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 第42——60章
作品名称:终南山 作者:林仑 发布时间:2012-11-29 13:23:25 字数:104274
第四十二章
犹如在阴间走了一遭,耀昭在病痛劫生之后有了一种新的感受。他看到每个人的每张脸都是亲切感人的,空气是少有的清爽、甜润,鸟儿的叫声比歌儿还美好动听,连家家烟囱上袅娜的柴烟也似乎多了美姿,翩翩起舞。他有一种说不出的亢奋心情。母亲说,大难不死必有大福,这是神磨烤他哩,嫌他脾气暴躁,神要把他的棱角打磨打磨,要他认识到真神就在云头上。母亲还说,神时时刻刻在云头上观望呢,对做了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的人都记着呢。耀昭深深地记下了母亲的话,暗自提醒自己时刻不要忘记云头上的神眼。
阴历的八月天是最令人醉心的季节,刚承包到户的田地满世界金黄一片,收获的喜悦挂在农户老汉的髭须上,烟袋锅子明明灭灭得更欢势了;老婆们的发纂盘得有节有致,把秋收用的筛子、簸箕一满的拾掇美,有窟窿的补一补,缝一缝,挂上墙,立等大秋收的到来。中秋节给丰收的秋庄稼更增添了热烈激奋的色彩。
中秋节前两天,耀昭以平静坦然的心境来找申水浅。看门老汉说,申水浅一早就出去了。耀昭就站在门外的报栏闲看,以打发等人带来的焦虑。
忽然,似乎有一种感应在胸间悸动,耀昭的眼光被罩在玻璃框中报纸一角的招聘广告拽了过去。太阳正逢好时辰,把金色的光瀑流洒在招聘广告上。这是新疆一家报社刊登的招聘广告,说,为发展壮大该报的编采队伍,现向全国各地公开招考一批编辑、记者,并实行考试制度,该报将择优录取,对录取者给予系列的优惠政策,并办理有关录取手续。
耀昭兴奋得一蹦三尺高。他想大喊,想对着等级森严的古城狂跳,西安城啊西安城,我颜耀昭再不会颤抖着寒身被人当贼撵着满雪巷子跑了。再不用提心吊胆地盼星星盼月亮一样乞求老主任手下留情,在我的稿件上签上夺命般的“发”了。世界这么大,我颜耀昭非要囚死在你这堡垒般的古城墙里吗?这么雄伟壮观的四堵墙,圈起了几多老主任式的阴魂,盘旋在人车拥挤、噪杂无静的古城上空,使新鲜的气流冲不进来,让新生代钻不出……这是古城的悲哀,人繁杂的罪过。城里每人就把掌大一坨地方,生存的空隙微小如蚁穴,互相的摩擦,互相倾轧,尤其是机关单位,倚老卖老,妒才嫉能常常要毁灭一个人,一片天。
“等着吧,西安,我颜耀昭总有一天要让你承认的!”
耀昭顺利地通过公开公正的考试,在几百名参考人员中脱颖而出,被《拉格图》报社正式录用,成为国家一名名副其实的新闻工作者。
在办理完户口迁移及相关手续之后,颜耀昭的名子又一次在南川县天空炸响,机关单位的人在啧啧惊叹之余,似乎嗅到了社会来风的新气息。毕竟颜耀昭是第一个跃出南川县的龙虎式人物,没有经过各级政府的同意就腾空而起了。耀昭的事更是震憾了塬上塬下的乡村野洼,很快在川道掀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狂飚。
一大早前来道喜的人就川流不息。有人显能说:“我就知道这娃不是一般人,打小就能看得出。”岂不知说此话的人前两年还在说怪话,砸“洋泡”,把耀昭糟蹋得一无是处。颜二顺来了,他的身躯比以前更佝偻了,眼边又红又烂,他抹一把胡子上的涎水珠说:“俺娃到底熬出头了。你大在地底下也心甘咧。”妇女们则拉着柳秋桂的手羡慕不已:“老姊妹,你把娃供养成咧,也不亏了。”
收了包谷又种了麦,天刚一黑在村里就浮起了一层潮湿的凉气。老婆老汉及小孩不住的吸溜鼻涕的响声,把冬季拉得越来越近了。人就不再赤脚上地,穿了布鞋,也不再只穿件薄单衫,而是换上了保暖的夹衣。老人们早早地穿上了薄棉袄,年轻人则穿了晴纶毛衣、绒衣。又是一个农闲时节,上了年纪的准备窝在热炕上,年轻的尤其是有手艺的人就把眼睛瞅出了门,不想再守住那分到手的一亩二分地过活了,他们从耀昭的身上也看到了新的生活的起点,他们也不再想守着贫穷和艰辛过活了。
天一黑实,人们又陆续来恭贺,先是耀民来了,跟脚是聪灵跷进了门。
耀民喜出望外,异常兴奋,他告诉耀昭说:“咱县街道一家汽车修理厂让一姓陈的人承包了,他在街上贴了广告,招修理工呢。我揭了皇榜一样,拿着他的广告就找上了门。人家一看咱啥零件部位都精,没麻达就收了!像咱俩这样的人,往后的天地宽着呢。”耀民话语中透出了自豪和傲气,他转身说聪灵:“正好,你也来了,顺便把这好消息也捎给你。不过,你要做好思想准备,过不了多久,我会叫你离开颜家河村,去城里,当一个洋气的城里人。”
“你还是先把叶玲安顿了吧。”聪灵似乎很平静,水灵的大眼像一汪秋天的湖。她说耀民:“关于我,以后瞅机会再说。我还有过杰跟他爸爸呢。”说这话时,一丝艾怨悠悠地飘上她的鼻翼两侧。耀民最怕看到聪灵的这种神情,他的心像被人拧了一把,疾声对聪灵说:“你就甭操恁多心了。到时候,咱把事闹大了,把过杰跟他狼娃也都带上。他借了咱的荫凉,他也就不敢在你跟前忒张狂了。”
“本性难改呀!”聪灵无奈地叹了口长气,旋即又变换神态笑得满脸生辉。她把一摞子用小包袱裹着的鞋垫打开来,给耀昭的母亲说:“嫂子,这是俺这段时间黑明连夜赶做下的鞋垫,总共八双。你给耀昭把这裹在铺盖卷里。一个人出门在外,知热知冷要凭他自个呢,路远了谁也操心不上。”
耀昭笑了,对聪灵的关心很感激:“有你的这些话,行千里路也暖心。聪灵,社会的发展对咱们是个有利时机,你也可以跟耀民先跷出这一步。我这一走就是几千里,想顾也顾不上。耀民走出这一步非常好,也是个进步嘛。”
屋外墙根下的秋虫还在拼尽最后一股劲叫噪着,想从寒冷的手中再夺回往日的辉煌。一股风扫过,把低矮的土围墙上几近干枯的茅茅草吹得沙沙响,有蛐蛐躲进屋来,在墙拐角聒叫。
杨水花挟着一股凉风进了门。她的大眼睛迅速在屋里旋了一圈,就惊呼起来:“俺耀昭哥都成了川道里摇铃的人了,不论走到哪儿,人都议论你呢。你们知道前村的瞎子溜儿咋说吗?他说人家耀昭啊,不愧是个牛牛娃!哈哈哈……”杨水花笑得前仰后合,把一屋子的人逗乐了,笑声震得屋顶木椽上吊拉的灰絮悠悠地荡了下来。
聪灵应付似的笑了笑就推辞出了门。
耀民心一沉,把大眼睛中间鼻梁上端聚成了一道竖沟。他说:“水花,今儿是在耀昭这儿碰巧遇着你咧,说你一句,你也甭不爱听。咱一个姑娘家的,一天稳稳重重的,结识人要认得人呢,不要把自己闪到坑里还稀里糊涂的。”
水花清楚,耀民指的是她和狼娃的事。水花先是低垂下头闷想了一会儿,突然就扬起脸来,满眼溢着眼泪花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场。话说回来,俺要不是命不好,生在半山腰上,让家里大人箍住订了婚事,谁还想糟蹋自己呢。”杨水花吸溜了一下鼻涕,抹一把泪,扭身又笑了:“可话又说回来,人想得到的,就要付出些呢,哪有白吃枣不吐核的事?”
冷风从门道、窗缝间拼命往屋里挤,让一屋子的人都打了个哆嗦。一只灰色的野兔惊恐地跑错了门,到门口猛一惊,稍愣怔了一下,红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过一道火光,窜去。
第二天一大早,耀昭背上了铺盖欲动身的时刻,申水浅来了。耀昭从申水浅闷闷不乐的神情上看出了他的心事。
“咋?那帮老痞子又欺负你了?”
“人家排挤咱,在咱头上屙屎撒尿不说,还想在咱头上垒窝哩。”申水浅眼里噙着泪花,浓眉聚成了一疙瘩。
“你看……你看你这人……”耀昭气得无法再说下去。可他还是说了:“他们都是些啥吗?都是国家白养活的一帮饭桶,能跟你比吗?你给他们也耍个二,叫他们认得你!不然,往后你再没好日子过。”
“每发一篇稿子都得他们通过。根本就不拿咱当人待。”申水浅灰黄的脸色给烦恼涂抹上了更浓的色彩。“中秋节发月饼,人家偏偏不给咱发。”
耀昭“噗哧”一声笑了,他心想,淘米时掉了几粒米都心疼得唏嘘半天的这个朋友,在几包月饼的损失下难以接受的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一个在中国文坛的桂冠上闪光的娇子却有着惊人的吝啬!仿佛光芒四射的太阳出现了幽幽的黑洞。
耀昭一乘上西去的列车,这才仔细打理一下自己的思想,总觉得还有一件没做的事。噢,对了,是方红雨。一直都没见方红雨来道喜或送行的影子,匆忙之中,他也没抽出身子去找她道个别。一种内疚的心情猛地就揪住了他的心。
三秦大地在车窗外迅速地被车轮子甩下,甩下的还有耀昭挥之不去的依恋。他看着窗外后移的田野、树木和村庄,将脸紧紧地贴住玻璃,他要让家乡的景色在眼里多停留片刻。平时显现不出来,当要远离的梦想成为真事实时,人却一下又难舍难离。这么多年,他奋力拼搏在终南山脚下,泥里水里雨里雪里汗里血里趟过来了,为的不就是要挣脱出来,远走高飞摆丢开奴役般的生活吗?怎么真的到了这一步却又留恋、悲哀了呢?一种苦酸苦酸的滋味徘徊在心间,两滴大大的泪珠凉凉地顺着耀昭的脸颊淌流。
他想到了好友文书,想到了村里的老柏树,想到了聪灵、耀民和狼娃,还想到了二顺叔,想到了家里的兄弟姊妹和母亲,还有碾盘以及碾盘上的童年故事,依依惜别的情绪在胸间冲荡,冲得泪水模糊了车外的景色。列车飞驰,奔跑,碾压着离乡人的心。满车箱摇动的人,都如空中飘拂的云一样,要寻找自己的归宿,而耀昭就是其中之一。他一把抹去脸上的泪痕,在心头嘲笑自己,你这是咋咧?这么多年的努力不就盼望的是这一天的到来吗?怎么就女人气起来了?
啊,女人,母亲!
他还从未发觉在自己的铮铮男儿骨气里竟然潜存着女人气!这让他想到了母系社会最原始的女性,一定是一位能独体孕育人的第一位人。后来,在人类息息繁衍进化之中,随着地球的裂变,气候的改换,人才分了性,有了男和女,不然在男人的血骨里怎会蓄隐着这么强大的女性魅力。耀昭颠簸在始祖的箩筐里,享受着远古的幸福。
离别造奇迹。人只有在离别的时刻才闪耀真情之光。
“对不住了—方红雨!”耀昭把自己的心魂抛出窗外。对着渐渐隐去的秦川大地深深地鞠了一躬,并向方红雨喊出了一直无法张口说的话:“你是一个好姑娘!”
第四十二章
耀禄终于奋斗到小包工头的地位了。他带了由近二十人组成的小小建筑队,除了给私人揭房溜瓦再盖房以外,他还能在工厂里承揽下建筑活。不到一年,他发了,在给一家兵工厂搞建设工程中,他除了给按大工、小工的人付过工资之外,他整整净赚了三万多元。
颜家河村沸腾了,又起了一波狂潮。从来没见过大钱的庄稼人惊得瞪目结舌,舌头僵硬得打不过弯来。“我的老天爷呀,这一万是多少?三万多元恐怕要拿汽车拉呢!”“我的妈,有恁多的钱,八辈子都不用再挣了!”还有不服气的说:“听他把牛皮吹上天,世上钱都给他揽咧?谁不知钱难挣屎难吃,哪达有恁容易就弄来拿万说话的钱呢?”
耀禄成为方圆第一暴富者,万元户!他在村里第一家撑起了三间一砖到顶的红瓦房,买置了一台四轮车。四轮车在盖房时拉沙子拉砖拉瓦,出尽了力,平时在麦收时节还能拉麦捆,拉完麦捆还可以换上犁铧再种地。
给耀禄提婚说媒的人能把门坎踢断,整整一忙罢柳秋桂被上门的媒人搅得疲乏不堪。刚打发走一个男的,又来一女的。今儿来一个年轻的,明儿又来一年老的。现今的生活都渐转好了,一般的米面饭端不出手了,柳秋桂把只养了三、五只母鸡下的蛋舍不得吃上一颗,全用来招待了媒人;还有大方的姑娘主动送上门的。
宽房大屋结束了居住了好几代人的土坯房的历史。活泛起来的人渐渐从迷雾中睁大了眼,暗暗在心头下了势,瞅机会好好赚一把。
夜里,耀禄跟着母亲坐进了宽敞的新屋里,早早关了院子的大铁门。
“娃呀,你也二十六、七的汉子了,该娶妻生子了。找一个稳稳重重的就对咧。人说,男人是耙耙,女人是匣匣,只要会过日子就是好媳妇。”母亲坐在门里说。
门外的儿子说:“咱找就找个洋气点的。我看白天来的这些没一个顺心的。”
“谈嫌妻没好妻。要洋气的你可不好伺候呢。那墙上的画里的人洋气着呢,能烧锅燎灶给你戳锅底不?”
耀禄话题一转,说:“妈,我这得是也算是给先人争了气了?这阵子村里人都眼红咱呢,可谁知道我这些年在外头受的啥罪,吃的啥苦?开头在人家汪占尚手下干活,咱跟狗一样给人摆尾巴,为啥?咱怕人家不要咱辞了咱。后来,为了学上人家在社会上的这一手,我给人家洗衣服呢,连人家睡了女人的裤头都洗了。妈,自长这么大,我连动手替你洗个手帕都没有过,你没叫我给咱锅底下塞过一把柴,可在外头,我都替人干过。记得有一次,汪占尚为了取得一个女人的欢心,千方百计满足女人的要求,给女人开小灶,就叫我烧锅呢。等把荷包蛋煮好了,我的脸也抹成五麻子鳖咧。汪占尚和那女人一看我那脸相就笑弯了腰,我也跟着人家笑……岂不知,咱心在流血呢!后来,总算得到了他的信任,把一摊子交给了我……”耀禄缓慢的语气在空阔寂寥的院落踽踽徘徊,像老鸭子望着鸡上架后扭动的脚步。这鸭掌般的声调踩得当娘的心阵阵酸痛。
柳秋桂灰白的稀发在门里蓬起一拨白光,把黑屋照亮了。她说:“俺娃走过来了,就是好年景。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咱有钱了,说话还格外要注意呢,不伤人,不摆阔,把村里的穷人瞧起。妈这一辈子也没啥本事,活一辈子,缝缆补促,总算把你们兄妹拉扯成人。对穷人富人一样的看待。咱不瞅红灭黑,也不耍张,稳稳实实过个日子。”柳秋桂说完这话,又不无担忧地说:“你也该成个家了,再甭教当娘的为你操心了!”
也许是耀禄的姻缘到了,不久一个叫红红的女子缠磨上了耀禄。都不小了,两家很快一撮合,秋忙前就结了婚。
了却一桩心事,又迎来小女祖倩的考试。柳秋桂看着女儿没黑没明地趴在屋里学习,连门都不跨出一步,她踮着小脚一会儿转前院,一忽儿转后院,不时提醒说:“当心把眼睛瞅坏了。”祖倩像没听见一样,头也不抬一下地自顾复习。天色一暗,她这才睁起困涩的眼一瞧,眼前罩了一大片网。
高考制度恢复的第一年,给村里的年轻人输送了喜人的信息,个个摩拳擦掌,以待上阵。尤其是过去家庭成份不好的子女,他们更是犹如嗅到了骨头味的狼一样,都想把压抑了多年的光辉从高考中释放出来,以向世人宣示,狼就是狼,骨子里从来就没有过羊的髓。上上下下,上至三十多岁的男子,下至祖倩、燕玲一批的离校女子,人人争相上阵,去摘取幸运塔上的夜明珠。
这次考试是每个人生命的拼搏,也是一个新的开端,新的起点;同时,也是一次灵与肉的拼杀,一场与推荐上学制度相对垒的残酷搏斗。
坐进考场上的各色人等,都怀揣一颗复杂多变的心情在答卷。但他们都有同一个目标,就是一定要考上,给推荐制的不公平一个响亮的耳光!这是人的挑战,也是人对社会的挑战!
颜家河村的社会青年共六个人参加了公开招考。在望眼欲穿的焦心等待中,只有祖倩一人接到了录取通知书。她被南川县师范学校录取了。
燕玲拿着祖倩红红的入学通知书放声哭了。她哭的内容无非是有两层,一是为好友走出颜家河村而感动,二来也是为自己没能考上而痛心疾首。燕玲哭得泪水涟涟,而祖倩却格外的平静自若,仿佛这一切就在她的意料之中。她不惊也不喜,也没悲伤,不住地劝说燕玲:“你再复读一年,明年重新来。”
燕玲哭得更伤心了,两只大眼睛红湿红湿的,又黄又淡的眉毛也潮红了。她摇着头告别了祖倩。
出了门燕玲不想马上回家,她顺着河沿,走过一片菀枣林,拐出队里的饲养室门前的拴牛桩,下了洗衣妇们常走的小慢坡路,就来到了河底。坐上一块洗衣用的青石板,看河底的小鱼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嗅着背后坡上牛粪沤烂的刺鼻气味,她忽然就看到了自己,闻到了自己出生时的气息。那气息似一股浓辣的牛粪味还夹杂着血腥气、屎尿的臭臊气……燕玲不止一次地听邻家蛮五婆说过关于自己的事。
在燕玲和耀民的上头,母亲一连生了四个女子,气得燕玲他大成天喝酒,无心干活,动不动挥胳膊扬腿打婆娘,骂:“你那是个啥黑窟窿,咋就不转向呢?一下一个不顶熊的。难道这世上的女娃子日她妈都钻到你那黑窟窿咧!鸡屙蛋还有个尖的圆的呢,驴日马还下个骡子呢,你咋就扎了女子窝咧!”骂时常常吓得婆娘钻进灶火抱住头发抖。
谢天谢地,总算有了耀民。耀民大一高兴就蹦上了墙头,把鞭炮放了整整一早上,大叫道:“俺也有顶门杠的咧,看谁驴日下的再敢说我绝门子!我还要三个、五个顶门列户的呢。”跳下墙,哈哈大笑着,抱住坐月子的婆娘猛亲起来,说:“你这黑窟窿终于转风向了。我说嘛,咱是麦种咱怎能长成苞谷呢?我还叫你给咱继续屙,屙他个十个八个顶门杠的,齐刷刷一站,顶顶威风!”
到了燕玲,那天生时屋里没一个人。早上燕玲娘从场里提麦秸回来,一进屋门,门坎儿就把她绊了一跤,她“哼”一声重重地摔倒在炕脚地,羊水冲着血水哗一下淌了一裤裆,一个女婴哇哇叫着落草了。燕玲娘情急之中颤着手,淌着汗,脱了裤子,先掰开娃腿一看,是个女子,心一下瘫了,本想撂在地上不拾,或干脆掐死,但毕竟是娘身上掉下的一蛋子肉,红嘟嘟,热腾腾,手脚乱拨拉的活脱脱一个娃么。她用牙咬断脐带,拿破衣裤擦了擦娃身上的屎尿血污,顺手往炕上的被窝一塞,精着尻子收拾完脚地的脏物,刚想关门挡住门道的风,却见屋檐下一只燕子歪着头,大睁着圆溜溜的豌豆大的眼冲炕上唧唧喳喳地叫,叫声比平时脆得多,像响玲,她后来给娃起名就叫燕玲。
生时受了凉气侵袭,燕玲发烧不止,浑身腊黄,气息微弱得像随时都可能死去似的。她大每天给门背后靠一把铁锹,随时准备把她像拎一只死去的小鸡一样提出门埋到野地里去。而她,终于扛过来了,过了些天奇迹般就活了下来。后来长大了,母亲说燕玲,大难不死,定有好造化,有后福。是该到世上的人,想灭也灭不了。
太阳向西塬下沉去,黄得没有热量,像一只鸡蛋黄,囫囵的那种黄,把河水映得像涂了黄腊。燕玲在心里说,妈说我还有后福,能有啥福,本来就是个多余的。眼下都二十出头的人了,学上不成,又没踏谋下个好对象;想再补习,一年百十元的学费谁给呢?喜爱唱歌的燕玲忧愁了,烦恼来了。她转瞬又一想,能嫁给个有钱的也就有福了。
夕阳枕上了塬塄,黄亮得似乎人一上塬就能摸得着一样。河塄上拴牛桩跟前的黄牛尾巴不住地“啪啪”吆打着蚊蝇。在一阵呼儿唤女喊喝汤吃饭的大合唱之后,东场里响起了男欢女乐的嘈吵声。那是村上为庆贺祖倩考上学立杆绷布准备放场电影的热闹景象。
第四十三章
电影帐幕正面向东,背面靠着狼娃的厦屋山墙。空旷的东场黑压压人头攒动,你呼我唤。文化生活贫乏极顶的乡民们扶老携幼,跑的跑,跳的跳,弯腰的,弓背的,跛着瘸着的都到了场。连邻村的也挟了小木板凳三五成群一前一后地来了,齐聚集到东场的西边,抢占着距帐幕近的地方。有了这种热闹去处,也给谈情说爱的年轻人提供了一个机不可得的时机,他们不为看电影,一个心思用在相爱的人相依相偎上了。于是,东场边上,麦秸垛里,土硷草丛中坐满了一对对被爱情炙烤的男男女女,贾叶玲和哲光就夹杂在这其中。不过,他俩不是在麦草窝里,也不在草棵间,而是钻在石碾盘的下面。
这儿最僻静,也最黑暗,因为碾盘在东场的最北边河岸上,离最南边的电影帐幕刚好有一段距离,谁也不会到这儿来。碾盘闲了,如今连电磨也闲置在小破房里了。懂电路的耀民进了县城,他被人雇佣了当修理工,前些天还叫去了聪灵,说是给这家修理部卖汽车配件。
石磨盘如今几乎被人遗忘了,扔在河堤上一块扑出的闲空地里。因为地势的缘故,磨盘下的空间就显得更大更宽敞了。贾叶玲说:“哲光,你还想得起来想不起,咱俩那年在这磨盘下躲冰雹的情景?”
“傻瓜才记不得呢。”哲光似乎很得意自己能想起那时的事,跟他母亲一样的小眼睛往上一促一促,鼻子没鼻涕还一吸一吸的。她一把将叶玲拽过来,说:“婶,他颜耀民看不上你,不要你了,我要。我就觉得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比天上的王母娘娘都亲。”
叶玲的大眼睛立刻就汪上了两窝水,龇牙子被厚唇包不严地断然说道:“少胡吧吧!谁说他不要俺了?他再过一向也把俺接县里去呀。”叶玲嘴上说的硬,心却软得如一滩泥。她想,你颜耀民害得我守空房,跟寡妇一样,你错了。你狗日的把算盘打错了。没有你,我比有你还受活。哲光这些年已成精壮壮的大小伙子了,比你美的多,比你牛牛硬的多。她脑子一边闪动着骂耀民的思想,一边就伸手抓住了哲光的那个东西。
“我的爷呀,你这手得是带电呢?”哲光感到牛牛嘣嘣乱跳,大叫了一声就把叶玲压到身底下去了。
“瓜子,瓜子,没脱裤子!”叶玲拾起身,坐着拱起了肚子,示意哲光解她的裤子。
哲光手抖得厉害,一下两下抓不住腰带头,就叽哝:“这日他妈,人要是不穿裤子多好。也不用麻烦了。”
还是叶玲手快,“嘣”一声拽开了裤腰带,褪下裤子,倒在麦秸铺就的碾盘下。哲光也手忙脚乱地脱了裤子,忽一下就趴上去了。
“哎呀,妈呀!”哲光大声喘着牛粗的气,骂:“你把我引到崖里了,咋这么深呢?”
“瓜蛋,这你就不知道了,这女人越深越好,男人的牛牛才能畅快呢。”叶玲扭动着蛇一样一鼓一鼓的身子,呻吟着说:“瓜蛋子,你先说婶叫你受活不受活?”“受活。”“你要一辈子想着婶给你的这受活呢。”“嗯。”“你嘴过来,把嘴撅过来。”
忙于下身的功夫,哲光一直把头抬得高高的,把劲都使到腰部一拱一拱的动作上了。叶玲揭起衣衫的下摆,双手攥住好久没被男人吮吸过的乳房,哭了,一边带着哭腔,一边搬住哲光汗粘粘的脸说:“瓜蛋子,光知道傻日,你还没好好吃过婶的奶呢。来,婶的奶香得很呢。你把嘴张过来,他狗日的耀民不吃,是他狗日的没这个福。看她聪灵,哪有我这饱悠悠的大奶?”
两堆在黑暗中闪光的大奶子颤微微地在女人的瘦身上抖动,抖动着罪恶的人肉气。
哲光被叶玲摁着头,一张口吞上去,边咂边说:“我日他妈,这么美的事咋不早说呢?嗯嗯嗯,哼哼哼。”像猪拱食,哲光呻唤着,又说:“这日他妈的母东西,还就是叫人受活得跟神仙一样。”
南边的电影场上人们聚精会神,悄没声息地伸长脖子,张大嘴盯着银幕,北边河岸的碾盘下罪孽也狰狞地在张牙舞爪,一场人肉的搏战在悄悄地、激烈地进行着。
一阵嘈杂声响起,银幕上没了影子,放映机上的灯泡亮起来。换片时间,场上呼娃唤娘乱成一片。憋尿的到处寻黑影地方放尿,河沿岸成了男子撒尿的好去处。于是,三步一个人影,五步一个黑桩子,齐对准河往下“哧哧”地尿下去。尿水子打在草棵上发出沙沙的响声,惊得青蛙呱呱埋怨着,扑腾扑腾跳下水。
哲光干完事,弯腰坐着,碾盘下剩下的空间刚够叶玲坐起身,但头还要稍低一下,她只能弯弓着腰坐着。赤裸裸,汗乎乎,臭汗味夹裹着淋了几场雨被沤了的麦草气很浓很烈地从碾盘下徐徐飘上来。一阵扑扑踏踏的脚步声疾驰过来,糟了,有人来了!碾盘下的两个人都屏住了呼吸,都在揣测,应该是谁来呢?难道有人发现了这个隐秘的避风港?虚惊一场,原来是有人跑这儿撒尿来了。这驴日的,还专门把憋急的尿撒到碾盘的塄儿上。因憋得过久,尿完尿的人还一边把牛牛往裤裆里塞,一边说:“把他娘的,舒坦!”走时,还噗噗地挣着放了两个响屁。
“哼哼”,哲光只从鼻孔笑了两声,骂:“驴日的肚子装了一包包谷糁子,连屁都是包谷味。腾空了尿泡还舒坦呢,他哪知道咱俩这才叫真舒坦!”
“妈,妈哟—”是女儿巧巧的喊声,叶玲一个古碌爬出碾盘,突突突地跑去。
哲光慢腾腾钻出碾盘时,电影也快散场了。妹妹玉莲跑上来说:“哥,咱爸到处找你呢,你钻到老鼠窟窿咧?”玉莲也已是十五岁的姑娘了,头发很稠,扎两根又粗又长的辫子。她不乐意地责怪了一声,扭过身走去。
东场上为祖倩放电影,祖倩却一点兴趣也没有。自从搬住进新房,老房撂给了耀辉,几个月她都没去老房看一下。她绕过热闹的东场,从上场垴绕了大半圈,走小庙过去,到了老房。
房屋没人住破损得更快。头顶的漏洞更大了,也稠了,能看见天上的繁星在眨眼。屋子黑黢黢一片,有陈年老尘灰的浓烈土腥味;老鼠在没有炕席的炕上穿梭怪叫,一只白色的野猫在门道里瞪着发红的眼箭一般窜上去,一爪搭住了一只大老鼠,老鼠连叫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呜呜吼叫的猫噙出了门。祖倩打了个咯噔,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灶火还是原来的灶火,尽管灶台上少了大锅,只留两个又圆又大的黑洞在灶间,她对灶火还是有一种格外亲切的感受。她就在这灶火的热炕上诞生,在这间土房里长成人,这里曾容纳过她人生的万般悲喜和忧怨,以及老母亲像纺不完的棉花线一样讲不完的故事,还有才才搂着她亲吻时的气息。一阵阵的惘然若失拂上祖倩的心头,她又猛地醒悟过来,原来是杳无音讯的才才让她揪心、忧烦。黑暗中,她对着曾把心魂留在这里的灶火疾呼:“才才,你到底去了哪里?是带不走我,不好意思再相见,还是另有了新欢?……无论怎样,我都要告知你,我终于考上学了,但愿天地有灵,心心有应。”
祖倩同时从心底里感谢考试制度的恢复,感谢新的政策带给她的公平和公正。她深深地被感动着,从心魂深处向远在历史长河上游第一个发明了科考制度的先哲跪下了敬佩的双膝……
忽然,从后院传来蟋簌的响声,接着有人翻后墙嗵一声跳下来,水花的声跟着翻了进来:“你抱我上来嘛。”祖倩知道,狼娃和水花翻进来了。她连忙躲进前门口耀昭原来的小毡房里。
狼娃和水花一进门就在炕上铺了烂床单,俩人先是搂抱在一起胡闹腾了一阵后,狼娃说:“你姑这老房是咱俩的避风港,在这儿弄事,鬼都不知道。我那碎狗日的儿子过杰像狗一样盯着他爸我呢,盯得人不舒服。”
水花骚情卖俏地嗲着声嘻嘻怪笑,一尻子就坐在狼娃的肩头上,晃悠。
“噫,我老说问你呀咋就忘了。”狼娃仰起脖项,黑暗中神速地眨巴着白眼窝子问:“你家咋搞的,你姑姓柳,你却姓杨?”
