。”哲光抱起西瓜,自顾自向回走去。
进了院子,看见水井边铺了一张席,耀祖、麻来叶和妹妹玉莲正乘凉。哲光哼着曲,吹着唿哨走进屋,瓜洗都不洗,取了切面刀,就势往捶布石上一坐,把瓜摁在地上,“咔嚓”一刀下去,西瓜成了两半。再一刀下去,一大牙子瓜就势扣在地上。哲光旁若无人地“吸溜吸溜”吃起来。吃得剩下最后一牙子时,一直拿眼瞪着儿子的麻来叶再也忍受不住了,一鞋子扔过去,打在哲光的怀里,尖着声骂:“不怕把你狗日的撑死了。一家家人呢,你一个人吃独食。”
耀祖一声不吭,只拿眼挖着哲光。
哲光不慌不忙站起来,走过去,把最后一牙瓜给了妹妹玉莲,故意气来叶说:“玉莲,这牙瓜你吃。哥吃得太饱、太撑咧。”他还有意地扯长脖子打了个嗝:“撑死我了。想吃瓜,有本事去瓜园抱一个回来……”
麻来叶拾起身子,进屋在门背后捞了笤子撵出来,气得浑身哆嗦:“你大个X,你还知道气人了!”
哲光不再像过去一样跑躲了,而是立定身子,静静站在院门里边,不慌不忙看着扑上来的麻来叶说:“哼,你是打人打上瘾咧。我再不惯你这坏毛病了!你记住,从今黑开始,往后再打我,我就不客气了!”
扑到跟前,麻来叶被儿子的话惊得愣住了。
看着哲光悠着出了门,麻来叶有气没处撒,风一样旋到了席子上,一扑踏坐下来,流着眼泪骂耀祖:“把你个熊不顶用的,哲光在俺跟前耍恶,你连个屁都不放呀……再大些,还能骑到咱头上呢。”
当晚,虽然夜已深,耀昭还是硬着心辞别了沉浸在爱河里的方红雨,回到了家。
母亲还没睡下,一直等着儿子回家。
耀昭一点睡意也没有,他把方红雨的事给母亲学说了一遍,最后长长吁了一口气说:“我觉得这人挺可怜的。比我还大两岁呢,没寻下可心人。可是,她连问我一句我是不是愿意她都没问……”
柳秋桂掩饰不住内心的欣喜,一撇嘴说儿子:“你还有啥不同意的?咱还是农民一个,这是咱打着灯笼也难寻的好事。真是神在帮咱了。也不枉俺这几年烧香求神。神到底显灵了,给俺娃拨调下明白咧。”
柳秋桂感激不尽神的恩赐,浑浊的双眼流下了激动的两行泪。
“妈,啥神不神的。”耀昭一脸的苦痛:“压根儿我就没想要她。”
如晴天响雷,柳秋桂被耀昭的话震愣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啥?得是跟文书一样,瓜了!”
“妈,你不知道,我对她那自以为是的神气有多讨厌!”耀昭说着,拧紧了眉头。他说不清,从方红雨住处出来,一出县城,他就有一种被蹂躏的感觉,他想哭,想对着黑漆漆的夜痛骂。
在物质和精神极度贫乏与困苦中倍受折磨的耀昭,对突然降临的婚恋难以接受。像做了一场梦,一场虚幻的游梦。方红雨的直截了当,刺痛了他,伤了他的自尊,仿佛被人平白无故踹了一脚。黑暗中他顺路边走着,隐隐绰绰只能看清马路的路基,偶尔有车从身边驰过。他想,你红雨不就是有个工作嘛,有啥了不起?你就那么自信,想着我还是个农民呢,只要你愿意,我肯定会毫不加思索地娶了你?你也太小看人了。
“妈,咱不能要她。”耀昭用坚定的口气说:“她还比我大两岁呢。不是咱这儿有一句古训么,说宁叫男大十,不让女大一么?”
“好娃呢,叫妈咋说你呀。”柳秋桂刚刚松弛的神经又一下绷紧了,她愁肠满怀地说:“咱眼下都多大了,碰上这么好的象,还挑绿拣红呢。这是咱的运气到了。神给咱把那女娃就往咱跟前拨调呢。再甭犯糊涂。咱这方圆你也不是没看着,只有在外头挣钱的男人寻农村的媳妇,哪有在外头的女的在农村找男人的?可不敢错主意了,错过这好时运。过了这座桥,可没下个站咧。”
昏黄的小灯泡像只打瞌睡的眼,发出朦朦胧胧的光,门背后的屋顶上一只蜘蛛不停地来回摆动,吐丝、织网,还一跳一跳地叼食着飞来的蚊虫。耀昭如同生活在蜘蛛织起来的网上,心空荡荡,又塞得满实实。
第二天,露珠还没落下去,聪灵就跷进了耀昭家的门。天放亮时才睡下的耀昭还没起来,柳秋桂正坐在灶火“啪嗒啪嗒”拉风箱。见聪灵进来,忙起身让坐。
“耀昭在不在?”聪灵问。
“昨黑睡得迟,还没起身呢。”柳秋桂感到有一种喜气从聪灵的眉眼间和声音里传导了过来,她撩起围腰布擦了擦被烟呛得流泪的眼,问:“咋,有事?”
聪灵抿着嘴笑,点了点头。
“你坐噢,她婶,我给你叫去。”柳秋桂踮着半缠的脚去房后的小棚棚。
不大一会儿,耀昭跟着母亲进来,一脸睡意未醒的样子。
“昨天熬夜了?”聪灵掩饰不住内心的欢喜,问。她从袖筒掏出纸条,递到耀昭脸前:“你看,这是啥?!”
耀昭慢腾腾接过一看,是任教通知书。他的两眼一下明亮起来,问聪灵:“咋回事?王得娃会……你咋弄到这的?”他清醒过来又跌进了云里雾中。
“你啥都甭问,明天只管去鲁尧中学报到就行咧。其它的以后咱再慢慢说。”聪灵说完拧身出了门。
聪灵刚走,又来了方红雨。
“你……你咋不吭声就来俺家咧?”耀昭吃惊地说着,一脸的不高兴。
“俺心里放不下嘛。”方红雨撒着娇气:“咋嘛,你昨黑一个人走夜路,俺越想越担心,就过来看看么。你咋犯啥病咧?”
“不是,不是。”耀昭哭笑不得,又强装没事的样子说。
天上刚才还晴得朗朗的,一刹那间就布满了云彩,太阳硬是从云层里挣脱出来,在一块薄云上照射,把周围的云映得火红火红……
第三十一章
对于未见过面的未婚夫,祖香似乎胸有成竹,她时常背过人拿出他的照片仔细端详。照片上的他身穿黄大衣,头戴军棉帽,帽子上一颗鲜红的五角星,煞是好看,手中端一杆长冲锋枪,看上去很威武;端直的鼻梁,眼睛不大,但也不难看。母亲说,小伙能验上当兵去,一定不会差,个头也不会低。曾在多少次的想像中,祖香展开所有姑娘都应憧憬的翅膀,想远方的那个他一定是身材高大魁梧,言谈幽默诙谐,甚至带点油腔滑舌,惹人喜爱的男人。
自跟渭北的男子订婚以来,祖香除了逢年过节去婆家两趟,其余都是和未婚夫只在书信上往来,通过书信传达两人的思念之情。虽然书信往来并不频繁,但两颗年轻的心都跳动在爱情的琴键上。祖香通常把他的信笺偷偷地看上一遍又一遍,竭力从字里行间加深对他的进一步了解。洋洋洒洒的钢笔字充分再现出主人宽大的胸怀和远大的抱负。他每次都在信中说到,要听毛主席的话,听党的话,一颗红心永远向党之类的言语,最后就是以如何想你结尾。有时随信寄上一截布匹或一双鞋袜之类的东西。
祖香无数次地被他的来信震荡,无数次的心跳和赧红飞上脸颊,她企盼着他的三年仅有的一次探亲假,盼望着穿一身军装、威风凛凛的他从村中间街巷走过,引起村里老人、孩子及同伙姑娘们的啧啧称赞……她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令她倍感自豪与骄傲的那一天。
可是,当这一天在万花筒般的幻像中真的来临时,祖香却像一只受了伤的小鸟,一下跌入到了万丈深渊。
那是一个榆钱树正繁花的深春时节,午阳正好,祖香上到河畔的一棵榆树上用铁钩正钩着榆钱,祖倩在下边接着,把榆钱捋了,好拿回家拌了面粉蒸着吃。榆钱一爪子一爪子繁得惹人喜爱,满树飘散着香甜的榆钱的香气。祖香钩得正欢,母亲急火火从河对岸跑过来,往树上惊声叫喊:“这死女子疯的,爬了个高。快下来,人家河北娃回来咧!你快点,我先回去招呼着。”
近一段时间他要回来也是在祖香的预料之中,她成天掰着指头计算着他的假期的到来,但乍一听母亲说,他真的已来到自己的家了,祖香还是一阵惊慌,一阵心跳,一阵阵抑制不住的窃喜在心头来回冲撞。她颤着声叫树下的祖倩离远点,然后扔下铁钩,慌慌地抱住树身往下溜。快到地面上了,不料,只听“哧啦”一声响,尻子后边的裤子被树杈划了一条长口子。她惊得脸红一阵,白一阵,骂:“日他妈,麻达咧,急处出乱呢。”“腾”一声跳下来,忙用手捂住尻蛋子,叫祖倩跑回家重拿一条裤子来,她还着意交待:“不要让他(未婚夫)发现。”
裤子拿来了,上茅厕换上,出来在河里洗了把脸,对着河水照照,祖香这才跟在又一次出来唤她的母亲身后,诚惶诚恐地往家走去。
屋里屋外早已围满了人,男的瞅上一眼就走了,女的跟娃们吵吵嚷嚷要吃喜糖。一身军装的他立在炕脚地不知所措。新女婿谁都懂得民间的规矩,第一次来岳丈、岳母家都要准备几斤水果糖,人拥的多了,就撒给他们,然后看婆娘女子娃撅起尻子在地上疯抢糖果的热闹景象。
祖香一进屋来,不好意思直愣愣瞅着他看,低着头从他跟前擦肩而过。凭感觉,她只觉得让她魂牵梦绕的他个头比自己还低。男人这般高,就显得过于矮小猥琐了。她当时就感到仿佛有一盆凉水迎头泼下来,从头凉到了脚后跟。走过去,从涌满人的屋中间走了个穿堂过,祖香无精打采地来到二哥的棚棚屋里,坐了下来。甜甜领着哲正也挤在人堆里凑热闹去了,屋里显得很寂静。
祖倩追过来,往门框上一靠,说:“姐,我咋看那人瓷嘛二愣的,不像是个灵醒人。”
祖香一直低着头,一声不吭,脸转颜改色的。隔墙屋里,响起母亲擀面杖“咣咣当当”击打案板的声音。祖倩说祖香:“姐,管他呢,人不行了就拉倒。大不了就是给他把这两年的东西和当年的彩礼钱退了。”
闹够了,人渐渐散去,屋子一下清静了许多。柳秋桂唤来了祖香帮着烧火,她一边在锅里下面,一边把那当兵的往炕上让。
面下好了,为显出对客人的尊重,柳秋桂客气地问:“娃,你想吃啥面?”
“吃粘面吧。”炕上的军人也不客气。
祖香在心里叫苦连天:这二球闷愣子,俺这地方缺麦少面,谁家能吃得起粘面,你当成你家咧。也不看看,俺妈擀的面够你捞两碗不?
柳秋桂心里也捏了一把汗,怕不够两老碗粘面,吃拉脱了,又丢人,又觉得对新女婿太吝啬。怕处出鬼,那军人说不上是饿了还是饭量大,果然就快速地吃完了一碗,又叫给盛第二碗。第二碗柳秋桂是拿笊篱在锅里捞的,大半碗,军人也不顾一家子没端碗,自顾自地“吸溜”完了粘面,又叫再盛一碗面汤,“咕咕”地又落下了肚。
坐在灶火门前的祖香,泪水早已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不住地往下掉。柳秋桂的心也凉了大半截子。她咋也没料到,部队会收这样的人服役。低矮个,溜溜子肩,老实得跟一块石头一样。
祖香哭了,一溜烟就跑出了门。
“妈,她咋啦?”那军人睁着发呆的眼问。
“噢……嗯……祖香本来这几天就不美气。”柳秋桂在忙乱中撒了个谎。
“那快给看医生去么。”他一听立刻神情紧张起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几张十元的钱递给柳秋桂说:“妈,你拿上钱,快撵出去,给看去。”
柳秋桂看着年轻人可怜巴巴的紧张神态,她的心软了,像被人拧了一把似的,连忙安抚慌了神的未来女婿:“今儿都好的多了,不用抓药看医生了。”
未来的女婿叫罗石头。柳秋桂在心里说,石头啊石头,你真是一块不开窍的石头!你叫我这老婆子咋给娃交待呀!办了个啥事嘛?
祖香跑出家门,一溜烟顺河沿跑到了大的坟上,一头扑上坟堆放声哭起来:“大呀,你丢下我这没大的娃,有了灾,有了难,寻谁说去呀……我的大啊!可怜了没大的娃了呀……”
坟上长满了茅茅草,当年的柳木条做的孝子棍也活下来好几棵,还有下葬后栽下的柏树也有胳膊粗了,风一来,茅茅草飒飒地哀鸣,柏树梢摇摇不歇。它们是要摇醒不该僵死的躯体,还是呼唤那不该飘远的魂灵?
姑娘梦幻中的白马王子如梦一样,似一块石头砸在了眼前的现实中,如同园里落下了碗大的冰雹,把祖香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践踏得七零八落。命运跟她开了一个让人无法承受的玩笑啊!
祖香哭得昏天黑地,在坟头上扭曲、打滚,直到喉咙再也发不出声音,才止息了。天黑了好一阵子,有猫头鹰阴森恐怖的叫声空旷地传来,夜鸟叽哝着白天的事,叽叽啾啾睡去,虫蚋还在不住地在草窝里穿动。祖香坐起来,抬起疼痛欲裂的头,看天空的繁星,一片片,一坨坨,稀稠不匀地散落在头顶。一颗行星慢慢地从北向南游动,不知要去哪里;身后的颜家河咕咕嘟嘟,是在哭诉人间的不公,还是指责现实的可笑,祖香一概不知。她如同走出噩梦的梦游人,清醒的看到了星空下巍峨的终南山雄岸的轮廓。
河下游传来母亲和兄哥的喊叫声,祖香知道,他们一定是在寻找她了,怕自己想不开,寻了短见。她支撑着身体颤抖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向家里走去。
手电筒的光一照住祖香,全家人立刻围笼上来。在西安市做活的耀禄也赶今儿回来了,夹在里面。柳秋桂一下就抱住了蓬头垢面的女儿,母女哭成了一疙瘩。
“妈,罗石头个头低不说,一看,根本就是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干脆叫俺姐跟他拉倒算咧。”祖倩浓浓的弯眉挽成了两条蚕蛹,潮潮的声音仿佛濡湿了夜露的鸟鸣。
柳秋桂抚挲着祖香零乱的头,长吁一口气,说给大家,也说给祖香:“人一辈子不是说万事都能按着自己的心上来。石头这娃是老实了些,可日后咱过了门,好伺候,不受人摆罩。勺大碗小由自个来,谁的话也不受。人说,宁叫贫穷由自家,不叫富贵由人家。进了婆家门,受人支应最难受咧。万事只能图上一样就够了,还能把那好事占全。”
“可俺姐不乐意么。”祖倩还在为姐姐争辨。
“你少多嘴!”耀禄咬着牙责备祖倩:“我看那人就好着呢。没有空套套,实打实,啥就是啥。再说了,咱跟人家都订婚两年咧。两年的来来往往,也花了人家不少钱呢。”
耀昭一听耀禄的话,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怕只要提出不愿意这桩婚事,就存在给罗石头家退钱退物的问题。耀昭立刻气冲冲地对着耀禄说:“你一天净知道钻钱眼,还会为谁着想?”
“钻钱眼有啥不对的?”耀禄拧着脖筋狠声狠气地回顶道:“总比一天当懒熊不想出力,光想坐着吃强。”
“你这个东西,你说谁?”耀昭挥起拳头对着耀禄当胸就是一拳,喘着粗气说:“这两年你在外头挣钱,一分钱不给家里用。你是嫌弃我,堵气呢?可你连妈都不顾咧。”
两个小伙子扭打成一团。耀禄动作迟笨,耀昭拳脚齐上,柳秋桂、祖香、祖倩全扑上来拉架,乱成了一锅粥。
“你们不要打咧。”祖香尽管自己已无力再喊出声来,她还是拼着气力嘶哑地叫:“俺明儿就跟石头结婚。”
就这样,没有举行任何仪式,祖香就嫁给了罗石头。
第三十二章
这两年各生产队都给分了化肥,还买了氨水,上到地里大不一样,庄稼长势渐显好转,不会再出现饿死人的惨景。
麦收时节是一年当中顶顶紧张的时节。龙口夺食呢,全村老少磨拳擦掌,早早地把镰刀磨得银光闪闪,等待着这一令人激奋、让人感动、使人疲劳备至的喜悦时刻。
麦熟一晌,蚕老一时。早上老队长颜二顺就背着手,佝偻着腰在地头齐齐转了一遍,快晌午时他又上了地。
果然,长吊子地的麦能搭镰收了。麦浪滚动着金黄,涌入庄稼人的眼里,心比灌了蜜还甜。庄稼是庄户人家的命根子,望着这五十亩连成一片的麦地,老队长的眼里绽开了金黄的欣慰。他想,有了这片长势喜人的靠茬麦田,俺这里几十号人就不再拉枣棍靠人门框了。
老队长核桃皮一样古铜色的脸上漾起了宽慰的微笑。麦黄鸟知时地在头顶高叫“算黄算割。算黄算割。”
第二天天刚透微明,老队长就敲响了钟,满街巷喊:“今早全体劳力下长吊子地割麦。一个人包四行,从南头一直割到北顶头,每人计二十分工。”
每年收长吊子那五十亩麦,老队长都要安排两名下不了地的六、七十岁小脚老婆蒸几锅馍,烧一大锅稀溜溜的玉米糁,以便到了午时送到田地里让大伙吃,这样就不会耽搁活计。庄稼人,热水汗流,馍最耐饥,碗大的蒸馍,由一半麦面一半玉米面两搅蒸成的。男劳每人分四个,女劳每人分三个,稀玉米糁汤尽饱喝。一天要把这五十亩地割完撂倒,拉上场,这“三夏”就进行了一半了。
热浪翻滚,镰刀飞舞,“嚓嚓嚓”割麦的欢快音乐响成一片。有的撅着尻子割,有的纥蹴着往前偎着割,还有的半蹲半站着割……姿势不一,可心里都有同一个念头,就是快收快打快上场,颗粒归仓,和时节争时,跟天气抢食。
一直干到半夜,才把最后一车麦捆拉进了场。
碾麦场上热闹非凡,娃们在麦个子间穿梭打闹,蚊蝇在高高吊挂在木杆上的灯泡圆圈飞扑、碰撞。干活回来的人个个都累得直不起腰,站不住腿,一扑瘫就直挺挺倒在了麦捆上。
老队长开始点名,全体男女劳力都出动上场来了,就单独少了耀辉的媳妇甜甜。
“‘三夏’大忙时,仙女都下凡哩,”老队长嘶哑着声说:“甭说咱还在这一个锅里舀饭吃呢。今儿,上上下下的人都来了,这甜甜还在家睡觉呢。谁给你把粮食收回来,叫你光张嘴吃呢?”老队长激动了,大骂了一声。“吃屎还没人给屙!”
柳秋桂坐在人堆里,听老队长骂媳妇,脸上火烧火燎。她低下头,不敢正眼看大家。
老队长话音一落,人们在底下就嘈嘈开了。“那一惯就是个懒虫!”“人家跟上好男人咧么,男人有工资养活……”人们正叽叽喳喳起哄着,甜甜的儿子,四岁的颜哲正从麦个子间钻出来,手里拿了一块石头,往人堆里一站,走声漏气地说:“谁敢说俺妈?叉(砸)断他的腿。”
满场鸦雀无声,都瞪大了惊诧不已的眼。
石头的重量明显超出了少儿体力的承载量,坠得哲正的身子摆来摆去无法站稳。他憋红了脸,说完就再也支撑不住地“咚”一声将石头撂在脚地下,把光洁平整的碾麦场砸了一个深窝。他一扭头,往回跑去。
人群又嘈嚷开了,“这个碎屁娃还是个二逑货!”“这,哼,长大了也不会是个省油的灯。”“你说,耀辉打小就乖,孝敬老人,咋到了后世就成了个这呢?”……在一片议论声中,柳秋桂再也坐不住了,悄悄溜出人群,顺暗影处往家走去。
甜甜正坐在东巷口的席片子上乘凉,刚听完哲正学说完场里刚才发生的事,柳秋桂就走过来了。一看到婆婆的身影,甜甜故意放大了声骂:“谁爱放啥屁放啥屁。我不上工,我不要工分,眼红啥呢?有本事也来嘛,哪达凉快哪达歇。俺就有这福咋的?”
“娃哟,再甭喊咧。”柳秋桂忙压低声阻止媳妇:“叫人听见了,还说咱没理胡闹呢。人常说,不拿儿女欺人,不拿银钱比人。你是有耀辉的工资能养活得起,可大忙天,七八十岁的人都下地呢。你年轻轻的,力气出了还会来呢,省得叫人说闲话。”
“管他谁放啥屁呢!”甜甜不知高低地顶了一句,倒下身子睡了。
柳秋桂被儿媳妇噎得半天不知所措,她再没说一句话,踽踽地回到自己的屋里。刚摸黑坐下来,儿子耀辉就回来了。
“妈,咋没拉灯呢?”耀辉在门背后一抬胳膊拉亮了灯问。
“噢,是耀辉回来了。你咋到这时候?”柳秋桂忙起身,准备为儿做饭。耀辉阻拦了母亲,说:“妈,你歇着。我这会儿还不饿,一会儿饿了,叫甜甜做。”
每次都是这样,耀辉从外回来先进母亲的门,把孝敬给母亲的点心、麻糖掏给母亲,再给母亲一些零花钱,然后和母亲坐上一阵子,拉拉家常才回自己的屋。母亲最能体贴儿子和儿媳。年轻人,两口子一别就是近两个月没见面,耀辉常常和母亲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不见动,每次都是母亲催着他回自己的屋。
“快回吧。娘们俩在东巷歇凉呢,哲正还不知道你回来了呢。”
耀辉提着帆布包一低头出了门。在巷口找到了睡得正香的甜甜,叫了一声:“甜甜,起来,快起来。做饭去。”甜甜一听是自己男人的声,一骨碌翻身坐起来。她心中早已明白,耀辉一惯是以他家里的人为主,以自己为次,买了好吃的总是先给他家放,把自己的婆娘就没搁在正位上。甜甜时常为男人的这举动深感恼火。她想,自己的男人都把自己不当人,谁还瞧得起咱呢?想到这里,甜甜极不情愿地嘟咙:“你在你妈那儿能坐到半夜,就不能叫你妈给你做一碗饭吃?”
耀辉看出了媳妇不乐意的神气,他一股子气就冲上了胸部。他没有料到,自己每隔近两个月才能回家休几天假,媳妇还慢待他,仿佛他是回来求她什么来了。耀辉强抑住要爆发的怒气,不再理甜甜,独自回了自己的屋。
“爸,爸爸。”哲正醒过来,鹞子似的扑进来。
耀辉蹲下身子,任儿子扑进怀,在他的身上乱扑腾。
哲正长高了,两只大眼忽灵灵地瞅着他。
耀辉给儿子拿了糖果,打发儿子坐在门外的席子上吃去了。甜甜拉着脸,不情愿地去给耀辉做饭。做好了面片,端上来,狠着劲住耀辉的跟前一放,甩声摔气地说:“吃去。调料自己调去。”对甜甜端上来的饭,刚才还饥肠咕咕的耀辉,被甜甜使性败气地一墩,他一下就感觉不出饿气来了,肚子反而鼓胀了。他气冲冲说:“快端走!不吃!”
甜甜见男人动了真气,又惧怕又委屈地就流出了泪,小声哭诉:“我就知道,你是烟筒不利嗓子的气。肯定是你妈给你说了,嫌我大忙天不下地……她说话你咋就一百个听,我的话你咋就当了耳旁风?你回来,不得我伺候你吃呀喝呀,你妈咋不伺候你呢?”甜甜抽抽泣泣,一把鼻涕一把泪。
“我看你是饭饱生余事!”耀辉气狠狠地说:“闲得胡搜事呢。”
“俺咋叫胡搜事?”甜甜抹干眼泪更得势了:“有本事就住你妈那儿,不要进我这门!”
耀辉实在忍耐不住了,一抬手上去,“啪”地抽了甜甜一耳光。
“妈呀,妈呀,你儿一进门就打人呢呀……”甜甜在小小院子刮风般大哭大叫。刚歇下身子的柳秋桂还没睡过去,就被甜甜的吵闹声惊得一个骨碌翻身下了炕,来不及拉灯,就摸黑趿了鞋跑了出来。
甜甜一头扑上去,钻进柳秋桂的怀里,继续哭诉:“他要吃饭,俺给他就做,做好了,他又不吃。妈呀,妈呀,俺道是死呀么活呀!”
柳秋桂用手擦拭着甜甜脸上的泪,说铁塔一般立在门口不吭气的耀辉:“好好的么,咋就发啥脾气呢?”
耀辉没法向老人述说事实,他在心里连连叫苦:“我可怜的妈,你给咱娶了个妖精,还有啥好日子可言。”不得已耀辉背起自己的背包说:“我走呀。”柳秋桂放了甜甜忙扑上去抓住儿的背包带子,责怪:“真格没象况咧。刚进门,走啥走。”
柳秋桂拉着儿子进了自己的屋。
眨巴着疑惑浑浊的眼,柳秋桂看儿气得发青的脸,心揪成了一疙瘩。但她仍平和地说:“娃哟,万事要忍呢,忍忍让让积福呢。有啥大不得的事,刚一进门就顶起来。男让女么,你是男子汉,要多让着媳妇才对。再说,你比甜甜大几岁呢,大还要让小么。”
耀辉低垂着头一声不响,一直在妈屋里坐到天亮。
第三十三章
王得娃要调到山里头的一个公社去当副书记了。一个早他就骑自行车来找狼娃,当然,他最重要的是告诉聪灵,让她知道,他虽然进了山,但却是高升了。
快入冬了,田野里湿漉漉一片,从人口里呼出的气能看得见了,一层薄雾让人感到潮湿冰冷。
王得娃叫开了院门,是狼娃光着身子穿着裤衩跑出来开的门。狼娃一拉开门关子就吸溜着又蜇回身跑进厦屋穿衣服去了。聪灵趿着鞋,蓬头垢面地端了尿盆上了茅厕。狼娃边扣衣扣,边招呼王得娃屋里坐。聪灵进来,在瓮里舀了水蹲蹴在门里头洗脸。
“哥一来,得是把你们的好事耽搁咧?”王得娃两眼眯成了两条线,笑着打趣说。
“说到哪里了。王哥有啥事吗?”狼娃也抹了把脸忙上前问。
王得娃说:“我一会儿就得动身,钻山去呀。哥调到子峰公社咧。不过又高升了一步,是公社副书记。下一步,说不准哥又调回来咧,成了咱公社的书记呢。”
“好。好。好。”狼娃眨巴着白眼窝子,连声说好。可他在心里头犯嘀咕,这驴日的一走,俺这大队长的位子还能保住不?
王得娃一眼就看穿了狼娃的心思,嘿嘿一笑,拍了拍狼娃的肩说:“兄弟,你放心,咱哥俩打交道不是一年半载了,我的为人你还不清楚。我给公社交待了,不会为难你的。”
狼娃悬着的心落了地,他立刻吩咐聪灵:“弄两个菜,我跟咱王哥好好喝两盅,庆贺庆贺。”
王得娃挡了,说没时间,然后差狼娃出去寻个匣匣子什么的,说是好用来装资料。
狼娃一出门,王得娃就上去搂着聪灵的腰说:“妹子,好灵妹儿,哥割舍不下的就是你。哥想你哟,哥已经离不开你了……”
聪灵看到有泪水在王得娃的眼圈里打转,她不知道说些啥来安慰他。
狼娃在斜对门寻了个纸箱子往回走。王得娃急忙放了聪灵,快速地抹去眼里的泪,急迎出门,接过纸箱:“这就好。这就把问题解决咧。”
王得娃要走了,狼娃要送他到山里头去。望着他们走去的背影,聪灵松了一口气。她要将这好消息尽快通知给耀昭。
自从耀昭去教书,她还是头一次去找他。耀昭所在的鲁尧中学离这儿不远,顶多五里路。聪灵一路心花怒放,看山,山似乎比从前绿得多了;看水,水好像也显得更清更美了,连脚下的路也仿佛变成宽心人的脊背一样,更宽畅了。鸟儿在头顶叽喳,是歌唱新的生活呢;落尽了叶子的树杆灵醒过来的精灵一般,清楚地看着大路上人来人往。
聪灵赶到学校时,刚好,学校的下课铃响了,半搭子学生娃蜂一样涌出教室门。耀昭前脚刚踏进宿舍,后脚就进来了聪灵。
“王得娃调山里头去咧!”聪灵劈头来了一句,掩饰不住内心的惊喜,说:“咱再也不受这瞎熊的牵制了。他再也管不住咱了!”
耀昭放下手中的粉笔盒和教科书,正欲开口问聪灵当初王得娃咋会为他开绿灯的事,不料方红雨的大练盒自行车在门外一响,人就进来了。
红雨是给耀昭送只有城里人才吃得起的水果和点心来的。
一见方红雨,聪灵就像被人暗中拧了一把般难受,她礼节性地招呼了红雨,就知趣地离开了,耀昭和红雨一直送她到学校大门外。
中午刚一放学,文友申水浅从省城也赶来了。他嗫嚅着对耀昭说:“咱们还得尽快再发表些东西,俺面临着毕业分配呢,弄不好,还把俺分回老家深山去呢。”
耀昭下午正好没课,他问申水浅:“你手头还有写好的像样的作品吗?”
申水浅说:“有一篇小说,我感觉还不错。”
申水浅的这篇短小说近7000字,写的是农村阶级斗争的事,表现了一个儿童高度的阶级觉悟性。耀昭和申水浅一天一夜没合眼,利用星期天,修改、商榷情节。最后,耀昭把稿子交给妹妹祖倩,并嘱咐:“要一笔一划地誊写,不能有半点墨疙瘩。这篇稿子是决定申水浅命运的文章,不能马虎半点。”
祖倩是怀着无比神圣的心情为申水浅誊抄了那篇稿件。她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地写,一笔一划地抄,生怕抄错了一个字。要知道,这是关系到人命运的大事,她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全身心的抄写,把她也融进文章中去了。小说细腻的笔调,流畅的语言,诙谐、幽默的小主人公十分惹人喜爱。祖倩抄着抄着,不觉地跟着文中的人物而喜而乐。她想到作者,那个申水浅,虽然平时说话木讷,咋肚子里就装着这么多活蹦乱跳的语言和故事呢?祖倩抄着抄着就暗自笑了,想,这申水浅看起来一副山民相,其实肚里还有些宝呢,真是红萝卜调辣子——吃出看不出啊!