“你瓜实咧,俺姑是柳家的女,俺大是杨家的儿。俺姑是俺婆从柳家沟带到杨家俺爷跟前的,俺婆后又生了俺爸。你说俺不姓杨,俺姑不姓柳姓啥呀?”水花一个劲地晃着尻子,压得狼娃鼻腔一扑一扑地响。
“你说心里话,”水花接着问:“聪灵被耀民叫着上了县城,你心里不憋气?”
“憋啥球气呢。”狼娃嘴上这么说,声调却提高了八度:“明给你水花说吧,我把她就没在眼里磨,打撂锤子。她想跟谁跟谁去!再说了,我还盼着耀民那傻球把她弄去呢,我装作啥也不知。赶明儿他耀民驴日的发了,我也能沾个光,借他的荫凉,咱也想办法住到县城去。到底么,花花彩彩的世界比咱在这泥水里挣命强得多。”狼娃说着说着,一搭胳膊把水花搂抱下来,让水花软软地睡在他盘起的腿间。他眨巴着眼看着从窗户照进的微光里,水花白得如花的脸颊:“到时候,我就把你带出去。叫他山里的人瞧瞧,你杨水花是多么洋火的一个女子!”
杨水花被狼娃的话打动了,她心花怒放,搂住狼娃的脖子,呶上嘴在狼娃的脸上乱亲一阵,连声感激道:“我杨水花总算没瞎眼……”
“啥都甭想了,干咱的正经事。”狼娃上去就抹捋了水花的裤子,狗一样把脸埋在水花的下身处。水花叽哝着:“你还弄上瘾了……”
狼娃一把扯去水花的上衣,往炕拐角一撇,说:“我日他八辈子先人,世上啥最谄,弄女人最谄,让女人弄更谄……”说着一个鹞子翻身翻起来,把水花压到身下,咬着牙关说:“我真想把你压成肉泥……想把你的奶嘴吃了、咽了……”
“你这把戏越来越野道了。”水花哼唧着任狼娃在身上乱啃乱咬,问:“你跟聪灵也是这样弄的?”
“屁,她值得我费恁大劲?”狼娃说着,尻眼子卟嗵卟嗵放了两个大大的响屁,两人随即就云里雾里搅缠在一起……
祖倩早已悄悄地溜出了院门。黑暗像巫婆的长袍一样包裹住了犯罪的孽瘴,罪恶如人类的顽瘤一般成长在人的血液里。!祖倩在黑暗中走着、想着。她不知道,造物主为啥把人捏成男人和女人,还给这么多的人每人都安有一颗不一样的灵魂。浩浩宇宙,漠漠无垠的苍穹,几多生命,几多种属,小至包括每一只微尘中人的肉眼看不见的小虫,大到大象、狮、虎之类的物种,都赋予了不同的性情,不一样的生活轨迹,造物主累不累呀?这万物的性灵都来自于太阳和月亮,是万变不离其宗吗。世界其实就是由阴和阳组成,阴阳创造了世界。世界就是在阴阳的搏斗中派生出来的。
派生的过程中,人间就有男人和女人。
第四十四章
村子里不断地发生着质的变化。祖倩上学去了,由于耀民的引进,狼娃和水花也进了县城。狼娃一开始是给雇耀民和聪灵的主子从西安进货,每月进两次。狼娃浑身是劲,汽车配件都是些铁疙瘩,进货很费劲,要凭力气扛拖麻包,回来再卸车。每月给开上二百元,也算是没亏待他。在机关上班的人,每月也就是百十元的工资。狼娃也满意。过了半年,耀民成了修理部的主子,原来的老主子挣了钱,到政府那边的大街道承包百货大楼去了,把这一摊子撂给了耀民。耀民经管后,随着汽车的增多,生意也越来越好,人手也更紧了。他又叫了媳妇叶玲和妹子燕玲来帮忙,门面也由原来的两间扩展到三间。聪灵和燕玲站柜台,卖配件,叶玲专门在里间房做饭。耀民又雇了一个懂汽车修理的小伙计当帮手。一河水开了,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有条不紊。
狼娃进县城没过两个月就给水花在县政府对门的正街道租了一间门面房,本打算让水花卖个小百货,可水花一口咬定要学理发,她要开一家理发店。整个南川县城只有北街有一家新型的理发店,再就是南街、东街、西街各一家店,每家店里都是祖传的剃头刀手艺。水花感到自己对人头非常有兴趣,每当看到街上的行人之中有一种新式的发型出现,她都会激动得心跳。也觉得,人的风度全在头发上。
来到了县城,杨水花如鱼放进了水里,她走街串巷,看不够,花花彩彩的商品令她眼花缭乱。每天早上城里人都吃油条喝豆浆,挎着篮子去买菜。自由市场是早晨最热闹的去处,看小市民们挑挑拣拣,在菜摊上翻来翻去,弹嫌柿子红了,黄瓜青了,讨价还价是这些小市民们最得意、最惬意的时刻。他们一律白煞煞的脸,没有农村人被太阳晒出的又红又黑透着结实耐用的面部,他们连手指头都是白细又长,活像埋在地底下的茅草根,给人一付病怏怏的感觉。夹杂在这一群人当中,杨水花似乎比他们多了几分娇媚。粉红的脸蛋,水灵的大眼,只是神情上似乎很难与长期生活在以工商为生存根基的城里人相融合。还有她从小爬坡上山养成的总想撅着尻子走路的姿势,把山民本有的气势毫不保留地体现在她又圆又凸出的臀部上。狼娃说,水花的圆胯骨最招男人爱,搭手一摸像饥汉子吃到了油香的肥肉,而水花却时常对自己山包一样的臀部伤脑筋。她最感得意和自豪的是自己的水蛇腰。腰节很长很长,再往下就是两坨尻子,连她自己有时也很气恼,咬着牙说:“长恁多的肉干球!”
杨水花给北街的新潮理发店交了50元学徒费,学了整一个月,她就把推、理、烫、刮的手艺学到了手。刮胡子的手艺她是最拿手,连店老板都吃惊得眼瞪得核桃大:带了几年徒弟,还是头一回碰上水花这么手脚麻利,一点即通的新手。
门店开起来了,理发的一套家俱是狼娃领着水花上西安给耀民进货时顺路捎上的,一满新式的吹风机、剪子、镊子、冷烫精等。理发店就写上“水妹理发店”。
天色渐晚,南川县城在最后一抹夕阳里灰暗起来,几条街道一下冷清了许多,昏黄的路灯没精打采地看着零星驶过的车辆和行人,路两边的楸树悲天悯人地把黄叶一片两片地撒下来,在水泥地上打滚、哀鸣。只有东头的电影院门前还热闹非凡,人头攒动。商业门店都打了门,整座县城骤然冷清一片。
水花一块一块地将木板门按进上下槽子里,也关了门。一间小门店,只能放五把椅子,东西两边的墙相对长些,紧紧巴巴各塞下两把椅子,北面是门,门的右拐角是洗头处,左拐角有一小门,里间仅置一张窄床,供水花晚上睡觉用。前头放一只木箱,木箱架下放置锅碗勺瓢等生活用具。坐进椅子里,水花长叹了一口气,仿佛轻松了许多。狼娃把她扯过来,让她坐在他的腿面上,眨巴着白眼窝子问:“这回满意了吧?就为给你摊场个这,我四个月的工资没敢花一个子儿。把你看得比自己的婆娘还贵重得多。”
水花一撇嘴故作不屑的样子白了狼娃一眼,啥话也没说。狼娃掀起水花的红毛衣说:“今黑太乏了,就算咧。吃个奶,吃个奶就走。”一口上去就噙住了水花的乳头。“哎呀,你咋成个瞎熊二球咧。”水花被咂疼了,大叫了一声,从衣摆下把狼娃的头往外拽。狼娃把头抬起来,一脸的疑惑:“咋,碌碡还没拉上坡呢就想一脚蹬了?”水花旋即笑了,又骤然拉下了脸,猛地就起身从头上脱了筒状毛衣,眼里憋满了泪水,把白暄暄大白馒头似的奶子赤裸裸颤抖在日光灯下。她两手掬着奶子,满肚子委屈:“你吃,你咂。又不是跟你头一回,俺还遮着掩着咋呢?反正活着是你的人,死了是你的鬼……”她说着说着果真就呜呜地哭起来。狼娃忙拉了水花的毛衣,胡乱地给她往身上穿:“跟你耍呢,你还当真了。快穿上,甭冒风了。”水花撒娇着使性子一甩胳膊不穿。狼娃抱住水花重新坐进椅子里,哄她:“我把心都掏给你了,我知道你不会忘了我。”
重新穿了衣服,水花坐在狼娃的大腿上,担心地说:“你说,山里那个鬼一个劲地催俺大叫俺跟他结婚呢,咋办呀?”
狼娃知道她指的是山里的瘦猴安平顺,这个可怜的山中猴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看跟水花配不配,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这么白细肥美的女人身,能跟你睡一搭?哼,做梦吧。狼娃这样想着,说:“结屁的婚。他能伏住你。”
水花长吁一口气,为难地说:“不结婚,就牵扯到俺大给人家退赔的事呢。这么多年了,每年的时事八节,带彩礼,订婚的宴席,最少得个将近五千块钱呢。天哪,杀了俺大也拿不出这个数。”
狼娃一听这么大的钱数自己也无能为力,就拉下水花的手,闪动着白眼窝子陷入了沉思之中。水花忽然计上心头,她说:“干脆结就结。我有办法对付他。”狼娃困惑地盯住水花的脸,说:“结婚头一天黑咧,你能躲过他?那可跟饿极的狼一样。你是体会不出来,男人到了这个年纪,想弄女人比啥都难受。有时想这个事了,都想杀人,想跳井呢。”
“你甭操这个心,我有办法。”水花的双眼爆出了蛇般的毒气。
秋毕竟深了,冬就在眼前。
西北边陲的拉格图市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她座落在天山以南,是口内人进入南疆,到印度、巴基斯坦等国的主要通道和必经之地。这里物产丰富,水肥草美,瓜果飘香。龙凤河从天山飘下,直扑拉格图市,穿境而过,把拉格图市分成两部分,东边是新城,西面是老城。这里有闻名世界的我国海拔最高的高山牧场—巴音布鲁克大草原,有全国最大的淡水湖和沼泽、湖泊。这里天高云淡,地阔水清。这个市十多个民族组成了一个占地五十六万平方公里的大家庭。耀昭来到这里,正是瓜香葡萄甜、蜂飞蝶翩跹的金秋时节。
到的这天刚好是信仰伊斯兰教的维吾尔族、回族人民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古尔邦节。耀昭走在大街上,看不够的稀奇,欣赏不完的异域风情。他恨不能使全身都长上眼睛,把在内地梦都梦不上的景致尽收眼底。过古尔邦节的城市街道,到处是鲜花盛开、姑娘的稠辫飞飘和花裙旋转着的舞姿。老人把喜悦也挂在长长的胡须上,把欢乐跳动在冬不拉的乐器中,连三岁的小巴郎(小男孩)也跳弹着皮靴,小手挥舞着,肩膀一耸一耸旋动着稔熟的舞姿。冬不拉弹出的音乐节奏感极强,音韵旋律震撼着每个伊斯兰教徒的心,也震慑了每个汉族行者的魂。耀昭站立在舞姿翩翩的热闹场景中,被一小男孩吸引住了。这男孩子顶多有六岁的样子,他虽然头戴一顶破旧的花帽,身穿陈旧的衣衫,但仍改变不了民族节日给他带来的欢欣,他在人圈外,人行道边的香梨树下,跟着人圈里的乐器不住地扭动着小身子,一个人默默地弹跳着,把天真纯洁荡漾在小脸蛋儿上。他的脸圆圆的,是任何动物幼时那种又嫩又可爱的圆。深又凹陷下去的眼睛特别大,透发出深兰的光,有神又忽灵,长长的睫毛一忽煽一眨动,像黑蝴蝶飞到了海面。高高上翘的鼻子和抹下去的小下巴把他这个民族根深蒂固的血骨优秀地再现了出来,给人一种神童般的感觉。耀昭蹲下身子,问:“你叫什么名子?”
“热合曼。”他的汉语说得如此流利,让耀昭吃了一惊。
“你一个人?”
“叔叔,你能给我钱吗?”
“干啥?”
“我想买胡大!”
“买胡大!”耀昭差点坐在地上。
“阿訇给妈妈看过病后说,只有胡大才能救妈妈。”
“那你爸爸呢?”耀昭感到奇怪地问。
小男孩呶着小嘴摇了摇头。大概热合曼看出了大人的为难,一拧身打算跑去。耀昭一把抓住了孩子问:“你在哪住?”小孩抬手往南边的大街尽头处一指,“靠河边,大桑树下。”
耀昭来不及思考太多,就在身上翻腾了起来,翻遍了全身所有的口袋,除了车票之外把仅剩的三十多元钱全塞给了小男孩。小男孩似乎被吓着了,慌恐地接了钱,连连作揖叩头:“谢谢叔叔,谢谢叔叔。”嘴里还念了一串耀昭听不懂的维吾尔语。可他知道,小男孩一定是念着祝福他的话。
小男孩像一只黑色的精灵穿过十字岗亭,往龙凤河边的小巢飞去。
耀昭很快从《拉格图》报社办理完了一切手续,报社就为他安排了宿舍住了下来。单位的单身汉一律上市委办的食堂就餐。钱全给了热合曼,晚饭成了问题。耀昭立刻找到社长乐天平。这是一个矮瘦的秃头小老头,上海人,是当年在支疆建设中用闷罐子车拉到这里来的。老头白白净净,一脸的喜色,边陲的风一点没在他身上留下痕迹。耀昭在心里敬佩这老头的和善,只是他时时扯响的女人腔调叫他听了不顺耳。
乐天平把耀昭的报销车票和招聘来本地工作的优惠补助,诸如冬装补助费呀,冬炭取暖费之类的一次给报销签了字,交给耀昭,交待他:“小伙子,刚从口内来要好好适应一下,磨炼磨炼,好好干!”
出了乐天平的办公室,在财务室拿了钱,在回宿舍的路上,耀昭为社长的尖细腔调感到好笑,在想笑之余他又觉得这腔调挠得人心痒,像小蜢虫钻进了耳鼓。他感到奇怪,为啥上天会赋予一个男躯发出女性的声音呢?是造物主把声音的磁波发射错位了,还是乐天平有悖于天意,改变了自己的声带?耀昭说不清,为何对乐天平的声音这么敏感,这么讨厌?第一次接触,乐天平一副慈和面目里的怪腔就扰得耀昭莫名其妙的烦躁。这是一种什么预感?似乎有某种不安的东西在作怪。
一直等耀昭拿了碗筷,去市委食堂吃了晚饭,他还把乐天平的声音没甩掉。
回到宿舍,一个人靠在单人床的被子上,看头顶的日光灯发呆。对面还留着一张空床,耀昭就想可能是从口内即将来这儿要和自己同住一室的人还在火车上颠着呢吧。耀昭把头枕在被子上,竭力排除乐天平的刺耳尖腔对他的干扰。他没有时间回想远在几千里之外的终南山,以及山脚下与自己血一场,水一场,风一遭,雪一遭,泥里雨里滚爬过来的父老乡亲,兄弟姊妹,把思绪就慷慨地搭在了热合曼的肩上。热合曼破旧不堪的黑袍和皮靴老是在他的眼前飘晃,像一团黑色的谜。他不知道,双脚刚刚踏进新疆土地,就碰上了可爱的热合曼,这是谁的旨意,冥冥之中他似乎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本就好奇心极强的他,仿佛看到了一只无形的大手从天外伸来,把掌上的热合曼放在了他的眼皮下。是试探他呢?还是再想磨烤他?耀昭分明又听见了文书的声音:“……要磨烤你呢……”耀昭似乎感到身上有了那种怪病的感觉。瞧瞧瞧,这种奇怪的气息正从头皮里虫子一样往躯体里钻呢,噢,不是,是从耳朵,从每个汗眼往里穿呢。他有些紧张和害怕起来,不能自已地嘟囔着说出了声:“……不敢再磨烤了,不敢再磨烤了……我一定改性子,一定改……”
神经质地一想起在家时得的怪病,耀昭就浑身打战,怯了,如数百年前被蛇咬了一般,几世轮回都疼痛不已。人再厉害,终战胜不了无形的力量对肉体的磨炼。肉身子不是都能蹦达,都能各显神通,都能相互拼搏,相互折磨,相互作恶,相互逞能吗?都想把这一吊子放舒服处,想咋就咋吗?但在上苍的轻轻一瞥下,人就会被磨烤得死去活来,生不如死,叫人八辈子都会刻骨铭心呢。
耀昭又惧又怕,在恐慌中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他太疲乏了。
毕竟撞上热合曼是一种缘份。
耀昭被分到记者部上班。下辖十县一区的巴格图市,记者可随意采访,只要有好的线索。新闻工作是个比较自由的职业,为了采好稿,鼓励记者写好稿,报社要求每位记者一周采回四篇确有新闻价值的稿件就可以了,不必要每天来报社。只是每星期一早上开个例会,统一安排部署一下采访提纲,及提供一下有关各县、乡、村的新闻线索。耀昭很高兴,这种职业正适合他的胃口,他同时感谢乐社长的开怀大肚,他采取的开放型工作方式正是新闻单位采稿写稿质量的根本,耀昭从内心暗自佩服乐天平是新闻行业的行家里手。
为了便于采访,耀昭觉得应该立刻买一辆自行车。可手头除了报销后仅够一月吃饭的钱,再无多余,他心里很着急。于是,他省吃俭用,别人在灶上吃三元钱一份的手抓羊肉米饭,他只能买俩蒸馍背过熟人偷偷地在一个墙拐角三下五除二咽了。就这样,他以终南山下坚硬的黄土般的毅力整整坚持了两个月,到第二个月的薪水一发,他立刻跑进商场推了一辆新崭崭的黑色自行车。
西域的天很广阔,很少有阴云密布的天气,也没有一丝污染,天老是晴朗朗的,悠远悠远的兰。云也是白的,白得让人想起故乡母亲手中的白棉花。街道的树是胡杨树,胡杨树正染着秋黄色。没有雾的遮掩,一切都是那么原质原貌呈现给你,就像这里的人一样厚道。碰上维族老乡吆一毛驴车瓜果,到跟前不要问价,先吃个饱,再掏钱。这里的老乡很敦厚,很纯朴,没有商人的奸诈。他卖的东西要两块,就是两块,一分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少给了他翻脸,再掏比他要的多出几倍的钱他也不卖给你;多给了,他也翻脸,说你小瞧他,他会发火,甚至打你;但是,你如果合他心意了,他马上就跟你老朋友似的,全忘了刚刚发生的不快。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这么又明又朗四野开阔的疆域又怎能孕育出面上挂笑而暗中藏刀戳人后背的阴险灵魂呢。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你和他们在一起,只有惊险,没有阴险。
金秋时节的拉格图市被甜甜的瓜果香气包裹着,满载着哈蜜瓜、甜葡萄、甜瓜、西瓜、苹果、梨等各类瓜果的毛驴车穿梭往来,逗引得蜜蜂满街道飞窜,碰在人的脸上,凉凉的,有一种粘蜜的感觉。晚霞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把桔黄色的光波披在拉格图市的肩膀上,一眨眼就滑下去了,像老人邀请的瞌睡,城市一下子就跌进了凉爽的傍晚时分。不是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嘛,说西域的气候是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这说法真是把拉格图一天三变的气候现象描绘得淋漓尽致。麻雀飞来了,落在人行道的梨树上。宽阔的地域也生长比内地大得多的飞鸟,这里的麻雀大得比口内的斑鸠能小上一点,连树上爬的蚂蚁也大得惊人。耀昭看着看着,噗哧一声兀自笑出了声,自言自语道:“怪不得呢,满街的人都普遍高大雄壮。”在老家个头不算低的耀昭到了这里成了矮子了。尤其是街上的姑娘们,个个像穿天杨,争着抢着往上长,仿佛前世谁着意压低了她们的个头似的。
一个小黑影从前面一闪钻到了夜市上,耀昭立刻被那熟悉的小身躯所吸引,他蹬起自行车飞过去,果然是热合曼。他把车子一撑,一步跨上去抱住了小家伙。
“你妈妈好了没有?”耀昭着急地问他。
“我没有多多的钱买胡大。”热合曼的黑袍子在灯光下更脏了,一股难闻的气息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
耀昭知道他的妈妈没救了。
“带我去看你妈妈,行吗?”耀昭抱起孩子说。
小家伙使劲摇着头,蓝眼睛发出坚毅如成人的光:“妈妈不让人去看。”
热合曼是来夜市给妈妈买米肠子来的。米肠子是少数民族的一种小吃,他们把羊肠子用碱洗净,装上泡胀的调和米和胡萝卜,放笼里一蒸,出来切成圆坨坨子,蘸上辣子醋调和水,吃起来油香喷鼻,自有独特的风味。
卖米肠的羊刚子(维语意为婆娘),切好了一小黑碗,慈爱地叫热合曼:“小巴郎,小巴郎,这一碗一块钱,你给五毛就行了。”耀昭忙掏出五毛钱给满手油水的维族婆娘。
“叔叔,我还有几块钱。”热合曼把攥在手里的皱巴巴的钱亮出来给他看。
“这是家里的钱吗?”耀昭问。
“妈妈的钱在夏天就花完了。”热合曼说完,可能又看出耀昭疑惑的神情,又说:“妈妈也不能动了,我就出来要饭吃。再给妈妈讨点饭钱,买干的饭给她吃。”
一颗多么纯洁的心灵啊!
耀昭被震慑住了,他悉悉促促在身上翻了一阵,翻出了十几块钱,往小家伙的手心里一拍,热合曼马上要哭出来一般,连声说:“叔叔,叔叔,胡大会叫你活得跟山一样老。”
看着路灯下飞跑在人行道上的小黑影,耀昭的心如被人抓了一把,隐隐作痛。一个多么可怜、多么懂事的小精灵啊!
耀昭已是倾其所有了,可他已整整两个月没吃过一点肉了。闻着扑鼻的肉肠香味,他唧咕唧咕咽了两口唾沫,转过身欲推车子。这当间,他直感到脑袋“嗡”一声炸响,明明在两步之外的背后撑着自己的新自行车,咋一扭身就没了影子!犹如隐身术在一眨眼的功夫就把车子给隐匿了。耀昭的头皮发凉变麻,天地要颠倒一样,他在放车子的四周旋风一样转圈圈。脚下像踩着空气,轻飘飘,仿佛一股轻风就能把他吹起来。如羽毛般旋了一阵,耀昭突然就冲坐在小吃摊前吃夜宵的人窝大叫了一声:“谁推走了我的车子?”惊得食客们把大嚼大咽的嘴张得像蛇洞。
起风了,风带来天山雪顶的寒气。盏盏路灯洒下浑黄的光瀑,照得夜行的人们没有了白日的振奋感。耀昭摇摇晃晃地仰着头走着,如一具丢失了魂的空壳。在城市,看不见星星,也不知道月牙儿是哭还是笑,一切原本的景致都被人为的物体遮盖了,人再享受不到来自天体的恩泽了。路灯下,楼房间,宽敞的柏油马路,遮盖的是天的色彩,而人最终成为了罪魁。
假如热合曼和他母亲生活在乡村田洼,那小精灵会成为乞丐吗?生活在物欲横流的城市,花花彩彩的商品成为诱惑人欲的刽子手,它能钻进人躯体,摘去人本性的善良,栽上罪恶的花果树,使人犯罪,让人偷盗……
啊,城市,罪恶的渊薮!人吃人的世界。
跌跌撞撞,耀昭稀里糊涂就走反了方向,来到了龙凤河。到了河边他被一股冷气吹灵醒过来。这里没有路灯,也没有高楼,有的只是清凌凌的河水。水面不很宽,能听到对岸浅滩水草丛中的水鸟清晰的叫声和不住的扑打声。噢,这些幸运的水牲灵,它们丝毫不受对面城市的打扰,一味地享用着最原始古老的大自然的性情,尽情地过着甜美的夜生活。耀昭攀在一棵粗大的桑树身上,这树太老太久了,把根深深地扎进了河的心脏,斜爬着,把长满繁密叶子的大枝股盖在河面上,老气横秋地守望着淌不尽的水流。耀昭坐上树身,把腿吊荡在河的上空,一扬脸,才见一钩弯月悲世悯人地瞅着身在异乡的他。这让他想起了狼娃,想起了狼娃难以使人猜测的白眼窝子……
“咕咚”一声响,前面不远处的河水岸边有一个小黑影在蠕动。微光下,耀昭一眼就看出了是热合曼。他快速地跳下树来,大步走过去。热合曼正拼尽全身力气把舀满了水的大木桶“哼哧哼哧”往上拽。耀昭从背后伸出手,抓住桶攀拉了上来。“叔叔!”一抬头,蓝色的眼里闪出了惊喜。
“这么大的桶,齐你腰深,你能提动?”
“我经常就是这样。每天晚上都提。”小家伙显然为见到耀昭而高兴,他声音亮亮地说:“叔叔,你不知道这水可甜可香呐。妈妈说河水是大山的乳汁,当然香甜啦。比你们喝的自来水好多啦。”
耀昭和小热合曼都忘记了小家伙的母亲不想见人的心愿,他提着水桶就进了一间没有砖瓦、一满是用泥抹成的小土房。
小房里可以说是家徒四壁,只有一张大大的土炕。看到土炕,耀昭心里一抖索。看来炕是人休息的极好创造,不论是数千里外的家乡人,还是异域他乡的少数民族,虽然语言不通,生活习惯难以通融,但在炕的问题上都有着惊人的相似,这不能不让人想到人所具有的共性!看到炕,耀昭就看见了亲切。
土炕真好。
他从内心深处感谢远古时代盘第一张炕的创始者。
微弱如害了红眼病的小灯泡病怏怏地照着四面的土墙,也照着土炕里蜷缩着身躯的妇女的背影。
“妈妈,好心叔叔来看你了。”热合曼跳上炕趴到弓曲着背的人的头前。
“叫走。叫快走!”她不转身,扬了一下瘦成皮包骨头的手说。
耀昭忙走上前,对着她的脊背说:“热合曼是个有出息的好孩子。”
她终于强撑着羸弱的躯体吃力地靠墙坐了起来。看着她,吓得耀昭后退一步。这是一张怎样的活人脸啊,简直是包了一层薄皮的人骷髅!没有一星点活人的气血,叫人觉得在她的身躯内已不存在血液之类的东西。唯一给人输送一点活气息的就是那双深陷下去的大眼睛。尽管这样,那对大眼和高挺又翘起的端直鼻梁还是把当年的美丽轮廓呈现在了眼前。端正的五官骨骼,被小热合曼彻彻底底地承袭了下来。耀昭暗自惋惜,多么漂亮的女人哟!
一听到说起儿子,已成人骨壳的维族女人干涸的眼里就蠕动着落下了两滴泪来。你简直难以相信,在她干枯如柴棒一般的体内竟还有能分泌出泪水的脏器!