在抄申水浅的小说时,祖倩入了迷,抄出了对文学的更大兴趣。她感到,申水浅的笔不是在苦思冥想中做文章,而是文句如欢快的水流涌出他大脑来的,这字字句句蹦跳着,撵着他手中的笔流下的。语言顺畅得直泻而下,如铮亮的小河水清清流淌,润绿了祖倩爱幻想的思维,也惠泽了她焦渴的心田。以后的日子,申水浅每隔一段时间就来一篇文章,和耀昭商量着修改好,就交给祖倩誉抄。一本厚厚的儿童文学剧本又拿来了交给祖倩。耀昭说:“这家伙,最近疯了,一篇接一篇地往出拉,为改变自己的命运拼呢。反正你也没啥事,一边帮他抄,一边还可学些东西。”
给祖倩交待完,耀昭说申水浅:“走,进城。咱俩立马去《荷花》杂志社,给编辑说,争取在你毕业分配前把这篇发出去。”
“能行吗?”申水浅一副畏缩相,迟疑着问。
“你咋女人似的。”耀昭先头走去。
到了省城已是华灯初上时分,刚刚还风平浪静,不一会儿就北风呼啸。繁华的大街在带呼哨的刺骨寒风里一下变得冷清起来,路灯也被这第一场冬风刮得闪闪烁烁,畏畏缩缩。偌大的古城一下子沉浸到寒冬时节里去了。
有路灯罩在头顶,看不见天的脸色。耀昭和申水浅裹起单薄的衣服冷得瑟瑟发抖,顶着戗面的西北风,往《荷花》杂志社的街道走。挂在树上最后的几片黄叶在突然袭来的寒风里“哧哧啦啦”哀鸣着,恋恋不舍地被风拽下了枝头,在街道上翻滚,不知哪儿才是自己的落脚地。申水浅被眼前的惨败景象牵动着,他想到了深山沟里肩扛背挑,一生撅着尻子爬山吃糠咽菜的父母和弟妹们,他们一年当中最难熬、最怕的就是这寒冬;他又想到了自己,只身一人来到省城,茫茫人海如蝼蚁,却没有自己一张熟识的面孔。孤独、恐惧时不时袭来时,他常常感到自己是某位神仙手里的泥丸子,不小心将自己弹出了山窝,落进省城的人流里。在大山沟里,他是父母心头的一块肉,是父母的心肝宝贝,热了、冷了有人问,饥了渴了有人关心。到了这里,到了这花花彩彩的人的世界里,你拥我,我挤你,却没有一个人问自己的饥渴冷暖……申水浅悲哀至极,裹紧衣服,缩着脖子,斜起身子,跟着耀昭走着。
到了《荷花》杂志社门前,天突然就大股大股抛起雪片来,飞雪一下子弥漫了大街小巷;路灯下,雪花慌慌忙忙地往下撒落,仿佛在天上等待得太久的样子,一来到人间就狂飞乱舞,似要填平尘世一样。
大铁门已紧紧关上。门里的看门老汉钻进门房,正生火炉子呢。耀昭和申水浅又冷又饥,打着哆嗦,缩着脖子向大门里张望。
“算了,咱先回吧,明儿再来。”申水浅被眼前的天气所感染,哭腔哭调地对耀昭说。
“瞧你,跟个女人一样。”耀昭哈了哈手,搓着,跺跺脚用责备的口气说他。
申水浅不再多言
“噫,哪儿不是停着一辆车吗,咱俩过去先躲一躲,等过了这阵子冷风再说。”耀昭一指不远处停放的一辆吉普车说。随后,领头走去。
还好,猛一拉,车门就开了。耀昭和申水浅钻了进去。
“日他妈,碰上鬼咧,咋遇上这瞎瞎天气?”耀昭搓着手骂天。
车里暖和多了,听得见风的吼叫和飞雪扑打车玻璃的响声。公交车也停止了营运,街上寥寥几人,匆匆而行。这儿离申水浅的学校至少还有七、八里路,看来风不停,凭他俩这身单薄夹衣根本就无法在外面行走。
听耀昭骂天,申水浅的眉拧成了两疙瘩。他闷闷不乐地说:”根据这天象,咱这事就办不成。不是个吉祥兆头。”
耀昭被申水浅逗得“噗嗤”笑了,他定定地盯着愁眉不展的申水浅:“你这家伙,咋还神叨叨的,蛮迷信。”
只顾了说话,没注意车主已走到车跟前,猛地就拉开了车门,发现里边有俩人,主人立刻大喊大叫起来:“抓贼哇,有贼了!”
这一喊把两个人吓得如遭了地雷,一个蹦子窜出车,一前一后“蹋蹋蹋”地拼命跑去。
也不知道跑出有多远,也搞不清跑了几条道,几条巷子,在一道很厚的黑影里停下来,大口地喘气,大张着嘴吸气,惨白的脸色在微弱的光影下像两张没人血的怪兽的脸。手往墙上一撑,他们才注意到这是城墙跟下了。城墙厚实的样子,叫人产生一种信任的感觉,好像到了这里就有了安全感,有了可靠感。怪不得千百年前的古人那么聪明把这修得这么结实、高大、雄伟呢,他是给后人以鼓舞,以力量呢。
雪在地上很快落了厚厚的一层,古城一派银妆素裹,城墙威然、凛然地屹立着。
喘过了气,耀昭看着申水浅的脸,“哧哧哧”地笑起来,申水浅却抱住头蹲坐下去,眼里滴下了冰凉的泪。
第三十四章
祖倩还迷恋在申水浅的作品里,一边抄写,一边跟着文中的主人公欢喜快乐着。
大雪整整下了一夜,山川、高塬、峁岭一律地披上了银装。早上,一下架,鸡们就缩着毛逮逮的身子往墙拐角挤;睡不住懒觉的老汉扯着不利的咳嗽声让冬天更得意。
祖倩正抄到兴致处,才才来了。她忙让才才脱了鞋坐在炕上暖和一下。
“我被推荐上大学了!”才才兴奋得脸上有两坨红晕,牙比从前更白了,两只虎牙也越发逗人喜爱。他告诉祖倩:“再过三年我一毕业,就带上你去青海或西藏。我都打听好了,国家有这个政策,大学毕业生,如果自愿到边疆少数民族地区工作,可以随身迁一个人的户口;没准还能给你安排个工作呢。”才才说着说着,就从包里掏出自己高中时的所有课本交给祖倩,叮嘱说:“你把这些课程学完,总会等到有用的时候。”
才才在祖倩家吃了一顿饭,就去了县城。
送走才才,柳秋桂说祖倩:“才才这娃有恒心,心劲大,能干成事。”
纺线车在柳秋桂手中又唱起了每年冬季的歌。铁锭子磨断了一根又一根,纺的线能堆成山,对儿女的希望也堆成了山。扯动着棉线,扯不尽的辛苦和困苦,捻不断对儿女的牵肠挂肚。柳秋桂想到了远嫁他乡的大女儿祖香,也不知道娃这一段时间过得咋样。
已成为罗石头的女人,祖香一踏进渭北平原这个陌生的家门,就成了地地道道的渭北主妇了。
罗石头家人口不多,但一个个令人愁心断肠:婆婆是个小脚老婆,又白又胖,大眼睛,双眼皮,不仅不能说话,而且又聋得听不见话。老婆子守寡养下五个儿,小时把俩送了人,还留三个在身边。石头上边一个哥,三十岁了,还没问下媳妇,都嫌他是一只眼。听说是又哑又聋的母亲小时候喂他吃饭时,不小心将筷子戳进了他的眼;在石头下边还有一个弟弟,秃头,歪嘴,头顶秃得发亮。听邻家讲,说是前多年婆婆不小心把娃穿进烧滚的饭锅里去了,烫得当时连发带皮抹了一层,就留下了这电光头。家人没一个浑全的。
草草完成了婚事,命运就这样泥丸子一样将祖香轻而易举地扔到了异地他乡。是年她才仅仅二十一岁。
新婚那天使她终生难忘。那一天,她是被罗石头村里的小伙子用自行车从百十里外的娘家驮进渭北平原,驮进罗石头家的。
祖香被驮回来时,已是半下午时分,坐在仅有十二平米的土木结构的厦房里,听乱嚷嚷的人群在院子吵闹。有人用指头戳破了新糊上的窗户纸,往里一瞧,转过身在院子就大声说:“哇,这么好看的一朵花,跟了石头,实实糟蹋了,可惜了!”看的人还显摆出一副世故的样子:“你瞧着,要能过到头才见鬼哩。俩人太不般配了!”话音刚落,就有人说那人:“再甭说啦,让娃听见了有啥好。但愿娃能跟石头好好过,要不然,这一家子全打光棍哩。”
祖香木然地呆坐在新房的炕旮旯里,看炕前一对新油漆的木箱子、新糊上的花纸顶棚和纸围墙。这就是全部的新家当了。
天刚一黑严,胖老婆媒人就哄走了闹房的大小伙,小姑娘,交待聋哑婆婆早早关了前后门,打发石头的哥和弟都睡到村里相好的家去,独独留下祖香和石头在屋里。
石头一直圪蹴在炕脚地,一声不响,连正眼瞧一眼已成自己媳妇的祖香都不敢。祖香抱着双膝一直坐着。
约摸过了半夜,在自行车上颠腾了大半天的祖香实在支撑不住了,就对石头说:“你,睡箱子上。”
“嗯。我知道。”石头就爬到木箱上去了。两只箱子并一起,刚好托住他矮小的身躯。
一连几天就这样过去。罗石头的探亲假也满了。
石头一走,祖香显得轻松了许多,她不再是每天晚上都裹着衣服睡觉,手捏着裤子进梦乡了。成了这家的主妇,她时刻没有忘记母亲交待的话:“过了门,每天天不亮起身,先给婆婆倒了尿盆,再把屋里院子齐齐扫一遍;有鸡了,把鸡一喂;有猪了,先喂猪;没鸡没猪就梳头洗脸,上锅做饭。在家要尊大爱小,孝敬老人;出门在外,对邻居嘴要学乖。平时处事,要多吃亏,少占便宜。吃亏人是福。心里有委屈烂到肚里,要能装得下委屈呢。”
祖香一来这个家,这个家立马焕发了生机。单眼的兄长的衣服再也不是云驾云的汗渍劲了,光电头的弟弟也不用在村里乱混饭吃了;聋哑的婆婆,涎水垢痂把衣襟粘得硬梆梆,祖香硬是拽着她脱下来洗了。老人嫌祖香浪费了洗衣粉,动辄捞起门后的长扫把,“哇哇”乱叫,把祖香撵得满院子转圈圈。
很快,祖香在村里就成了众所瞩目的人物。生产队里,她和村里的姑娘、媳妇比赛似的拉架子车上地送粪,她的粪车装得最满,跑得最快;做起针线,她飞针走线,不但手巧麻利,做的活针脚细,棱棱整整。白天和妇女们一起打打闹闹,说说笑笑,晚上,祖香一个人眼泪往肚子里流。她知道,石头过几个月就要转业回来了,到那时,日子咋熬?
天亏了地补。就在祖香夜夜熬煎着石头转业回家日子临近时,传来了好消息,说罗石头这批转业军人一律改转成铁路工人,在陇海线路上工作。
悬在心上的石头终于落到了实处。祖香立刻写信给石头,叫他不要回来,直接去铁路单位上班。憨厚老实的罗石头,果真就按祖香的意图,在坐车经过家门口时都没有停下一步,直接上了铁路。
石头从不敢违拗祖香的意志,百般的听从她的指拨,让祖香有了一种浅浅的内疚,她似乎又觉得对不住石头来。当她闲时在翻腾娘家带来的物什中发现石头在部队给她的回信,她又想起了婚后的第二天,石头在她面前罪犯似的交待信件的情形来——
“你连你的名字都不会写,这些信是你请谁写的?”祖香有了一种被欺骗的屈辱感,她忿忿地将一叠信摔到箱子上。
“俺……俺……俺没办法么。俺老想你哩,又没见面,俺就请……请俺班的班长给你写哩。”石头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吓得一抖嗦,结结巴巴交待。
“你……你……呜呜呜”,祖香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扑到炕上哇哇地哭了。
“俺再不这样子还不行吗?”石头也要哭了,一边挠头,一边说。
“你出去!你走!我再不要见你……”祖香指着石头哭喊。
石头一边往门口退,一边还说:“那你甭哭了,俺走就是。”
“万事都要回头想呢,甭直戳戳光想着对自己的不公,还要站在别人的身上往回想。”母亲的告诫又响在耳畔。祖香深深地吸一口气,也折过身来想,罗石头也并没有啥罪过,他娶了我,对我不公,可我对他这样,公平吗?天哪,这到底是谁在这中间作怪呢?
多思出奇想。祖香想到了命,想到了冥冥之中一种左右人去向的力量,难道这不是命中注定的吗?茫茫人海,姑娘如云,为啥偏偏就是自己和石头有了机缘相结合了呢?而自己,为何不碰上别的男人,不偏不倚就是罗石头呢?山的高峻,自有它高峻的道理。海的低洼,自有其洼陷的规律,谁又能指责,山不该高出地面,海不应深陷地下呢?
祖香想着想着,就动了恻隐之心。当想到石头在她面前可怜得跟三岁娃娃一样时,她又觉得这似乎是自己的罪过。她暗自在心里说,下次他再回来,我再不会对他发凶了。
一场大雪捂得渭北平原白茫茫一片。平展展的原野凸鼓出一个村堡一个村堡的人间居住地来,大平原像富态的老太婆,宽心地酣睡在冬雪覆盖的季节里。
冬闲一到,祖香就搭了车,到了西安省城又转了车,熬娘家来了。
快半年没见母亲和兄长妹妹们了。祖香一路脸贴着车窗玻璃向外望,当白鹿塬由窄变得渐宽时,她恨不能想让汽车的轱辘飞起来。近了,近了,可以清晰地看到披上了雪袍的终南山麓了,她顿感生她养她的这块贫瘠的土地是那么的亲切。下了车,祖香沿着河岸脚下如飞,时不时踢起落雪沾在裤腿和脚面上。快到屋了,脚踩雪地发出的“咯吱”声音成了“哧哧哧”的飞跑。祖香解开包在头上的红围巾,一头就扑进了门。
“妈——”老远就高声叫喊着,惊得织布机上的柳秋桂疾速地卸下档板同样地扑到前门口,迎回了大女儿。
仿佛已相隔多年未见,母女又惊又喜,泪人儿似的。柳秋桂把娃让到炕上的火眼前头,给祖香擦着抹不干的泪,说:“娃呀,人到世上来就是受苦受难来的,人人都是一样,要不然,人咋一落草就会哇哇大哭呢,该你受的难要受哩。石头一家虽说在人前头都不显体面,可咱到了他家,一把手的掌柜的,横一丈,竖八尺不受人的挟持。这是俺娃的罪,也是俺娃的福。不要和人比高低,人比人比不得。把家顾好,把日子过成了,就是妇道人家的本分。”
“妈,可俺半个眼都见不得他。”祖香给母亲说心里话。
“石头是个好娃。人老实点,可不用你担心在外给你捅啥漏子咧。人要看他这面,也要看他的另一面,要翻过来,反过去的看呢。”母亲总有交待不完的话。
“妈,”祖香不再落泪了,她理解地唤了一声,给母亲宽心说:“你不要操心俺,俺能给你争气。给你说,石头转业没回来,直接转成铁路工人了。”
柳秋桂一听,立即双手合十,默念:“神家有眼。神佬暗地帮咱忙呢。”过后就很高兴的样子:“看,好人总有天助呢。石头是个好娃。妈再不用耽心俺娃受多大苦了。石头挣了工资,你那日子就好过多了。”
第三十五章
耀民心灵手巧在附近一带是出了名的,他不但管理着电磨子,懂电路,还学会开拖拉机。队里活紧了,就拉他连夜翻地耕种,慢慢地,他还摸索着学会了修理机器。有人见了他就夸他:“你咋恁能?啥都会修。”
“当然。”耀民也毫不谦虚,嘿嘿一笑道:“我还会修汽车呢。”
为此,叶玲说过他多少次:“人家给你戴二尺五呢,你还当真?”
“二尺五是假的,人人都爱戴嘛,谁不爱听好话。”耀民戏谑地把鼻子一撑一促。
“人给你麦秸杆,你当拐棍拄呢。”叶玲包不严的嘴咧成了一个瓜瓤。
天一黑,耀民就按时上了电磨房。每天晚上,叶玲的心就很不是滋味,她想不通,这男人天天黑泡在磨房,就不想女人?狗日的,叫俺成黑守空房。冬季夜这么长,叫人多难熬,他咋就能受得了?叶玲越想越觉得日怪,越想心里越毛燥,但她心里比谁都明白,自己的男人心里还装着聪灵呢。于是,叶玲气得咬牙了,觉得自己的男人对自己心太狠,太没良心,咋样伺候你,把你的心都暖不热……她委屈透了,伤心至极,包了头巾就下了炕。
才几岁的小女儿巧巧睡一觉醒来,问:“妈,你做啥呀?”叶玲没好气地回答:“不做啥。睡你的觉!”反锁了门,走去。
快到东场时,一股肉香味冲上来,叶玲使劲地吸嗅着这味道,嘴一张,涎水就流了出来。这两年人虽然不见了饿馑,但粮食还不敢放开肚皮吃,稀稠要搭匀才能接上第二年的新麦。吃肉,那是村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年景好了,家家户户在中秋节、过年节不等明就起身,前往公社供销社去排队,割上二斤肉也就心足咧;逢给自己打肉时,尽量给执刀的师傅说,多给打点肥肉。人人肚子清肠寡水,没一点油腥,谁都想起个早,排前头,割上肥油多的好肉。
闻到这么诱人的肉香,叶玲舔了舔凸鼓的牙床,坠拉着两只皮遢遢的奶子,突突突地往散发香气的方向跑去。
东场的东头头,山硷上已围了十来个馋嘴的汉子,一只小灯泡吊在临时撑起的木杆上,几条大狗小狗在人圈外围的雪地里汪汪叫着,也想瞅个缝缝往煮肉锅跟前偎。叶玲心中明白,每年的冬季,生产队就有熬不出寒冷的老牛死去,老队长派上三五个人,把牛皮剥了,开膛取脏,然后剁成块,连夜煮熟,第二天一早,按人头大小分给大家。虽然死一头牛是莫大的损失,但人们总算在冬季里还能犒劳一顿。
每次发生这种事都少不了耀民。一来耀民在电磨房是顺便的帮手,二来还要他给接上临时电灯。自然,谁在场煮熟了谁先吃,然后再把心、肝、肺之类分给在场的人,算是对这场劳动的报酬。
叶玲跑得正欢,忽然从碾场边的麦秸垛里窜出一个人影一下就抱住了她,把她拖进了麦秸窝。
“这碎崽鬼,你吓死我呀!”叶玲见是哲光,一指头指在哲光的窄额头上,白了他一眼。
哲光把麦秸垛掏了一个大大的洞,能容纳两个人睡觉。他把叶玲拉进草窝,得意地说:“咋样?咱这麦秸窝不比你一个人冷冷清清守空房暖和?”
场东头的小灯泡照在雪地里给场这头的麦秸窝幅射了些微薄光。叶玲一翻眼,逗哲光:“你咋不长正心眼,净长些歪点子。咋就想着在麦秸里盘个窝?噫,还就是暖和!”
“我日他妈,等我啥时有了婆娘娃,就再不吃老东西的眼角食咧。”哲光想到母亲麻来叶,一副很气愤的样子:“狗日的,叫我自打小就没安宁过,没少挨那老驴日的鞋底子、笤把子……对咧,对咧,不说那老东西了,不够人生气钱。”哲光斜着身子往场东头瞅了一阵,拧过身来坐下,说:“这他妈的老牛,还恁难煮。都日鬼大半夜了还没熟。”
“嘴馋了?想吃肉了?”叶玲坐得离哲光很近,哲光说话时呼出的气扑到她的脸上痒痒的。叶玲使劲往哲光的怀里偎,一头就倒在哲光的瘦胳膊弯里了,说:“你就不想吃婶的肉?”
哲光眼射绿光,手发颤,心发抖,一个猛子扑趴上去,战战抖抖撩起叶玲的棉袄前襟,用冰凉的手抓住了她的两只奶,胡乱地捏揉着,下身一拱一拱的。
“这瓜娃,这傻瓜娃。”叶玲急促地小声叽哝:“你没脱裤子,咋吃婶的肉呢?”
“婶,你教我,咋弄呀?”哲光老牛似的喘着粗气,手抖得拉不开裤带,还是叶玲帮他抹了裤子。于是,他俩上身穿得整整齐齐,下身赤裸着,就扭在了一起。叶玲拽着哲光的那个东西往自己的空穴处塞去,说:“往这里头插。”哲光只感到“噗”一下就掉进了无底深坑。他“妈呀”一声,就趴在叶玲身上,晕过去了
叶玲还在嘟囔着骂:“耀民,我叫你狗日的在外头打野鸡。我叶玲也不是好惹的,我比你本事大呢。你寻个敞口货,我还能找童子鸡呢……”她说着说着,就嘤嘤地啜泣起来。
哲光眼冒金星,头晕目眩,转得他恶心想吐。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被身下女人的哭泣声唤醒,爬将起来,却双腿发软,一摸,热热的,大腿上汗液潮湿粘手,头上、脸上都是汗。他一古碌滚下女人身,说:“你那咋是个没底深坑呢?一进去叫人发昏。”
“你呀你,真是个童子鸡。”叶玲坐起来,忙着穿裤子,告诉他:“下回就好咧。头一回就这。”
穿好了裤子的叶玲,整了整粘满了麦草的蓬乱的头,张嘴扯脖往外一看,她吃了一惊,她看到耀民迎面走过来。她吓懵了,以为是被人发现了,闭上眼,等着男人拎小鸡一样把她甩出麦秸窝。
脚踏雪地“咯吱咯吱”的步子声由远而近,又远去了。叶玲猛地睁开眼,发现耀民已从这垛麦秸草旁走过。她一急,猫着腰追了出来。哲光还在里头不知情地喊:“你急啥吗?等我一下。”就边勒裤子边钻出草窝。
一出草窝,叶玲和哲光都愣住了,正好碰到走到麦秸垛前的耀祖。耀祖一看俩人的慌乱神色,心里就明白了八九成。本来,他也是被煮肉的香味诱惑出来的,也是想混上几蛋子杂碎肉解个馋,不料撞上了这事。他的脸“唰”地白了,一愣怔,立刻就转了身,往来时的路踅脚走去……
这一夜哲光没敢回家,到了第二天吃晌饭时他才闷着头进了家门。“你回来做啥来了?”耀祖的浓眉聚成了两个毛毛虫,对着儿子恶声狠腔地问:“你跟那驴嘴做了啥事来?”哲光把头一歪,嘿嘿一笑,答:“吃肉,吃肉来。美死了,咋?”说着,他还舔了舔嘴唇,啧啧了一声.。
麻来叶也溜下了炕,从灶火捞起笤帚把,正欲抡去,哲光却跨前一步,立到她跟前,恶煞煞地问:“得是老毛病可犯咧?笤子骨嘟再敢抡一下试试?”
麻来叶见哲光的牙齿咬得咯吱响,下巴愤怒地往外龇咧着,她翻起小三角眼,见儿子眼看着要超过她的身高了,她的心怯了,手开始发抖,刚刚扬起的手又落了下来。做母亲的尊严就在这一刻败下了阵。她又用眼角去斜看自己的男人耀祖,却不见男人有半点给自己撑腰掌面子的意思,忙把笤帚往地下一摔,紫青着双唇,扯长了脖子,长黑脸难受得变了形状,欲哭似的叫喊:“你这么恶还能把谁吃了不成?不要脸的东西,日X呢还不找个成成样样的,寻了个撅嘴驴……这就叫先人坟里冒气了。”
一直瞪眼挖着儿子的耀祖也趁势指着哲光的脸骂:“你狗日的小心着,甭叫我再碰着!”
哲光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油皮相,左右拧了拧脖子,到案板前拿了碗准备掀锅盖盛饭。
卧在木锅盖上取暖的黑猫“喵呜”惊叫着蹦上了火炕。麻来叶已气得发抖,她护食的母狗一样扑上去压住了锅盖,嘴角溅着白沫:“吃屁哩吃呢,谁给你烧锅燎灶地孝顺你了,等你吃哩?得是给谁做下光采的事咧?”
“吃屎去!”耀祖也上来从儿子手中夺过碗,往案板上一撂骂道。
“得是的,你也跟她学呢?”哲光手指着麻来叶说耀祖。
见耀祖没吭声,麻来叶急了,喊男人:“打嘛。你给我把这崽熊往死里打!”
“来呀,来呀!”哲光挺硬了胸脯,手往回一指,鄙夷地眯缝着眼说:“有本事今儿把我打趴下。”哲光心里再明白不过了,自长这么大,父亲从来还没在他身上拍打过一掌呢。他知道,他舍不得打娃,更下不了手。
碍于婆娘的威逼,耀祖上去把儿子的胳膊拧背到后头:“嘴还硬,做下挨打的事就要打呢。”
麻来叶得了势,扑上来扭住了儿子的另一只胳膊。于是,俩人一个往左搬,一个往右搬,结果哲光还挺的硬硬的端直站着。
麻来叶急了眼,忙唤立在后门坎上看着嘻嘻发笑的女儿:“玉莲,去过去把你婆跟你三爸叫来,我就不信收拾不了他!”
玉莲一会儿就引来了耀昭和柳秋桂。
哲光的脸唰一下变了颜色,他暗自叫苦连天,这回躲不过咧,我咋把老三今日逢礼拜在家的事给忘了。他从内心最怯耀昭,每次干了缺理的事,他老远见了他三爸就早早躲着走。耀祖和麻来叶见柳秋桂母子俩进了门,都松了手。但哲光却是一动不动地乖乖站着,头都不敢乱动一下。
“咋了?哲光你翻天呀!”耀昭双手往腰间一叉,立在哲光对面喝叱道。
“他三爸,你不知道这狗日的做下丢人事咧,”麻来叶被儿子刚才折了威风的怨气还憋在心上。此刻来了报复的机会,她颤着青紫唇,咧着嘴就哭开了,说:“咱这崽子这么小一点,就揽上耀民那撅撅嘴婆娘,胡成精呢。你说,这事一传出去,咱还有啥脸说嘴笑人呀?”
“真的?”耀昭有点不相信,转头问侄儿。哲光在一旁开始吭吭吸溜鼻子。
“说呀,你给他三爸学说嘛!”麻来叶指着自己的男人喊:“你的嘴得是叫蜂蜇了?”
耀祖闷下头,一声不吭。他真怕耀昭打儿子,打了儿子他心疼啊。他知道,耀昭打哲光可是真打呢。
“你看你,啥人吗……”耀昭指着一副窝囊相的耀祖,气得一跺脚拧身走了。
“婆,你坐。”哲光见三爸一走,绷紧的神经立刻活泛了,他忙上前扶着他婆坐到炕沿上。
柳秋桂头上顶着褐灰色的四方头巾。她的目光爱怜地照在孙子的脸上,拉了哲光的手说:“俺娃也该通世事、知道个青红皂白了。人活到世上,就得端端正正走路哩。”
“婆,你放心,俺知道。”哲光用眼斜了一下还气哼哼的麻来叶。
柳秋桂说,自己还正做晌午饭,锅灶的火还着着呢,就起身出了门。哲光掀锅舀了一碗饭,蹲蹴到门外檐沿下呼呼地吃起来。
“你……你就这样惯他,”麻来叶胸中的火又窜了上来,指着耀祖就骂:“赶明儿他连你老东西也能剁的吃了。”
耀昭出了门往河对岸的田野望去,白茫茫的田地在正当午时可见到一坨一坨融化了雪的湿地渐显出黄褐色的土来,塄坎上一早还冻得硬梆梆的,这会儿都成稀泥糊涂了。冬天的天色老是白瓷瓷的样子,连太阳也发白,看起来又高又远,小得像一坨白点心。
一声孩童的惊叫震得耀昭仿佛脚下发生了地震。在小庙的那条巷子,一个女孩飞似的跑进了门,大叫:“妈,妈,俺文书叔叫蛇咬死了!”
如平地一声炸雷,耀昭感到地在下坠,头发根根竖起,脊梁骨像灌进了冰渣,脑子“嗡”一声响,一片空白。他傻了似的呆愣了一会儿,又猛醒般向东冲去。这会儿的他,觉得身子那么轻,轻得如一片羽毛。他简直不是与地面发生摩擦产生前冲的动作,而是老柏树下文书的家吸着他飘了起来。
屋里屋外大大小小围了许多的人,都指手划脚乱嘈嘈,没人敢爬上木梯到楼上看一看。耀昭一进来,人们就自动让出一条道,他连考虑的时间都没有,就“蹋蹋蹋”扒着木梯上了楼。
柴楼是用木板拼搭而成的,是当地人专用来堆放柴禾及冬闲时间放置农具的地方。楼上黑咕隆咚一片,唯一透进一丝光亮的就是靠拐角有一小方形木窗。刚一上来,外面的雪耀得眼睛一时难以适应阴暗的光线。寻不见文书的身影,他连声疾唤:“文书,文书!我是耀昭,我来了!”
没见动静,耀昭急得两手在眼上连揉。他又连着惊唤一阵,随着视力的逐渐恢复和适应,他这才看清了,在离楼梯口的右边一堆麦秸柴禾窝里,文书弓曲的身子缩蜷在那里。耀昭猫下腰,两步跨上去,见有一口大笸栏里有几条娃胳膊粗的蛇盘踞在一起,挽成了一疙瘩。耀昭一脚将笸栏蹬出几尺远,抱起瘦成一把骨头的文书来到了楼梯口。下边的人一看,立刻上来,和耀昭一块把人抬了下来。 人还有一口气,身上肿得发光发明。脸胀成了猪尿泡,眼肿得挤实了,嘴撅得老高,人变得叫人认不出是文书来了。
耀昭和村里几个人套上架子车,草草给车箱撂上一床破褥子,把人一放,再盖上一床被子,飞也似的拉起车子向医院跑去。
医院不远,是驻地工厂的职工医院,出了村没多远就到。救死扶伤是每个医生的天职,文书一到很快就进入了急救室。白衣天使们一下子紧张起来,出出进进,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抢救。
楼过道里有暖气,耀昭却一点也感觉不到暖和。他抱紧双膊,转过来,转过去。
同来的一伙人里,有人还在埋怨文书:“你说这娃好好的,养啥蛇治病呢。”“鬼缠住了呗。”“这回好了还罢了,不好了,这家子人就绝了!”这句话是指文书家绝了门户,断了香火。
直到天渐黑时,主治大夫才从急救室出来问:“谁是病人家属?过来签个字。”同来的人面面相觑。耀昭走了过去。一看,是病危通知,他懵了,他捉住笔手不住地抖,抬脸问大夫:“没活的希望了?”
“蛇毒已攻心,可以说已没复还的希望。”大夫的话如阴蛇钻心,攻击得耀昭打了个趔趄,差点栽倒。
他已不知道怎样在病危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就跟着大夫进了急救室。
文书的脸乌青乌青,耀昭一进来他还蠕动着肿得老高的嘴似乎要说什么,耀昭忙上去抱住文书的头,耳贴在了他嘴上。说话声如蚕吐丝般微弱,但耀昭还是听清楚了:“你要娶媳妇……我这是俺妈叫我呢……”话没说完,文书似乎还想扯动嘴角对耀昭说下去,但鼻口一股黑血冒出来,文书就死了。
就在文书在耀昭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从对面的妇产房里突然传来一声新生儿出世时的第一声哭喊:“哇哇哇……”过道有人惊喜万分地说:“生了,生了……”
这就是生命。一边陨去了,一边诞生了,这是人的规律,还是大自然的规律,拟或是生命的规律?摆在耀昭面前的是一张生命消失时还想微笑的脸,另一边是新的生命来世时大哭的脸。他不知道生命的凋落和诞生究竟哪是喜,哪是悲?耀昭在一阵惊悸之后,睁大了清醒的双眼,犹如人在黑暗中瞪圆的眼一样。他想到了他和文书小的时候互傍着肩膀去上学的情景:上学的路上,雪漫终南山时,他俩提着泥做的小火炉,把干包谷豆往火炉的掏灰门里放进去几颗,在燃得发红的炉膛下面一煨,包谷豆在里面受热后“啪啪”地爆开了花,俩人圪蹴在小庙的墙跟下,头挤头掏出包谷花,香香地吃起来;吃完了,脸对脸嘿嘿一笑,互指着对方鼻弯的黑灰笑得坐到了地上……
上中学时,耀昭越来越爱说话了,而文书却没了儿时的活泼劲,一门心思钻进课本里,每次考试他第一,耀昭第二。俩人日不离影,吃一搭,常常还在一个炕上滚……滚着滚着,文书问耀昭:“你长大后想娶个啥样的媳妇?”“嘻,这么早就想媳妇了?”耀昭嗤之以鼻。文书就憋红了脖子和脸抢白:“男人嘛,媳妇第一。要不然还叫啥男人……”
耀昭回想着文书的从前,感慨万千,面前这个吐了黑血一直把娶媳妇当成生命般重要的男人,到了咽下最后一口气时还没挨媳妇的边,这是做男人的悲哀啊!