这是母性的特异功能呢。
她蠕战着发出了虚弱得如风中油灯般的声音:“热合曼没有……一个亲人了。我死后,你能收管他?”说完了,她就瞪大了焦渴乞盼的双眼等待着。她仿佛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到眼睛里了,一动不动地盯着耀昭。
是乞求?是……
耀昭一时语塞,似乎失去了说话的功能,只缓缓地、有力地点了点头。
她一下松了劲,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蠕动着嘴唇把封闭在灵魂深处的话放了出来:“你是汉人,热合曼也是汉人。”
又是一枚炸弹扔在了耀昭的脚下。他屏住呼吸,瞪大了眼。
“……八年前,我和口内来的川川相爱,被老爸发现。老爸不但不同意我跟汉族人结婚,还施了一计。有一天,他叫了川川,说是帮忙平地,可到了地里,他挖了一个大土坑,一砍土镘砸下去,就把川川砸死到土坑里……老爸狠心地扔下了我,带着母亲和弟弟去了北疆……那时,我肚子里已种下了川川的种,他在我肚里快快地长……为了川川的血骨能传下去,我从很远很远的乡下来到了这里,生下了热合曼。在城市,一天没有钱就要饿肚子。为了母子俩活命,我只好靠卖身挣钱维持生活。那些不论是维族的,还是汉族的男人,都拿两个臭钱来找我。他们毛驴子一样在我的身上胡乱折腾,动不动就掐我、咬我,就抓烂了我的下身……我只有忍着,任他们疯狂……后来,我病了,他们一个个都鬼魂似的消失了……我知道我得的啥病,叫内烂病。都快烂到心了……热合曼能遇上你这样的好人,我下辈子会还你……”她断断续续地说了这些话后就软软地躺下去了。热合曼给他母亲头下垫了枕头,她就沉沉地睡了。
她太疲累了!这个才二十五岁的生命。
走出热合曼家的房子,耀昭往回走去。深深吸一口迎面扑来的城市的气息,犹如闻到了维族女人炕上的肉搏味。在这之前,在那一张神圣的大土炕上,几多腰里揣了钞票的七尺男人,把自己剥得一丝不挂,跟悲惨命运的女人进行着肉搏战!是金钱那东西挑起了罪恶的旗子,猎猎飘飞着,冤鬼一样旋来,旋到土炕上,旋进女人的悲怆里。
这是对创造了土炕奇迹的始祖的残酷蹂躏!是男人灵魂的腐烂!男人和女人的耻辱!
满世界都飘着男人和女人的肉气。耀昭从热合曼母亲的述说里好久回不过神来。走在大街上,他觉得自己成了一颗找不到归宿的魂灵。风大起来,带来股股寒意,路旁的树叶纷纷凄惨地嘶叫着离开了枝头。
冬季来了。
第四十五章
三秦大地被又一年的白雪覆盖了,冬麦在雪被下滋润地过着冬日。
“妈,甜甜整天好吃懒做,啥啥都不干,还蛮寻事,咱干脆跟那货离了算了。”耀辉从单位回到家,坐在母亲的热炕头上愁眉不展地说。
一条儿女一条心,柳秋桂见儿子忧郁成疾的样子,心隐隐作痛。她痛心地叹了口气,给儿说:“俺娃呀,你把妈的话听了,这婚咱不能离。你看哲正都眼看成大小伙子了。不拿甜甜的脸上看,咱拿娃的脸上看呢。”冬夜把母亲的话过滤得格外清晰缠绵:“这分开看起来简单,实际不容易。‘分’字底下有把刀呢。再说,咱都过活恁多年,离了哲正咋办?娃大咧,接受不了!再过几年,甜甜年龄上来咧,也就好咧。”
不善言语的耀辉低垂着头一句话不说,可他的心却在想,自从娶了这媳妇,尤其是有了儿子,这婆娘就没叫人省过心,说空话,耍泼妇,胡搅蛮缠,还教唆娃跟咱离心,说咱在外头有了新欢,这样的日子有啥过头,这样的人还有啥要头?耀辉在母亲面前低着头想着想着,不觉心如刀割般的难受,委屈的泪也只能往肚里流。
自从耀禄盖了新房,母亲也跟着搬住到了南边慢坡上的新屋。耀禄那年一结婚,也和耀辉一样,柳秋桂就把媳妇分开单另吃住。她这样做自有她的道理,老人想,现今的年轻娃不能跟过去的媳妇比,时代不一样了,干脆叫娃自己另起灶吃饭。跟咱这老婆子在一搭,咱老了,胃口不行了,媳妇吃硬的咱吃不了,到那时把儿夹在中间为难划不着。干脆分了过,咱还能动弹呢,人家娃也宽水里摆,想吃啥做啥,显得两方都好。于是,三间大瓦房就在一间的线上扎了一道墙,宽敞的西间给耀禄,老人仅住一间,是东边的那间。按老规矩东为上嘛。
一间房,南北显长,东西趋窄。靠里盘一张大土炕,炕下是连灶锅。靠西墙放了一个大板柜。这几年家里就剩柳秋桂一个人,简单的冬棉夏单两套衣服往箱子一塞,大板柜成了装粮食的好家当。近些年,自从土地承包到户,地里也有磷铵、尿素等肥料的滋养,家家粮食吃不完。
耀辉说:“人家的粮都不成问题,可咱把工资全都买了粮咧。甜甜和哲正,从身上到灶火全靠这点工资呢么。猪也不养一头,鸡也不看一只,把咱挣死也攒不下钱。”
“慢慢过着。再过几年哲正也大咧,也就能给你遮点荫凉咧。”柳秋桂总是这样说儿。
看着母亲越显佝偻的腰身和斑白稀疏的头,耀辉的心难受。他忽然就抬头说母亲:“妈,你这么大年纪咧,受了一辈子苦,到今日都儿孙满堂了,还要自己上地干活,烧锅燎灶。我这次回来主要还有一件事,就是你的粮食问题以后就叫俺哥和耀禄给,每人给150斤,每年打了麦后,就拿秤过了,给你送过来。我跟耀昭每人每月给你三十块钱。我看这要形成一个规矩,不然的话,东家靠西家,到头来把老人撂干空咧。”
柳秋桂也觉得确实是个问题了。人老了,受过病症的脚时常半夜疼醒。到了地里,绊搭得光想跌跤,弄不好真摔着老骨头了,岂不是给儿女添麻烦,叫娃受难场。只要不伤着哪达,能动弹,自个就能顾揽住自己,也叫娃省些心么。一生一世再苦自己,也不想给儿女增加半点负担的柳秋桂觉得儿子知道为老母着想了,她感动万分,说:“眼下妈还能动弹,就是地里的重活确实干不动了。把我的地给你哥跟耀禄平分了,叫他俩帮我种。一年的化肥、种子啥的,你给妈承担了。平时的油盐酱醋零花钱,也用不了个啥,一两毛钱打一斤醋还吃半个来月呢,妈养几只下蛋鸡就足够了。现在人的生活好到哪里了,白米净面的。妈这一辈子不贪嘴,又不吃个零嘴啥的。耀昭嘛,远天远地的,就算了。也都三十多的人了,还没个屋里人。在外头不容易,妈在家里咋都好过。”
正说着,正好哲正来了,耀辉打发哲正去叫他大伯,耀禄就在隔壁,唤一声就过来了。
按当地常理,关于家事只叫男的参与。耀祖推了门把一股寒气放了进来,同时把撵过来的婆娘麻来叶的尖嗓门也带进了屋:“不要嘴长,甭多说。看他老二咋把这一碗水端平?”
耀祖“哐当”一声关了门,故作生气地骂婆娘:“去你妈的去,俺弟兄们的事你少管。”其实,他心里很害怕,怕不听来叶的话,回去几天不叫他端饭碗。
耀祖、耀禄全到齐,耀辉开口说话了:“今黑咱开个家庭会。就是关于咱妈老来的事议一下。村人也都有眼睛盯呢么,咱妈恁大年纪咧还能干动地里活不?人都养儿女呢,何况咱兄弟们在方圆十里八街都不是黑脊背人,叫老人再为吃一口饭血流汗水地往地里爬,那不叫人拿尻子笑咧。”耀辉说到这扫视了一下耀禄,把眼光停在耀祖的脸上。稍停顿一下说:“哥,你生在头里,长在头里,本来这话今黑应当你说。我看你没打算有动静,只好我来替你承头说这事。你说个方案,看咋合适。总之一句话,把老母亲要安顿好呢。咱总不能都半老气少的一伙伙男子汉,把老母亲老来撂干滩。”
耀祖抬起双鬓染霜的脸,不看耀辉,盯着老母亲说:“叫咱妈说,她说咋办就咋办。”嘴上这么说,暗地在心里头打着小九九:反正你老二跟老三在外头挣钱呢,总比我强。
“耀禄,你呢?”耀辉问。
耀禄也抬起一直看着炕脚地的脸:“我……我没啥。反正大哥给出多少我就出多少。”
屋子里静极了,静得似乎连冷空气的流动都能听见。白狗旺旺从门缝钻进来,摇着尾巴,算是跟屋里的人打了个招呼就卧在灶火的麦秸窝里打起了瞌睡。
柳秋桂还把刚才给耀辉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后对着在场的三个儿子交待说:“你们甭操心妈的事。妈的地只要你俩捎带着帮着种了收了就成。还能动能走呢么,平时的除草呀上化肥啥的你们都不用管,种了一辈辈地还把这算个啥。只要你们都把日子过好,妈死了也能闭下眼了。”
“咱今黑就暂时先定下这些,可不要回去咧婆娘一打麻缠把这事落不实,就了米汤咧,到那时可甭怪我睁眼不认人。”耀辉的这些后话是说给耀祖听的,谁心里都明白。
“都回吧,冷哗哗的。时间长了。”柳秋桂把手伸进怀里的被窝,打发立在炕脚地的大儿和小儿。
耀祖跟耀禄一出门,她便催促二儿说:“你也回吧。妈才六十几,又不是老得挪不动步咧。”
这时哲正推门进来。哲正已长成小伙子的雏形,个头虽不是太高,但看起来墩实有力,胡须已黑黝黝的了,脖子的喉节也凸了起来,国字型脸把本家族的特征沿袭得一漏无遗,不大的眼睛猛地一睁起,似有腾腾杀气,一头竖起的硬头发仿佛随时准备应战一样。
“爸,俺妈叫你吃饭呢。”
哲正的声也在变粗变壮,他又说:“爸,过了年我不想上学咧。”
“咋?”
“学不进去。还光想跟同学打架。”哲正用手摸着后脖项咯咯囔囔回答。
“我反正把心尽到。”耀辉说:“你实在不想念咧,我也没办法,我总不能把你拴住绑到学校去。”
“我给俺妈说,俺妈说她不管,叫跟你说。”哲正眨巴着有点不好意思的眼又说。
“哲正,你来,婆给你说,俺娃能上学尽量上。”柳秋桂一唤,哲正立马坐到他婆跟前,听婆说:“把书念到肚里没瞎处。你看你三爸跟你小姑,可怜的跟啥一样,拼着命把书念了,这不,也有用场了。”
“婆,你不知道。我这性子就不是念书的料。”哲正俨然像一个大人,猛地撂出一句话令婆和父亲都感到惊讶。
“哲正,哲正。”院子铁门外传来甜甜不满的喊声。哲正应答着跑出门,柳秋桂忙催儿快回去。
外面雪光惨白惨白,仿佛有了月辉。耀辉走在被人踏瓷的雪地里跟在哲正娘俩的后头往回走去。
他还住在厦屋里,只是把过去和老屋的隔墙拆了,院子显得宽展多了。厦房背东向西,老屋面南背北,一打通,老屋显得孤零零的,像孤苦的老人疲倦地躺在院子的西侧,土墙风剥雨蚀,坑坑洼洼,如害了天花的麻脸婆。
进了院子,耀辉一猫腰跷进房,火房在北墙外,单另搭了一间简易庵子,这样以来,灶火烧火做饭,直通墙这边的炕洞,又干净,也能热炕。
哲正野狗一样拧身又出去寻伙伴逛去了。
甜甜从灶房端过来饭碗使性拌气地狠着劲往小四方饭桌上一墩,说:“把面条都焖成糊汤咧。吃去吧。”
耀辉最见不得婆娘耍性子的脸,刚才还饥饿的肚子骤然饱胀起来。他闷了一会儿头,从饭桌前立起身子,对吊着脸的甜甜说:“你端走,我不吃了!”
“你不吃咋不早说呢?省得我冷哗哗地给你白效劳。”甜甜一下来了气,脸“唰”一下青了。“是光今黑不吃,还是永远都不吃?”
耀辉没吭声,脱鞋上了炕。
甜甜最受不了男人的冷漠,男人不说话比扇她的耳把子都令她气恼。他突突突跑过去,拉住男人的袖子往下拽,嘴也青了:“你少坐我的炕。谁给你把炕烧热了叫你回来享受呢。”
“你这是寻的挨打呢!”耀辉愤恨地从牙缝挤出每个字。
“你把谁当成啥咧?想咋使唤就咋使唤……”甜甜连拉带扯哭了起来。
一股火气冲上耀辉的心头,他一抡胳膊就把甜甜甩泥丸一样摔趴在炕脚地中间,声不大但音很沉地问:“你想咋呢?”甜甜被重重地摔趴下去,绊得“哼”一声,脑袋“嗡嗡”直响,但她立刻又弹跳起来,反身又扑了上去,上气不接下气地骂着,青紫的嘴唇刮风一样颤抖:“你妈要下你光会叫你打人呢?你颜耀辉狗日的有本事,把我失蹋了,才不亏是你妈生的牛牛娃……”
耀辉脸傻白,直觉得有火焰在脑子里燃烧,他一个把掌上去扇在甜甜的嘴上,不知是鼻血还是牙床血哗一下淌了一脸、一嘴。甜甜再没力气抓了,一扑踏坐在地上哭起来,喷着血水的嘴还不住地胡说八道:“你妈给你教好了,叫回来打婆娘呢。你妈那老东西不死,就没我的活头……”她知道,自己的男人最孝顺,就专门拣最能戳他心窝的话刺他。
耀辉气得手心发凉,他一把拉开厦房门,提住甜甜的棉袄领,在气愤中像拎了一只被打死的老鼠一般把她拎起来扔到了院子扫净了雪但冻得硬梆梆的地上。
哲正似乎老远听到了家里的动静,气喘着猛地推开了院门。见到儿子,甜甜一个蹦子起来哭叫着:“我不活了!”就扑进厦屋门,从门背后抓起那瓶杀地里虫害没用完的“敌敌畏”毒药,一扬脖就喝。哲正一个箭步冲进屋,夺下母亲手中的药瓶,“啪”地一声重重地摔在门外石头上。
没喝进去农药的甜甜“嗵”一声直挺挺栽下去,撒在院子里的药味很浓地弥漫开来。
哲正搞不清他妈到底喝了药还是没喝,见母亲已倒在地上闭上了双眼,哲正慌了神,大声喊耀辉:“爸,爸,快把俺妈背上上医院!”
耀辉一动也没动。
哲正急了,可着劲把他妈撂上了脊背,向门外冲去。到医院的路要经过他婆的门外。哲正感到腿肚子打颤,情急之下变了声带嘶叫:“婆,婆,俺妈喝毒药了!”
刚刚沉入到冬夜里的村庄一下子不安起来。柳秋桂被孙子的叫声惊吓得手发抖。她拉亮了灯,披上棉袄,来不及穿鞋,踮着小脚跑到耀禄门口,拍打着耀禄的门疾呼,声已不像她的声了:“耀禄,耀禄,快……快……送医院……”
耀禄蹬上裤子,穿了衣服出了门,一看母亲的腿在打弯、发抖,先扶了母亲进屋,说:“你倒急啥?我套架子车去!”
耀禄和哲正拉上甜甜飞也似的去了医院。
医生手执电筒分开甜甜的眼皮,松了一口气。经过一段时间的检查后,医生唤护士准备洗肠的东西。躺在急救室床上的甜甜刚被灌上一口肥皂水就翻肠倒肚地咕咕吐起来。她一古碌翻身蹦下床,怪罪医生说:“就没喝进去么,灌啥肠呢?”
设在农村附近的医院,医生对类似甜甜的人一律采取灌肠、清胃的办法,意在治治这些寻死觅活吓唬人的人。
屋里的柳秋桂再也坐不住了,出出进进来回转。转着,嘴里还悄声念叨着:“人落难了抱佛脚呢,我柳秋桂求佛佬保佑,保佑甜甜没事……”
白狗旺旺也跟在主人的脚跟后来回转悠……
第四十六章
颜家河村一天天在变化。村里的青壮劳力,不论是男的还是女的平时一律外出打工挣钱去了,只是逢两忙时回来收庄稼,收完庄稼就又跑出去了。一家比一家盖得又高又好的红砖房,和耀禄最早耸起的瓦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使当年高耸起的骄傲显得畏缩起来。跟着,在村里时兴起了电视机,大部分人家拼了最后的积蓄也要抱回一台黑白电视。
已有了一儿一女的耀禄眼睁睁瞅着村里人一家家红火起来的日子,心像猫抓一样,他想不通,当年在方圆十数八里闻名的他自有了媳妇以来日子愈混愈背了;自从那年给工厂盖厂房,一个工程下来净落三万余元以后,他再也没揽下建筑活计。不得已,他又从包工头混成了打工的。世事变化得如此神速,叫他来不及仔细咀嚼,他只觉得自己像洪水前的老木桥被汹涌而来的时代潮水一刹间冲得支离破碎,昏头转向,再无支撑的回天之力。他懵了,眼瞧着当年积攒的家底不但无增加之势,反而不断减少,他的心一天比一天蔫了,耷拉了。
“妈,你说咱这几年咋这么背运?啥事都赶不到人前头去咧。”他问母亲。
母亲语重心长地说:“娃哟,人一辈子没有说都是走上坡路的,也没有都走下坡路的,啥事都有个定数。过些年走运,过些年背运。谁还能一辈子都红火?”
耀禄乍显又黑又瘦起来,在人伙里言语更短少了。每年的麦收时节,大伙都聚集在麦场上等待脱粒机为自家脱麦,闲时谝些大城市里的新鲜怪事,一出口就是男男女女间的纠葛,似乎这男女间的事最能激起谝闲传的气氛。每每这时,人人支愣起耳朵,任城里的风潮掀动心帘,谁都暗自思忖,咱啥时也能跟城里人一样,过一把男女自由寻欢的瘾。而每每这时,耀禄就闲坐在一边。
“人家城里人开放得很,早富起来的都兴起两房三房的姨太太了!”说这话的人眼冒绿光,涎水差点吊拉下来。
“还有她后大弄了先头女的呢,弄得她妈和她女争风吃醋闹仗的。”
“城里就是好。啥鸟都有……”
大家谝得热火朝天,把麦收时节乡下男人谝得浑身燥热,个个垂涎欲滴地幻想着自己早一天发财,行大桃花运。
耀禄蹲在场沿边上被闲置起来的碌碡旁,一声不吭;老队长颜二顺眨巴着红红的烂边子眼,佝偻着更显弯曲的瘦腰,喷着唾沫星子:“我的娘呀,不得了咧,净是些男盗女娼的事。快把那电视机再甭看咧,教人学坏呢么。动不动就男女抱到一块啃呢……”
老队长的话逗得年轻人哈哈大笑,说:“二顺叔,你那老思想跟不上时代喽。你到人家城里瞧瞧去,大街上一双一对的搂着腰走呢。”
老太婆们听了这话蛮撇嘴,嘟哝:“当今这人脸皮厚得跟城墙一样。”
麦场上的人们大喊大叫一阵过后,猝然又变成了窃窃私语:“知道不,燕玲就当了三姨太呢。”“还有狼娃跟水花……满南川县人都知道。”“你知道狼娃和聪灵咋扎住脚的?就是借聪灵跟耀民那关系歇的荫凉。”
耀民和狼娃两家去年到今年已不再种地,所以,收麦时节也不用回来。虽然看起来似乎与颜家河村没有了纠葛,但他们交错不清的关系至今还被颜家河村的人咀嚼着,唾弃着。颜家河的水无时不在记载着喝着颜家河水成长起来的每一个人的生活足迹……
颜燕玲每天早上不等天明就要起床。哥和嫂子跟侄女巧巧就挤在门面后头的一间小屋里,聪灵、狼娃和过杰还住在租下西关人家的民房里,虽说离这儿还有一截子路程,但那里的住房便宜又宽展。燕玲则暂时在门面房的北拐角支一张单人折叠小床,晚上睡觉,白天收起。自然,每天早晨打扫门店的活就落在燕玲的头上。
“噢唷,妹子,真勤快。”燕玲听到叫声就知道是谁来了。她给门店外洒了最后一把水,忙搬出一把椅子放在干净的门面外,招呼来者:“尤大哥,你先坐,我给你冲杯茶去。”
来人叫尤大成,四十多岁,南川县北关人,耀民汽车修理部的老主人。
自从发现耀民有一位水灵大眼睛妹妹以来,尤大成,这个开创了南川县的商贸向个体化转变先河的美男子,南川县第一首富,立刻把那色眯眯又有点外凸的双眼盯在了燕玲的身上。很短时间内,他就摸出了燕玲的生活规律。在一天忙到晚上的时间里,他觉得,每天早上天刚麻亮是刚起床的燕玲最漂亮、最富有性感的时刻。这一点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而他的第一个患难媳妇,也就是和他领了结婚证的那个女人,却没有一点性感。年轻时她也还算漂亮,每到晚上上床时间就格外的温柔迷人,眼睛虽不大,但把妩媚娇羞揽了一怀,脸颊两坨红,像抹了胭脂,一笑,两只酒窝斟满了醉人的酒浆。唯一令人不满的就是她没有一对逗男人的大奶子,她的胸脯干扁干扁,常常也扁了他的兴致,且个头又傻又高,高得每次趴上她的身子还要使劲伸长脖子才能够着她的嘴。曾有好多年,他为此苦恼过,烦扰过。他曾多少次地幻想着一定要娶一位奶大臀圆腰细的美貌女子为妻。然而,在他到了该婚娶的年龄,由于家庭成份的问题,尽管他身材高大,端端正正,一表人材,还是没有贫下中农的漂亮女子情愿嫁给他;眼看着二十八快翻三十龄坎的人了,只好找一面容娇好,跟他一样因为成份不好而难嫁的姑娘为妻。前几年,他尤大成,老三届的高中生,凭着极强的政治敏锐性,警犬一样分明嗅到了时代发展的浓烈气息,在人们还在亦趋亦就,东张西望的惊恐中还未彻底灵醒过来的时刻,他犹如南川县的一条巨龙腾空而起,第一个包揽了瘫痪几年的县汽车修理厂,第一个在厂里实行优胜劣汰的企业管理制度,并迅速在全县的各个交通要道设下修理部,使该修理厂在南川县形成了修理与配件销售于一体的汽车修理网络;这几年,眼见着物价飞涨,他又不失时机地将各修配门店承包给了个人,又独揽了南川县最大的商贸中心—百货大楼。百货大楼一路走红,各类商品的价格驴儿打滚一样往上翻。物价越是高涨,人们的购物欲也跟着膨胀,人人都疯了,钞票大把大把地往外掏,商品大堆大堆地往回抱,似乎要出现抢购浪潮。这种现象的出现,让尤大成好好赚了一把。他简直不敢相信,出现这种购买狂潮的现象,是人们在买啥都凭票的购买时代憋得太久的缘故,还是人本身就是一种反叛心理在作怪?但不管咋样,却是让他这样的商人得到了一次难得的大发契机。他感到他的百货大楼简直成了吸水的海绵一样把源源不断的钞票吸了进来。他常在心里吃惊,挣钱咋简单得跟个“一”一样!三层百货大楼,每天纯收入都在几万元左右,挣钱跟拿簸箕揽钱似的。钱多了,尤大成的心思也多了,他满县城挑拣,瞄瞅着他心目中的美妙女子。
一天,他终于在环城北路的一家油条店里瞄上了一个姑娘。这姑娘是四川人,才刚刚十九岁,是帮姑姑卖油条的,也就是油条店老板的侄女。这小女子人很精明,具有水乡女子的娇小身材,小鼻子小嘴,小圆脸很白,白得没有一点秦川人的红润;她虽身小,但臀部很大、很圆,结实的肌肉很服贴地坠在细腰姿下,有一种小白鸽圆圆的头额等待着主人去抚摸的感觉。一种新鲜感,一种猎奇感来自四川女子的身上,从未走出过三秦大地的尤大成想,拥有了西南水乡女子的销魂,也不失为人生一大快事。于是,他想尽各种办法,就有了这个法律不承认,而在民众中又不敢公开的二房姨太太。在这方面,尤大成也是在南川县开了个先河。如今,这四川女子已为他生下一小女娃,他便在城北新划的开发区花了二十多万元给那母子俩建了一处豪华的安乐窝。
去年以来,当尤大成见到燕玲,他的占有欲又冲上了脑际。她把他前一个妻子和四川二奶往燕玲的两边一排列,他觉得燕玲比她俩都有味,比她俩都性感,是最理想的一个。比起第一个傻大个和第二个的巧小,燕玲则不低不高正合适,眼睛也比她们俩水灵,走起路来比她俩更有韵致,脸颊不十分白,但又细又红润。窄窄的双肩,给人以圆滑的肉质感。胸前两只乳房翘翘的,极刺人心扉地一颤一颤,屁股圆得像丘陵,似乎在告诉会耕耘的男人,只要把牛吆上坡就能把这块土地耕耘得瓜果满地,满目飘香,而且是一股扑鼻的野味香!
猎犬盯住了猎物,是不会再让猎物逃脱的。尤大成自有他讨得姑娘欢心的绝招,他轻易不在燕玲面前献殷勤,每次来都保持男人的一种矜持和冷峻,并让它渐次地介入到对方的心里,直至对方对他有了好感,继而他才会陡地拧过身,猛扑上去,如狼抓羔羊一般,让猎物没有再思索一下的余地就吞嘶了她。
时节还没到夏至,乡下人的麦子刚刚上场,县城外的麦茬地恰似临终前剃了头的汉子,悲哀地向人世瞥着最后的一眼。天刚刚蒙亮,一层薄薄的岚气从四面的山陵塬上扯下来,给县城蒙上了淡兰色的神秘。路上行人极少,只偶尔过几辆飞驰的车。每辆车都开得飞快,大概是趁路人稀少好多赶一程路的缘故,把慌慌不定的心神撂给了燕玲。
自认识尤大成以来,燕玲莫名其妙地看到他心就跳,脸不由得就发烧。刚开始她还没在意,想可能是自己刚从乡下来,贫穷惯了,乍一接触县里的阔爷们就自卑了,自愧了;可是,过了一个阶段后才发现,有事没事时,他的身影,他的具有一般男人所不具备的浑厚的声音,还有他又长又挺的高鼻梁下略显发紫的嘴唇,一双很深重的眼,总是在她眼前虚晃;她走到哪里,他的影子就出现在哪里。尤其是晚上,当她一个人静下心来,躺在墙拐角的小床上,听仅一墙之隔的后屋嫂子叶玲指桑骂槐给她飘风凉话的时候,她的眼前就会很清晰地浮上他的影子。
自从跟着哥哥耀民来到县城后,她不但帮哥打扫店面,整理配件,站柜台卖货,还时常要给哥做饭,一天到晚忙得抽不出一点空。嫂子叶玲得空想来门店干些活就干,不想干就上街遛达,但她把每天的收入都抓得很紧,天天晚上跟燕玲和聪灵把账一算,钱一下揽走,一个子儿都不剩,俨然一个彻头彻尾的老板娘的架势。燕玲做的饭,她也是想吃吃一口,不想吃了叫上已上初中的女儿巧巧上街去,吃辣的,喝酸的随她的意。如今,有钱了,叶玲也会打扮了,今天一套红的,明天一身绿的,忙得焦头烂额的耀民整天油一身,黑手黑脸地钻在地道下捣故汽车零件。燕玲曾说过她哥:“哥,你成天忙得顾不上吃,顾不上喝,挣下的钱全叫俺嫂子一耙子搂咧,你图个啥?”
耀民笑了说:“肉烂烂到锅里咧,只要她给咱能经管好,咱巴不得呢。只怕那驴日的是个海兽,把咱辛辛苦苦的血汗钱打水漂就屙下咧。”
“我觉着,俺嫂子存心不良。”燕玲叽哝着:“当今人的心都活泛咧,你也甭按过去那老思想想了,两口子就要死守一辈子?”
耀民不在意,可燕玲把叶玲的心揣摸得八九不离十。她明显地感到,在叶玲的内心深处有一个毒根向四面蔓延,她要掏家庭的树心,而倒下的最终是她由爱而变恨的男人!
燕玲由耀民想到了自己,她想,天地这么大,南川县到处都是人和房屋,而她每天晚上仅占这三间门面房的一个小拐角,就这还只能是暂时的。于是,一股悲哀和凄凉不时地在夜晚袭上她的心头。是啊,已是二十五岁的老姑娘了,至今连自己的窝巢还没寻下,她能不伤脑筋,不伤怀吗?她茫然四顾,静悄悄的门店里除了这些没有生机的铁疙瘩配件散发着机油味外,就是头上面的房顶角落有一只小小的蜘蛛不停地织着丝网。这更勾起了她的忧伤。她想,小小的一个蜘蛛都能在半空筑一个生存的网,而自己却长了二十五年还没能有自己的一坨立锥之地……想着想着,泪水就流了下来。她泪眼婆娑地望着那张网,那网上的蜘蛛就变得高大起来,渐渐地有了人的形体,不一会儿就幻化成尤大成了,而她就是那只扑了几次均未收获,最终被蜘蛛网粘住的小飞虫。那只可怜的小飞虫。
……
端出了茶杯,搁在小矮凳上,燕玲又将凳子搬到尤大成的椅子跟前。
“尤大哥,你喝。来这么早肯定有啥事,要不我给你把俺哥叫起来?”