妇产房的婴儿还在啼哭,耀昭胳膊弯里的文书已僵硬。耀昭悲痛地望着医院的楼顶痴痴地想,医院,你这个魔窟啊,能使生命在这儿平安地降生,却不能挽回散去的灵魂,这是人世的苍凉,世人的无能啊!医院是人为的场所,而生命的降临与泯灭却不是人力所能改变的。
拉着文书出了门,猛一回头,看医院门额上的红十字在寒风中,灯光下躲躲闪闪,像内疚的人哭红的眼;噢,不,更像耶稣——人类的救世主在十字架上替活着的人受难……
生命可以让人发疯发狂,肆无忌惮,作恶多端,却最终逃不脱自己设下的圈套,就像这医院里的手术刀、镊子、钳子等医用器械,本是人用来愈合创伤或接待新生命诞生的用具,但同时也做了葬送生命的利刃……
第三十六章
埋了文书,耀昭一直沉湎在悲痛之中,他好长时间不忍心从老柏树下经过。还是申水浅从省城写来的一封信才又启动了他对生活的新的激情。申水浅在信中告诉他,他俩雪夜没有送到《荷花》杂志社的那篇小说在天津的一家文学杂志发表了。耀昭兴奋得发疯了,攥着信在河湾里跑了几圈。河水刚刚解冻,河边还有牙叉叉的薄冰在阳光下闪灼着银光。河水欢快得如解了缰绳的马驹,一蹦一跳往西去了,去寻找大草原般的海洋去了。
当耀昭把申水浅这喜人的消息告诉给祖倩时,祖倩还正在给申水浅誊抄另一篇小说,思维还正流淌在申水浅笔下的桥畔河道里,还被作者清秀得如一缕拂来的山风般的文章所激动着呢。当听说申水浅的作品发表在天津的大杂志上时,祖倩轻描淡写说了一句:“也该。看人家这语言多流畅飘逸,多艺术嘛。”
耀昭看天,天显得特别的兰;望山,山特别的幽深、郁郁蓊蓊,初来的燕子格外的黑溜亲昵。石碾盘永远地歇息下来了,歇息在替代了自己负重的电磨子的门对面。驴拉磨的历史尘埃落定了,犹如同窗好友文书的离去。耀昭一脚踹在碾盘上,踹疼了自己,也踹疼了历史。他脑海里陡然就汹涌上了一篇小说的题目《棺材》。
耀民从电磨房出来,掸掸身上的面粉,双脚一搭就圪蹴在石碾盘上。
“你说这文书就真的死了?”耀民皱着眉,眉宇间聚成一道深深的沟渠,大眼睛流露出如在梦中般的神情。
耀昭的心像被人蹬了一脚,他半晌没言传,凝目望着远处的终南山。
“我日他妈!”耀民忽然就忿然地骂起来:“人道是个啥吗?假的么。说消失就消失咧。说挨去就挨去了。”
“黄泉路上无老少噢。”耀昭莫可奈何地对远山长叹一声。
“所以说人嘛,把那世事再甭认恁真咧。”耀民看透了人世似的说道:“我说耀昭噢,那方红雨就不错,合适。人家有一份固定工资,你还是个民办哩么。也老大不小的了,再甭叫老母亲给你操这份心咧。早娶妻早抱子是咱的本分。”耀民说着说着,忽然问耀昭:“你说这人也怪,我咋老想人家狼娃的婆娘呢?心里一憋事,就光想跟聪灵掏去……”
“该不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耀昭揶揄着,白了耀民一眼。
耀民自我解嘲地笑起来,诡谲地说:“你说也怪,都是个婆娘身,黑灯瞎火的,一样的黑窟窿,想想是一个样,可到底还不是一个味。我就爱闻聪灵身上的味么。”
“甭胡谝咧,当心狼娃跟叶玲听见,还会有啥好?”耀昭制止耀民再说下去。
每次都是这样,每当村里死去一个人,活着的每一个人都会浮想联翩,都会在死去的人掀起的风波中大发良善,邻里间的矛盾不解自开,纠结在心中的仇恨不调自散,人人见了面互祝安康。一旦过了这一阶段,一切又恢复了本来面目。
贾叶玲端着盆从东场山硷背后过来,她是在河里洗完了衣服上来的。
“咱这地方邪。看到了吗?说谁谁来。”耀昭做了个怪相,一吐舌头说。
“说俺啥呢?怪不得我耳朵发烧呢。”叶玲把一满盆洗好的衣服连盆放到碾盘上,忽闪着眼鬼气地问。然后又把冻得发红的手往耀民的胳肢窝下塞去,咋呼道:“这日他的,化冰水冻得渗骨。”“去去去。”耀民下了碾盘,不耐烦地吆喝女人:“快回去。让人看着像啥话嘛。”
叶玲脸上挂不住了,眼里立马闪出了水花,包不严的龇牙嘴就突突地蛮战,委屈得哭出了声:“咋?我还是你的婆娘呢,你把事弄清。你这么讨厌我,老早挨球去咧。呜呜呜……”
“对咧,对咧,再甭喊咧。不为个屁屁事,叫人听见了笑话。”耀昭忙劝叶玲回去。
被人一劝,叶玲反倒更凶起来,她双手往腰间一叉,嘴里喷着不知是口水还是流进嘴里的眼泪,一蹦一跳,指指头、剜眼窝地骂男人:“给你狗日的把话撂明处,这些年我受的够够的了,把心掏了给你吃都没顶啥。明给你说哩,我也不是好惹的。想把我当软柿子捏呢,甭想!从今儿往后,你就等着,等着我再给你烧热炕,伺候你吃呀喝呀。快把你那熊嘴挂二梁上去!”
“你得是反咧?”耀民气得脸色发青,咬着牙抹胳膊捋袖子:“给你脸,你不要脸了。我看你欠揍!”
“你才不要脸呢!”叶玲的嘴唇发白,脖子一扯一扯的,往男人跟前扑:“咋?你把人打惯咧。你打,你打呀,你今儿个打不死我,你就不是人生养的。”
喊声、哭声引来了一圈看热闹的人把他们围在中间。
耀民的面子搁不住了,一个抽脖上去“啪”地打在叶玲的嘴上,鼻血“唰”地就流了下来。叶玲搭袖子一抹,血更抹匀了,成了血花脸。她连蹦带跳扑拉着要撕抓男人,被耀昭挡住了。叶玲突然就止住了哭啼,冲出人圈外,寻一个娃头大的石头块要砸男人,耀民眼疾手快,一个蹦子上去,一脚蹬在女人的后腰上,把叶玲踢倒在地。叶玲脑子猛地闪出个念头,想装做起不来了,但转念又一想,不如来个鱼死网破。于是,她披头散发,煞白着脸起来,又扑上去抱住了耀民的腿:“你狗日的有本事,今儿把我日蹋了,才是从你妈的黑窟窿钻出的牛蛋娃……”
聪灵听见吵嚷声,忙从屋里跑出来,一看是耀民两口子,忙不迭跑上来劝架。狼娃也出了院门立在门下斜着脸,眨巴着白眼窝子往这边瞅。
叶玲看见聪灵,劲更大了,话就飘给了聪灵:“想叫我腾槽呢,没门!想把我踢腾出颜家河村,得在他妈肚子里重回生一次。”
耀昭和聪灵可着劲才掰开了叶玲的手。耀昭拉着气歪了脖子的耀民往下河岸去了。聪灵劝说了叶玲几句,见叶玲不住地给她撂凉腔,也回身走了。
剩下叶玲一人坐在地上不知起身回家好呢,还是坐这儿再骂一通掏掏气、解解恨好。
哲光斜着肩膀从东巷口过来,本打算到闹仗的碾盘人堆里去瞧个热闹,刚走到一仅能挡住人的茅厕墙跟前,却看见了一只芦花瘦母鸡正红着脸“咕咕咕”地在粪堆的麦草灰里扑拉着,看上去很着急的样子。哲光感到不对劲,就斜立住盯那母鸡。果不然,那瘦母鸡往后退着退着就从尻子“日”一下滚出了一个圆蛋蛋。哲光放出了一脸喜色,忙一步跨上去,“吆失,吆失”地吆喝跑了鸡,一蹴身,从灰窝中拾起一颗热乎乎的鸡蛋。鸡儿们全凭自己到处刨食哩,饥一顿,饱一顿,下蛋老是没个准时,还常常屙软蛋。哲光拣的这只蛋,软乎乎,热烫烫,仅一层薄薄的软皮包着蛋黄。他捧着软鸡蛋又折转身向回走去,说:“该犒劳一顿了!”被吆喝到一边的芦花母鸡直到这会儿才猛醒似的冲哲光的背影不情愿地“咯哒咯哒”叫起来。
村里很快刮起一股风,都嘈嘈聪灵和耀民这长那短的事,而且把男女间的事谣传得神乎其神。说他们两个自打小就在一块搅和着,几岁的时候俩人就你叫我看你的牛牛,我叫你瞧我的尻蛋子;长大后,早已私订终身,只是后来耀民惹不起狼娃,才把叼到嘴的肉让给了狼娃。而心毒手辣的狼娃咋也没想到,在他蹲监狱时,耀民一直和聪灵睡在一个炕上;有的甚至说,颜过杰是耀民种下的……狼娃走在街巷里,老远听见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地围在一搭窃窃嘈说着什么。当他一走到跟前,嘈嘈声就戛然而止。他一走开身,叽叽喳喳声又起。狼娃仅从感觉上已觉出了一些怪味来。
进了门,狼娃见聪灵正烟一股,火一绺地做着饭,就拧身纥蹴到柿树下的捶布石上。尽管已开过了年,柿树还秀着叶骨朵,像没被男人的手揉捏过的小女人。没见燕子来院内啁啾,却有一群麻雀每天在枝头上喳喳,在柿树下的长满苔癣的湿绿地上“噗噗”地屙下一滩滩的白屎。狼娃不知咋就想起了他与聪灵第一次发生的交媾情景,又想到了他当年威风凛冽,一言九鼎的美好时光;也想到了劳改场西河灞里刀一样刮人脸的西北风,还有能焙熟红苕的沙子场;他还想到了杨水花白嫩的肉尻蛋坐到他脸上的舒适劲……直到现在他还不明白,这水花女子的身子咋是冰凉如蛇呢?连尻蛋子也凉得像一团抖抖的凉粉。想到水花,狼娃又坐不住了,他再没心思去想聪灵和耀民的事了,一个心眼钻进了杨水花的凉爽境地。
杨水花初中已毕业半年了,狼娃把她的户口从公社开了准迁证也从山里迁出来,暂时放在公社了。杨水花还时常在姑家居住,帮着姑姑洗衣、做饭、干家务。她的未婚夫安平顺已来过好多趟,催她回去商量过门的事。
安平顺这几年也长高了,但却更黑更瘦了,两条瘦腿像两根木棍撑持着,瘦削的肩头蹲着一只小雀似的脑袋,黑脸,小眼睛一急就发红。
“你快滚回去!甭叫我再看见你!”杨水花每次见到平顺就气得脸发白,眼充血。
“你看你跟个恶鬼一样。”姑姑责怪她说:“人家娃大老远来咧,你能叫人滚吗?”
“姑啊,你不知道,我一看见那狗日的瓦坨大个脸,黑猪一样的皮肤,就想把那驴日的给灭了!”杨水花把每个字都从牙缝往外挤:“都怪俺大,给俺办下这等事!”
“看你这娃,话说着说着就说坡底去了。你大也是为你好呢。”姑姑听侄女责怪自己的兄弟就不高兴了。“谁家父母不想给儿女把事办好。”
杨水花执拗地回顶:“我看俺大纯是拿我当骡子卖呢。安平顺家一拉溜都是五个姐,就守他一个宝贝疙瘩,拿彩礼钱顺当么。他的姐一人不多拿,每人掏百十元就够彩礼钱咧。”
“娃哟,话可不敢这样说。你大看人家家庭情况好,你日后过了门宽水里摆日子还不是好事?”姑姑尽力想说服侄女。
杨水花一甩袖子,扭头出了门。
第三十七章
耀禄一进门就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对母亲说:“妈,汪占尚的事越干越大了,他在城北又拉了一摊子建筑队,城南的老摊子就交给我全盘负责了。他还说,等结了账,除了我的工钱外,再给我抽百分之五的额外钱,算我的管理报酬。如果按这个速度下去,明年咱就能盖房子。盖一砖到顶的新红房!在他颜家河村,咱是第一个盖得起一砖到顶房屋的人!”耀禄说到高兴处,雄心勃勃了:“妈,咱再扎个大院子,盖一顶又高又大的门楼,再安两扇红色的大铁门,再养一条大狼狗拴在院子里……”
“把事干出来了再说话。”母亲总是教儿子脚踏实地干实事,不要瞎吹胡撂。
这两年,耀禄一直在外干活挣钱,他从不舍得多花一个子儿,时常啃干馍喝凉水,揣着钱也不上饭馆吃一碗。他拼命攒钱,攒了钱好准备盖房娶媳妇。为此,耀禄不给母亲交钱,母亲也理解儿子的难处,从不为此事伤心。耀昭可是对耀禄的做法憋着一肚子气,他嫌他太自私,太狭隘,早早就不顾家,只为自己的以后做打算。挣了钱不舍得给母亲,不舍得给家一个子儿。
“妈,以后我还想带一帮子建筑队呢。”耀禄给母亲说:“我也学会跟房主揽活了。揽下盖房的活,咱领一个建筑队,咱就能挣大头子钱咧。”
“慢慢来,一镢头不能挖一口井。”母亲万般叮咛儿子:“在外做事要稳,平安第一,自然为上。”
申水浅的作品继在天津发表以来,接二连三地在北京、上海等地全面开花。申水浅这个木讷、灰不溜秋的山里娃一时炸得中国文坛震聋发馈。离毕业分配还有好几个月时间,全国有好几家出版社、杂志社都找到学校争抢着要申水浅。学校在当地,自然先考虑照顾当地的面子,就把申水浅定在了《荷花》杂志社工作。一毕业,申水浅就顺利地留在了省城,成了掌管文学大军生杀命运的文学编辑。
坐在这古朴典雅的大院里办公,申水浅悬在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下了地。山民的后代,从来没走出过大山,上学之前还不知道城市是啥模样的申水浅,一转眼成为古城的一员,且很快给这人流车涌的古城带进了一股清新的山风,连他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现在走在大街上,到处都有文学爱好者争阅他的作品的镜头,到处都有人嘈哄申水浅的声音。“人家还是个山里娃呢,都能奋斗到大城市,真是了不起!”这是山外农村青年惊羡不已的声音。“山民的后裔,井底之蛙还能在咱城里翻起大浪?”这是城里人讥讽的自傲腔调。
申水浅眯缝着眼看这个将要成为自己安身立命的城市。他倒背着手,佝偻着有点驼背的腰,一身灰制服在花花彩彩的古都城里更衬托得他像一只天外飞来的灰鹫。站立在大街的广告牌前,他惊喜地发现,古城的早晨这么迷人,洒水车洗涮了街两旁林立的梧桐树和法国杨,树叶立即就绿格莹莹起来。申水浅把一切都看清了,他感到自豪了。他想,你们城里人有啥自傲的呢,瞧你们用水车洒地,清涮树冠,又劳神费力还伤财;我们山里人,每天都有天爷降露水,为我们打扫卫生,吸走灰尘,我们天天都呼吸新鲜空气,喝从山肚里流出的天然泉水,你们有吗?你们没有!看你们,门缝里瞧人,小心眼。你们瞧不起山里人,看不惯山里人,你们为啥想把山搬进城?又是做假山,又是铺……你们都是假的。俺们的山就是威风凛凛的山,水,就是纯纯的水;俺们山里人,就是纯纯的自然人。瞧你们,个个自视清高,人人挺胸昂首,似乎比谁高一截;瞧你们一脸的虚傲气,一脸的假惺气,个个戴一付假面具在大街上招摇;我们山里人都跟山一样真,水一样纯,早上一出门该笑就大笑,该闹的就大闹,该哭的就放声大哭……你们城里人能这样吗?你们不能!你们还要心里憋着苦,脸上漾着甜。你们趾高气扬啥呢?就因为你们坐的车多,见的商品多,就觉得自己了不得了?屁,你们再装,再张狂,每张脸上都装着对别人不屑一顾的样子,到黑咧,回到你们鸽笼式的住处,还不都是一个球式,抹光花丽的服饰,赤条条,一男一女厮扭在一起,猪一样,狗一般交媾配种呢。你们能不脱衣服吗?还能想着自己是城市的高贵人,不要跟山里人一样的一丝不挂去讲文明弄这个事去?你们做不到。你们看着我们不顺眼,我们看着你们假惺惺的可怜!你们从小就要装假,从小就要抑制自己本性的东西,善时不能善,恶时不能恶,心中藏着刀,脸上挂着笑;灵魂都已扭曲得丑陋不堪,肉体还擦脂抹粉妖娆过市。申水浅眯缝着眼看着这个城市的早晨,看着自己将要立足的这个世界正出神呢,颜耀昭来了。“得是被城里漂亮的女人看花眼了?”
对耀昭打趣的话申水浅“哼哼”笑了,愈显长条的双眼滑过一绺清风,说:“哪里!城里的女人哪能比上俺山里的妹子,那才叫真水灵呢。”
“你这个怪物。”耀昭说着手往申水浅肩上一傍:“走走走,回你办公室去。这回呀,咱再不用把心提到嗓子眼进人家杂志社咧。你也是这里的一员喽。”他又想到了雪夜被人当贼撵的情景。
《荷花》编辑部就在大街的中部,没走多远就到了杂志社大门前。今日是礼拜天,大门关闭着,仅留一道只容一人出进的大门。
“噫噫噫,干啥的?”正欲跷门进去,看门老汉喊着跑出来挡住了他们。
“俺……俺是……”申水浅窘得脸发红,语无伦次了。
“去去去。”老头的光脑门一摇摆,手往外一拨拉,就要撵他们。
你就说你是这里新分来的工作人员嘛!”耀昭一急,对申水浅发了火:“咱都是这儿的编辑了,还叫个看门的挡住,进不了门。笑话!”耀昭上前气冲冲说老汉:“他是大名鼎鼎的申水浅,知道不!他要回办公室!”
“工作证呢?工作证拿出来!”老头将信将疑。
申水浅畏畏缩缩地从衣袋里掏出了新发的工作证,老头一看,这才放他俩进了院子。
“你这人咋这么窝囊?还能在这个地方干成事!”一进申水浅宿办两用的小房间,耀昭就发凶:“城市是啥地方?残酷的地方。像你这样,受气的日子在后头呢。”
“不说了,不说了,老汉不知不为过嘛。”申水浅一点也没气。
耀昭看到屋里放着一口小锅和两个搪瓷碗,两双筷子,一把铲子和舀饭勺,还有在两块砖上蹲着的小四方煤油炉子,他问:“准备在这开灶呀?”“做着吃自由,比单位灶上吃省些。自己动手嘛。”申水浅说。
“名人了还干这事?”耀昭说。
“名人没钱顶啥用哩。”申水浅满口山民腔。
“那你就给咱做顿饭吧。”耀昭过来就从箱子底下抓过一撮青菜择起来。
煤油炉子端出门,放在窗口底下,点燃了,小锅往上一放,添了水。水滚了,挂面一下锅,青菜也扔了进去。一人一碗,一清二白,连汤带水下了肚,想吃第三碗还没有,小锅仅能煮两碗饭。
耀昭从包里掏出最近自己创作的小说《棺材》交给申水浅,嘱咐说:“咱不是走后门,你就当正常来稿往上编。”耀昭很自信,他的语气里透露给申水浅这样一个讯息,就是《棺材》这篇小说,比《荷花》杂志上发表的任何作品都要强。
“我先叫人家老编辑看了再说。”申水浅啥时候都不会有个自作主张的样子。
耀昭一听心里就窝气,想说啥嘴张了张又咽回去了。他道一声:“我回去呀,还要备课呢。”就腾腾腾地走了。
回家后耀昭左等不见申水浅的信,右盼还是没个信。他掰指头一算,从省城送稿回来都快两个月了,用或者不用,总得有个回应嘛。去时麦苗还在地皮上贴着,这阵子都拔节快出穗了。耀昭坐不住了,乘上车,直扑西安城。
“我知道,你是问罪来的哩。”申水浅蔫不叽叽对耀昭笑了。一句话使耀昭把满腹的埋怨话憋了回去。
“你这家伙,咋搞的吗?”耀昭还是不无埋怨。
“人家老主任就是不签发。你看把人弄的……”申水浅很为难地倒吸了一口气。
“那你咋就不把咱作品的实际水平给人家如实说呢?”耀昭抢白一句,旋风一样在小屋间里打转。
“他也认为确实不错,可就是……”申水浅也云里雾里的。“咱再等等。再等等看。”
“他主任是个啥嘛,他有你的名气大!”耀昭还是控制不住发火了:“他有你的才华?甭说轰动中国文坛了,就是在省内,谁知道他姓甚名谁?叫他把你给捏住咧。你真个一个堂堂大名人,连发一篇稿子的权利都没有了?那你当的啥编辑嘛!”
申水浅对耀昭这连珠炮一样的话一点也不生气,他不紧不慢地说:“欲速则不达嘛。”其实,他有苦对朋友难说哇。他咋能不知道老主任的鸡肠小肚呢。很明显,老主任在他面前老是摆出一付不可一世的神气,时常倒背着手,不苟言笑,动辄还对他指手划脚。这一切的不言语,诣在告诉申水浅,甭看你娃的文章在全国叫响,在我这儿你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他要先煞煞小伙子的威风,以期往后他不会翻上自己的头。有了这种思维的指导,对于申水浅推荐上来的作品那就可想而知了。暂时的情况下,申水浅知道,他只有忍认的份,没有争取什么的权。刚走上社会,踏进这复杂多变的大门里,带着懦弱性格的申水浅只有亦势亦趋,低头做事处世。他对耀昭说:“咱刚来,才摸着石头过河哩。”
“你说,他这不是嫉炉你、排挤你是啥意思?”耀昭抬胳膊扬手,声音大了:“他觉得稿子质量足够发表,却就是不在你的推荐书上签字,这不是拿捏你是啥明堂?欺负你山里娃呢。”
“咱年轻嘛,姿态高一点,让让老者有何不可以?”申水浅还在笑,还慢条斯理地说耀昭:“人该软时就要软哩。”
“软处好踢土,你知道不?”耀昭红了国字型脸,因为皮肤白,连耳朵也红了:“你让了他这回,就意味着你永远在他手下。”
申水浅不吭声了。一团白云在窗外的菀枣树梢上游荡,把影子从窗框间投到申水浅的脸上,把他的脸映得阴阳斑剥。
“不行算了,我把稿子拿走。”耀昭手叉腰两边,气冲冲对申水浅说。
“你看你这人,咱再瞅机会嘛。”申水浅扬起脸来,眼里流溢着一丝哀求。
第三十八章
颜耀昭从申水浅处回来,在南川县一下车就直奔方红雨的住处。
方红雨的门虚掩着。耀昭推开走了进去。没见人,耀昭知道方红雨没走远,就困乏无力地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梦靥展开她神奇的羽翼,将耀昭导引进一片浓荫覆盖的柏树底下。他抬头望天,天空全被柏树叶遮住,柏叶呈现铺天盖地之势;他低首看地,地却在万里之外的深处,他脚踏着的是厚如大地般的柏叶,但不虚晃,一跺脚,还发出嗡嗡的响声。一群鸟雀在头上树枝间叽喳弹跳,还歪着头翘起尾巴专门把一滩滩凉凉的稀屎屙到他的头上,他气坏了,骂:“狗日的,这人不顺心了,连小雀都到你头上屙屎呢。”他猫腰想寻石块或土疙瘩狠狠地掷上去,打不住这个,也能掷中那个。可是,他找不到一个石头,性急之中,抓一把柏叶往上一扔,天上地下的柏叶全都发出了笑声。他懵了,惊恐地瞪大了眼,却见树叶们一笑就在头上脚下闪闪发起光来。光芒中文书从空中踩着一团白云飘然而下,不跟他说话,只招了招手,自顾自地说:“咱还要再受磨烤呢。”就钻进柏树叶铺就的天空中去了。当他再仰头时,已不见鸟雀的声息,却见满天的露珠儿密密繁繁地坠挂在绿叶上,霎时,天空一片晶莹的墨绿。看见水珠,他才感到口舌干燥,焦渴难耐,眼一闭,伸出一尺多长的舌头舔上去,那水珠儿就肉嘟嘟地挨住了舌尖……
“嘻嘻嘻”,一阵轻笑惊醒了耀昭。他“霍”地睁开双眼,方红雨的脸大如瓷盆。此刻的方红雨正趴在他的身上,将舌头伸进他的口中。耀昭明白了刚才梦中肉肉的水珠就是红雨的舌头。他没有发凶,也再没动弹,任红雨在他的脸上、眼上、嘴里乱亲乱舔。他回想着梦中的每一个细节,回想着文书的话,他不明白还要磨烤啥?咋个磨烤法?谁要磨烤他?难道是申水浅那里的稿件麻达大了?
方红雨在耀昭的身上胡乱翻腾着,却不见耀昭有动静的意思,就把头埋在耀昭的胸间嘤嘤地哭了。红雨一哭,把耀昭的思绪拽了回来,他诧异地捧起红雨泪痕满面的脸颊,问:“咋,哭啥呢?”
“你不爱我,你刚才咋把舌头伸出来叫俺吮呢?”方红雨委屈得要放开声哭了。
“嘿嘿,我当你哭啥哩。”耀昭笑得抖动着身子,答:“刚才做梦呢。哎呀,咋给忘了,我都快渴死了!”方红雨从耀昭身上下来,去倒了一杯水。耀昭一饮而尽,又要了一杯。
解了渴,耀昭清醒了许多。睁眼观望,但见方红雨把窗门关得严严实实,连窗帘也拉上了。黄黄的阳光透过树枝在窗帘间晃荡,给小小的房间罩上了一层神秘的气氛。方红雨看到耀昭对她的关门闩窗没有太大的反感,她又喜上眉梢,搂住了耀昭的脖子,一头躺倒下去,不大的眼睛溢出了哀求:“耀昭,眼瞅着我都跃过三十的门坎儿了,还从没对哪一个男人动过性。说实在的,在南川县当年追求俺的那些小白脸,还有身在要职的官员……他们一身的假气,一脸的傲气,就是没有我所向往的骨气!他们就像浮萍,浮在社会的上层,把着要位,缺少的是根哪!可他们意识不到,依旧我行我素,亦趋亦势。那个时候我还常想,恐怕世上不会有自己心目中的那种男子,只有在文学作品里寻找。我心灰意冷,渐渐地对爱情失去了信心。多年来,我不再寻找,把心中的白马王子藏得很深很深。这两年随着年轮的转动,年龄的增长,以前的那些追求者个个娶了如花似玉的媳妇,抱了儿女,把我当成了神经有麻达,或是生理有缺陷的不正常人……我的心死了,不再跟人来往。可当我读了你的作品,再一见你人,我藏在潜意识里的东西复活了。我狂啊,喜啊,我感到这个世界太美好无缺了;我觉得,你就是冥冥之中用一个神奇的手导引我的白马王子!我觉得你本来就是我的,仿佛从前就认识似的……”方红雨说得泪水哗哗地淌流,把耀昭感动了。他不住地为她擦拭着泪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抱我吧,亲我吧,我要把我整个人都交给你。你不要嫌弃我,不要嫌我老。我是等你等老的啊!你亲我吧,抱紧我,我把自己的女人身交给了心目中的人,日后你就是不娶我了,我也无怨无悔,不愧今生的女人身……”方红雨闭上双眼,解开了单薄的衣衫。哗啦一下,白得森人的女人身裸露无遗地展现在耀昭的面前。他惊呆了,就在红雨抹了裤子,一脚把蜕下的裤子踢到地上的当口,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个女人,一个完完全全一丝不挂的女人。他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他惊恐万状,同时被眼前的女人感动着。他怎么也想像不到,在这样一具白得涔人但并不丰满的女人躯体里竟然隐藏着这般恐怖、令常人发怵的人生观、价值观、爱情观!他在刹间里手足无措起来。他对她的大胆,对她对爱情的前赴后继的胆略油然起敬。圆了方红雨的梦想吧,耀昭感到违拗了自己的爱情;不随了她的心愿吧,他确实有点于心不忍。这个时候,他陡然在脑子就回想起梦中的磨烤来,他想,这不也是对自己的磨烤吗?他弄不明白,此举算善举还是犯罪。
方红雨没有睁开眼看耀昭迟疑的脸,她始终闭紧双目等待着。见耀昭迟疑不动,上去就解开了耀昭的裤带,抹了他的裤子,然后又摸索着拽开了耀昭的上衣,把他的脸一抱就按到了胸前乳房上。她呻吟着,如水一样瘫软着,尖而细白的手搂着、指挥着耀昭的手和脸,扭动着身躯,把红红的樱桃似的乳头喂进了耀昭的嘴。耀昭狠命地吮着咂着,身下的女人幸福无比地呻唤着,扭动着,呢喃着说:“这回我死了也值了……耀昭,你真好,真好,我感谢你………今生做不成你的女人,来世我还记着你……”
从方红雨的住处走出来,颜耀昭逃也似的冲出南川县城,往南上了南河桥。
天色已近黄昏,正南方的终南山清晰可辨,仿佛就在咫尺之外,连山上的树棵都看得清清楚楚。在山的背后和左右两旁绵延的大山小山也层峦叠翠,西枕的太阳使出最后解数,把金光辐射出来,涂抹给山峦河川。于是,山披上了金衣,河流淌动着桔红,血一样从桥下流过,扑到西塬跟下,往北一折,与南下的水合股向灞河冲撞而去。
耀昭如梦初醒般跌跌撞撞,他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想哭又想笑,想狂奔乱吼,想对着天地河川山峦大叫:“我犯罪了!请惩罚我吧!”
桥头有一下到河底的斜坡路,他慌不择路般就斜着扑到了河底。河滩很宽,涨水季节的滩痕还清晰可见,这会儿河水都聚到河中间最低洼处去了。河水清凌,不太深,有一柞长的鱼在水中畅游。耀昭感到浑身燥热,就来不及脱鞋趟了进去。水齐大腿深,裤腿全浸在了水中。他一弯腰,把滚烫的脸浸进了水里。“噗噗”地吹着气,在水面喷出咕咕嘟嘟的响声。岸上牧归的孩童用看怪物一样的眼光瞅着他,说:“怕是得了热痨咧。”一旁的人则说:“咱还穿着夹袄呢,人家就下河游泳了。”
第三十九章
自耀民媳妇在电磨房前和男人吵闹之后,狼娃和聪灵之间就罩上了一层神秘莫测的气氛。俩人不再打情骂俏了,也短了言语。聪灵对于狼娃的沉默寡语始料未及,按狼娃从先祖的沿袭筋脉中秉承的天性,她认为狼娃听了叶玲的叫骂声后,会把她拖到柿树下,撕猫撕狗地狠打一顿。却不料,他不但没打她,连骂一声也不曾有。他除了吃饭睡觉干活以外,多一句话都没有,白眼窝子多翻她一下都少了。聪灵觉得这样才清静。
早上一起来,聪灵倒了尿盆,前院屋里齐齐扫了一遍,洗把脸,梳了头,准备上工。狼娃从外头进来,跟脚进来了杨水花。狼娃扑闪着白眼窝子,笑着对杨水花说:“水花,你想吃包谷面搅团,给屋里的她言传一声,叫给你打。她别的啥手艺不咋样,单就你爱吃的搅团没麻达。这是给你世好的。我看你还就是有这个口头福。”说完,拉上杨水花的手径直上了南屋。
南屋是对着厦房的路道建的,听说过去是磨坊,后来就一直当成堆放柴禾和农具的房子。这两天,狼娃把磨坊收拾得干净利索,在里边靠墙处支了一张木床。土坯房,房顶是人字型,房里冬暖夏凉。
狼娃跟杨水花进了南屋,没关门,不一会就传来杨水花骚情的俏骂声和俩人打滚的叫声。聪灵搭火做饭,搅面糊。她虽说什么也没想,但脑子依然如井水一样清白。按工序她认真地做搅团饭,水一滚,把面糊往里一倒,再撒上几把干包谷面粉拿勺子扬起溜下,觉着稀稠合适,就煨了几枝干树股在灶火下。锅底下有小火慢慢烧,锅上有擀面杖不住地搅,一会儿就咕咕嘟嘟满锅打起了泡泡。做这饭,贵在搅的功夫,要顺着一个方向搅,搅的时间越长,出来的搅团越筋斗,越有嚼头。她搅呀搅呀,腰身随着搅的动作来回摆;这只胳膊酸了,换那只手,来回倒了好多次。擀面杖往上一挑,只见黄凌凌的包谷面吊长线似的不断,她这才盖了锅盖,撤了火,再焐一下就成功了。
吃搅团得有浆水水汁,去年入冬前沤的黄酸菜,泡过了一个冬季的菜水就成了浆水,从大瓷翁里舀了浆水,调上盐和辣子,不用调醋,有自然的酸味。把搅团面糊往浆水碗里一舀,又薄又亮的一层搅团浸上调和浆水,吃起来软绵筋斗,酸辣宜人。这饭吃了养人,胃不好的人吃这饭易消化;内火燥的人,吃了这饭下内火,是关中道人遭年馑时创下的美餐。此饭省面,比烙馍省多了;此饭耐饥,比喝稀糊汤顶用。
刚准备好一切,聪灵出了厦房,擦一把额头的汗,正欲喊南屋的一对男女出来吃饭,耀民就走到柿树底下了。
南屋嘻嘻嘻哈哈哈的调情卖俏声传出来,耀民听了先是一愣,看着聪灵。聪灵抿嘴一笑,无奈地对耀民摇了摇头。耀民什么也说不成了,他什么都明白过来,抓起聪灵的手拉到厦房的墙拐角,盯住聪灵的眼说:“你甭管。我以后想办法把你带出这个屋,离开颜家河村。”