“我是找你来的,又不是寻他。”
这浑厚的男音无异于在燕玲的心鼓上敲了重重的一锤。她慌了手脚,一时语塞,不知所措。虽然暗中曾无数次地这样想过,可对尤大成骤然说出这么开诚布公的话,还是令燕玲措手不及,她一下子如掉进了云里雾中。她觉得心脏要停止跳动了。
尤大成见燕玲愣愣发呆,就掏出一叠钱塞给她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尤大成的人了!再不用寄人篱下,吃人的眼角食!”
他一连串的话语简直如颗颗炸弹在燕玲的头上、脚下、左右两边炸起。她的眼花了,头重脚轻,仿佛天地要颠倒过来一样。
人往往就在一刹那间的不经意中会触摸到命运的躯体。燕玲昏昏噩被命运那鬼怪挟持着,一路披荆斩棘向前奔去,她几乎脚不挨地,轻轻省省不由自已的被人牵着跑。
一阵昏晕,燕玲的双腿再也无力支撑自己的身躯,正当她要瘫坐下去时,尤大成把她拦腰一搂,抱上了他停在马路对面的白色小轿车里。
当车驰出环城路,驶上南新路时,燕玲问:“你要把我带到哪里?”
“带到你的家里。”他边开车边笑着回答。
燕玲这才看清了他一口又整齐又黄的牙,看起来又可爱又令人生厌。
车飞一样驰着,窗外的景物一晃即过。出了南新路十字口,方向盘突然左一打,拐进了开发区一个新盖起的二层楼的独院内。这是一处新的住宅楼,三间两层,房子刚刚装修过,刺鼻的油漆涂料味熏得人想呕吐。来不及细看,燕玲身子轻飘着从车里出来走进院子。院子不大,刚能放一辆小轿车,大门楼却大得有点和房子不太协调。
人有时需要高大的门楼向世人摆势。
尤大成一把抱起燕玲进了房里。
“这是客厅。咋样?满意不?”他父亲般地抱着她在客厅绕转。客厅家俱一应俱全,电视、沙发、冰箱、电动的窗帘艳红艳红,头顶是宫灯,有一圈小星星般的小灯泡绕着房顶墙沿转了一周,还一闪一闪的,令人想起打麦场的夜空。
“你放俺下来嘛。俺有腿呢。”燕玲第一次跟男子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她脸窘得通红,双手撑在尤大成丰厚的胸脯上,扭动着身子。
“我就想抱着你。”尤大成抱着燕玲来到了门对客厅的一间房里,燕玲一眼瞧见一张大大的席梦思床在靠暖气包的地方搁着,上面也是艳红的被褥、床罩,鲜艳的一对大枕头紧靠床头,床头柜上有奇特的小罩灯。尤大成“啪”地按亮了灯。灯光柔和凄迷,把小小的卧室照得如穿着红袍的贵夫人。床子的南边靠墙立了一张大大的衣柜,还有“心”型的化妆镜台,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周全,周全得令燕玲如在梦中。
“从今往后这就是你的处所。这里的一砖一瓦,一根针,一条线都是你的了。”他将她放到席梦思床里,搬着她的双肩爱抚地盯着她的脸。
“就这样了?”燕玲突然有点想哭的感觉,她眼里闪着泪花问:“不给我哥打声招呼?”其实她心里很清楚,像尤大成这样的人娶她当三房姨太跟在街上拣了一片菜叶一样。自然,从她的门面房把她就拉到这里就算是正式成了他的人。
是金钱这魔瘴在作祟!
“你哥那里,我自有安排。”尤大成始终以父亲般的口吻跟燕玲说话。
“你喜欢红色?”燕玲歪了头,孩子般地问。
“嗯。红色,温暖;红色,热烈;红色,吉祥。你不喜欢吗?”尤大成摇摆着浓密头发的头,逗人地一咧嘴反问。
燕玲抿嘴笑出了声。双眼皮的大眼睛喜得犹如春风里的花。
尤大成被燕玲银玲般的笑声所感动,他的嘴炎夏的热浪一般舔了上来,舔在燕玲的眉眼间……
是爱情的冲动?还是欲念的贪婪?这满眼的艳红这般刺激人的欲望。如决堤的洪水冲来,燕玲趴在尤大成宽厚的胸脯里嘤嘤地哭了,声音颤着说:“尤大哥,你抱住我。抱紧点!我生下来就是随时准备要被埋掉的生命,二十多年了,我今天才觉得自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女儿身,前世就欠人抱的身子。抱紧我,抱紧我……”
尤大成亲吻着燕玲的眼,亲着她的脸,慢慢地将舌头伸进了她的嘴里。他闭着双目,感觉到犹如舌头够在露珠晶莹的野花瓣上。他细细地品味,悠悠地放开幻觉,任思绪弛骋在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野花丛中……他欣慰,他狂喜,他没有想到燕玲所给他带来的快慰滋味和前两个女人大不一样……
他没有去扒她的衣裤,而是默默地亲吻着、回味着。燕玲在他的怀里幸福地扭动着,凉凉的鼻子在他的脸上喷着热乎乎的少女特有的甜香而又柔绵的气息,让他心里痒痒的发酸。他在把玩着第一次钻进男人怀里即将成熟的女人悠长的甜味。她挂在脸上苦咸苦咸的泪水,到了他的味觉上是这般的美味甘醇。他迷醉了,销魂了。
这就是另一种女人的别一种滋味!
他感到惊奇,第一次发觉女人的眼泪也是男人的一杯美酒呢。
拥有金钱的南川县第一大富,今天才算弄明白了一个真理:世界是由女人主宰的,包括富翁。
女人这个怪物体总是在男人兴盛时期慑取他的灵魂。没有女人就没有这个世界。女人使男人产生创造力,产生爆发力。
这是造物主的伟大,是神灵的魄力。
科学和政治也需要神灵的辅佐。
燕玲在扭动中蜕去了自己的衣裤,把一个完全的女儿体捧奉了出来。
鲜红的天地间飘浮着第一个创作了人的女娲。
……
第四十七章
祖倩毕业了,县上把她分配到离县城不远的一所乡村中学去教书。她最不愿意干的就是当老师这个职业。她觉得自己干不好这个职业,她常常有一种满肚子的蝴蝶飞不出的感觉。她属于实实在在的那种用笔写可以,用嘴表达不出的人。
她迅速给新疆的耀昭写了一封信,背着派遣证和毕业证书回到了颜家河村。
回到颜家河村已是日落西塬的时间,一层云想遮盖住太阳却被太阳烧得血红。祖倩绕村庄走着看着,她来到大柏树下。大柏树依旧城俯很深、慈爱无比地撒着一大片浓荫,祖倩往树下一站,立刻就浸入到清凉之中。无数的鸟雀在树枝间叽喳啁啾,是一树的生灵、一树的希望、一树的佛经、一树的真理呢。祖倩似乎透过繁密的树叶缝隙望见了文书,看到了树茂哥。他们就在树丛中笑着。西天际火红的云给柏树蓬了一冠的金黄。一阵轻风掠过,大柏树微微颤了一下,摇醒了祖倩的思绪,她拖着一个沉甸甸的思想离开了树。她想,生命有可能源自森林。这也许就是诞生灵魂的圣所。
下了一个小慢坡,到了小庙。如今小庙早已闲置起来,小庙左前方的饲养室也被住家户买下来当成了居家过日子的窝巢;饲养室外的拴牛桩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牛场上被主人种上了各种蔬菜。土地承包到户,人们再不用一年四季爬在地里闷干了,而是在一天当中的早晨和后半晌两头下地干活。牟家门前那片刚跃出地皮的秋苗把童真撒了一地,绿苗苗眨巴着涉世未深的嫩眼,惊恐万状地瞅着瞬息万变的天空发愣。
一切都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改变的还有人的情感。沿河岸的好多大杨树都被人在夜半人静时偷砍伐了,人们偷走了吃糠咽菜时的纯真,把白米细面滋养出的贪欲伸得很长很宽,遍布了每个旮旯拐角,连树也未能幸免。沿河岸一桩一桩被伐掉了身子的树墩白茬茬地瞪圆了无血的眼,撒满了河道,恰似含冤死去的魂灵向苍天的无声呐喊。
鸟儿没巢了,泪眼婆娑,在草丛中虫子似的蹦跶,连叫声也不再清脆悦耳,不再是在村庄河流旁美妙地歌吟,而是哭一般地叽咕着无奈。它们想不明白,聪明绝顶的人们在缺衣少穿的日子里与它们友好相处,把银河里牛郎和织女的故事挂在树梢上,跟它们一道咀嚼,一道享受天籁与大地的恩赐;如今,人们吃饱了,喝足了,却枯瘦了原本的幸福,一律追命一样去追寻贪婪的快感。“可是,违背了自然就是在葬送自己,”小鸟对天、对地如是的呐喊:“想让鸟儿无枝可立,回到地面当虫的人们啊,你们同时也在为自身挖掘坟墓。”
西天际的红光骤然就消失殆尽了,村庄和河流一下子跌进了黄昏时分的阴暗中。
回到家里时,母亲还没有亮灯,门外院子里胳膊粗的榆树上有知了在无聊地聒噪。白狗旺旺已成大狗了,它没有了儿时的活蹦乱跳,多了几分庄重和老练,站起来跟祖倩打了声招呼般摇了摇尾巴,送她进了屋门,就又躺回到水井边上歇凉去了。狗败六月天,农历的六月是狗最难熬的日月。
祖倩把准备上新疆的想法说给了母亲,没想到母亲竟爽快地说:“去了也好。你兄妹俩也好有个照应。”母亲说着,踮起小脚到案板前拿了一个瓷碗,用抹布抹了一下,掀开铝锅盖舀了一碗饭,淋上醋,调了辣子端给女儿说:“我晌午做的麻食饭,香的很。这会儿凉凉的,快吃。”
屋子里还有些微明,前后门都大开着,有山风从南边吹过来,从屋里吹个穿堂正过,把白天阳光照射时留下来的闷热带出了前门。祖倩搬了小木凳坐在门里,搬了高椅子放对面,让母亲坐下,然后,她一声不响地吃起来。果然,酸中带辣,辣中带凉的麻食饭一进口中就极诱人,极解馋,好吃极了。麻食中的黄豆、小豆腐丁、粉条渣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蔬菜等搅和到一起吃起来格外爽口,津津有味。母亲用慈爱的目光抚着她的头,她的娇好的脸颊。她吞着、咽着,吞下了母亲的万般疼爱,咽下了母亲无比的爱怜。她吃着母亲做的调和饭,想着自己正是母亲眼里乘载的宠儿,天使般在母爱的温液里浸润着。她简直成了世上最幸福、最幸运的骄子了呢。
感谢母亲!谢承母爱!这伟大的母亲哟!
在母亲的慈爱里吃着味美的饭食,祖倩幸福得如襁褓里的婴儿,她第一次感受到母爱的重要,这是在她求学两年来,离别母亲两年后的新的感受。她感谢分离,感恩离别的时间隧道。人只有离别才能体会到对方的重要,这是时间的伟大,还是情感在作怪?祖倩此刻觉得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亲切、幸福。她的嗅觉似乎也发生了变化,从对面不足一尺距离的母亲身上散发出了一股巨大的熟悉气息,特别亲切,这气味那么浓,那么富有吸附力,以至于要把她附着在母亲的心窝上。她惊喜万状,大口大口地吃着麻食饭,大口大口地吸嗅着包围着她的气息。
啊,真好,世界真美好!造物主真伟大,她给人配置了嗅觉这东西好奇特。这叫祖倩想到了动物皆因气息而归类,人因气味而分群的现实。可不是么,当你第一眼认人时,对方传导给你的特殊气息就让你在心里给他打下了烙印,要么亲切可接近,要么厌恶就排斥。人的这种本能不正和狗、猫、虫蚊蚱蜢相似相通么。可见,生灵都有灵性,都有生存的权利。人吃了牛羊肉,泯灭了它们的生命,但你能指责它们出生后长成肉的过错吗?人吞咽了它们的肉体,养育了自己,可你能因为它们的肉好吃而赶尽杀绝吗?要不,世上将没有任何其它生灵,人类也将消声匿迹。
“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我的心在等待,在等待……”外面马路上陡然响起鬼嚎般的唱歌声,惊飞了祖倩好动的思维。她睁大诧异的眼问母亲:“这是哲光在唱吗?”
“唉,娃可怜。”母亲一声挖心抠肺的叹息把当婆的疼爱灌满了声带:“我看这娃是守不住神咧。这段时间经常三更半夜不睡觉,河上河下乱转悠。他妈那瞎瞎脾气把娃害苦了哇。小时老是鞋底子、笤子把雨点似的淋娃头呢,看把娃打瓜了么。都二十好几的人了,也没个提媒说亲的来,道是咋办呀?”
不一会儿,就从西边传来麻来叶大喊大叫的尖嗓门:“你狗日的再敢把我这猪吆走卖了,我就跟你血倒一块!”
耀祖的家和这儿仅隔两家人,那边稍有动静这边就听得清清楚楚。
祖倩和母亲忙出了门往西跑去。
进了耀祖的屋,哲光忙上前扶着他婆坐下,哼哼笑了两声,吸了吸鼻子,说:“婆,你倒踮个碎碎脚跑啥呢?你吃好喝好,没事了串门谝闲,心情好了就对咧,操恁多闲心做啥?”
“俺的儿,俺的孙,都是俺的亲骨肉,俺不操心,操心谁呀?”老人瞥了傻大个的孙子一眼,半责怪半疼爱地说道。
“你给颜耀祖不是白操心么,”哲光挤了挤越显小而眯的双眼,不满地说他婆:“他跟他婆娘给你操过一分半文钱的心了吗?”
“你少嘴长!咱爸咱妈还轮不到你吧吧呢。”已长成大姑娘的玉莲冲她哥哲光叫起来。
“你个黄毛臭丫头片子,乳臭未干,懂得仨多还是俩少?”哲光俨然一副大哥的派头。
听到哲光的话,麻来叶把她干丝瓜样的黑脸扭曲着,嘴唇气得突突抖颤,向婆婆连哭带诉,涎水扯着尖腔调挠人耳鼓:“好妈呢,俺这命咋恁苦呢!年轻的时候你儿子不争气、偷懒不干活,家里家外俺一人担了;而今年龄上来了,刚知道理家事了,儿子可开始害人了。妈,你不知道,前些天哲光把架子车三十块钱拿出去卖了。咱那可是掏了一百多元买的新车噢!还有自行车,他爸来回在外头做活,成天靠腿走一、二十里路也不是个事,咱九十个元买了一辆半新车子,他哲光推出去二十个元就给咱卖了,你说气人不气人?这不,才前脚跷进门,跟声就说,要把圈里的猪吆出去卖了呢……你说,日子好过遇伙难,咱咋养了个撒财童子、不成器的东西呢?啥都三分不值二厘的给往外踢腾……”
“噫噫噫,”哲光斜着肩膀,小眼睛翻着白仁,鼻音重重地对着他母亲说:“这会把俺婆看重了,知道给俺婆诉苦咧,早跑逑做啥去咧?这么多年,你俩认过俺婆么?我是你儿,他颜耀祖就不是俺婆的娃子?”
麻来叶不哭了,黑脸吊拉得老长,三角眼一立冲男人喊叫:“你给我打嘛,把这狗日的打死心甘咧!”
“哼哼,哼哼,”哲光用眼角的光扫了一眼他父亲,对着他妈反攻:“把我打不成,小心我把你俩老东西报销了!得是想上南边长吊子地里报到呀?要想去就言传!”
长吊子地现如今已成为村里埋葬人的专用地。哲光专门把“报销”和“报到”几个词从牙齿间重重地往外挤着说。
“我就想一脚踢死你狗日的。”耀祖似乎是实在忍耐不住了,上前在哲光的屁股上踢了一脚。
“噫,你个……”哲光张开嘴,欲骂又止道:“今儿要不是俺婆在跟前,叫你俩试火!”
早已憋了一肚子火的玉莲姑娘再也遏制不住了,“哇”一声趴在火炕上“呜呜呜”地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用手拍打着说:“这屋都乱成啥咧?这屋还咋叫人呆下去呀……”
哲光慢慢腾腾往门外走去,一边还吹着口哨哼着曲儿。
“对咧,俺娃不哭咧。哭着抠人心。”柳秋桂潮湿了眼,上去用手抚娑着孙女玉莲的头说:“去,洗个脸,早早歇着。明儿不等亮还要给人家去打扫卫生拖地呢。”
两个月前,玉莲初中一毕业就托同学的爸给她寻下了挣钱的活,一月才给三十元。钱不多,但玉莲想,闲着也是闲着,挣两个总比不挣强。这活计虽不算太累,可每天早上要不等明就起身,赶五点半到那里。这是一家工厂的职工食堂,百十人吃饭的大食堂。早上七点半开饭。玉莲主要是帮厨师打扫卫生,择菜,拉下手。这家工厂离家也不远,顶多三里路,玉莲一天三趟地跑。能挣一点钱,就能给家里减轻一些负担,她也不觉着累。令她欣慰的是,她很勤劳,干起活来不惜力气,人既麻利,又干净,很快就赢得了食堂职工们的赞赏。尤其是又白又胖,墩墩实实的大厨师毛永平,更是对她赏识不已。刚开始,乍一看,玉莲还以为毛永平是中年汉子呢,慢慢熟悉了,才知道他才三十多岁,是个四川人,前两年才接了他爸的班到这儿来工作的,还没成家。这样,她就和他慢慢认识了……
祖倩扶着老母亲走出大哥的家门,听到哲光在河堤上转悠着唱着“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时,她明显感觉到母亲的身颤了一下,像打了个冷战,小脚不由得向后仰了一下。
“娃可怜哟,把娃害苦了。恁大的大小伙了,到现在也没寻下……”
“俺大哥、大嫂这叫自作自受。”祖倩望着没有星光点缀的夜空,说:“这也是报应!他生在先,长在头,没有俺大了,他不但不拿正眼盯一下俺兄妹,这两年,连你也不管了……”
“妈又不是瘫到炕上不能动。”母亲打断了女儿的话:“再说,这两年地里的收打播种都是你大哥跟四哥帮妈捎带干咧。这就对了么。妈一个人能吃多少,喝多少?”
母亲总是这样,从来不为自己着想。
一个在儿女面前永远不谈回报的母亲啊!
第四十八章
把院子的大铁门关了,回到屋里,留着屋里的前后门和窗户全部大开着。祖倩和母亲撑了蚊帐,上炕歇下来。
虽是伏天暑日,当夜静下来后,从南山里窜出股股凉风无遮无拦地直扑下来,给山脚下的村村落落驱赶着闷热燥气,使祖祖辈辈生息繁衍在这一带的子民又度过一个不十分热燥的暑期。
这是大山的恩赐,是平原生灵们无法体味的享受。
欲将进入梦乡的祖倩突然被隔墙那边的耀禄媳妇红红的说话声惊扰了睡意,她一个激灵,就睁大了眼。那边说话的人尽量压低了音调,但静夜还是不留情地将她的声音真真切切地传导了过来。
“……你死了?给你说话呢,你听着没?”
“嗯嗯。”这是耀禄粘糊糊的声音。
“他老大不给咱妈粮食,咱也不给。你看咱这两年日子也过得惜惶。一家子张嘴要吃要喝呢。这些年你又挣不下钱……”
“少多嘴!睡你的觉!”耀禄不耐烦了,似乎翻了个身。
一股风从窗户涌进来,把靠窗这边的蚊帐吹得朝里鼓起来。祖倩大睁着双眼看黑洞洞的头顶,感受着黑夜荡漾在眼前的无限疯狂。夜晚真好,它能让白昼的假东西显出原形。这个从来不在人面前说一句恶话,总是摆出一副和善面孔,在村人及亲戚之中得到好口碑的红红竟是一只母夜叉!是黑夜创造了奇迹,她把掩盖在贤惠暗流中的污浊原原本本地呈现了出来。噢,黑夜,再鬼怪的魑魅也逃不出你亮丽的眼睛。你这甄别善恶的精魂,自作聪明的人谁也逃不出你的掌心。无论是官员政客,无论是商贾大亨,还是作品等身的文人骚客,蹦得再高,跃得再远,也无法脱离你给予的点滴惠泽。祖倩枕着她厚厚的思索,在黑暗中冥想。
夜,很友好地把黑黢黢的翅膀搭落在人家瓦屋上,给祖倩一个抬手就能触摸到的感觉。
柳秋桂在炕的另一头翻了个身,她也被黑夜捉走了睡眠,思念女儿的情感乘坐在黑色的光瀑上,一路无阻地去了渭北大平原,来到大女儿祖香的屋脊上。
此时的祖香已是两个女儿的母亲了。
石头在家正休探亲假。平原不比山间川道,酷暑无遮拦地在平地上滚动,掀起一浪又一浪的热潮。人人热得无法睡去,男人们穿了半截裤子及各色背心在堡子街巷游逛,女人则三个一堆,五人一伙地坐在一搭说闲话,唠家常。
黑暗中,一只大白母鸡“呱呱”叫着从斜对门的外号叫“瞪眼”的女人屋里飞出来,直扑祖香家的鸡窝。鸡窝就搭在窗底下的墙拐角处。祖香家才盖了三间大瓦房,还没垒院墙,大母鸡煽起翅膀,连飞带跑地向窗下直扑过去。人堆里的祖香还正纳闷,几天前丢的大白母鸡咋从“瞪眼”家窜出来了?仿佛怕人逮着了似的,没命地往自己家鸡窝里飞。正在祖香诧异的时候,“瞪眼”穿着花裤头,抖拉着两堆肥肉似的向下垂吊的奶子追撵了出来。一不小心在门前的粪堆上绊了一下,爬起来就朝祖香家的鸡窝扑去。在外乘凉的祖香跟着上了土台阶,来到自家的屋门口。
“瞪眼”女人跪在地上,蹶着尻子,趴在鸡窝胡乱抓,惊得鸡们嘎嘎乱叫。祖香明白了,是“瞪眼”这几天把大白母鸡圈到她家的鸡窝里,今黑没看住,让白母鸡挣脱逃跑了。白母鸡自有鸡类的灵性,它要回到自己熟悉的同伙群中,回到养它长成的主人家里。
“马兰嫂,俺的鸡回窝啦就算了么,你咋还往回逮呢?”祖香在“瞪眼”身后忿忿不平地问。
“这明明是俺家的鸡钻到你家鸡窝啦,我当然要抓回去!”叫马兰的“瞪眼”妇女呼呼喘着粗气,手提着嘎嘎叫的大白母鸡,尖鼻子和厚翻嘴一说话就挨到一起了,瞪瓷得好像老向上翻的三角眼,这会射出两道横光,凶狠霸道地对着祖香嚎叫:“想讹我哩,也不看看我是谁!”她抓着祖香的鸡,脸上溅着鸡屎点点子,往自家屋走去。
天上没有星光,地上闷热难耐,天地混沌一片。没有一丝风刮来,人头上仿佛扣了口大黑锅,憋得人难以喘息。石头就纥蹴在自家屋檐下的台阶上,对于“瞪眼”明显的欺侮,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一直蹲在那里。
街巷里的人都窃窃议论起来。
“那挨球的石头就是个熊不顶,眼睁睁瞅着‘瞪眼’从家里把鸡掏走啦,还连个屁都不放。”
“跟着这种软骨货,一辈辈受不完的气!”……
祖香气得一脚踢开屋门,趴在炕上“呜呜呜”地哭起来。石头眨巴着细小的眼瞅着祖香抖动的脊背木讷着说:“那倒有啥哭的呢,就一只鸡么。”
祖香的气一下子冲上了脑门,她转过身,满脸泪痕地对男人发了火:“你狗日的就瓜得跟石头一样了!别人从咱家把咱的鸡往家抓哩,还对咱横鼻子竖眼,咱连个声都不敢发,咱是羞着先人啦!那是一只鸡的事吗?人家明明是把咱就没在眼里磨,欺负咱哩。骑到咱头上屙屎尿尿哩。嗯……呜呜呜……”祖香越说越觉得委屈,又放长声哭了说:“这跟咱是对门住着,以后还有咱的安宁日子过吗?”
两个一低一高的女儿偎在石头的腿两边睁着圆溜溜的眼看,把不谙世事的天真写满了脸。
“看她把咱的鸡抓回去,看她能好过不?”石头仿佛和女儿一样不省人间的事,还一字一板地对祖香说。
“我跟你说啥呀?”祖香恨铁不成钢地说:“她今黑明火执仗抓了你的鸡,明儿就敢再逮你的鸭……”
“咱打个赌,看他明儿个还再来?”石头还想再逞点能,忙打断了媳妇的话,抢白道。
祖香像被噎住了似的,泪不住地往下淌,头上的汗把刘海沾住了。
“跟你这半生子货咋说呢?”祖香一说这话,不知咋的,刚刚沉落回去的屈辱又一次翻上心潮,是那么的猛烈,逼得她不能自我地又哭诉起来:“自跟了你,俺远天远地地嫁到这儿,举目无亲,两眼墨黑,谁是能掏心窝说话的人?你老妈,呱得总还以为现在还是解放前的社会哩,想跟她解释吧,她听不见。她凭你说话的口型判断好与不好,常常是她发生了错觉,一不顺心捞起笤帚就打俺。俺不能跟聋哑人计较吧?有时俺看着她脸色一发白,俺拾起身就跑。可有时还梦不着气呢,也不知啥活做得不顺她的心了,脊背后就不自觉地挨了棍……好在从你老妈手里熬出来了。她死了,我得撑住这个家把老人抬埋了。那些年你的工资俺舍不得花,把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使。积攒的钱到送了老人后剩下了几个零头。后来,俺又养鸡又养鸭,卖鸡鸭,卖小鸡、小鸭,再加上你的工资,慢慢地又攒下了一些钱。可是,你那老土屋,你也不是不知道,年代久了,常常是外头下大雨,屋里下小雨,俺就寻思着好歹也要扒了老房重盖新房。后来,俺就挣命在老房基上重新盖了一溜四间厦房。想着总该安宁歇一阵子了,没料想,有人给你哥从山里引来了婆娘。这婆娘在山陵上住着窑,是山洪把窑冲垮了,把一家老少九口人焐里面,就活了她跟两个儿。俺那时想,不给你哥揽个婆娘到老来咋办?到头来还是个事呀。俺就忍一忍,给人家腾出了两间厦房给他一家住。下来还有你弟哩,就剩两间房子了,俺跟娃一住,你弟咋办?俺看着咱院里后边还能再盖一间厦房,俺就又张罗着盖了一间。这下好了,住处宽展了,可第二年有人给你弟又说下一桩婚事。虽然这女子有点痴呆,可她是一个身体强壮的女人呀!因为有点痴呆,所以一直难嫁人,给你弟刚合适。她不管咋说,能生养、能给你家留下根呢。但人家娘家人提出,要把俺单另搬出去住,这三间新厦房全给他呱女留下人家才答应这桩婚事。俺就思摸着呀,嗨一口气,也行,这总比你弟一辈子打光棍强,不然,到老来还不是咱娃的连累。俺就搬出来了。当时没处住,俺和娃就住当年生产队的烂库房……谁还能想到,这辈子俺的命能恁苦?”祖香把一肚子委屈全倒了出来,倒出的是一个女人悲怆的命运呢。
昏暗的灯光下,蛾子不停地在灯泡上扑飞,拍打出“啪啪”的响声。屋子里,不论是扑灯的黄蛾还是女人的诉说,都把命运那怪物直端端地撂在了炕脚地。蛾子该扑打,这是蛾类的命运。这飞虫,一而再,再而三地扑一下,被撞下来,再扑上去,再碰撞下来,反反复复,明知是枉然还要再继续。这就决定了蛾子扑灯的悲剧命运,这,不是蛾子自身的过错。
谁没有过如花年华?谁没有过美好未来的憧憬?祖香也曾和世上任何一个少女一样,幻想过花前月下,男耕女织的美妙场景;也曾想像着能给她安慰,给她抚平创伤,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她曾经抱着人生最大的企望值去揣度自己的人生,一定会有充满欢欣,充满快乐,充满夫唱妇随,儿女绕膝的景象;她希望自己的男人是一位虎背熊腰,声如洪钟,吃饭用盆子盛的真正的汉子,那样,她就能趴在男人宽厚的胸脯里诉说委屈,被男人很疼爱地拥住……可是,这一切,对祖香来说都是一场梦,一场永远也醒不过来的梦!
这就是现实的残酷。
现实生活往往事与愿违,你想要得到的,反而不让你得到。人就在幻想与现实的夹缝中受折磨。祖香的心碎了,她看不到前方的路,望不见一点亮光,人生的漫长河流到这儿突然就干涸了。对于一个生活在中国大地上的农村女人,一个畏缩、愚笨的男人在你身边,注定你要忍辱负重,你要付出一般女性所不可想像的东西。现实生活的无情往往使你陷入不能自拔的痛苦之中。
祖香的思想就在这痛苦中裂变、分化。
一个可怕的念头缠在了她的大脑轴上,而且是那么强烈。她想到了离婚。当“离婚”这两个字眼在她眼中闪烁时,她清楚地感到它们是那么的吸引她,它们亮晶晶的,像星光一样照亮了她前行的路。它们又是那么的诱人,紧紧地慑住了她的心。它们魔瘴一样在她心的眼帘布下了缤纷的图腾,她被深深地迷惑住了。
人在受了莫大的屈辱之后最容易产生新的自我。不是天堂重生,就是地狱毁灭。
祖香的生活之流改道了。是心魂呼唤的结果呢,还是命运本就应该这样?