耀民走出聪灵的院门,心头有说不清的滋味在翻腾。他看天,天空怪怪的,似阴非阴,说晴也不朗,仿佛像调戏女人的男人脸。他刚一拐上回家的小慢坡路,就神兮兮地猛挥一下胳膊,自言自语:“球,你狼娃明火执仗领水花在屋胡弄,气聪灵呢?还是做给我耀民看呢?打我耀民的脸呢?”上了坡道,他想,你狼娃心黑手毒,可要想在我耀民头上屙屎,小心瞎了你的另一只眼!回到屋里,像往常一样,耀民一头倒下去,却怎么也睡不着。这一向他和叶玲都没说过一句话了,饭是各吃各的,觉也是各睡各的,双方都没有心思理睬对方。叶玲觉着耀民纯粹的瞎了良心,这些年来,对他的知热知冷,爱他,护着他,一片热烫烫的心,换来的是人家的冰尻子。叶玲想不透,自己的男人咋瓜成这样子咧,你爱人家的婆娘,人家是伺候狼娃的,你咋连聪灵一口热饭也吃不上呢?贱货!失敬的东西!而耀民却一心为聪灵难受,他总觉得对不住她,当年是自己的一时失误才使聪灵落入狼娃的魔爪。叫她嫁给了瞎眼窝子,受一辈辈的气。可自己的婆娘还不知道体贴自己,贼一样看他、逮他,更恶毒的是叶玲竟然大吵大闹,想把他和聪灵在村里搞臭。为此,耀民伤透了心,曾有好几天没进自家的门,吃着母亲做的饭,住在电磨房里。叶玲的吵闹授狼娃以把柄,折磨起聪灵来了,叫聪灵还无话可说。每想到聪灵会因此而受瞎眼窝子狼娃的磨难,耀民就揪心,想提住自己婆娘的衣领,把她勒死。他这一个时期,简直烦透了叶玲,咋看她咋不顺眼,撅嘴像鸡尻子,令人恶心。他这会儿倒羡慕起过去的社会来了。那个时候不用领结婚证,说休了女人就休了,多简单。现在把这搞得神秘兮兮,还要法律作保障呢。在男女婚姻上,就应当简单一点,能过就过活,过不到一搭就散伙。
贾叶玲对于男人回家的冷漠不再那么伤心了,她报复性极强的想,你能找下野女人,我叶玲也不差,我还有男人想我呢,还是个童子鸡呢。她要把哲光调教成真正的男人,调教成一辈子都会想着她叶玲的男人。
人和人的争斗比不过大自然的灾害。今年收了新麦后种了新庄稼,天色就时常怪色调的出现,有时天空火红火红,红得把房屋和田地都染成血红一片;有时在正晌午时就黑下来,仿佛在头顶扣了一口大黑锅,使人窘迫、困扰;有时雷声咔嚓嚓,似要炸开混沌的天地,却不见一点雨滴,使人惊心动魄。可不一会儿,太阳又从云缝中挤出不黄不红的脸,诡谲谲的样子……天向的变化莫测影响着每一个人的心情,人人惶恐不安,连鸡呀猫呀狗呀猪呀都受到天色的影响,哭似的发出鬼一样的叫声,更增添了人的恐慌。
天变道亦变。老人们都说,怕是要改朝换代了。柳秋桂对祖倩交待,在这样多变脸的天气里,女娃家不要远走,当心被风怪卷了,成了天上哪位神的童子。
为啥神仙偏要没结过婚的人呢?祖倩想,那树茂哥一定是做了火神的护卫了,他是被火烧成黑桩桩子,在大雪纷飞的时候带上天穹的。
吃晌午饭时,祖倩端了饭碗,看黄黄的太阳稍偏西去,房檐影子渐向东扯长。她觉得头上的太阳有些发怪,就出了屋院,走过茅厕墙,下到河底。脚上穿了双塑料凉鞋,迟疑一下,她就趟进了水里,坐在水中间一块干净的洗衣石上。吃着碗里的饭,眼却瞅着脚下的水。水很清,很静,淙淙流着,尾尾小鱼一溜带串地来回穿梭,把她的脚当成奇怪的新水族了,一碰一撞,撞得她痒酥酥的。本想猛一提脚,却不忍心搅乱了鱼儿们的兴致,任它们乱撞乱咬。太阳移出了树影,倒映在祖倩脚跟前的水中,吓跑了小鱼,水面平静如镜,仿佛能映出藏在天穹深处的星星。忽然,祖倩在水中影里看到一幅天气的奇观景象,有一太阳坨大的半圆彩虹极漂亮、极美丽精致地背着太阳在闪光,就在太阳的边上。祖倩惊疑地睁大了眼,纹丝不动地看着,心魂突爆起神奇的幻觉来。
犹如在做一场梦,她仿佛看到才才从彩虹上跃下来,对她笑了,两颗尖尖的虎牙更白更逗人了,她正准备喜迎上去,却见才才一扭身又飘上彩虹背去,扔给她一句话:“倩,你等着,我会来接你出去的。”猛地抬起头,祖倩却怎么也寻不见太阳边上刚刚出现的彩虹了,低头看水,水里也没了彩虹的踪迹。她拔脚出来,往回疾步走去。河岸上拴在椿树底下的黄牛犊突然“哞哞”地叫唤起来,把庄户人家的晌饭气氛涂抹得浓厚又热烈。
祖倩把在水中看到的景象说给了母亲。母亲搁下饭碗,悠远地望着太阳说:“这背着太阳的彩虹我手里还没经过。早的时候我还是听你婆说过,这叫日背弓,不是个好兆头哇。过去天象上出现日背弓,人就说,日背弓,日背弓,不见刀枪就见兵。一般说来,就是宫廷要出乱子了。”
天道不可违。果不然,没过多久,在南川县的塬上塬下,山陵丘壑就刮起了有关地震的传闻,这股风刮得人心慌乱,到处传说地震的恐怖,人人慌慌不可终日,仿佛到了世界的末日。人见了面就说:“地震就是专门拣半夜发生呢。就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刻裂开一条大沟把世上的人和物填进去,一梦中又合起来”。“听说地震前有先兆呢,牛羊不进圈,鸡儿不上架,老鼠乱窜,狗疯了似的乱咬呢。”于是乎,人们天天提心吊胆地注意着鸡猪狗牛羊的动作。尤其是到了晚上,动物的一声叫唤就会惊飞全村人跑出屋子。加上最近老是淫雨不绝,更增加了人们的恐惧心理。人都吵嘈,说阴雨天最容易发生地震。
上边也下了指令,叫家家户户在大场里搭上简易棚子暂且避一避,以防万一发生地震,坍塌了房屋,把人捂在房下。于是,村村庄庄都在碾麦场上或用油毡或用其它雨布搭建了遮风挡雨的棚子,在里边用木条凳支上一张用门扇及木板拼凑成的大床。
一连好些天都是风不停雨不断,川道到处水汪汪一片。各村的村路泥泞难行,水潭潭子布满坑洼,粪堆早已被水冲得平摊在巷子里,各村都笼罩在粪肥的刺鼻空气中。田野的秋庄稼尺把高了,老见不着太阳的面,黄不拉叽的。这样的天气也害苦了牲灵,鸡们寻不到食,钻到避雨的地方叽叽咕咕,牛们吃不上新鲜青草,干嚼麦秸;只有狗们不顾泥里水里,一味地蹦跳弹叫,见了生人汪汪叫,碰了熟人摆尾巴,还能混上一蛋子两蛋子的馍块吃。
最近人们都疯了,家家看样学样,烙一撂厚厚的锅盔尽饱吃。还说,吃了喝了,死了也不亏了,饱着肚子去见阎王还能撑得他几天呢。
老队长颜二顺急了,雨中往碌碡上一立,对着满场的棚中人喊:“咱不敢这般吃呀!三天两天把新麦吃完咧,如果不地震,过了年节青黄不接时咋得了呢?过日子就要细水长流才是宝呀!”
祖倩戴了一顶烂了边的草帽挽着裤腿走到河沿前的茅厕前面,准备回家拿书。朦朦雨雾中,她抬脸向小庙方向一望,一个熟悉的身影撞进她的眼睑。才才正泥一脚水一脚地向这边走,连顶帽子也没戴。祖倩不知咋的兴奋得几乎蹦起来了。她踩着泥水迎面跑了上去,把烂草帽扣上才才的头顶。
你咋挑个这好天气往回赶呢?”祖倩不无关爱地责怪:“连个遮雨的东西都没戴。瞧你淋得落汤鸡一样。”
“想你心急呗。”才才一抹脸上的雨水笑了,打趣道:“想见你了,还怕下雨?就是下刀子也在所不惜。”
祖倩脸红了,心跳加快了,她乜斜了才才一眼,倍感幸福淋上心头。半年不见,才才明显地长高了足足大半头。祖倩在内心说,这小伙子也真怪,怎么说长就跟春天的庄稼一样,拔节节呢。
人都住在避难棚里,土屋里没一个人。祖倩和才才一跷进门,顾不得沾在身上的湿衣服,他一把就搂住了祖倩,疾声如潮似的盯着祖倩的眼说:“你真把我想死了。”他的眼爱怜无比地在祖倩的鹅蛋形脸上盯视,仿佛要把心爱的人装进去似。
“你身处大学校园,啥样的美貌女子没有呢?”祖倩故意激他,歪着头红了脸说。
才才看着脸颊上腾起了红晕的祖倩加上半湿的粉红衫一映,更加粉嫩如花了。再瞧瞧她端直的鼻梁下有梭有角的人中线,清晰明了,两叶花瓣般的嘴唇一启动就会喷放花粉香味一样。尤其是一双眼睛,更牵才才的心魂。这是一双怎样的少女的眼睛啊,一双在女子堆里很难寻觅的眼睛:它柔情似水,却凝炼着庄重;它稳健如沉鱼落雁,它有神但隐匿着刚毅;它柔美中含蓄着执着,它似秋天的湖水,包容了从冬走向夏的坚韧。一对黑黑的弯眉上,宽畅的额头稍有点外凸,凸得恰到好处,给人一种凝炼的睿智。这一点,祖倩把她从母亲的遗传基因里又作了进一步的进化,就是额面比母亲更宽阔了。
过了好长时间,才才这才接住祖倩的话茬:“美女如云,就是挑不出一个你来。”才才明显地长成成年男子了,他既诙谐幽默,又风趣翩翩。
“快脱了水衣服,当心感冒了。”祖倩忙翻出耀昭的衣裤,背过身,叫才才换上。
“你不给我换,我就不换了。”才才掰过祖倩的肩,头抵住祖倩的头说。
在房檐水欢快的嘀嗒声中,一对年轻人情意缠绵地你盯着我,我瞧着你。祖倩飞快地给才才解开了上衣扣,顺手一抹,又给穿上干衫。“裤子自己换去。”祖倩说了一声就拿着湿衣衫搭在一根竹杆上,晾在了门道里。
“咋,还害羞呢?”才才的尖尖牙调皮地露出来,他故意眯缝着眼逗祖倩说:“明儿成了我的婆娘,还不跟我滚一张炕了?”说着,过去扯了祖倩的手拉过来:“今天算是初步演习,为日后的厮守开个头,也好适应嘛。”
祖倩心跳得厉害,脸红得连耳朵都染了色。她白了才才一眼,叽哝着:“你咋学得花花公子一样油咧?”才才努了努嘴,一摆头,做了个怪相,示意她去为他解裤带。
倩感到心都快要跳出舌头了,迟疑了一下,她就坚决地说:“自己换。”才才见太难为祖倩,也就只好一边脱换一边自我解围:“我才才毕了,使唤不动夫人了。”
换了一身干衣服,浑身轻快了许多,才才拦腰一搂就把祖倩抱了起来,在房里旋了两圈,不动了,闭上眼睛说:“你还没亲过我呢,亲一下。”祖倩没动弹。才才等了片刻,他将祖倩往灶火的麦秸窝一按,说:“你不亲我,我亲你……”就在祖倩的额上、眼上、脸上狂亲乱吻。最后,吮吸在她软绵柔韧的双唇里……
屋外的雨小了,房檐水间隔好长时间才嘀嗒一下。屋檐上的蜘蛛网一忽悠一忽悠,把水滴就抖落下来。甜甜回来给哲正取衣服,一进院门就听见祖倩和才才的亲昵声,她拿了衣服又悄悄地离去。
第二天,有关祖倩和才才的各种闲言碎语在闲得没事干的婆娘女子娃的舌头上搅起一股风浪。有人说,祖倩和才才睡到一搭干了那种事,是甜甜亲眼所见……祖倩一下子跌进了谣言四起的困惑之中。当她从大伙堆里走过时,有人还专在她到来之时朝地上狠狠吐唾沫,过后还歪嘴斜眼地骂:“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看配不配人家大学生。到头来,还不是白烂了自己的身。”
祖倩痛苦极了,燕玲对她说:“管球她谁咋嚼舌头呢,赶明儿你俩成了,看她那舌头不烂到嘴里才怪呢。”燕玲给祖倩宽心安慰,自己却也深陷困惑之中,不能自拔。她说:“像咱俩,就不能跟这些死皮赖娃在一搭。咱要想尽一切办法冲出去,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这愚蠢的死脑子。”
第四十章
在中国这块神奇的土地上果真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唐山大地震和毛主席去世没多久,天道说变就变。中华大地如刚刚睡醒的雄狮,睁开了惊异的眼睛。大江南北两岸如蚁般的人们似乎嗅到了异样的气息,个个拭目以待。
耀昭感到有一种狂喜冲击着他,却有说不出口的兴奋。他从学校一回来就对祖倩说:“新闻消息发布说,明年将恢复高考制度!”
祖倩听了几乎要弹跳而起,她在心中默默祷告,我的尊贵的神啊,您终于睁开公正的眼了!全国有多少像我一样的人需要再登学堂啊,又有多少人不再被推荐上大学……祖倩的心狂了,顾不得村邻四舍的人们再嘈吵她和才才的事了。她从诽言谣语四起的窘境中一步一步带血地走了过来,像一路拼杀的战士终于穿出了枪弹横飞的荆棘林。
地震的恐怖虽然给人们带来的惊慌已渐渐消散,但当有人谈起唐山大地震时,人人还心有余悸,但又心存侥幸。前一段时间的霪雨,多变的气候,反常的天象,就预示着人类将有一场大灾难。这场大灾祸在全国各地滚动,说不准在哪块地方爆发,也许在南川县,也许在颜家河。但灾祸滚走了,滚到了唐山市。全国上下人人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柳秋桂在听了儿女们惊喜万分的消息后,平静得如秋天的苇塘风。她说:“今是古,古是今。世事像这路一样,上了坡就是下坡,高了低了来回转腾。”
将圆的月亮钻出了云层,把纱似的光辉洒落在山间川道。天公永远是公道的,她不论高塬平地,热带冷域,也不管是高楼大厦还是贫民小窟,一样的脸色,一样的光耀。月光逐渐明亮起来,银色的光瀑飞向田畦,挂上树梢,照耀着人间各个角落。
屋里门道间,木门扇一头搭在门坎儿上,一头支在小凳上,前后门大开,任南来的风从屋宇穿堂而过。祖倩和母亲就坐在门道的门扇上。月亮极好,不用亮灯费电,月亮下柳秋桂拐着永远拐不完的纺线穗子。矮墙外槐树上的夜知了不时地鸣叫着,有的一不小心就吱一声栽了下来。露水早已潮上了,槐树叶子在月光下披着露珠散发出刺槐又苦又涩的气息。巷道里喧闹的人声随着夜静也沉落了下来,墙外两个人的对话如扔石头一样从墙头砸到祖倩母女面前。
“就这家的祖倩,心太高,还想凭自己的好看脸蛋跟肉身勾引人家大学生呢。我看,到头来还不是伤了身子又赔了脸。”
“可不要说这话,人家是同学。相好是正常的,再甭往歪处想。”另一个粗喉咙大嗓门说。
“唏,瞧你还不信。”细长腔调的人怪声怪气:“她嫂子亲眼所见,在她家灶火的麦秸窝里来么,甜甜还能糟蹋自己的小姑子?”
“那猴精的话不一定真。”粗嗓门的妇女是巷道斜对过的人,她说着就进了院子,“哐当”一声关了院门。
祖倩气得直想趴在墙头上痛骂尖腔妇人,却被母亲拦住了。母亲说:“娃呀,不管谁说啥,只要不说到自己当面,全当耳边风。谁有胆量把这话说给你听,你就甭饶她。人说,东西越捎越少,话是越捎越多。别人的闲话咱只听,不要往心里搁。万事都不能凭听说,只有亲眼见才是实。”
“我二哥就这两天回来,我要把甜甜糟蹋我的这些事说给他。”祖倩提到甜甜几乎要哭出来:“妈,你说,咱一家有啥对不住她甜甜的,她为啥平白无故就恨咱一家人呢?”
“那多嘴爱说谎的人一辈子到死都是空话不断。”柳秋桂说女儿,:“好娃呢,咱是为客的,也不跟她呆一辈子,忍忍就过去咧。你二哥的那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你可千万不要给你哥说了!再说,甜甜造谣也造了,你就是让你哥知道,两口子打了闹了,也收不回嘛,还给你哥装一肚子气。”
柳秋桂母女俩的话早已被放假回来的耀辉一字不漏地听清了,他没有像平时那样先上母亲跟前,而是径直进了自家的屋门。他把背包往桌上一撂,听见东巷口有甜甜的说话声,就进了窄道道,出了院子。
甜甜正和哲正吃着夜饭乘着凉,猛地发现走过来的耀辉,她感到有些不对劲,忙撂下饭碗上前招呼:“你回来咧?”