这是在石头休完了假去铁路上班走后的一个午饭时候,祖香趁早晨天凉锄了一块玉米地,一直到要吃晌午饭时她才扛着锄头往回走。刚走到屋门前的村巷里,“瞪眼”就老鸹一样扑了上来,一把上来抓住祖香的头发大骂:“你个野狗日的,还想在我头上挠痒痒,瞎了你的眼!你锄地锄到我地畔上,想多占我一行玉米呢……”祖香愣是没防备就被“瞪眼”一下抓翻了身,摔倒在了地上。她明白了,自己本是一番好意,想通过给“瞪眼”多锄一行玉米以缓解因白母鸡结下的怨情。都住对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再说了,“瞪眼”在本队是有名的“惹不起”,祖香想,咱惹不起咱躲得起。母亲过去不是常教悔么,吃亏人是福。就给她多锄点地。没料想,“瞪眼”误会,歪人总把事往歪处想,按着自己的心理推测祖香,一定是对她讹去的白母鸡心存报复思想,定是想在地上多占捞回点便宜。一看见祖香的身影,她立刻冲了上去。“瞪眼”边抓头发,边抡胳膊打着,嚎叫着:“是你惹上的,你也甭怨谁。你眼不亮,想在我头上挑刺哩。看看村上谁这些年敢惹我?”
祖香像被打懵的鸡一样任“瞪眼”摔打。就在她昏沉沉不知如何拾起身子的当口,有一个声音传来,仿佛是来自天际头,又似乎是她年轻时幻想出的男人洪钟般的声:“甭打,甭打了,你也太横了吧?欺负人也要有个限度。”祖香知道有人劝架了。
周围已聚上来一圈大人和小娃,放羊的儿童忙着钻人缝看热闹松了羊绳,羊在人圈外咩咩地叫,要回家饮水的样子。
“瞪眼”放了祖香,把恶气又撒在拦架的汉子身上。祖香从地上爬起来,一身的灰土和草屑,一脸的惊惧,头发蓬乱如麻。她见“瞪眼”又蹦又跳地用手指头指戳着一个大高个子黑胖脸男人,指头随着往上跃的身子几乎要指点到对方的脸上了。她不依不挠地破口大骂:“哪里来了你个野汉,管别人婆娘的事来了?……”
大黑胖子男人“嘿嘿”冷笑了两声,一手上去抓住了“瞪眼”指骂人的指头向前一拉,再向上一折,那根食指,“咯吧”一声,随着“瞪眼”一声惨叫,就断了下来,那断手指在半空吊拉着耍链枷一般。大个子黑男人狠着声恶突突地说:“记住,做事太过份了,没有好下场,这回是给你一小点的教训。”
“瞪眼”又蹦又跳,哭着骂着,扎拉着断了指头的手扑抓着,把头伸过来,猛撞胖男人的怀,黑胖男人一挥胳膊就将“瞪眼”甩出好远,使“瞪眼”婆娘在粪堆处栽了个狗爬爬。“瞪眼”仍不死心,她弹簧一样又反扑了上来。
祖香只瞅见大黑男人的两眼充了血。她害怕了,万一打失了手,连累了人家,可是一辈子还不清的债了。为了自己,让人蹲监狱,她实在是于心不忍。她忙冲上前,抱住了陌生男人的胳膊。
“行了,行了,再不敢出手了!”忙乱中祖香乞求似的对高大的汉子喊叫。
“再上来,看我把你扔不到涝池去!”黑汉子的声嗡嗡作响,震慑住了“瞪眼”。她无计可施地一扑踏坐在地上哭嚎起来,屁股底下还“卟卟”地蹦出了两个屁,惹得周围的人“哄”一声大笑着散去,惊得鸡、羊和狗懵懵懂懂地乱窜。
“瞪眼”不知啥时候悄声地回去了,祖香也扯着黑脸汉子回到了自己的家。
洗了把脸她这才看清了眼前的黑脸人,他又高又胖,壮实得像头公驴;四方胖脸,又黑肉又硬,圆秃秃的鼻子,鹰样的头。眼睛不大,一睁起,透出两股恶煞煞的光;他出气如牛,呼呼地响,笑起来浑身突突动,仿佛在躯体内安装了笑马达,震动力很大。眼前这般的粗野汉子,却长了一口整齐的牙,牙虽然被烟、茶熏染得发黑,但祖香发现,他的牙如果刷白了,一定是一口漂亮生辉的牙。
自打进了石头家的门,祖香早在心里把自己尺摸了:跟下一个老实蛋子男人,要智慧没智慧,要一身好力气,石头又瘦又小,从各方面看祖香自知不如人,她知道自身有几斤几两,她不敢在人前大声说话,更不敢像村里的嫂子一样跟兄弟们调耍戏闹,她就怕人说闲话,怕众人背后戳脊梁。自从来到世上以来,三十出头又两年了,她第一次跟石头以外的陌生男人呆在一间卧室中,她有点局促不安,心“嘣嘣”地跳。“你坐着喝茶,俺给你做饭去。两下就好了。”祖香把茶壶和茶碗往矮饭桌上一放,招呼一声就出屋门到厨房做饭去了。
祖香已练就了一手做饭的好手艺,她从和面,揉面到擀面,不足半个小时饭就端上来了。她知道怎样安排好程序,又省时,饭又做得香。她先把面拌成絮絮,然后用力往一起压,再洒进一点水,揉光,用干净湿布裹了,扣在盆下把面醒好,锅下架起木柴火让水滚着,这会腾出工夫择三颗葱,洗了切碎。面醒好了,用手后跟反一握,正一握使劲揉,待面揉光手感如绸时,用擀面杖推开,擀成大张,刀一切,面齐刷刷地,然后往滚水锅里一下,烧开捞起,再在面碗里撒上辣椒面、葱花、盐等佐料,用铁勺把油烧滚往上一泼,再淋上醋、酱,一碗油辣香美的油泼面就成功了。这面吃起来口感光滑,柔软筋斗,香辣宜人。
饭一端上桌子,黑脸大汉端起来就狼吞虎咽一个心思吃饭。很快,一大碗油泼面就像倒一样进了他的肚。吃完了饭,他把嘴一抹,连声称赞:“美!美!这饭吃起来过瘾!”接着,他自倒水瓶水,冲泡了一壶酽茶。又烫又烧的滚茶水到了他的口里像凉水,一杯一杯的浓茶咕嘟一声就灌进了嘴,让祖香感到他如野人一样能吃能喝。他喝着茶还说:“俺那狗日的婆娘,成天谋着上舞厅跳舞呢。啥时候能给咱做一顿成成样样的饭?……石头真有福!我他妈服了!”
后一句话是赞扬祖香的,祖香一听腾地就红了脸,心扑嗵扑嗵直跳。
“你还不认得我吧?”他睁起眼,看着两颊泛起两坨红晕的祖香笑了问:“我是咱村里三队人,经常在外给人拉石头沙子哩,很少有时间在村上转。”他还告诉她,他有一辆三轮拖拉机,长年四季早出晚归;还经常爱替人打抱不平,见不公平的事手心就痒;他最见不得横行乡里、欺人耍威风的,只要他碰上,非教训不可,决不放过。他还说他有个怪癖,要是撞上不平的事,就像“瞪眼”今儿欺负祖香一样的事,他若是不管,他几天几夜都睡不着觉。他还说,他胆子大,他深更半夜走到渠上歇渠岸,走到坟堆睡坟顶……他的一切活动都超出了常人的范畴,令祖香听得毛骨悚然,但却津津有味。无形之中,他给她死寂般的生活渗进了新鲜和猎奇;在惊恐之中她看到了一个猎猎野男子的秉性,这似乎正是她从前所想像的,渴望得到的真正的男人!仿佛等待了几个转世,祖香终于等来了一个烈火熊熊、能踢能咬的人。她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她将在他的护荫下,堂堂正正地活人,活出一个正常的、不再压抑的真正的女人!
后来,祖香又从他嘴里得知,他叫郝孬飞,才二十八岁,已娶妻生子。然,他妻子迷上了新兴的舞场,天天泡舞场,把他拉石头沙子挣的钱全撂进了舞场。他打过,狠狠地打,用绳吊起来打都不济事。最近,她窜得更加欢了,迟早回到家他喝水都没有一口水,想吃,没有一勺饭……曾一度,他苦恼不已,光想打人,就出去帮人打架,鸣不平;有时没有人喊去打架了,就在墙上打。有一次,他大喊他去地里干活,他正烦着呢,操起切草刀一刀撇过去……幸亏老汉躲得疾,不然就没命了。
在郝孬飞的身上祖香有了一种从没有过的新的感受,她知道他对她有好感了。可一想到他才二十八岁就像四十岁人的样子,原来的顾虑也就不解自消了。后来,他又多次寻上门来叫祖香给做饭吃。有一天,他吃完了饭,猛然就一揽胳膊把祖香挟起来往炕上一撂,脱了个净光说:“你想我不?我早就憋不住了。”
于是,他在她的身上大汗淋漓,拉犁的牛样喘着气。云里雾里疯狂地折腾……
粗野的男人令祖香狂喜不已,她没有骤然不防的惊惧,也没有局促不安的情绪,冷静得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她很坦荡,做女人这么多年,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男人的雄性魅力,第一次享受到做女人的幸福。她的心解放了,放飞出笼的白鸽一样在兰天翱翔……她惊异地发现她真正地爱上他了!爱上这个野兽般的男人了!
世上还有爱情这东西,这是祖香在现实生活中的新发觉。这么多年来,她总以为爱情只是人的空想,是人为自己找快乐的想象罢了。当爱情真的来到时,她就如获至宝,当成生命一样的去拥抱。
经过几个月的周折,郝孬飞和祖香都离了婚,办理了重新结婚的手续。
而石头,却一直没再娶。
第四十九章
终南山脚下的柳秋桂做梦也想不到她的大女儿发生了令人心碎的婚变。老人最揪心的还是她远在千里之外的耀昭。他都三十六了,至今未娶个媳妇,这叫为母亲的头愁白了一层又一层。
白了的还有耀昭对母亲的深深愧疚呢。
当耀昭在同一天同时接到祖倩和申水浅的来信时,他为申水浅在西安市受人嫉妒,被人排斥的窘境深感同情和不安。他想,申水浅是一个多么善良、多么有才华的人,却在古城文坛不文明的践踏下苟且偷生。申水浅信上说,每遭受到人的围攻,他一个人就跑到城墙跟下偷偷地哭鼻子,并深深地感到古城简直就是一座魔鬼横行的古都!新的开放思想,把古城的优良传统没有得到更进一步的推进,反而让文化的污碴覆没了最宝贵的精华,古都文化是社会肌体里一块最敏感、最能拽着时代的犁铧驶向某一个方位的垦荒者,最能代表历史前进的方向,然而,古都的人把开放的市场理解反了,他们丢弃了珍贵的中华传统的文明,向着颠狂和精神糜烂的领域滑去。申水浅还在为这个社会担忧、焦虑,也为自己活得艰难而忧叹。
一个早已轰动中国文坛、拥有全国乃至东南亚国家数以万计读者所敬仰的当代大文豪、文学殿堂的骄子,竟然过着比常人还要艰难的日子!是“树大招风”的结果,还是人世互相倾轧、互相妒忌的恶果?抑或是一个民族的劣根还没能在历史长河中被洪水冲断?
中华民族,这个闪耀着亘古智慧的古老民族,压抑、郁闷了几千年的民众,突然迎来了开放的滚滚洪涛,他们兴奋得有点晕眩,惘然得不知所措,像大地震前的鸡、鸭、牛、犬,尽管心中也明白,大裂变出现前的阵痛后,将迎来又一个崭新的世界,于是出现了疯狂的乱咬。历史的更新是不可避免的,正如运行的地球到了气力火力憋足的时候就需要爆发一样,这是顺应了自然的规律,也顺应了这个民族的规律。
在信上,申水浅还透露,尽管遭受些人为的攻击,但他将笔耕不辍;他从体力上战不过人,从口头上更是难以应付口舌如利剑的小文人们,可他感谢上苍赐给了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灵感;他在人面前可怜得不敢正眼看人,更不要说像别人一样跟人拍桌子踢板凳,明火执杖干架,或暗中操刀相拼了;谁踢他一脚,他灵机一闪,也总算躲过一劫又一劫;但他心中非常清楚,他们全是冲着他的笔来的。他的笔一沾上纸,就犹如花儿碰上了和煦的春风,就如同解冻的河,一发而不可收;艺术的语言,精巧的故事,虚拟的人物,如水上浪花欢蹦跳跃。每当写完一篇作品,静下心来阅读时,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他创作出来的?是从他的大脑如抽线线一样抽出来的?这个时候是他最幸福,最快慰的时刻。申水浅说,他忘记了一切争斗,忘掉了万般烦扰,悠悠如山里来风,点一根烟,吸着,飘飘若仙了。他在信中还写到,这难道不是上苍的旨意?苍天削弱他口才的表达力,在他的脑细胞里却输入了过盛的灵感,这不能不证明上苍对人的公平。人,可以亏人,上天不亏人。今世不得意,是前世的过错,而不是天道的错误。无论怎样,人不可走偏颇,要清楚地认识自己,属于哪个道上的。你认错了自己,离开了自己应有的道,你就是一个自造悲剧的人。可是,世人有几人能认识自己呢?人每到灾难中,就大呼,老天爷呀你瞎了眼,其实是自己瞎了眼。这种现象就如同我们人类自己,不照镜子他(她)永远也看不到自己的脸一样。……
申水浅十几张密密麻麻,像蚂蚁爬满了纸张的信让耀昭震惊。贫苦出身的山里娃什么时候都非常吝啬节俭,为了节省纸张他把字总是写得又小又灵巧,清秀中透出仙气。耀昭还从他的信上看出,申水浅将有一部令世界文坛瞠目的大作已在胸中酝酿着,待时机成熟,将一发而不可收!但申水浅还强调说:“你经常批评我,嫌我软弱,咱就这天性嘛,既不会跟人吵架,又不会翻脸,软就软嘛。你不知道老虎往后蹲屁股是为了向前冲嘛。”
申水浅蔫不耷叽的,啥时都会很诙谐、很幽默地为自己解窘。
第二封信是妹妹祖倩的。耀昭看过祖倩的信后,立刻去了市上的人才交流中心。边疆建设需要大批的人才,市委、市政府为了加快城市化建设步伐,专门设立了人才交流机构,还曾派专人去内地各大专院校暗中操作,用优惠的政策,优厚的待遇吸引口内各大中专学生。耀昭通过人才交流中心的负责人把祖倩的情况详细地作了介绍说明,并为妹妹索取了有关表格后,又马不停蹄地到邮局给祖倩发了一份“速来疆”的电报。
雪山草地,羊群在郊外的河滩里浪漫;沙枣树上的枣果正在由青变黄,有的已几近成熟,透出了半边黄红色,到处飞扬着沙枣的香甜气味。天很兰,白云在天空变幻着各种姿势飞奔而去,总像有鞭子在后头吆着似的,匆匆逃窜。头顶又是一洗碧蓝的天空。
城外的茫茫戈壁滩老气横秋地蹲守在城四周,把核桃皮一样饱经风霜的脸蹙成老妇人一般的皱褶,这让耀昭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他长叹一口气,想,自离开家,他本应给老母亲寄上一笔小钱,但却一直未寄,他还要供小热合曼的生活,他还想送这小巴郎去读书。自热合曼的母亲去世以后,他就担当起抚养热合曼的重任。这是耀昭在一个即将泯灭了的生命的人最后一刻承诺下的。他经济再拮据,手头再紧张,他也不能失信于一个母性在人世最后的企望。
回到报社,正是同事们上班时间。自从半年前耀昭采写了市福利院及莫河农场的系列通讯报道并连续在《拉格图》报上大篇发表以来,引起了社会的强烈反响,也得到了市委、市政府的重视。往年的报社,经费紧张一直成为社长最头疼的一件大事,乐天平跑市长处、跑财政局,跑断了腿,磨破了嘴才勉强给下拨一些。自从耀昭的系列通讯发表以来,一下改变了报社的命运,在原经费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部分,颜耀昭的名子也在全市成为众所瞩目的亮点。乐社长视才如宝,把耀昭抽调到了编辑部。
耀昭如鱼得水,在报社很快成为一块上好的新闻材料。事遇不妙,乐极生悲,耀昭怎么也没想到乐社长没有妒才忌能之心,却具备了强烈的贪色之欲。耀昭就掉进后者的泥淖中,作了无辜的牺牲品。
今天耀昭的心情格外愉快,在明亮的办公室里一边翻阅今日的自然来稿,一边哼起了“草原之歌”。编辑部的人员大部分都年轻,每天总是充满了活力,气氛异常活跃。乐社长,也就是乐天平,每天早晨一上班,把各版要选的稿件给编辑交待后,再去记者部布置一下市上的重大会议采访,就不见了人影,直到出报的那天才能见到他。耀昭在他手下一年多的时间里为乐社长豁达的工作态度及开明的工作政策所钦佩。他常常望着他瘦小白净的脸想,这小老头心胸宽阔着呢。
老头已五十开外的年纪,如果不是小圆头秃了顶,准会把他当成比他实际年龄年轻十岁的中年人。他白白净净,脸上没有皱纹,圆小的眼睛,圆秃的鼻子,嘴巴也大,还红红的,像涂了淡口红。在相学上,男人的红唇是一生都有桃花运的,为贵相。也确实是这样,他平静坦荡的脸颊上丝毫看不出苦难的痕迹,仿佛他从一生到世上就平平稳稳地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碰上一个开明的领导并非易事,耀昭十分珍惜这个优越的工作环境,兢兢业业地干着本职工作。同时,在与乐社长相处的日子里他也学会了宽容。乐社长总是喜咧咧的样子,年轻同志说他一句不入耳的话他也不往心里去。在他身上看不到半点政客的阴险和毒辣,有的只是和善、友好。
乐社长出去了,各位编辑都快速地进入编稿之中。耀昭把注意力全投入到改编来稿上了。他准备早一点编完这一期稿子,再把下一期的也编出来,好腾出时间再去采写一批大稿、好稿、有时代特征的通讯报道稿。
编辑部设在二楼靠马路边的大房里,大房间又分了两个小间。另一办公室在两个套间里。耀昭的办公室有两张桌子,不知为什么,和他对过放着的一张桌老是空着。他曾试想,是报社给这张桌子还没瞅好人选,还是已选定了人,由于某种原因还不能到岗位?
有一个人影一片云似的从耀昭的眼角余光上飘落到对面的桌上,他看完了一段文章后,这才抬起了头。映进他眼帘的是一位美若天仙般的女子,粉红底带白点的长连衣裙裹住了修长窈窕的身段,更衬托出该凸出的凸出、该凹陷的凹隐下去的曲线美;更令耀昭惊奇不已的是,她白嫩得欲滴水汁的皮肤,那么光滑耀人,那么美璞无瑕,在她的肌肤上简直一点看不出有汗孔那东西。他甚至怀疑,这人儿是从天上掉下来,是天露孕育成的?人体凡胎怎么会生产出这样一种怪东西呢?要不是她大又黑且深邃的双眸在闪动,他还真以为是神灵给了他幻觉呢。她在耀昭的惊异神情中惦出了自己貌美的份量。然,对于她,曾无数次地领略过从男人眼中迸溅出的对美的惊奇,这时常会勾起她的厌烦。尤其是有些男人,一看见她,眼瞪得老大,嘴半张开,一付垂诞欲滴的模样,令她讨厌。今天,她从耀昭的惊呆中分明感觉出从未感到过的一种潜在的东西,她一时还无法给这种东西下定义,只明显地觉得耀昭的吃惊之中绷着一根水平线,这根线很端直,很紧,不会轻易被外界的力量所弄弯。她笑了,笑得一脸灿烂,溅得满屋生辉。
“你……你找谁?”耀昭忙收回失态,结巴着问。
“找你。”她落进椅子里,把浑圆、粗细有致的双臂往桌上一搭说。
“找我?”耀昭瞪大双眼问。
“我是你的老搭裆了。”她又立起来,婷婷的,落落大方地说:“喏,你还没坐到对面时,我就在这张桌子边坐了。”她又自我介绍道:“我是前不久刚从南方水乡来的,才毕业,学的新闻专业。一个月前奔我表哥乐天平来的,也在招聘范畴里。其实,我早就认识你,在南方上学的时候,表哥经常给我邮寄你们的报纸。说实在的,我来这儿也是奔着你的文章来的。我叫吉曼莉,在学校主编过校报。”
吉曼莉,多么富有诗意的名字!
仿佛有了一种形体,一种人姓名的形体,吉曼莉的名字很快与眼前的她合拍到一起,是那么吻合。这就是天意,人名与人体的有机结合起来的天意!人有了这种天意就是幸福的宠儿,她(他)注定不会混入下里巴人的领地。但世上很多人都不会得到这种天意,有的人名字那么优雅动听,可实际的人恰恰违背了姓名的天意,不但丑陋且粗野;反之,有些人名字粗犷豁达,而人却拘拘谨谨,小鼻子小眼……人间悲剧就发生在这些错乱之中。若不然,古时的官宦大家,书香门第经常会为儿孙的名而颇费周折,寻根到造字的始祖仓颉创字的其意、其境中去。中华民族的汉字是世界上最复杂最具民族特色和精华的文明结晶,在这一点,世界上没有那个发达国家能比得上。每一个字的每一撇一捺,一横一竖,以及本字所发出的音律都蓄含了天地之精华,漠宇之灵魂,聚天、地、神于一体,拢鬼、怪、魔于一身。
所以,姓名即命运。
吉曼莉生于江南水乡的一个不夜城,父亲是政府官员。她生于斯,长于斯,把水乡的娇媚魂灵聚拢了一身。福窝里长成的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百般娇宠使这个政府官员的女儿惯下了任性,她不顾父母的阻拦,毅然来到边疆,来到对她而言显得比较艰苦、落后的拉格图市。
尽管这里为新疆第二大城市,交通便利,瓜果飘香,鱼虾遍地,但这里一年四季大风不断,空气干燥,很少有雨雪天气,即使是下,也仅仅打湿地皮而已。
“你能吃下这苦?”耀昭问。
“有你呢,苦也不算是苦。”她竟然说出令耀昭心跳加快的话。
窗外高大的胡杨树把它的影子投放到窗玻璃上,一摇一晃的。耀昭觉得自己犹如这风中的胡杨树,被吉曼莉摇晃着。
树欲静而风不止。
她很健谈,谈莎士比亚、巴尔扎克、肖洛霍夫,谈雨果、阿?托尔斯泰、列夫?托尔斯泰,还有泰戈尔等闻名世界的文学巨匠;她还谈到了哲学,涉猎到费尔巴哈、黑格尔等。她什么思想都有,所谈的言论就是很精彩的文学评论文章,但她却从来没认真地把自己思维里的精彩华章通过笔记录下来。这叫耀昭想起来与吉曼莉成反比的申水浅,前一个会想会讲却不会写,后一个会想不会讲但能用笔表现出来。两种截然不同的类型,两个不同命运的人物!耀昭听着吉曼莉的高谈阔论,他想,如果把这些渗透了中西方文化精辟论断的语言,形成文字,串成文章将不亚于申水浅在文坛的轰动效应。只是,社会上的芸芸众生,像吉曼莉般的人太多,申水浅式的人物太少!
吉曼莉给耀昭带来了美好的遐想,也带给他了灾难。他命中自有这一劫,躲也躲不开。
下午一下班,耀昭就急匆匆赶回宿舍,取了碗筷,去市委食堂打饭。每次都是这样,他快速地打了饭,急急地往宿舍赶,给热合曼送饭。
总是朗朗晴空的西域边城,当夕阳的余晖把金黄涂抹在城市里的高楼、大道上时,中午毒辣辣的太阳光直射时的燥气就随晚霞的暗淡而凉爽起来。洒水车开过来了,这东西全然不顾行路人的惊躲乱叫,我行我素地从大街上扫荡过去。在这儿,不会出现口内的闷热与潮湿,太阳够火够毒,无遮无拦直射大地,可到了下午,阳光斜射时,天山显了神威,它山头上一年四季化不完的雪水风一样甩下来,福荫着南北两岸的生灵。所以,西域边陲的炎夏是最幸福的。大自然不会让生息繁衍在她怀里的子民热得大汗淋漓。少了雨水,却丰富了自然来水,龙凤河就是天山融化的雪水汇集而成的一条河。
当耀昭急急忙忙给热合曼打了饭回到宿舍时,他一眼瞧见了吉曼莉,她正坐在他和热合曼的床铺上,看着热合曼趴在当饭桌用的箱子上津津有味地吃饭。耀昭一下子就明白,她已给热合曼买了饭。
本是两个人一间小宿舍,仅十几平方的房子,没用领导安排,同事们自觉把这一间留给了耀昭。这主要是来自热合曼的缘故。
小孩是天真无邪的,热合曼不考虑大人的心事,大吃一阵后,就鸟儿似的飞出房子玩去了。
“你还感到吃惊吗?”吉曼莉拉着耀昭的手就坐到了床边上:“这一切都是缘于我对你的爱。”
“你知道我的年龄、我的出身、我的一切情况吗?”耀昭只好也单刀直入地说:“我比你大成十岁呢。一般像我这个年纪的人都有妻室儿女了,你在南方难道就没想过这些?再说了,你出身富贵,我可是从下里巴人的泥土里拱出来的,难道你不考虑你与我的生活习性有着天壤之别吗?……”
“你不要说了,”吉曼莉截住了耀昭的话:“如果被你所想的系列问题羁绊,那是我吗?婚姻是什么?那只不过是一个形式罢了。年龄算个啥?如果想要追求一个完美的爱情,这是需要灵魂的,而不是一个躯体。人的肉身子,谁都会有,连猪呀狗呀猫呀都会有,有什么可珍贵的?贵在人的精神。我就是一名崇尚精神的高贵者。我在南方的大学校园,阅读着你的文章,我感到你有一种潜在的骨气、血气。正是你的这两气把我吸过来的。你的两气具有超常的魔力,让我无法抗拒……”
耀昭被她的述说感动了,他控抑不住地抓住了她的双手。
她哭了,泪花儿在眼眶内打转。她猛地就把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耀昭看着门口迅速隐去的白昼溜出了房,他的一腔热血在汹涌澎湃、在冲荡。
“……你可知道,此刻听到你胸腔里嗵嗵跳动的心声,我才觉得我找到了真正的你……”她静静地趴在他胸膛上,像羊儿卧在草原上,有了归宿感。“二十多年来,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棵没有根的小草儿,这会儿才真切地感受到了一个真正的自我。曾有好多次,我躺在静夜的床上,抚摸着自己的身躯,触摸着我身上的血管,我仿佛看到我是一个大荒漠地的灵魂转世呢。在我哏哏跳动的血液里,冲荡着异族的血腥气,滚烫滚烫……”
怪不得她的眼睛有抠凹进去的深邃,眼睫毛长得让人不可思议,仅这一点就超出了汉民族的血统。难道在她先祖的原始种族根系里就掺杂进了别的族类?过了数十代,甚至数百代,又轮回在她的血统里?这就是血脉啊!
耀昭正沉浸在吉曼莉带给他的遐想里,陡然,一种新的感受拂上心头,一种别样的气息直喷头顶。他仿佛闻到了方红雨的气味,她赤裸的躯体重复着在他眼前晃荡起来。一瞬间,耀昭痛苦极了,那个神秘的精灵又虫子似的先在他的耳坠上窣窣了几下,大概是在寻找能够钻入到他体内的孔隙,然后又跃入发际间,不一会就介入到他的每根神经上了。和他在老家的土炕上得下怪病时的阵痛前的兆头一模一样。耀昭惊恐万状,睁大了双眼,心魂跳出房门,双膝跪下,对着茫漠的苍天祈祷:“我的神呀,再不要为我赐灾……”文书又浮上来了,把“磨烤”两个字悬在他的天空。耀昭对着苍天暗自呐喊:“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要我怎样才能磨烤尽了?”他一把推开怀里的吉曼莉。正在这时,乐天平出现在门口,他的脸煞白,夜光里像水鬼不散的阴魂。
乐天平直冲着耀昭发了火,这是自来到报社以来,耀昭第一次发现乐天平还能发出如此巨大的愤恨,那愤怒咄咄逼人:
“颜耀昭,你如果自视傲慢,不知高低,别怪我乐某人对你不客气!你惦量着,她,是我表妹!”他把“表妹”两个字咬得特别重,以不可侵犯的口吻向对方发出了警告。他发凶的样子让耀昭想起了护食的狗。
“你凭什么对他发火?”吉曼莉气得浑身颤抖,立起身子站到离她表哥很近的对面,怒不可遏地叱责:“我怎么看你像个特务!”说完,一甩身出了门。
乐天平狠狠地瞪了耀昭一眼,从鼻孔“哼”了一声,气腾腾离去。
这一声“哼”,犹如幻化成有形的人体在房子里来回转悠打旋。耀昭用眼光捕捉着乐天平的声影,他要透过这个“哼”字找寻出背后隐匿的祸福。可是,他失败了,败得很凄惨,简直是一塌糊涂。他想不通,曾一度对他那么好、把他看得那么重、那么宽怀大肚的乐社长突然就变得不是他了。在很开明的领导的心中,难道也有一方狭窄的死角?耀昭思量着,揣摸着。“噢,对了!”他似乎有了些许感觉,唤回了被遗漏的情感思绪:“难道他想在他表妹身上打主意?”似乎有那个意思。乐天平什么都好,就是过不了美人这个门坎。这就是他的“高压线”,任何人不得触碰。
每个人都有他难越的坎啊,这坎就是你的祸福。那么耀昭认清了自己的坎了吗?
第五十章
今日是个星期天,是祖倩乘坐的那列火车到站的日子。耀昭提前赶到火车站,早早在站台上等候。
祖倩经过几天几夜的车上摇晃终于看到坐落在四周是戈壁滩,而中间为绿洲的拉格图市。此城市就像落在茫茫灰褐色戈壁凹洼里的一颗绿色宝珠,四面都是高耸的光秃秃的沙地,突然到了这里就是一片绿洲,就有了人群,有了人建造的高楼大厦。人因绿而居,而活,人撵着绿而生生繁衍不息。大自然才是人生存的根本。一路的颠簸,一路看不够的新奇。当列车在狭长的古丝绸之路—河西走廊穿越时,祖倩透过窗玻璃把亘古不变的戈壁山地看成了驮运丝绸的驼队,耳边就响起了大漠雄壮的驼铃声。她为古人坚韧不拔的毅力所震撼。她想像不出,他们一路历经多少千难万险,才将中华民族的丝绸带到数千公里外的西方国家。苍凉的不毛之地,一路除了看到一窝一窝的骆驼草恰似一团团向戈壁沙漠宣战的刺球,更像漠天荒野里的壮歌,向人哼唱着大漠的壮歌行外,再也看不到一棵树、一只鸟,连一潭小水也望不见。在戈壁大漠上,尽收眼底的只有悲凉和沧桑,干涸和死寂横躺在面前。这是一片怪异的沙地,荒凉、犷野,让人只见死亡,不闻生息。古丝绸之道是中华民族为之骄傲,为之亢奋之路。中国丝绸文明在世界各国的传播和发扬光大,无异是民族精神的光辉在闪烁。祖倩望着外面变化莫测的山头,有的似飞驰的骏马,有的如引颈高歌的大鹤,有的宛若奋蹄前行的骆驼,还有的犹如一尊仰天的大佛……她被大自然这鬼斧神工的创造所感动。人间的雕刻家、画家再凿再画也比不过大自然惟妙惟肖、逼真动人的雕塑。是大自然造就了人的艺术才能,没有大自然的造化,人类将一无所有。
带着想像,带着诧异,祖倩一头就扎进了漠天绿洲里,来到了拉格图市。
第二天一上班,耀昭就领着妹妹祖倩拿着填写好的干部履历表及相关表格去了人才交流中心。根据祖倩的特长,按照本人的意愿,人才中心很神速地安排她到了市文联上班。
市文联大楼坐落在市郊外,离城中心还有四公里路程。办公楼就蹲在大院的中间,前后还有几幢矮平房簇拥着。平房住着有家室的家属。大楼的一层是旅游单位,三楼为文化单位,文联正好夹在二楼上。
在这栋楼上办公的人员及进市区上学的学生每天都有车辆接送,接送人员的车分两路,一路走绕城道,一路从市中心穿过,有固定的站牌。祖倩每天天不亮就要赶上市中心的这趟班车上下班。
刚刚走上工作岗位,踏入社会,祖倩有一种新奇的感受。再加上离开故乡那片黄天厚土,猛一下进入到多民族生活在一起的西部边陲,有一种到了世界外的感觉。她为这辽阔无垠的地域而倍感惊喜,为这儿高远无边的天空而惊奇。这里的一切都表现得阔远宽大,让人没有拘束感,可以让人一甩内地人特有的憋闷和压抑。天空显得特别高,大地显得特别旷,一出城区就是数十公里、数百公里无一人的大漠荒野。在这里没有口内的村连着村、人挨着人的拥挤和城市与城市之间相距数十里的压抑。各个民族的民众互不干扰地生活在各自的信仰里,一派多姿多彩的景象。
刚刚上班就迎来了自治区文化部门的检查活动。祖倩和单位的同事们一齐投入到紧张的准备工作之中。他们把任务进行了分解,把该市近些年在文学、书画、雕刻、摄影、工艺制作等艺术方面涌现出的新作品、新艺术和具有创新精神的各类成就搜集起来,分类在一楼大厅展出,以便上级检查组检查时一览无余。祖倩自然分到了文学组。
她的这个组一共由三个人组成,一个维吾尔族新媳妇,叫古丽尼娜,一个是汉族小伙,约三十多岁的样子,曾出过一部中篇小说,河北人,叫张祥中。文学作品的搜集由他们三位负责。
根据文联掌握的全部情况,市属各县区有影响的作者仅一人,就是作协的主席穆云清,他出过一本中篇小说集。其余的就是一些散文作者,还有发表过一、两篇短篇小说的作者。再就是在市上有些影响的,家住辖区内的硕果县的一位残疾回族女作者,叫马兰,发表过数篇短篇小说。她的作品祖倩大致翻阅了一下,觉得这位残疾姑娘有文学艺术的天赋,小说有一定的艺术功力。为了尽快尽善地完成好这项任务,祖倩他们三人打算先去硕果县找马兰姑娘,最后再回城区搜集。
来到单位已将近一个星期,祖倩欣赏不够的还是市区外的景色。一搭上班车,一路飞去。还是早晨九点多,相当于内地的七点多。一轮红日从东方的荒野里升上来,又红又大,比起老家的太阳要大出许多倍。这里没有大气污染,也没有内地的云雾遮拦,太阳就是一个原原本本的大太阳,清晨的光照没有直射,只见火红的圆球,感觉不出太烈的热量。
古丽和张祥中边嗑着葵花籽边谝着笑话,大漠的风从敞开的车窗冲进来,刮得人的脸微微发疼。前排的古丽把玻璃掀过去,只留一条缝儿,坐在后面的祖倩任飞驰的车撞着漠风吹到脸上,她被车窗外荒野里一片片的红柳吸引住了。正值炎夏时节,红柳披一身早阳罩在它们粉红的身上,别有一番风韵。大风起处,它们婷婷摆动,与灰色的荒漠形成一个鲜明的大比对,在它们的四面簇拥着死寂般的戈壁,大灰色的背景下,红柳们以粉红色的艳丽舞动在四面楚歌里,似荒原里不屈的精魂,是大漠上引吭高歌的生命呢。它们把美丽慷慨地给了荒凉,正如仙女配给了丑郎;它们把妩媚奉献给了悲苍,恰似巧妇嫁给了木头丈夫。它们高歌生命的伟大,歌唱生活的美妙,一代又一代,无怨无悔。这是什么?是精神,是奉献,是无畏。它们才是戈壁荒滩的好男儿、伟丈夫!祖倩早就对此种植物有所了解,清楚红柳属多年生灌木植物,属野生木柴。它能拱开坚硬如铁的沙石,生长在无雨水滋润、长年累月不滴一点雨、不飘一片雪的干旱戈壁沙滩上,任四季风狂打猛抽,却改变不了它们冲向天空的意志。它们一团一伙点缀在荒野里,显出了超常的凝聚力。它们的枝干尽管长不粗壮,干旱使它们不能成为乔木,狂风让它们十年二十年长不到人腿粗,但它们甘愿为柴,它们把坚硬如铁的木枝、木棍毫不吝惜地奉献给了人类。奉献给人的还有一种不屈不挠的力量启迪。
于是,当地的少数民族老乡,赶了毛驴车,把弯刀磨得锃亮,来到戈壁滩,砍了粗细不一的红柳枝驮回家。每当砍伐时,那柳枝即使是指头粗一根,人也不易把它折断,只好再动用砍刀,然后把它们斫成一米长的节段,拢成一堆,拉回家,放烤馕坑里烤馕用。干旱锻铸了红柳易燃、却不起黑烟、不起火焰的秉性,是上好的烧烤用木柴,比木炭还耐烧、耐火。用红柳烤出的馕馍饼或馒头,喷香焦黄,有一股原始的麦香气。用它来烤羊肉,更是妙不可言。因此,红柳还具备了还原的真本领,让人品味原始,怡然陶醉在古远的火种刀耕的气味里。
祖倩他们第一天就很顺利地拿到了马兰姑娘发表在文学杂志上的另外几篇小说。本想当天返回,不料天色渐晚,班车也早已停止了营运,他们只好在县上住下来。准备去招待所,却被热心的马兰及家人留住了。
马兰姑娘是在三岁时不幸患了小儿麻痹留下了后遗症。后遗症很严重,柱着双拐的她,下肢又细又短,像个孩子,而上身早已是成年人的身材了。马兰姑娘很健谈,从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忧郁呀烦恼呀之类的悲观情绪。她的头与她的身很不协调,显得过于大了,脸也很大,四方型的,嘴、眼、鼻都大。对于祖倩他们的到来,她似乎非常激动,且兴奋,她把常闷在屋子里不见风刮日晒显得黄病怏怏的大脸孩童般乐成了一朵花。
这是一家很传统的伊斯兰民族家庭。庭院就坐落在县城南边的马路旁,门前有一条清凌的水渠,渠岸上的大桑树一身的苍桑,顶冠很大,连同庭院的门楼也遮得荫凉爽气。马兰说,别看这老桑树老气横秋,每年的深春时节,也就是端午前后,桑葚就挂满了枝头。桑葚是白凌凌的,透明,有三厘米长,像作茧前的蚕,又胖又肥,一包糖汁,惹得满树的蜜蜂蝴蝶鸟雀在枝杈间嗡嘤叽喳。说到这,马兰的眼都亮了。祖倩想,怪不得她能写出作品,她原来聚了自然界的精气和灵光呢。在远离人们互相争斗的残酷战场背后,马兰姑娘,这个残疾女子,少了社会活动,却多了与大自然沟通的时间,也不失为一种幸运。现实社会,人们常用是否具备健全的四肢、五官去衡量人的幸与不幸,然而,世间的万般罪恶不都来源于发达的四肢吗?一个人没有一双胳膊,他能杀人吗?一个人失去了两条腿,他还有去偷盗抢劫的能力吗?马兰,减弱了在社会上的活动,却增了灵性。她与天地鸟蝶互对话,便产生了善,产生了平和,也产生了神念,就有了艺术。
祖倩想着想着,眼前就逸化出马兰每到春季时的情景,在和煦的春风轻拂下,她坐在家人为她准备好的放在门外的小木椅里,拐杖靠在门楼上,歪着头,眯起被早阳映得桔红的眼,看桑树上的桑葚由青变白,由干瘪瘦小变得丰满,一个个小精灵似的,风儿一来,嘤嘤歌唱,把天地的美妙音乐给了她。是啊,老桑树经过数十年的寒来暑往,风霜雨雪,孤零零地独守小渠,能汲大地之精气,揽天籁之神韵,早已修炼得神气满身了。孤独的桑树把多年在孤苦中磨砺出的精气输给了与树对话沟通的马兰。于是,马兰有了艺术灵性,创作了有灵感的作品。
常人眼里不幸的马兰是幸福的。
“走哇!愣啥?”马兰一声大喊在祖倩的耳畔响起,一下就惊扰了她的幻想。祖倩略一迟疑就跟着他们一起出了门。
一弯新月在老桑树的顶蓬上游弋。张祥中用轮椅推着马兰,马兰的父亲在前头带路,古丽和祖倩跟在后头,往老桑树的东边走去。渠岸的路面很宽,因为含碱过剩白得如撒了霜,弯月一照还亮晃晃的。渠水淙淙,似有碎银落在水中。马兰还是抑制不住客人带给她的喜悦情绪,她告诉他们:“前面有一个芦苇塘,离这儿顶多二百米。尤其是像今天晚上,有小月的夜里,人只要在苇子中间一亮手电光,那野鸡、野鹌鹑、水鹭鸟就会朝亮光飞来。我爸有鸟网,这些家伙就扑进网里来了。不过,一般我们不会捕捉它们,只是你们来了,贵客嘛,想捕获上几只烤了,让你们尝个鲜。”
噢,原来是捕水鸟去的。祖倩这才恍然大悟。在吃晚饭时,他们已了解到马兰的父亲是依靠在街上烤羊肉串维持全家生计。自从马兰的作品在自治区及市上的杂志不断发表以来,该县残联为马兰寻了份不出门在家靠打字为生的工作。为了照顾马兰,县政府把各部门的材料、文件都集中在了马兰家打印。
马兰说着话,他们就到了芦苇塘。这是一片足有十亩地大的芦苇林,苇子已出了花穗,苇花像绝妙的诗句在水塘上闪烁着,月光一映,苇花儿连成一片雪白,犹如柔媚的少妇被夜风轻轻亲吻。水塘里,在各种水鸟水蛙叽叽嘎嘎呱呱的乱叫声中,祖倩把脸悄悄地挨上一簇苇花,让苇花吻着她的眼,抚上她的唇。她全身心地吸嗅着清新的苇香气,心魂也成了芦苇群中的一员了。这美妙的小月夜的芦塘,简直就是神仙地。一切都那么美好、和谐,鸟儿幸福地栖息在苇子间,水蛙感激地轻声歌唱。这里的确是植物与鸟虫类非常友好、和睦共处的圣境!
祖倩做梦也没想到,在大西北一望无际的戈壁沙漠里会有如此美好的佳境,这不是大自然在作祟么?抑或是上天对荒漠的补偿。在内地,人满为患,旮旯拐角都充满了人为的气息,那还容得下如此的仙境存在?祖倩想到了老家门前的河流,想到了被人砍伐了的杨、柳树那白茬茬的树墩。怀着感激,她悄然将脸埋进苇花丛中,闭上双眼,屏声敛气。她怕惊了苇子的梦,她怕扰了夜籁的天音。忽然,在她闭上的眼前,苇丛之中,苇花穗上,树茂哥在水塘上空微笑,还有他总是撒给孩童们色彩鲜艳的快乐糖豆……母亲说,树茂哥活了四十多岁,没挨过女人的边,是净身,死后就成神咧。莫非成了神的树茂哥是乘着月亮船来这儿的?
心静凝神气,月夜造仙境。祖倩的心醉了。
“快来呀!唷,好多哟!”古丽在那边大喊大叫,祖倩“霍″地睁开眼,分明看到树茂哥上到弯月上去了,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回了老家,回到了颜家河村,神速得跟光瀑一样。
祖倩踏着月色朦胧的光晕走到了他们跟前,马兰父亲已扎了鸟网,手电光如撒开的魔光般从苇子中腰照过去,一大片亮晃晃的,只只水鸟仰着脖子,圆睁着人类早已丢失的天真和纯粹,往亮光的地方看呢。它们是在惊奇,这是什么光?是夜神的眼光吗?于是,它们一直瞪圆着红通通的眼珠往这边连走带飞而来,一头撞在网上。猛醒时已晚矣。
撞网的有好几十只,马兰父亲放走了大部分,只留数只野鹤鸟和水鹄。他说,这两种鸟繁殖快,捕了不影响它们的族系发展。于是,大家又原路返回。一路上,马兰父亲还不住地念叨:“噢,胡大!噢,水鸟!你不要怨我,你们生来就是人碟里的一盘菜……”
回到马兰家,祖倩有一种使命感支使她无心品尝野味,在马兰工作的房间,她一整夜未睡,一气呵成一篇小说,叫《月夜的芦苇塘》。
从马兰家回到单位,整理好马兰的作品,放到展览厅,隔了两天后,祖倩他们才去了作协找穆云清。
作协就在市中心,龙凤广场的南边,离耀昭的单位很近。祖倩、张祥中和古丽一大早就直接到作协。穆云清老师一上班就开会去了,他们等了足足有两个小时。
穆云清,四十开外,中等偏高的个头,白净的脸上架一副近视镜。他一进办公室,问清了祖倩他们的来意后,很热情地给予配合。他将他已结集出版的中短篇小说集《苍凉人生》拿出来,还取了几本发表了他作品的杂志。市作协还办有文学刊物叫《大漠风》,季刊,就是由穆云清老师主编的。张祥中的中篇小说就是穆云清老师几经修改后在《大漠风》上连载,从而在新疆文坛引起轰动的。据说,那个时候张祥中还在新疆建设兵团一农场当农工,就是这一篇小说被穆云清发现、认识,推到社会上以后,一下子改变了张祥中的命运,使他从一个农场职工变成了市文联的干部。
穆云清说,新疆的诗歌是中国的半壁江山,而小说却是个弱项。这么大一个市,一片偌大的土地,下辖十一个县一个区,在小说上有发展前途的,据他所掌握的情况,目前仅张祥中和马兰。他还告诉她们,他用了五年时间,在全市十个县区都进行过文学创作的培训以及模底排查工作,结果,令他大失所望。为繁荣该市的文学创作,穆云清在努力地工作着、寻找着。
“他还是个工作狂啊!”祖倩望着穆云清的偏分头想:“他能成为伯乐。可是,在这片地域辽阔,大风直下的大西北,是诞生诗歌的豪地,却不是孕育小说的良田啊!”
穆云清最看重的是小说。
结束了在市作协的有关工作,临走时祖倩留下了几天前写成的小说《月夜的芦苇塘》,并说:“请穆老师多提宝贵意见。”
穆云清一笑,公事公办的样子,往来稿堆里一码,点了点头,还客套地说,希望大家多投稿。
回到文联,他们迅速将杂志、书籍按大小及发表、出版的先后顺序排列整齐,使人一目了然。张祥中是文学组的组长,他把写前言的差事交给了祖倩,还用河北人富有节奏感的语言诙谐地说:“你刚来嘛,要抓住每一个能展示自我才华的机会。”
祖倩这么多天第一次仔细地打量张祥中。他三十多岁,黑瘦,高个,眼睛又小又圆,黑眼珠滴溜溜转,坚挺的鼻梁,笑时露两根尖尖虎牙,让祖倩想起了才才。这个一团谜一样一直悬在她心魂幽沟里的才才,使祖倩每每想起就夜不成眠。她忧虑、焦躁不安,但她似乎总有一种说不清的预感,她觉得他还活着。才才的家人曾说,才才恐怕死到崖里了、井里了,所以才活无音信,死无尸首。这是气话,也是不得已的想法。
“……我一定带你出去!”这是才才时常对祖倩发出过的无数次的誓言,当这誓言在一刹间成为泡影时,才才被现实击懵了。祖倩最理解他,他觉得无颜再见祖倩……可是,他能上哪儿去呢?身无分文,孤单孑然,举目无亲,才才能在哪里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呢?
拖着沉重的忧思,祖倩回到了城区自己的房间。
为了节省一些,祖倩很快在市内一家私人住宅租了一间住处,这样她可以在早上和晚间在家里给耀昭和热合曼做两顿饭,仅中午一顿饭她在单位食堂打饭,耀昭和热合曼在市食堂吃饭。
租的房子就一间,门外的墙拐角搭了个棚子用来做饭,一进门,祖倩就见三哥耀昭和一个陌生青年在房间闲聊。见祖倩回来,三哥忙给她介绍来人:“这位是从安徽来的,也是刚从学校毕业,招聘到我们报社的大学生。学的是古汉语,很有才,诗歌写得挺棒,叫古源。”耀昭又对古源介绍祖倩:“这就是我妹,祖倩。比你早几天到。分到市文联去咧。”
古源个头不高,一笑双眼眯成两条线,端直的鼻梁,稍稍有点上翘,一头浓发黑得发明,坚硬的发质把年轻气盛及青春的活力飘飏得近乎疯狂。他看着祖倩,腼腆地点头一笑,满口皓齿生辉,给他发黄的脸颊镀上了一层迷彩。
祖倩和古源打过招呼后,就出去捅开了密封的炉堂。在西域,有一种煤是露天煤,明亮明亮,可能含有易燃的油,又轻又好着,一片废纸就能把它引燃。该煤块着起来没有烟,只有焰,燃烧之后,没有煤渣,只一小撮灰白色的灰,像烧过的纸。祖倩架起火,很快地和了一块面,剥了一个皮牙子(维吾尔语,就是洋葱),煮了黄豆,再掺进些粉条渣和豆腐丁,混合在锅里炒熟,然后把面擀开,略厚一点,再叠好,切成小面丁,水滚开,面丁一下锅煮熟,再氽进炒好的混合菜,加上佐料。这样,一顿味美喷香的懒麻食饭就做成了。
饭端进屋,祖倩先给客人一碗,说:“你们安徽人爱吃米,你来尝尝我们陕西的面食,保准你吃了还会再想吃。”
“我家说是在安徽,但跟河南交界。面食在我们那里也是主食。”古源笑了答道。
“热合曼去哪儿了?”祖倩问耀昭。
“这孩子简直有点管不住了。眼看就要收假,我今早去市三小给报了名,他说和小伙伴玩一会儿。这都一天了,还没见人影呢?”耀昭蹙起了眉头,额上的皱纹叠起一层层。
祖倩看着三哥皱纹重叠的额头,心像被揪了一把似的,三十多岁的汉子了,到目前还没个女人相伴,这不是命运对他的不公吗?爱情的箭在每个待婚男女的面前都那么慷而慨之,为何到了三哥这里就息弓落弩了?
带着愁苦,带着忧虑,祖倩送走了耀昭和古源,一个人来到门外不远处的小渠上,等待热合曼。耀昭说,他跟古源到热合曼喜欢去的几个地方找找去。
夏日的天很长,下班吃了饭天色还尚早,太阳慢腾腾往西边天际滑去,把金黄挂在树梢上。渠水也不甘寂寞,忙搂一怀的夕照,为夜梦垫上多姿的衬影。
祖倩手撩着渠水,思绪又荡回到了三秦大地。她暂时还没有钱给母亲寄去,她要勒紧裤带攒钱,攒够了准备给三哥结婚用。她对着潺潺流动的渠水,希望水流带上她的情丝,流到遥远的母亲那里,给终南山下的所有亲朋捎去深深的思念。
距离产生真情。祖倩一旦触及到心屋旮旯里的想念,她就抑制不住感情的冲动,真想成为树茂哥一般,凭借一股风就能飞回秦川,飞回到她所熟悉的终南山下……
第五十一章
三秦大地正处在冬季来临前的萧杀季节,塬上塬下到处枯黄一片,没有了夏日的绿意。季节把它多变的脸总是不失时节地变幻给人们,以企提醒攘攘的世人,不要违拗于天体,人是胜不了天的。
该冷时,天就会刮刺骨的寒风,哪顾得上还有露宿街头的无衣人。世间存有的都是合理的。
如今,人都在吮血嗜肉,毁灭生灵。过去从不敢问津的青蛙如今成了人们餐桌上的佳肴,黄鳝、螃蟹也是美味下酒菜;天上的麻雀、斑鸠更是饭店赚钱的上等食品……河里游的,天上飞的,包括地面上长的无处不充满了贪婪的铜臭味。颜家河河面被侵占得仅剩下可怜的一条细带子了,河两面被栽上了各类菜蔬,河堤上的大树早已砍伐得连木墩也不见了,还有往日那蜂蝶追逐、嬉戏的花草、灌木丛,这一切都成为小河往昔的历史之梦了。
颜家河像哭肿了眼的母亲,日夜呜咽,却被日渐钻进钱眼的人视而不见。老队长颜二顺时常弓背着快弯曲成九十度的瘦腰,张开流着涎水没牙的嘴,走到新当选的生产组组长颜哲正跟前,走声漏气、痛心疾首地说:“娃呀,你把二爷的话听了,没错。牟家房后头、长吊子地这都是咱最好的一等地啊,再不敢划成庄基用咧。土地是咱庄户人的命根子呀!”
“爷,你这老思想跟不上时代咧。”哲正已俨然成了组里的领头羊,他胖实发福的身躯显得过早臃肿了,臃肿的还有他越来越霸的横气和贪图享受的溜子气。他把眼往额头上一睁,抬头纹很深,埋下了腾腾歪邪。他说颜二顺:“现在人只要有钱,啥地不地的。”
颜二顺被噎得反不上一句话。老人转过身,慢慢走去,独自嘟囔着:“十年前咱一人还图一亩多地哩,眼下建房盖屋把好地都糟蹋完了,现如今一人都图不上半亩。我的娘呀,照这个速度减下去,没有了土地,你光装着钱,顶啥用?要靠土地打庄稼呢,把地作践光了,叫咱庄户人喝风屙屁呀嘛!”
自从哲正把白白霸占了原来生产队的库房为住房的地主家三儿赶出来后,哲正就成为老百姓的一面旗了。他在村上锋芒毕露,敢和霸道之人拚打搏杀。
自土地承包到户以来,老地主家的五个儿子迅速成为生产队的一群恶狼,他们有一种压抑得过久、被压迫得时间过长的报复心理,他们首先抢了队里的仓库,包括犁铧等一些农具,还有上百条粮食口袋等,凡是能扛回家的,全抢了去。更过份的是,老三后来把库房白占了。当时老队长颜二顺已年迈体弱,说一句话就被地主的儿子当胸一拳打倒了,吓得村民们敢怒不敢言,眼巴巴瞅着集体的东西被他们瓜分,库房就成了老三的住房了。一分钱不给大家,还要占了库房,气得哲正上来了。现如今的哲正早已长成大小伙子了,他不但身强力壮,且动作迅捷。当他找上门去说理时,那地主三儿还耍老一套。但他没想到,他刚一出拳脚就被哲正打翻在地,一个仰八叉摔下去;他不甘心,又反上来,又一个狗吃屎趴下去;第三次,他改变了主意,抱着哲正的腿耍死狗,被哲正踢出几尺远,并警告他:“限你三天搬出这库房,不然就交出三仟块钱!”
人生活在社会的最低层,要想活到人头里,受尊敬,除了有德性,体力还是个宝。哲正能镇住村里一霸,就成为众望所归的人,他当上了生产组组长。
后来,有好几家都争抢着要购买队里的库房。过去人做活扎实,尽管库房已近二十年的历史了,但这房有粗壮的檩木和柱子,还有结实的柏木椽子,筋骨不减当年。三仟块还是比较划算的。就在几户争着想购下这处仓房时,任何人来找哲正都不会空着手来。此外,诸如为村人批个庄基,上个户口等等等等,酒呀、肉呀、副食品往哲正的屋里掂个不停。半年时光,哲正就肥吃海喝在村人送礼的生活中了。一来二去,几户人家也送烦了,见争执不下,也都松了手。又过了半年,那几家人都让哲正给划了庄基,重新盖了新屋。这库房,又成为哲正的住处了。
得仓房之前,哲正还邀来乡上土地所的三个人和本村的村干部在家七大碟八大盘地吃喝了整整一天,也就保住了他白占公有财产的根,村民们心中不满,但谁也不敢把这事往外抖。
暴力、野蛮和权力是对付低层社会的宝剑,哲正正是握住了这方宝剑,钻了社会变革的空子,才为所欲为。
望子成龙是每个父母的心愿,耀辉也曾把很大的希望寄托在儿子哲正的身上。对于儿女,有多大的企望就会有多大的失望。耀辉看着哲正一步步地朝着他所预料的方向滑下去,他的心也灰了。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传承自己的秉性,周周正正靠诚信做人,勤劳生活。他并没有想要儿子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但起码是个跟他一样声誉显赫的人。然而,他的期望落空了。
有一次回家,天闷热,眼看就会有一场大雨要来。耀辉正准备上老房顶上,把瓦掺齐整。刚搬来木梯,村里的瞎子二牛叔拄着拐棍就进了院门。他忙上前扶住盲人问:“牛叔,有啥紧事?这天恐怕有大雨呢。”
天黄得可怕,土屋、砖房全黄了,人脸也黄得似一张碱放多了的馍饼。
“噢,你是耀辉。你回来了就好。”牛叔眨巴着什么也看不见的双眼坐到了屋檐下说:“还是半个月前,哲正从我跟前要了五十块钱,说有个紧事等着用呢。娃还说,过两天给我呀,一直到现在还没给我。你知道,我那俩钱来的不容易,都是摸黑割草呢,养了几只羊……为这钱,我都跑了好多趟了……”
耀辉的头如被人从背后扩了一闷棍,脸唰一下变了颜色。他从腰里掏出五十元给了二牛叔,一句话也没说,扶送盲人出了门。
耀辉再没心思干活了,他在院子旋风一样转来转去,等待着儿子快点回来。
“咔嚓嚓……”憋闷的天空一道电闪雷鸣,倾盆的大雨就泼了下来,仿佛天河漏了底。噼噼啪啪的大雨砸得地面立刻如一张麻婆的脸,街巷立刻成了白蒙蒙一张雨网。哲正被大雨赶了回来,他从头到脚都滴着水,一进院门就在门楼底下一边跺脚,一边抹去头上脸上的雨水,骂:“这驴日的天,也不等人进了门再下……”
耀辉已等得不耐烦了,他一步冲出门,抓住哲正的一只胳膊扯进了屋。哲正这才睁起眼睛仔细地一瞧,见父亲怒不可遏地白煞了脸,他吓坏了,却不知道是哪件事惹恼了父亲。
雨更大了,房檐水成了一股股的粗水流,风很紧,在雨中来回吼叫。
“你的本事越来越大了!”从不大声嚎叫的耀辉第一次怒吼起来:“骗人骗到瞎子跟前了!你还有人心没有?”他顺手从门背后捞起木棍,对着儿子的胖身抡去。哲正连蹦带跳,“妈呀妈呀”地哭叫着。
风声雨声掺杂着父子俩的叫声、哭声,把大院搅得更加不安了。甜甜从灶房扑过来,护仔的老母狗一般从耀辉手里夺下棍棒,抱住儿子的头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责怪男人:“你一辈子就是有打人的本事!打了婆娘又打娃。你有本事,你今日就把俺娘俩失踏了算咧……俺早就知道,你在外头有野婆娘咧,俺娘俩都成多余的了……”
耀辉无法再说什么,扭头向外走,他跷出屋门,噼啪作响的雨声和着甜甜教儿的话语还是窜了上来:“甭害怕他。你现在也成大人了,他把你能咋?他把你妈欺负了一辈子,还想再把你也欺住……”
这家无法再呆了,耀辉把自己全身淋到雨中,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汪水一片的东场里,跪在了泥水中,他仰面对着头顶的漠天,心在高喊:“天哪,我耀辉前世欠下他母子俩啥情了?半辈子也该还完了呀……”
后来,他回到了单位,在一次开着翻斗车为单位拉沙子的路上,他为儿子骗人的事伤透了心,想着想着一走神,就车翻人仰,幸好被在场的人及时救起,额头右角从此留下了半乍长的伤痕。
母亲最心疼儿子,当看到耀辉额上的伤印时,柳秋桂眨巴着上了一层网似的眼盯着儿忧虑的脸,说:“娃大了自有他活人的法。再说,时代不一样咧,现今的娃不能跟过去的人比了,你想叫他顺着大人的心思来,都不可能。每个人活到世上,自有他的道,成材料的树不用修。”柳秋桂满头稀疏的灰白发却浓密了人生的苍桑,她对耀辉一句一句徐徐叙述来,像晚风拂在枯黄的草丛上。
“你哥现在成啥样子了,哲光好端端一个娃,他妈硬是从小在娃头上抡笤把,把娃打呱咧,这会儿后悔来不及了。游疯子了,河上河下没个黑、没个明乱转悠,胡嚎乱唱呢,嘴里还胡说呢。说他要等叶玲回来跟她结婚……这玉莲吧,在外头做活,跟管食堂的叫毛永平的男人混到一搭咧。这毛永平人家都三十多了,闷腾腾的,比咱莲儿要大十多岁呢。你哥跟来叶死呀活呀不同意,弄得娃也寻死觅活地跳井呀。临了,还不就那样了……当今娃们的事,不是大人能管得了的,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毛永平跟玉莲这几年也积攒了些钱,说是准备在你哥的前院盖平房,好把婚结到这呢。”
第五十二章
南川县城,新开发区住宅院里。
燕玲在豪华的房里对还不懂人事的一岁的女儿哭诉:“翠翠,你爸又寻了第四个女人,咱娘俩也跟你前两个娘一样,被尤大成这狗日的像扔粪蛋子一样扔在这儿了。为啥嘛?就因为他有钱。钱是个害人的精!”