早已气得头脑发涨手发凉的耀辉,一扬胳膊上去就给了女人一记耳光,打得甜甜似乎意识到了一点什么,但她却不示弱,“哇”一声大哭着,飞跑到墙拐角处捞了一块半截砖头叫骂:“我日你妈,你一进门就打人呢,啊啊啊……”
耀辉一个箭步上去,一把掌打掉女人手里的半截砖,提小鸡一样抓住甜甜的短袖衣领,只听“嗤啦”一声响,衣衫扯烂了,他又一抡腿“啪”地一下就将女人绊倒在地,摁住胸,在脸上左右扇了几把掌后,他还着意在女人的嘴上多扇了两下。甜甜连抓带挖,喘着粗气,还不住声地骂:“你颜耀辉狗日的有种,今黑把我失蹋到你屋才算有本事……”
月夜一下躁动不安了,打闹声惊得村里的几条狗站在门外对着院子呜呜汪汪叫个不停。已七、八岁的哲正哭着喊着叫来了柳秋桂。祖倩也跟在后面来了。
柳秋桂一看慌了,踮着小脚跑去,边掰儿子的手边说:“你疯了,耀辉?打媳妇不是这个打法。”见掰不开,柳秋桂情急之中趴到耀辉的身上,气喘吁吁地说儿子:“你再打,就连你妈也一块打。”
耀辉被母亲这一招制住了,他丢下甜甜,立起了身。吵闹声惊起了四邻,一哇声围上来一群大人小娃。
月光下甜甜和耀辉一样的脸色苍白,哲正还在小声哭泣着。甜甜见来了人,气没处撒,往巷口的石头上一坐,连哭带骂起来:“颜耀辉,你个狗日的,不得好死的东西……”
颜二顺走上来,忙劝甜甜说:“你看你这娃,人多了,你还凶咧。对咧么,两口子狗皮袜子没反正,打过去了就算咧。要知道给男人留面子呢。快去,俺娃去,再甭瓜咧,给耀辉做饭去。吃了饭啥事都没有咧。”
甜甜也没去做饭,也没再敢骂。劝架的人一散,柳秋桂拉上儿子上了自己屋。
祖倩搭火烧锅,柳秋桂和面擀面。耀辉坐在门扇上一声不吭。
昏黄的小电灯泡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像冤屈的魂灵吊在炕头上。耀辉越想对自己的女人越发心凉了。这两年为了甜甜向他提出的要求,叫他想办法盖两间小厦房子,他勒紧裤带,省吃俭用攒了两年工资,还借了一些外债,去年给甜甜和娃盖了土木结构的小厦房。耀辉想,我妈把我养这么大,还从来没向儿张口要过一条线,一个糖蛋蛋呢;你甜甜,跟娃在屋,吃着小锅饭,想上工上工,不想上了睡觉;冬天哪达暖和哪达煨,夏天哪达凉快哪达歇;你叫给你大扯一截白绸布做衫子就扯了,你叫给你大收拾房也收拾了。可俺妈呢,还烟熏火燎地住在老土屋,没给她儿提出过半点要求,她不想叫她儿犯难么!可你甜甜,你为你男人想过半点吗?操心过家里一点事吗?担待过家里一星点事吗?你从来不问你男人可怜的一点死工资,东一撇,西一撂,还够不够在单位的生活费,你顾过吗?你不但对俺妈不尽半点孝心,还不允许我尽一点点孝心了?我当儿子的,自从有了家,哪有力量顾我可怜的老母?耀辉想着想着落下了倔男子辛酸的泪。
柳秋桂边为儿子擀着面,边数落儿子:“你那倔脾气要改呢。啥事都是说下场的,哪有打下场的理?人说,当面教子,背后教妻呢。你不吭声拉住就打也不是个办法。”
耀昭回来了,他一进门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听母亲数落二哥,他插了嘴:“对这种女人打一顿也对。吃饱饭生余事。让她尝尝皮肉之苦是对的。”
好溜墙跟偷听的甜甜猫着腰扒在后檐墙的窗户外屏声敛气地偷听屋里的说话声。她本来是想听自家男人的话,却一个字也没听到。这会儿一听见耀昭的话就气得顺墙跟爬溜了出来。
坐在石墩上,把儿子哲正揽进怀,擤一把鼻涕,仰头望着儿子的脸,说:“娃,你快长大,长大了好替妈报仇,打那老狗日的!”
哲正睁着圆溜溜的大眼一声不响。
甜甜盯着脚下渐短的月亮畔畔,心也在变短变冷。她一忽儿埋怨自己的男人跟自己不一心,一忽儿又怪婆婆掳走了耀辉的心。她咋也接受不了自己的男人对自己不言听计从,却对婆婆百般孝顺的事实。她觉得,自己的男人就应当以自己为中心,以他女人为主才对,其他的人都是次要的;而耀辉,偏偏就把事弄颠倒了,老是以他妈为先,每次回来先上老婆子屋,给老婆子买些啥叫俺连看都不看一眼……甜甜每当想到这些就气得七窍冒烟,她恨不能变成魔鬼,把婆婆隐身过去……
仇恨的种子不该发芽却在甜甜的心地生长起来。
天地的变化常常牵动着大社会的变革,每个人也都会随着变。所不同的是,有的人变化细微,以至连自己也感觉不出。有的人则发生了裂变,变得令人难以忍受。耀昭就是一个大蜕变的人,像蛇蜕壳一样,几乎要了他的命。
自从申水浅无力帮他发表作品以来,他感到了社会的阴险。曾一段时间他搁笔不写了,他想不通,为什么在一个具有数千年文明历史的古城,会隐埋下这么卑劣的根系,直到几千年后的今天还肆意横行?申水浅,一个全国闻名的青年作家却在文化积淀深厚的古城受人排斥,被人嫉妒,而盘踞在这一切之上的根基又是什么呢?
嫉妒,这潜藏在人躯壳里的毒素,无时无刻不在作恶作怪,它能毁灭科学,摧残新生事物;它能使良知泯灭,使天良受折;它能摧毁世界,使神灵发怒。耀昭一拳头砸在办公桌上,五指散开叉进又黑又硬的发间。
放了暑假,校园里很静,有成群的麻雀在杨树上飞起又落下,像一群树的精灵。正午的阳光直射大地,把热浪卷得铺天盖地,爱咋呼的知了也热的懒得叫唤了,不住地从这树飞上那树。
溽热难耐的天气,蒸发得耀昭的头似要炸裂开来。他痛苦不堪,被囚禁的罪犯一样。他又想到方红雨。他骂自己,恨自己,干了违背天良的事。他在心头高声喊叫:“红雨呀红雨,你把爱情的箭射错了位置,你千不该万不该倾其几十年的情在我这儿赌一把!你明明知道我不爱你,不会娶你,你何苦把牛往这坡上吆?”耀昭也不明白,聪明的人为何往往在为自己制造悲剧?这到底是谁的错?谁在冥冥之中作怪呢?是爱情之神吗?爱情啊爱情,你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能让红雨赴汤蹈火?而耀昭,怎就对这般倾心于他的姑娘丝毫不动心思呢?不要说爱红雨,他甚至对她在他面前过于的殷勤,过份的倾爱有了难以忍受的感觉。他说不清,这是红雨的过错造成的,还是自己人性的泯灭。总之,耀昭认为自己干了不该干的事,他想洗涮自己的罪恶却又无从着手。
汗涔涔地走出办公室,来到操场上,午阳正炙人,万道金光如万根火箭射下来。耀昭不能自我地把躯体平摊在空旷的操场上。本来是一个人字,他撂平双膊,叉开双腿,把一个人字变成一具大写体。任太阳光照射去,把躯壳里的罪恶晒干。把犯罪的欲望和渴念都平摊在操场里,让天地检阅去。
一场大怪病缠上了耀昭,使他在灭顶之灾中重新体味生活,体味人生。在这场大病灾中,他差点就见了阎王。
病来如山倒。满身的疼痛叫耀昭喘不上气来,他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病来时,他“妈呀妈呀”地喊叫,站也不是,坐也不行,躺下更是上不来气。他蜷缩着身子,蹴成一疙瘩,饭吃不下,水喝不成,几天时间折腾得瘦成了一把骨头,颧骨高高耸起,原先饱满的两腮吸进去两个坑,眼睛也深深地陷了进去,叫人看了活像一具只会眨眼的木乃伊。
祖倩和母亲套了架子车垫上被子把耀昭拉到附近的工厂医院进行了检查,医院输了几瓶液体就叫她们又拉回去。大夫说,检查后,心呀肺呀肝呀啥都正常着哩。可一回到家,病情一点没减轻。一阵接一阵的疼痛袭来,耀昭只能“妈呀妈呀”地叫,无半点力气与病魔抗衡。一阵子来时,他几近断气,双眼痴痴呆呆,脑子一派混乱。他感到世界要毁灭,地球要跌进无底的深渊里去了。他身躯里的骨节“咯吧咯吧”作响,眼冒金星;喘不上气来时,他忍受不了就喊妈。他弄不明白,到底是啥怪东西钻进他的躯内要他受煎熬呢。过一阵子又好些了,母亲忙端来饭碗,忧心忡忡地说:“趁这阵过去了,快吃上几口。再不吃东西,这样折腾,咋了得!”
耀昭无力地摆摆手,说话声如游丝般微弱:“妈,给我吃些白菜芯叶子。”
不用炒,也不用盐等调味,白菜叶子在他缓过来一阵后“咔嚓咔嚓”下了肚,这让耀昭想到了啃吃菜叶的兔子。正吃着,他觉得病魔那股气从头顶进入了,耀昭撂下正吃的白菜,对母亲恐惧地喊:“妈,妈,你看,你看可来了……”说着说着就又蜷缩成一团,战抖、喊叫:“哎呀,妈呀,活不成了……”
柳秋桂急了,从灶火抓起一把麦秸点燃,在耀昭的头上身上边摔打边骂:“还想要俺娃的命呢不成?快滚,不滚我就烧死你……”烧着烧着就显轻了点,过了一阵子又是那个样,黑白不分地折腾……耀昭想到了好友文书,想到了大柏树,想到了梦中文书的话:“咱还要受磨烤呢。”这难道就是文书所说的磨烤么?耀昭也想到了死,此刻,他感到死去的人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往地底下一躺,不受任何磨烤,不干好事也不再做坏事,不受人间何其多的折磨,也不再被人爱,被人恨了。
爱有时也是罪恶。方红雨爱耀昭几乎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她被深深地折磨着;她爱得耀昭百般烦恼袭来,痛苦难耐。她,方红雨又来了,大练盒飞鸽自行车往院门里一撑,急火火冲进了屋。她看着耀昭被折腾得一把骨头的躯体,人骷髅样的面额,她惊恐得大张着嘴半天合不拢。才几天时间把人折磨成这个样子,方红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她傻愣了一阵,立刻就和祖倩母女拾掇着,把耀昭拉到了县医院。
心电图、脑电图、心肺透视等等对耀昭又进行了一次全面的大检查,结果还是一样,体征一切正常。耀昭对母亲说:“妈,我知道了,我现在明显地感到有一种怪气息专捉拿我呢。他来时,总是从头顶介入,折腾得我没一丝力气了后,他就走了。他一走,我就轻省些,他一来又重了。”耀昭在病魔中思谋揣测着这股神秘的力量是来自何方神仙或鬼怪。
“妈,还得请顶神来捉拿。”从来不信神鬼的耀昭对母亲说。
顶神请来了,就是柳秋桂那年给过会的神仙,那年耀昭在神堂戳烂了人家窗户纸的男顶神。
他来了,不慌不忙,还是多年前的那副慈祥样。他笑着,说柳秋桂:“老嫂子,你甭怕,这娃没事。”听口气,仿佛他早就知道耀昭会有这一劫似的。
天一黑定,顶神吃了饭,净了手,抓一把黄裱纸在耀昭的头上左三圈右三圈来回反复着转,嘴里不住吟着耀昭听不懂的词语。直到半夜时分,顶神命柳秋桂点燃蜡烛香火,唤来耀祖拿一只土瓦罐后,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只见顶神闭了双目,脚在地上“嗵嗵”地跺了几跺,对耀祖疾声说:“跟在我身后,不要回头看!到了十字路口,我把裱纸一点燃,你拿瓦罐在上头一逮,甭管我,转身往回跑,一直跑到院门后等着。记住,无论有多大的动静,你都不要回头看!”
顶神和耀祖出了门去。过了有一袋烟工夫,耀祖和顶神回来了。顶神把土瓦罐往门背后一扣,说:“过七天,揭瓦罐,该盛啥盛啥。”
顶神被让坐到炕沿上,擦了把汗脸,笑了,说柳秋桂:“老嫂子,这娃脾性粗暴,神磨烤他呢,想叫他出外干事去呢。你放心,过不了三天,他就端大老碗吃饭了。不出三个月,这娃要远走高飞。方向是西边。”
第四十一章
祖倩没黑没明地复习功课,她邀上燕玲一起进入到紧张的学习之中,为明年的考试作准备。
耀昭果就在顶神看病过后的第三天大碗大碗地放开肚子吃起来。他仿佛有几十年没吃饭了,吃起来有滋有味。早上的包谷糁被母亲熬得粘黄粘黄,喷放着诱人食欲的浓香气;午饭要么是提花汤面,要么就是拨塔面,在母亲的限量下,他只吃到肚子不饿为止。
耀昭的病一好,全家人轻松了许多,忧愁烦恼一下子从屋宇涤荡了出去。祖倩学习的劲头更足了,每天和燕玲一直学到晚上的十二点。休息时才才的笑容不时幻作亲昵无比的气息扑进祖倩的鼻翼,叫她有了一种揪心般的烦恼。按眼下的时间推算,才才已毕业离校,该是回来的时候了,可过了一天又一天,既不见才才的人影,也听不到口信。祖倩陷入到无端的猜测和疑惑之中。才才家离这儿不远,仅三里多路,她跑到才才的家,他家人说,已去过学校,学校说这一届的学生全回去了。才才的老师说才才比别的同学回去得更早一点,因为他没有参加最后的毕业庆祝活动。祖倩慌了,她放下手头的课本四处奔走,能找的地方全找了,能问的人全问到了,都说不知才才的去向。在打问才才期间,祖倩获得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就是国家对这一批工农兵学员不再实行分配制度,而是从哪来回哪里去,叫社来社去。走在回家的路上,过了一片麦茬地,到了棉田的阡陌间,祖倩的双腿像灌了铅,她一扑蹋就坐了下去。她和才才几年来编织的美好花环就这样在骤然降临的残酷现实面前被击得支离破碎。这就是命运。曾多少次,祖倩放飞过幻想的鸽子,等待着才才毕业的机会,他带着她打着铺盖卷,告别生她养她十八年的母亲,告别给她几多欢乐,几多忧愁,几多幸福,几多祸端的颜家河村,告别这里的父老乡亲,和才才远走高飞了;飞到一个天阔云远的大天地,飞到一个人烟稀少,鸟雀稠密,野果飘香的异域他乡……从此,她和他不再为生存发愁,不再像父母一样为裹腹而忧,不为养育儿女而累弯了腰……可是,这一切如今已成为泡影,成为她和他生命里的一个幻觉。难道这就是命吗?以往的大学生都是由国家统一分配,统一安排。志愿上边陲支援边疆建设的学生,国家给予一切优待政策鼓励大学生在广阔天地一展宏图,怎就偏偏在才才临毕业时就取消了以往的政策?这对她和才才无异是迎头撞上了暴风雨,这太令人难以接受了。在这骤然降临的不幸面前,祖倩仿佛看到了一只无形的大脚,它从天外飞来,在她的头顶遮天蔽日,毫不留情地踏来,踩得她头上的花环变成了一滩稀泥。她的理想一下子破灭了,在短短的几天时间,两个人的命运就这样被裁定了。祖倩难以理解,为什么世上有那么多的女性都能够站立在幸运之神的冠塔上摘取那闪光的宝钻,然后在人生的舞台上轻歌曼舞,而命运却在她可怜的一点点奢望中就对她满目狰狞,百般摒弃呢?作为女儿身的她,她觉得自己没有做过违背天良的事,也没有干过有损天德的勾当,为啥命运就对她不宠呢?
棉花已齐人膝盖高了,粉红、嫩白色的花朵像喇叭朝天开放,有蜜蜂、蝴蝶在花间穿梭翩跹,还有蜻蜓来回飞动的身影。两天前才落过一场透雨,田禾都生得纤尘不染,太阳照直把光束洒下来,在濡湿的土地里蒸发起一层雾似的气流,又热又湿地罩在人的脸上。周围静极了,连一个行人的影子都没有,在一眼能望到塬根底下的的秋庄稼上空拉起了一张网似的氤氲之气,罩住了田禾。雾网罩得远远近近的村庄像迷宫,天地间顿然昏晕了,浑然成了一片。祖倩似乎在网络间飘荡,打秋千一样晕晕乎乎。她一挥胳膊,想扯开眼前的雾纱,让眼前清亮起来。可是,她失败了,人怎能左右大自然呢?就像人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她慢慢地倒下身子,把自己置于湿热的田间小路上,面对漠漠苍天,让自己的每一眼汗孔都贴住大地,独享无人知晓的天籁之音,聆听地轴的转动声。祖倩的心神陡然酣醉而起,摇晃着沉睡已久而猛醒的身躯,撞了出来,唱道:
天再高,地再厚,
谁也离不了谁的根。
每一棵草,每一滴露,
都有它应有的护神。
心再高,神再大,
谁也脱离不了谁的运。
运未通,逆难畅,
逢有神仙来到场,
你不必悲,你不必伤,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殃……
这是谁的声音?相似于树茂哥的声。祖倩拉开眼皮,一朵雪白的棉花花朵在脸前绽动,绽放着神仙般的笑颜。她“霍”地坐起身子,对着天地大叫:“才才,你在哪里——里——哪——里——”她的喊声冲进雾霭,在禾田上空回荡,荡得悠远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