翠翠睁着大而纯真的眼盯着她母亲,惶恐不安地抓住洋娃娃的黄色洋发一摔一摔的。
尤大成的事干得如日中天,他第一个成立了华秦公司,占用西关村的地盖起了宾馆,宾馆集餐饮、住宿、娱乐于一体,还有一个能容纳上千人的大型多功能会议室。靠马路边一溜十五间门面房全部出租转让;所占土地只按人头给村民分出了不足实际地价的三之一的钱。村民们心中都有一本账,可谁能拗过这种局面呢?尤大成买通了村上的支部书记,买通了县上的领导,又当上了县政协委员,连续几年都是出席市的人大代表,还获得了一系列荣誉,市、县十大杰出人物……时代的花环全套他的头上,让老百姓望而生畏。村民们看得清清楚楚,在尤大成一系列美丽的荣耀后面,隐藏着巨大的黑洞,他以办实体为由,独吞集体资产,瓜分村上的土地,又以土地为担保,向银行贷款……村民们私下议论:“他是拿国家的大头在这扛呢。他瓜分了咱的地,咱们现在种地没地,经商没本钱……他把门面房和可营业赚钱的差事都转包给了跟自己对路的人,咱一般人连边都沾不上。”“他好吃难消化。叫他一人吃,要撑死他的!”“你放心。人家财大气粗喽,上上下下都拿钱买通了。腿粗得比咱的腰都壮,谁把他能咋?”“听人讲,尤大成还出了国呢,还跟人妖照了像。你不见他四房、五房的纳婆娘呢,每人一处豪华别墅,还都给养了仔呢。咋不见上头的人来管?钱能使鬼推磨噢。有了钱,连当官的见了人家都恨不得把人家叫声爷!”……
燕玲记得最清楚,半年前,时节也就是交上腊月,快到二十三祭灶的前两天,尤大成一进门就脱得一丝不挂,他通体发黄,酒精在他的躯体里发烧,不是把他烧得通红,而是灼得通黄,连脸都黄得像夏日午后暴雨前的黄天。他的舌头发僵,说话拐不过弯,趴上燕玲的身,去吮咂她正处在哺乳期奶水饱溢的乳头,却怎么也吸不到舌根上。他嘟哝着说:“我咋看你满胸膛都是红奶头呢。哪个是真的?”他就逮梦一样在燕玲的身上乱拱……
燕玲一声不吭,任尤大成折腾。待他稍清醒过来后,燕玲问:“这两个月你都上哪儿去咧?我跟翠翠成天骂你呢。”
“骂呀,骂了好。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看的外。” 尤大成的话像定心丸在燕玲的心头融化了。她害怕,她惊惧,怕尤大成某一天甩了她。她不想重蹈他前两房妻子的覆辙,守活寡。人就是这,没有了金钱想拥有金钱,贫穷的时候总想着有了钱就有了一切。当金钱是要用青春的代价来获取时,燕玲惧怕了。她在这栋充满了商品气息的住房里,一年四季冷不着,热不着,吃穿有人供,但她总觉得自己如一只养在笼里的百灵,任人嬉耍,丢失了蓝天白云、树叶枝头的气象。她有了一种被软禁的罪犯感。尤大成的前两个妻子不就是这个下场吗?他不要你了,把你玩腻了,还不允许你重新嫁人……燕玲倒吸了一口冷气,把头靠在尤大成嗵嗵跳荡的心脏上,不知怎的,她陡然听到这熟悉的心跳声使她想放声大哭,眼泪像往外倒一样。她问:“我生了咱的女儿,就成了真正的婆娘身了,你会把我这儿当成你真正的家吗?”
“哼哼哼”,尤大成笑了,笑得浑身颤抖,让燕玲更加慌恐不安。“我看你经过一场孕育、分娩和哺乳这个过程,才更有母性味了。尻蛋子更圆更结实,奶子也更加丰满鼓悠了。爱死人了!”他又一次将燕玲一个鹞子翻身压翻,一骗腿跃了上去……
“我看,这人的钱太多了也不是个啥好事……”燕玲无心与尤大成做爱,把嘴挨在他的脖子上说。
“啥?!”尤大成一个驴打滚就坐起身来。这会儿,他的白眼仁褪去,黑眼仁泛出来,“你说钱不是个好东西?错了,你大错特错了。钱他妈的真是个好东西!啥弄不来?连他那副县长我叫他啥时来,他都会啥时来。他不是牛嘛,只要把钱往外一亮,你看他,还不是跟狗一样给你摇尾巴呢。噢,是给我摇尾巴呢。你说钱不好,钱是人的胆!你不信?不信我今儿就叫你信个真。”尤大成让燕玲穿好衣服,化好妆,他一边穿衣一边打电话。
“喂,王副县长吗?噢,我是大成。你到我这儿来一下,有要事相商……噢,对了,别忘了把你的小蜜也带来。”
果然,没有二十分钟的功夫,门外就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尤大成冲燕玲作了个怪相,“咋样?”就出去开门了。
当王副县长带着他的小蜜进了客厅门时,惊得燕玲大张着嘴,手中的茶杯差点掉到地上。她做梦也没料到,王副县长就是当年的王得娃,小蜜竟是杨水花!
王得娃猛一下没认出燕玲,水花却以同样惊呆的神情愣住了。随即俩人就都装作互不相识的样子坐进沙发里,水花则坐在沙发扶手上,翘着二郎腿,从茶几上抓一把瓜子嗑起来。
王得娃比从前发福了,脸更加白胖起来,眼睛小得成了线绷的缝儿一样,整个的人如同发酵的白面包。
“你说有啥重要事?王得娃问。
“还是开发娱乐城的那桩事。”尤大成说:“你给咱疏通关系,我掏腰包。雇一批能踢能咬的家伙,保准赚好钱。赚的钱你我平分。”
“我把你的方案也想咧,能成。”王得娃的小眯眼使劲往大睁了睁说:“一来可以繁荣南川县的文化娱乐;二来也为人们下班之后这一段时间有个好去处提供方便;第三也丰富了人们的业余生活……”
“得得得,”尤大成笑着阻止王得娃:“这些政治口号再甭在咱兄弟之间谝咧。你现在光开口说,得多少活动经费?”
“你兄弟办了这么多大事了,心里还能没个数?”王得娃的小眯眼一启一合。尤大成从皮衣里摸出一叠新崭崭的百元钞票,往王得娃面前一撂:“一个锤头一把抓,咋样?”
燕玲知道,尤大成的一个锤头就是一万元。
王得娃只笑不吭声。
“你先拿着,回头不够了你再招呼。”尤大成忙补充
“那就这事了。”王得娃把钱往皮包里一塞,夹起,站起来就走。
一直在不断地打量和羡慕地欣赏着燕玲房间的装饰摆设的杨水花,把妖艳摇曳的身姿一摆,给燕玲送了一个赞许的眼神,跟在王得娃的身后走去。出了门,燕玲送至大门口,就听水花急不可待地嗲着声说王得娃:“你啥时也能给俺弄上这样一处住房就好咧。”
“会的,会的,宝贝儿!”王得娃的车把他的声甩到了外面,一溜烟跑了。
从那次以后,尤大成也是最后一次给了燕玲一个安慰,他就再也不来这里过夜了。半年过去了,他除了打电话或派人送物送钱之外,连个照面也不曾打过。
如今,翠翠已经快一岁半了,能叫爸妈了,可爸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只是一个空躯壳。燕玲在心中大骂:“男人,是个啥东西。有钱的男人,简直不是人!钱使他耀武扬威,钱让他胡作非为,钱把他变成了猛兽,成了吃人狼!钱就是他在世上作淫作福的唯一资本。钱啊,你这魔鬼,嗜血的盗贼,你害得多少女性孤苦伶仃,独守空房。过去,有钱人家的公子哥们,一人可娶三房四妾,七十多的老头子还纳十七、八的姑娘作小呢,这不是糟蹋女人呢么?而今,有钱的人上能通天,与官场上的人哥东弟西,兄长弟短,明火执仗违背婚姻法,却没人敢管……世道颠来翻去,为啥女人都是倒霉的可怜虫呢?就连王得娃,那肿眉弄眼的东西,在每一次政治运动中他都出尽了风头,耍尽了风流。‘四清’运动时,他拉拢狼娃给他耍二杆子,捞政治资本呢;到了山里头,兴带领农民致富了,他又在全县头一个号召全乡山民大种药材,使一个财政收入在全县数年排列倒数第二的山区乡镇三年翻了几番,一跃成为南川县山区乡镇的首富了。王得娃也跟着往上升,飙升成南川县的副县长了。社会为啥光看人亮的一面,而不去照一下他们的阴面呢?他们人面前满口君子言,人背后却干着最污脏、最令人作呕的勾当!他们一肚子的男盗女娼,钱权的奴役!他们在社会给予他们的各种荣誉和彩环下,得意忘形,损人成了他们的一大乐事,玩弄女性是钱权给予的通病。我们女性,啥时都是他们口里的肉……天哪,这公平吗?我的老天爷,你既然造就了男人和女人,为何女人总强盛不起来呢?总要成为男人的玩物……王得娃,如今贪财又好色,比过去还增了一恶。他还能知道被他曾践踏过、蹂躏过的聪灵的命运吗?王得娃这个恶棍,咋欺负了她,占有了她的?如果狼娃一旦知道她跟王得娃还有一腿子,他能对她有个好吗?……”
仿佛有了心灵感应,聪灵一会儿跑出来问耀民:“这一向也不知燕玲跟娃咋样了?抽空你去看看。”耀民把满是油污的双手从修车地道里伸出来说:“你先把那把鸭嘴钳给我拿来。她还会咋样,吃住行都有人经管,能咋样。”
狼娃经过几年给耀民进货也进出了门道,他自己也在耀民的隔壁租了门面房,独立单干起来,专营汽车配件。狼娃有了自己的门面,聪灵自然给狼娃卖货,耀民只好重新雇了两个人站柜台。耀民说,关键是婆娘靠不住,如果叶玲能安安分分在这帮他卖货,他雇一个站柜台的就可以了。没办法,这婆娘成天光顾吃喝打扮,过幸福滋润日子,钱一包袱揽了,由着她的性子花,耀民还不敢言传,似有短处在婆娘手里捏着。今儿一大早,叶玲背着包出了门说,她娘家弟盖房她要去帮忙,三五天是回不来了。
正修理的这辆车需要换启动器,耀民把徒弟从车下唤起来,交待:“你到强力修理厂去找我那朋友,就说给我买一个新的启动器,要上海产的。你等着,我回里屋给你拿钱去。”
耀民到里屋打开平时放钱的柜子,零七拉八的只剩了些毛毛块块钱,他门店的周转资金需要量大,往常总要留上七、八仟元现金的。难道叶玲把钱拿给她娘家了?耀民顾不上油手不油手的了,在柜里、箱子乱翻一气,连七、八万元的存单也不见了!耀民的脸蜡黄,感到冷气咝咝地往脖项里钻。
“巧巧!巧巧!”他跑进套间房里叫女儿。
“咋了?跟蜂蜇了一样,怪叫啥呢?!”巧巧刚化完妆,把口红抹得像吃了死娃的狼。她的嘴还是继承了母亲的长势,只不过牙齿没有龇出去而已。女随母愿,在叶玲不断的教唆中长大的巧巧,对耀民总抱有一种敌意,啥时候都没个好声调。
“你妈……你妈她把钱全拿走了?”
“咋?这有啥不对?”巧巧翻着白眼,拿捏着腔调:“我舅盖房,咱不给钱帮助他,拿啥帮他?总比钱塞了黑窟窿强。”
耀民咋也没想到叶玲会对他黑了心肠。巧巧的话比火上浇油还使他愤怒,他一抬手“啪”一声打在巧巧的脸上。
巧巧呆住了,半天回不过神。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父亲对她那么凶狠,过去无论她怎样用难听话刺激他,他都忍了,他可以打叶玲,但从来不打女儿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你……你不想要俺妈,也不想要我了?”巧巧狠着声问。
“滚!都滚!”耀民大声吼叫。
西北风在门外的沙果树杆上狼嚎。天上没有太阳,地上几片枯叶凄惨地怪叫着,缩到屋檐拐角里,像冬天的幽魂。
耀民脑海里一片干净、空白,如落了雪的大地。他想不通,他的命咋会这么苦,碰上这样的婆娘,又遇上这种女儿……巧巧的红色滑雪衫在他的眼前一晃,就滚出了门外,恰似雪原上滚走的一团火……
灾祸就这样降临了。
像憋得太久的肿瘤,总有破脓的一天。聪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巧巧哭着跑出去,她忙叫耀民的徒弟给自己照看一下门面,急乎乎来到里院的耀民住处。
一看到聪灵,耀民好像看到了久别的母亲,他站起身,抱住聪灵,孩子一样“呜呜呜”地哭了起来。边哭边数落:“你说,我咋办呢?是死呀么是活呀?今世碰上鬼咧呀……”
聪灵也潮红了眼,鼻子一酸,掉下泪来。她抚摸着耀民的头,说:“人活到世上就是受难来的,咱都是一样的苦命人……可咱得挺着,谁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呢。”
耀民把聪灵抱得更紧了,生怕一松手就没了一样。
“聪灵,没人要我了,你可不敢也丢下我不管……”耀民趴在聪灵的怀里似有满腹委屈却不知从何说起。
就在这时,颜过杰一脚跷进了门。他比他的父亲狼娃还要高出半头,但他的骨血里仍世袭了“黑旋风”的凶狠。他一眼瞟见聪灵和耀民抱在一起哭得泪人儿似的,凶神恶煞地斜瞅了一阵,就在外间灶房的案板上以风快的速度操起了切菜刀,煞白着脸向耀民胡乱砍去……
只听“嘭”一声响,立时鲜血四溅,人头在脚下滚了几滚。过杰只看到一个人从他的胯边溜了出去,接着就听到大街上传来“杀人啦,快来人呀”的嘶鸣声。他“哐”一声撂下刀具,抬脚踢了一下滚落在地的头,他一下愣呆了,原来是母亲的头!
颜过杰摇晃着身躯,还未来得及跨出房门,就被赶来的警察堵住了……
第五十三章
一场血的灾难袭击了两个家庭,也击垮了耀民的精神支柱。他差一点就在这场灾祸中忧患成疾,一命呜呼。
死神从他脸前一晃而过,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把他抓到半空中又放生了。耀民挺过来了,就在他住院治疗的几天里,他的徒弟一直支撑着他的门店。似一场恶梦醒来,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记忆,难道跟他风一场雨一场走过来的心上人聪灵就这样从人间消失了吗?世上就再也不会有她和善温柔的笑容了?一个有着热腾腾身躯的人就这样无影无踪了?
是狼娃把聪灵的尸体拉回颜家河村的长吊子地里,草草掩埋了的。埋葬了聪灵,他就忙乎着为儿子的事奔波,他找到了王得娃。
王得娃答应为过杰的事帮助他,但王得娃说:“兄弟,咋俩是谁跟谁呀,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了,只是现在这公安、法院呀的,你也知道,经费都不是太松泛,……”
“好俺哥呢,你不说我也知道,现在办啥事都得钱说话。”狼娃的白眼窝子在几天时间里折腾得更深更发白了,他干裂着嘴唇,咽了口唾沫说:“你光给兄弟说得多少?我那怕砸锅卖铁也要把娃赎出来。”
“唉呀,至少恐怕也得个二、三万吧。”王得娃拖长了声调:“关键是凶杀案……”
“二、三万就二、三万,我现在就去准备!”狼娃起身离去,火烧火燎的样子,有点可怜相。
耀民从医院出来,哟,满天地白茫茫一片。南望终南山,披麻戴孝;西眺白鹿塬,冤死的妇人一般静静地横卧在河川上头。顺河刮的西风似女人哭冤叫屈的声音,飘悠得好长好远。耀民仿佛是从上一个世纪走来的人,对于眼前的一切都倍感陌生和遥远。眼看着活了四十岁了,却觉得好像没活过一样。这一劫难,叫他活脱脱掉了一层皮。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做了一场噩梦。他百思不得其解,命运,这个遭人唾、受人骂的怪东西为啥对他这么无情?连他一辈子仅爱的这一个女人也要从他身边夺走?……
耀民裹着大衣,孤零零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去。脚下的积雪“咯吱咯吱”怪叫,天空没有飘雪,但比飞雪要凛冽得多。偶尔有一只老鸹在头上飞过,把哭丧的声音砸下来,“呱呱”,令他心寒。耀民不知不觉走到了回颜家河村的小路上,他要去聪灵的坟上,再闻闻她还未泯尽的气息……
一到长吊子地,在一大片新老坟面前,尽管都被白雪覆盖,耀民凭着对聪灵特有的情,第一眼就认出了她长眠的住处。耀民疯了一般,踢开雪絮铺就的路,飞一般跑去。全身扑趴在雪坟上,放大声哭了……
冬季的原野很寂静,寒凉把人窘在屋里不能外出干活。耀民的哭声惊扰了颜家河村的人,却没有一个人出来看热闹。颜家河封冻了,窄溜溜的一白带,凝滞住了,像凝结起来的惨白的忧怨,从南山的心脏里,一直到灞河……
“聪灵呀,是我害了你呀,啊啊啊……”耀民在坟头打滚地哭着,悔恨不已:“……来世我一定娶你,让你再不受世人的欺辱……”
耀民滚成了一个雪人,把万头千绪的懊悔都给了地下的人儿,把魂儿也丢给了雪坟下永眠的心……
耀民把一切都看淡了,把万事都想开了,他一边经营门店,一边吃喝玩乐,有钱财就去卡厅、舞场潇洒,酒醉纸迷,享乐人生。
车他再不动手修理了,有忠实的年轻徒弟给他撑着,每天收入多少他也不过问,只要他腰里不少钱花就行。钱在他身上就像山里的一股风,走了个穿堂正过。这么多年来,耀民从来还没体会过钱是这么好的东西。曾赚了不少钱的人儿第一次享受到钱给他带来的快乐。有了钱,卖酒的商人见了他脸笑成了一朵花,红的、绿的、黄色的琼浆玉液,一灌下肚,就飘飘然似神仙般呢。他在驾云腾雾中,要腾空而起,身轻似羽毛。看花花彩彩的世界像万花筒,勾起了他儿时的幻想。小的时候,和耀昭、狼娃他们常用三绺玻璃箍匝起一个三角筒,在底部再放一块玻璃片,在玻璃的外面用牛皮纸一包,再用麻丝一缠,然后在玻璃筒中放进去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彩色纸屑,把玻璃筒在手中不断转动,三面玻璃的反光使筒子里的纸屑千变万化,幻化成千姿百态的花朵……神奇的玻璃反光,给了他们童年奇异的幻想,他们三个争着抢着,轮流望着。东场的石碾盘上,把他们的童年转成了五彩缤纷的万花筒,又让他们都做了命运的奴役。命运把他们踢腾得四分五裂,形态各异。再伟大的男人,也逃不掉命运对他的惩罚。
嗬,美酒真好,能叫人忘记所发生的一切,能使人把悲苦当作快乐去品味。酒这怪东西,它还能让人兴奋无常,把天空当成地面行走,把大地当作天空飘飞。怪不得从古到今的诗圣、伟男都是酒中鬼呢。那惊世的奇句,那让世界瞠目的翻云覆雨之举,不正是在酒精的催力下而创造的吗?酒啊,你这么美妙,难怪人们叫你为美酒呢。有美酒,就要有美女陪伴,这样才能销男人的魂,能让男人爆发伟大的创造力。耀民简直不可想象,世界上没有了美酒和美女,该是一副多么苍白无力而又尴尬的人间景象哟!他抱着万般感激之情,向发明和酿造了酒的祖先深深地鞠了一躬。
过了年之后人们还都处在走亲访友的互拜时间里,时节还在四九的末梢,虽天寒地冻,然而冰层下面的水流却一天比一天欢势了。徒弟和两名雇员都回家过年去了,叶玲年前就回了娘家,女儿巧巧也是多日不沾家,就剩耀民一个人,孤单形吊,孑然一身。其实,这样对他更好,他就愿意一个人独往独来,无忧无虑,没有任何牵挂。
天黑透了,南川县城街道上人头攒动,霓虹灯到处闪烁,热闹非凡。人们都在这个传统的盛大节日里,扶老携动,走街窜巷,享受一年到头难得的欢聚和快乐。耀民手执酒瓶,走走停停,“咕嘟”仰脖灌一口,在露天舞场铁栏外看了一阵,又离去。他迟疑着,还是打消了进舞场的念头。夜市里,他突然就瞅见一家写着“酸菜面鱼“的牌子,一位年轻貌美的媳妇正在热情地招呼吃客。
“来喽,吃一碗,热腾腾的酸菜面鱼哟,又热身子,又下火。”
这小婆娘的叫唤声让耀民想到了聪灵。聪灵一直是村上做搅团、酸菜面鱼饮食的一好把式。耀民走过去,往低矮的木条凳里一坐,半瓶子酒往桌上一蹲,叫道:“妹子,给我摆上五碗来!”
小媳妇吓愣了,忙陪不是:“这位大哥,这位大哥,你先来一碗,吃完再来。也省得糟蹋浪费了。”
“叫你来五碗,你就端上来,罗嗦啥?”耀民生气了:“怕懒账吗?来,钱先付上。”他掏出十块钱往桌上一拍。
“您误会了。您误会了。”小婆娘满脸陪笑,杆杆上挑的小电灯泡把她的脸映得通红。
五碗一溜排列在耀民的眼前,腾腾热气把酸辣的油香、麦粉香一齐喷上他的鼻孔。他自言自语说:“聪灵,这其中两碗是给你的。这么多年,我吃了你做下的无数碗面鱼饭,而我,连给你买一碗饭的机会都没有。今儿,我请你了!聪灵呀,咱真呱,呱得这些年光知道没黑没明地挣钱、攒钱,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攒的啥吗?是给自己攒下了陷井和坟墓……现在,咱俩都想通了,解放了,吃吧。”耀民端起碗呼噜呼噜大吃大咽。面鱼儿酸辣适中,热浪翻卷,冲去了浑身的寒气。他妈的,这小女人的手真他妈的巧,能把麦面做成窈窕有致、光滑有形、别有风姿的小鱼状,吃起来这般味美,这样的爽口,跟搂着女人一样的让人舒泰。原来,吃饭也是人生一大乐事啊!耀民吃得津津有味,头上沁出了微汗。小的时候,饥饿的年代,能吃上一顿包谷粉做的面鱼,那简直赛神仙了呢。他时常让面鱼光洁滑溜的躯体在舌间逗留好长时间,先在舌尖上好好把玩一阵,然后,再慢慢咽下……那个时候,肚里能灌下一碗包谷面鱼,就感到世上再美的事不过是吞咽食物的享受了。近些年来,一味地挣钱,为钱奔命,早把饥馑时的享乐纯真撇到二梁上去了。耀民此刻才切肤地感到,为钱挣命,不愁吃喝的日子真不如饥饿的岁月。那个时候,嘴上、胃肠受凄惶,而人活得有滋有味,吃一把刚刚从树枝上捋下的槐花充饥,也是一种非常好的享乐呢,也就把人间的满足吃进了肚子呢。而如今,人们酒足饭饱,却不知啥叫满足,多少是个够?为钱财,常常闹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精神崩溃。人们崇尚钞票,几乎到了发疯的地步,似乎这世上只有钞票才是最亲的,唯有金钱,才可充当一回爷。人人成为钱的奴才,人人被钱掏空了心肺……
耀民胡思乱想着,不能自己地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去,迎头碰上了哲正。哲正问他:“叔,你上哪去?”
“去……去卡厅……。”
哲正见耀民离去,就走到面鱼摊前,一声不吭地瞪眼看着。年轻媳妇看到哲正,忙把该找给耀民的钱给了哲正,说:“他,醉了……俺本来就是要给的……”。
“还有那没吃的几碗呢?”哲正不动声色地说。
“嗯……”年轻媳妇略迟疑了一下,准备说下去,当她看到哲正凶狠的眼光时,忙从抽屉里拣出两块钱,乖乖地给了他。哲正接过钱,扬长而去。他看见耀民在一家卡厅前被一群他认识的和不认识的男女拥了进去。
也不知过了几个门,拐了几道弯,耀民就被人架到了楼上一间黑咕隆咚的小房间里。什么也看不见,只见几颗小星星在头顶扑闪。他问:“这里啥地方?是野地吗?”
“您坐吧。”一个女人的声音。接着,就有一股浓得使人想打喷嚏的化妆品味从黑暗中迎面扑来。随之,他就任女人的手很熟练地扒去他的外衣、内衣。于是,一个焕发着青春活力的女性身躯热乎乎地偎了上来,先是富有弹韧力的两个乳峰蹭了上来,在他的脸上磨擦,接着,女人的纤手就顺着他的肚皮往下抚去……
不知是一种什么情绪,使耀民对她的举动有了一种超乎寻常的反感,刚才还那么急于接近女性,这会儿却一下子变得很讨厌。他烦躁不安起来,如一头突然发怒的狮子,大声吼叫:“滚!滚远点!”他的叫喊连他自己都难以相信,那会是他的声调?他奇怪,反常的情绪会让他发出凶狠的嚎叫声,这声音把他自己都吓懵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吼声啊,如魔鬼的号啕,似暴君的咆哮……,他摸索着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了所有的钱,全给了黑暗中的被吓坏了的那个女人……
当被台阶绊了一下的耀民摇摇晃晃走出卡厅时,身后传来卡厅里男男女女惊奇不已的大叫声:“噫,巧巧,你今黑走大运了!不动一刀一枪就抹了他个冤大头……”。
耀民的脑袋“轰”一声爆炸了,差点栽倒在地上……。
第五十四章
当柳秋桂把聪灵、耀民的事说给携着郝孬飞给娘送中秋节的祖香时,在祖香的心里产生了巨大的震动,她从颜过杰的身上似乎看到了郝孬飞的儿子郝牛旦。
郝牛旦虽然只有八九岁,但他生就的一付二杆子坯子,他上树捉鸟,下河摸鳖,在他一伙人里,谁也不敢惹。跟小伙伴耍恼了,人家娃吓得跑回家关了门,他翻墙挖窟窿,也要把娃拉出来打一顿才安宁。前几天,有一和他对上脾气的娃死了爷,牛旦想跟大人一样送礼给好伙伴,但苦于没钱,他左思右想了一阵,忽然想到才埋了人的新坟上有好看的新花圈能卖钱,就一跃身,不顾黑天半夜就上了乱坟滩,拔了一个又大又好的花圈来。想到这些,祖香暗自倒吸冷气,但她却不好对母亲说出口。
“我说妹子,你跟你侄女俩咋光做这实活呢!”大嫂麻来叶一进门就咋呼,她怀里抱着又胖又白长得像女婿毛永平一样的外孙,一进来就坐到炕脚地的木凳里说:“咱玉莲寻死觅活跟了老不叉叉的毛永平,起初我就不同意,我看那胖墩子就不是个灵醒人。这会儿好,男娃都给人家生下咧,房也盖到咱门上咧,可一天到晚看着不顺眼,嫌人家肉墩子,好吃懒做。也就是,那毛永平身困得厉害,除了上个班,回来就是逗他儿耍,要么就是寻思着咋吃好喝好呀。咱玉莲你也知道,跟我一样,穷命人,闲不住,看不惯那懒懒身子的人。他俩成天顶牛闹伙呢。我说,当初咱就不该要这货!这会儿后悔咧,哼。”
麻来叶一口气倒了一大堆埋怨话,听得柳秋桂心头直打颤。
屋外的榆树影子越来越厚地撒下一大片阴影,随着金黄色的太阳的西移,阴影慢慢向屋里门道蔓延,如同蜿蜒在人心道上的阴蛇。
柳秋桂说大儿媳妇:“你再甭跟着起哄咧,小两口哪有不闹别扭的?女婿是人家的娃,咱当丈母娘的少说为好。再说,外地的娃在咱门上落了户咧,咱就待娃要宽展些呢,不能光拣人家娃的短处和不是。咱的女,是咱生咱养的,说她骂她她不见外。有些事,还要看你俩大人咋处理呢。活蹦乱跳的外孙都抱上了,还弹嫌人做啥?”
麻来叶很是不爱听婆婆的一片好言相劝,她正要开口争辩时,小外孙的小鸡鸡就把尿撒了她一腿面,麻来叶连骂带咋呼:“看这驴日的,说尿就尿咱一身。你大个熊!跟你先人一个式子,长大也不是个啥勤快货。”她一边用尿布擦拭,一边在胖娃的尻子上拍了两巴掌。收拾好后,把娃又往腿面上一墩,小三角眼看着祖香说:
“他姑,你甭嫌你嫂子说话难听,我也是为你好才说呢。我觉着你二返寻的这个郝孬飞还不如前头的石头呢。石头人虽老实,可人家本本分分,不在社会上胡来,你省多少心呢。这郝孬飞,搭眼一看,就不是啥好人。一脸的凶相,还能有个好。”
柳秋桂像被人猝不防从背后拍了一把掌,老人的头发愈显稀疏灰白了,她长长舒出一口气,接着麻来叶的话说:“已经都跷了这一步咧,还能说啥。”
白狗旺旺走进门来。这牲灵像做下了理亏的事一样,只摇了摇尾巴,就向后院走去。
“旺旺,你回屋来。”柳秋桂叫住了旺旺。
刚出了后门的白狗听到主人吆喝忙蜇转头,进来了,耷拉着耳朵立在主人面前,等待训斥。
“你整整两天跑的没个影子,害得我到处寻,还指望你给咱看着桥口那片庄稼呢,你倒逛了个美。叫鸡呀猪呀糟蹋咱的粮食呢。”
旺旺自知犯了错误,一直不敢抬头看人,耳朵一抖一抖,眼皮一颤一颤的。
柳秋桂从案板上扣着的面盆下取出半碗面食,一边往后院走,一边数落那白狗:“来,吃去。吃饱了给咱看庄稼去。”
不一会儿,后院响起了旺旺吃食的“梆梆”声,几只老母鸡听到了,忙从前院跑进来,端直往后院去,跟狗争吃起来。
柳秋桂一边在盆里洗碗,一边说:“这白狗灵的很,啥都知道。咱桥口那片地要不是它看守,一年一颗庄稼也收不上。在村边边呢么,鸡呀猪呀乱糟蹋一气。旺旺一到地顶头,看到这些猪鸡就撵,一直把它们撵出地老远。撵上了也不咬,光叫呢,吓唬呢。”
正在这时,五大三粗黑塔一样的郝孬飞进来了,他满口的渭北腔,说话粗声大气。
“大嫂,走,跟咱到大城市去逛一圈。”他对麻来叶说。
“大嫂还敢跟你走。”麻来叶话里有话:“你把大嫂卖的吃了,大嫂还以为逛皇会呢。”
“哈哈哈……”郝孬飞一笑仿佛要震塌屋宇:“你都成老皮啦,谁还要你呀!俩钱不值。”
祖香忙用眼挖丈夫,示意他少说两句。
郝孬飞嗵嗵嗵走到祖香跟前,嬉皮笑脸说:“给咱俩钱,叫咱上县买两瓶酒去。”
“成天把嘴看得顶事的很。”祖香一撇嘴说着,从口袋抹了几张硬票,说他:
“你咋去呀?”
“我开四哥的四轮车。”郝孬飞头也不回,应答着出门上了四轮车。车一发动,风似的驶出大铁门,上了马路。一个讨饭的低个子小伙,满脸黑灰,背了个脏兮兮的尿素袋子,穿着污垢极厚的破烂棉袄挡在车前,又作揖又说好:“这位大叔行行好,给一口饭吃……”。
“想死呀,驴日的!”郝孬飞骂了一声,猛刹住了车,对乞讨人吼叫:“胡喊个逑,把我叫叔哩,叫爷都不行。”骂着,从上衣口袋抽了一张十块钱一甩:“拿着,美美吃一顿去。”话音未落,四轮拖拉机“嘟嘟”几声叫,飞驰而去。
乞讨的人吓得半天不敢捡拾脚下的钱,见车一溜烟拐了弯,这才忙一把抓起,偷了人似的慌慌张张往慢坡斜路下跑去。
发生在门口的事让坐在屋当中的麻来叶看得一清二楚,她把视线从门外收回,投到祖香身上。“这要饭的真个不知冷暖咧,才这个时月棉褂子都上身咧。”她话锋一转又说:“他姑,你那人钱咋那么多,拿十块钱打发要饭的呢。”
“那东西就这样,”祖香无奈地苦笑了说:“有了钱除了大吃大喝,反正不叫嘴受贫。就是把钱不当钱,胡张呢。”
“钱再多也不要胡糟蹋,”柳秋桂也有些看不惯,“白米细面吃饱了就行么,天天酒不离口,肉不离嘴,有个金山银山也能踢腾掉。”
“就是。”麻来叶跟着应和:“那酒呀肉的,天天吃也就不香咧。成天酒肉啥呢,把那钱省下,将来也盖个洋楼住住多好。一吃一喝,屙一泡臭屎,啥都没有咧。”
“你还是过去年馑时的老脑子,”祖香说大嫂:“如今都啥年代了,还省呀省的。”
麻来叶嘴一撇又一努,揶揄道:“哟,到底另觅上能行人咧,连口气也大咧。”
祖香对大嫂带刺的话很反感,但她立刻镇定下来,有意激她:“明的么,跟了能踢能咬的,到底沾光。比跟石头那闷熊顶用多了。”
麻来叶以为祖香是说女婿毛永平来的,忙拉长了嘴脸:“咋,闷熊咋?这都是你家的门风!她姑是这样,到下一辈侄女也这样。”说完,麻来叶抱起外孙,风一样倒换着两根瘦麻杆样的长腿出了门。
哲光哼着曲从斜坡上来,看见麻来叶就骂:“狗日的,给人家毛家养后世呢。快回家做饭去,老子肚子都饿扁了,跟脊背贴住了,你看着没?”
麻来叶不敢吭气了,她已领教过神经兮兮的儿子的训打,再不敢在外头跟哲光多说一句话,抱着娃急匆匆往西进了家门。哲光还唱着哼着,自言自语着:“要不是看在俺婆的面子上,我把这俩老东西早灭了!”
“妈,哲光这两年越来越严重了。”祖香不无担忧地对母亲说:“这样下去咋得了?”
“我的心在等待……在等待—碾盘下,麦秸洞,好自在—”哲光在外面忽然就放高了音量大唱起来。
屋里的柳秋桂心像被猫爪抓着一样,老人眨巴着昏花的双眼,忧郁万分地说:“他妈把娃害了,也害了她自己。”
“这也是他俩口的报应。”祖香气忿不平:“俺大哥生在头,长在头,没有俺大了,他俩拿手梢撩过谁?俺大哥啥时想起自己还有个老母亲?打我记事,他就没给过你一条线,指头蛋大一点孝心都没有。光是他有难事解不开时就寻老娘来了。”
邪门,祖香的话刚落地,耀祖就背着手低头纳闷地走了进来。
两鬓落了霜的耀祖一进门就坐在门道的凳子上,头低着闷了半天,这才把红红的双眼抬起来盯着母亲说:“妈,你说,把这狗日的哲光咋处置呀?这成了万年脏了么。还把人能折腾死呢。”
柳秋桂知道儿为孙子哲光的事挠心。现如今,哲光比他父亲还高半头,耀祖想打也打不过了,想骂,哲光还想动手打他呢。上次就因为麻来叶骂儿子,叫儿一板凳撇过去,把麻来叶打怯了。背过哲光,麻来叶千咒万咒,比魔鬼婆咒小鬼还惨人:“把那狗日的出去叫车辗了!把那害人精咋不让一头栽井里……”,如今就是从心里长出再狠毒的牙,也不敢咬哲光一根指头。
“不行咱把老二老三都写信叫回来。”耀祖忽然心上一计:“想个办法,把这狗日的拉到深山野洼偷偷埋了……”。
“净说些不顶啥的话。”柳秋桂口吻里带着责备:“那是个大活人,是咱自己的娃!人说,再恶的老虎不食仔呢。”
“这样不行,那样你也不同意。那你说咋办?”耀祖在母亲面前耍起了无赖。
祖香一直皱着眉,见大哥在母亲跟前高了声,她生气了,向耀祖开了连珠炮:“你光会给老妈耍脾气,凭啥呢?是凭你平常的孝心?还是凭你对兄弟姐妹的帮助!”
“都不说了,”柳秋桂制止住祖香,转脸对大儿无奈地叹了口长气,意思是告诉耀祖,做人要地道,对姊妹没有过帮助,自然在姊妹面前说话就不气长。
“对于哲光,你跟来叶也再甭胡思乱想咧”,柳秋桂说:“娃走到这一步也够惨的了。你两口也不知道拧回头想想,咋会是这个结局?要总结经验教训呢,往后处理啥事都要把事想长远些,要往手后跟想呢,不要眼看着手梢梢—做事做到头了。你说娃都成这样子了,咱做父母的只能忍着点,随娃来。也许慢慢会强一些。事都到这一地步了,还不好好揉一下自己的性子,还把娃埋呀辗呀的,这是为人父母该说的话吗?”
太阳偏西斜去,树影子阴魂一样上了东墙又悠一下消失了。耀祖站起身,闷闷不乐地耷拉着脑袋走出了门。
“瓜的,”柳秋桂看着大儿结实的背影消失在大铁门外,拧回头说祖香:“咱为客呢,说他做啥?回去给他麻婆娘一学说,那麻来叶不骂你?再说了,哲光这种病妈也见的多了,这叫游疯病。人长病也跟着长呢,往后只能越来越严重。这游疯还不如狂疯,狂疯好治。只怕是你大哥他们再没有安宁日子过了,也确实叫人担心害怕。”
“自作自受么。”祖香撂了一句,就从腰间掏出一卷子钱出来,给母亲数了几张,递给母亲说:“妈,这是伍佰元,你先用着。”
“妈老咧用钱也少,你自个留着用。这阵子你娃也多咧,负担也重咧。”柳秋桂说女儿:“既然走到这一步咧,一个锅里搅勺把,把孬飞的娃当咱自己的娃待,不要另眼看娃。”
“你甭操心俺,”祖香把钱塞到母亲手心:“孬飞再咋着人家在社会上能折腾,钱用不着我发愁。我啥事都不用操心,一天三顿饭做好就行。到时候,他把啥都拿回来咧。”
祖香把带来的月饼、酒之类的礼物分了几摊,给在家的四哥耀禄搁了一份,又提了另外的两份出门给二嫂甜甜和大哥耀祖送去了。
趁大妹出外之机,耀禄从隔壁房出来,走到母亲的房间,对母亲说:“妈,不信你等着看,祖香有她往后受罪的日子呢。那孬飞你一看都不是啥好人,恶杀气一身。那就凭他的恶气在社会上空中抓钱呢,连骗带讹。抓一把,扬一把。你看嘛,天天酒肉不离口,就不是个过日子的人么。有一个还想花俩呢。”
“对咧,再甭说了。”柳秋桂其实心中早有底数,她制止耀禄再说下去:“是坑是崖她已经跳下去咧,再说还会有啥好结果。叫祖香听见了……”
正在这时,祖香兴致勃勃地踏进了门。
到了晚上,柳秋桂和祖香躺在炕上谁也睡不着。窗户大开着,凉飕飕的夜风带着野外成熟的秋庄稼香甜的气味拂进来。月亮又黄又亮,把秋天的平静和沉重洒落在人间砖屋房上,铺进人的心田。
“祖香—”母亲悠悠地呼了一声。
“嗯。”女儿平平地答应。
“祖香—”母亲的唤声夹裹着夜的凉气又漫上来。
“妈。有啥事,你说。”
沉默。
沉默中祖香睁大了眼仰躺着,等待着。
眼越睁越大,仿佛要透过夜色看出母亲的忧患来。黑暗让人心悸,但母亲忧患的叫声更使人忐忑不安。人在这种唤声里不由得要瞪大双眼,极力想从听觉和视觉上悟出点什么来。
母亲终于迟疑着开口说了话:“你觉得孬飞对你好,这妈也信,只是现在这社会花哨了,还是稳当点为妥。挣钱要正正道道的挣呢。”
“妈—”祖香松了口气,月色里声音混进了令人寒凉的夜风:“现在这社会不比过去的人那么老实本分了。你老实了,人家欺负你。那些年跟着石头,就把气受扎咧,叫人把咱欺负够咧。”祖香说到伤心处泪水不自觉地顺着两鬓往下淌。“人恶了,别人一看都陪笑脸……,如今,万事都拿钱开交呢。不管你咋弄,骗也罢诈也罢,只要能弄来钱。你人好有啥用?还不是戳你脊背,说你是个窝囊包!孬飞的一个朋友,硬是把一家乡镇企业骗了,一把撸了三十万;人家会计来催要,他还把会计给打了一顿;后来,又来了厂长,他把厂长的脚揽筋给挑了,别着钱就跑了。公安局连人影都见不着……”
夜深了,夜气带着冷风吹进来,让柳秋桂打了个寒战。她拧着翻了个身,感到身边躺着的仿佛是前一世的女儿。祖香的一番话,一腔满不在乎的语气,述说着那么令人惊惧、寒心的事,令柳秋桂听了后怕,而女儿却像在讲着一段很平常的故事一样。她已透过大女儿的口气看到了已被命运的拐杖打歪了的祖香。仿佛她已不是自己的女儿了,是另一个陌生的魂体附在祖香的躯体里。两颗大又凉的泪珠从老人干涸的眼里滚落了下来,滚落了母亲对女儿的万般担忧。
躺在炕上,睡眠被活动频繁的思想压倒了,再也无力煽动它美丽的翅翼。柳秋桂想到了她的一群儿女们,并把他们在大脑的碾盘上排成队,像女娲娘娘造人时一样,审视着每个泥人的面孔和躯体,再把不同的生活经验,各异的命运根源装到泥人的大脑里,输进每个细胞泥沙中,然后鞭子一甩,把他们拱到人间去,就是形态各异,命运不一的活蹦乱跳的人。
遥远的距离产生了无穷的思念,柳秋桂不知怎的,特别想念起远在异乡的耀昭儿和祖倩女来。
第五十五章
新疆,拉格图市。天微明。
耀昭在薄雾笼罩的大街上孑然独行。难得的一次小雾天把拉格图市装扮得分外妖娆。广场上舞剑的老人穿着各色款式的毛衣旋动着轻慢身姿;露天舞场,音乐铿锵,节奏律极强,寥寥几人在舞场里蹦跳。今天是星期天,年轻人都还在床上睡懒觉,只有做生意的小商贩早已在划定的摊位上摆好了阵势。维吾尔族老大娘最惹人眼目,她们一年四季头顶彩色纱巾,宽大肥硕的花裙裹着她们鼓凸得无法看到自己脚尖的大肚皮,叫卖起来浑身抖战,她们做的米肠分外油香,惹人发馋。大街上行人稀少,一股风迎面刮过来,耀昭裹了裹有点单薄的米黄色秋衣,拐了个弯,与广场背道行去。
这条街就显清静得多了,偶有市郊车缓缓驶过,路两面高耸的楼层户户人家还都在酣睡中,窗帘还严密地遮掩着屋里的秘密。耀昭走在人行道上,满街的沙枣树一溜的枯黄,风儿一来叶片沙沙响,仿佛哭喊着自己已逝去的青春;每棵树上都有零星的沙枣果附在高枝上,它们不屈的魂灵一样,向干旱、白碱滩挥起了搏战的拳头。沙枣树,这种具有顽强生命力的怪异植物,可以生长在戈壁滩上,能够在碱滩地繁果累累,这是生命不屈的挑战。耀昭一直被吉曼莉千里迢迢来到大西北,追寻爱情的勇气所感动,同时也为在自己生命中有了与这个女人的机缘而感激。感激爱情之神引来了她。他发现,他真的爱上她了。
对于这姗姗来迟的爱情耀昭惊喜万分,他有点猝不及防,觉得很突然,如在梦中一般。爱情啊,你这醉人的醇酒,你让人迷蒙在你绛红色的琼液里难以自醒;你这崭新而又陈旧的月下佬,织成的月光似的网络任男欢女爱落进去,在生活的空中摇荡,有的人跌下去了,如愿的人却极少。
有人曾言:“真正的爱情不在婚姻之中。”既是这样,爱情之神难道是专来捉弄男女的魔怪?她叫你们相亲相爱,又相离;这难道是人间因为有了天上的织女星和牛郎星的辉映,才演绎出人世的爱情悲剧。
男人有了爱情,他会日日夜夜枕着爱情而眠,无论走到哪里,哪里都充满了她的气息,她的音容笑貌总是影子似的随着他。世界从此因她而美丽,花儿因她而娇媚,生命因她而富有活力……女人啊,到了男人面前,就像露宿街头的乞丐得到的一块暄软焦黄的面包;她好比沙漠莽原一泓清流的泉水,离开了她,男人会顿失神采。耀昭的思维如人行道上将尽生命之色的枯黄的沙枣叶子,在烦乱的残秋时节拼命嗥叫。他想到了乐天平,他总是从中阻挠他和吉曼莉的交往,每次都显得怒不可遏的样子。他还因为吉曼莉爱上了耀昭,把吉曼莉从对面的办公地点调到了套间房里去办公。聪明的乐社长做了件让三岁孩童都发笑的举动,这全是嫉妒教唆下的举止。乐社长不嫉妒你在社会上产生的大影响,也不忌讳你工作的才能,却嫉妒你的爱情。嫉妒你不该得到他的表妹,是因为吉曼莉太漂亮、太美丽的缘故。漂亮太容易诞生淫邪,美妙的女子时常成为淫威的温床。女人就是战争,尤其是美丽的女人。
“难道是我的错?”耀昭眼里闪动着吉曼莉的影子,他自问。
“我没有错!”另一个他跳跃来,与他并肩而行,坚毅地说:“世上的男子都早早娶了女人,生了子,难道我这么晚了爱上一个女子还算过错吗?”
“难道我命中本无女人?”他反诘道。
“大凡一个生理正常的男人都应该有女人,有孩子,有家庭,这是天经地义的。谁有权利剥夺我最起码的生活?本来,命运对我已够刻薄的了。”另一个他忿忿不平起来:“我哪一点赶不上有家的男人?我有健全强壮的身体,我有丰富饱满的感情世界,我还有与人为善的一颗滚烫的心……怎么就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过上正常的生活呢?你乐天平处处给我和吉曼莉设置机关,阻止我们的往来,难道你想在你表妹身上打主意?……”
风在沙枣树上沙啦沙啦狞笑,笑得另一个他浑身打起一层鸡皮疙瘩。就在这时,有人陡然在对面的人行道里吼起了秦腔:
天上下雨地下流,
有了婆娘不发愁。
没有婆娘你凄惶,
有个婆娘暖洋洋。
太阳升起月莫牛,
月亮亮堂星发愁。
男人不能一人游,
娶个婆娘才是头……
秦人的正宗秦腔惊掠了秦地的人,耀昭三步两步过了马路,来到吼秦腔人面前。
“你是咱陕西啥地方人?”耀昭睁大了眼问。
听到和自己同根同祖发出的同口音,那人不唱了,把惊喜的目光投在耀昭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回答:“我是南川县人。你是?……”
看着瘦小伶俐的小伙子满身的灰土,一脸的尘埃,耀昭回道:“咱俩是一个地方人。你到这儿来奔亲戚的?还是熟人引来寻活干的?”
“再甭提,说不成咧。”小伙一脸的颓废、沮丧,他的述说让耀昭震惊。
“我本是南川县第一大富尤大成多年雇用的电工。他给我的工资不薄,当然我干活也是尽心尽力的。就是天上下刀子,只要尤大成叫我一声,我会毫不迟疑赶去。事情就发生在他婆娘身上。尤大成的第三房婆娘,那个叫颜燕玲的……”
“打住,你重说一遍,这婆娘叫啥?是那个地方的人?”耀昭如疾风扫秋叶一样追问道。
“这婆娘叫颜燕玲,县城南颜家河村的。”他惊得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耀昭发白的脸,继续说:“我叫付溜子,是咱西塬上的人。噢,我说到的燕玲她有一处豪华住宅,还为尤大成生了个女子。可尤大成又有了新欢,就把燕玲一个撇在这宅子里,守活寡,还不许她再嫁人。也怪了,燕玲的屋子不是床头灯出麻达,就是客厅宫灯断电路不亮,我自然成了她房里的常客。一来二去的,俺就喜欢上这女人咧,觉着这婆娘怪可怜的……时间一长,燕玲就鼻子一把泪一把地向俺诉苦呢……俺就跟她那个了……到后来,俺发现俺一天也离不开她了。看不见她,老像丢了魂儿似的。也不知咋的,就被尤大成警犬鼻子闻着了。那天晚上,他都十个月没来燕玲这儿了,就在俺跟燕玲正那个的时候,尤大成突然就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就凶神恶煞地立在了地中间。还是燕玲拼命抱住尤大成的腿,俺才逃脱了身……尤大成人家在官场上通着南川县的天,在下面,他还有一帮保镖打手,黑道上的黑手。为了活命,俺稀里糊涂扒上了拉煤的车,一气就逃到了这里。好歹找了一家小建筑队干活,没黑没明地干,干了一年多,领不着一分钱。寻包工头,人家说,我们的工资扣了吃饭钱还不够呢……”
又是爱情导演下的一幕悲剧。付溜子成为悲剧的主角。
太阳升起来了,薄雾早已散尽。横亘在北边的天山把它的雪帽盖得更严实了。几片落叶在脚下滚动。冬过早地为异乡人捎来了寒冷的讯息。
耀昭脱了身上的米黄色毛衣,递给付溜子:“马上就要过冬了。你闻早回口内去,在哪个城里混一口饭都不成问题。在这里,你出了城,三天五天都见不上一户人家;况且,这儿的冬天可是不好过。”他从身上摸出了仅有的八十多块钱给了付溜子。付溜子“嗵”一下就跪在地上,连磕几个头后,流着满眼的泪,顶风跑去。
付溜子走了,一个爱情的弃儿走了。人人都在为女人而战,为女人而搏。古往今来,在政坛的砍杀中,男人的生命往往会因了女人而陨灭。当年日本军人侵占了我领土,一时的胜利后,军人们没有想到先抢占钱财,而是弃战利品于不顾,个个把眼睁得贼亮,瞄准了躲在墙窝里的花女人。有女人才叫男人。一股莫名其妙的失落感袭上耀昭的心头。街上的车和人在不知不觉中稠密起来,人头攒动,人影幢幢,车流人流,楼房林立,每一块土地,每一个旮旯拐角都没有自然形成的气息,一切都被人为的包裹上了商品的气味,钱币和物质的交换……这就是城市的特色。在西域,聚集在城市里的人大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居民,他们都有着形态各异的命运特色,是一群被命运之鞭抽打到一起来的生灵,仿佛牧羊人鞭下的羊群一样群居到这个城市里。满街的人,每个人看上去都很自在、悠闲,都享受着钞票换来的物欲快乐;其实,每一个都是生活长河里的一朵浪花;每一个人都是命运激流中不平静的暗礁;每一个人行走的脚步都向这座城市写下了或悲或喜的人生篇章。世界有多大,有多少含量,人的脚印里就隐含多少重量。人的步态既人的命运。满大街的人,没有相同的步态,自然也就没有雷同的命运。每一个人都是命运扔下的一颗炸弹,但不是宠儿。
第五十六章
古源从后面追上来,与耀昭并肩同行。耀昭心里很清楚,古源是爱上妹妹祖倩了。
“你没去我妹那儿吗?”
“我,没去。”古源有点不好意思了。
“男子汉嘛,要主动出击。”耀昭半开玩笑着说,就领头拐了弯,上了去祖倩住处的渠岸。
饭已经做好了,祖倩正焦急地等待着。看到哥哥和古源,她问哥哥:“热合曼没一起来?”
“他呀,每个星期天都要睡到日端午才肯起床。”
祖倩舀了饭端进来,耀昭毫不客气地端起碗三下两下扒拉了一碗,放下碗筷对古源说:“你慢慢吃,我有事出去一下。”话音没落他就出了房子门。
耀昭一走,一下就带走了平静。两个年青人,一对少男女同时跌进不安的气氛之中。两颗彭彭乱跳的心都处在热烈而又羞涩的狂蹦边缘。相爱的人才会有心跳。祖倩和古源都尽量压低吞食所发出的声响,越是这样,他们越是觉得难堪。
男性的忍耐比不过女性,古源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窘迫的一笑把一口整洁的牙齿灿烂了满脸,让祖倩想起了才才,想起了才才又白又尖的虎牙。
“你考虑我们俩的事了吗?”
“没有。”
沉默了。两双筷子在两只碗里空划拉。
“什么时候开始考虑?”
“我哥还没结婚呢。”
连祖倩也说不清,当她想到还没成家的哥时,止不住泪水就涌出了眼眶。古源慌了手脚,忙把碗筷放在当饭桌用的办公桌上,颤着胳膊拉起祖倩的手坐在床沿上,用手指抹去祖倩脸上的泪珠,说:“你有个家,哥也去了一块心病。”
也是的,祖倩已经是二十七岁的老姑娘了,确实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哥哥耀昭也曾对她说:“你不能跟我比。我是男子汉,就是五十岁谈婚娶也不足为奇;你就不行,女人错过了这个年龄段,可能要耽搁一辈子的。就像方红雨。”
祖倩一想到方红雨心就冒寒气,方红雨纯粹是一个爱情的牺牲品,过了三十岁,就再也没有追求者;而哥哥耀昭,都三十八岁的人了,还有吉曼莉这样漂亮如仙女般的少女狂热的追寻,真是让人不可思议。这其中的奥妙,到底是男人的错还是女人的错?
“咱们结婚吧。”古源掰着祖倩的肩膀,声音颤抖着说。
两个人静静地,静静地等待着。眼流交织在一起,两颗心跳荡在一条线上。仿佛有一种磁场的力量,在相互碰撞磨合之后,很快融合到了一起。空气悄悄地流,默默地为一对热恋的人输送着相通相和的气息。
有的时候,婚姻就在那一刹间产生力量,人抓住了这个时机,这个婚姻就成熟了,一旦错过良机,也许今生都难以遇到。婚姻,也有它的多面性,有简单的一面,有时简单得如一滴水;复杂时,它又犹如盘根错节的独木林。祖倩和古源的婚姻就这么订下来了。
将要许身给古源,祖倩顿感肩上压下的重担。她要从姑娘过渡到为人妻再成人母,她从前似乎没有一点思想准备。现实生活就这样实实在在地把本来的面目亮给了她。
没有钱,只有草草了事。古源也是农村出身的人,身上仅有当月的一份工资。祖倩重新租赁了一间大点的民房做新房。为了节省钱,他们办理了结婚证,连一张大床也没买,只把各自单位发给他们的单人床搬回家拼在一起,凑成了一张双人大床,再购买了一些锅碗瓢盆之类的家什。床上原来的一套被褥变成了两套,枕头两个,组成了一个新家庭。
没有轰轰烈烈的鞭炮声,也没有前呼后拥的热闹景象,更没有从女儿家到媳妇之前的为主的一天,祖倩就这样悄没声息的成了人妻。
委身于人,祖倩就要操持一切家务。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米面煤柴样样俱到;家里的洗洗涮涮,包括丈夫的穿戴变换,从头上到脚下,从内衣到外套,都要经过妻子的手,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女人的气息。
婚后的一天晚上,祖倩封好了煤炉,火墙已烧热,小小新房暖洋洋的。早已坐进被窝里的古源在看一本厚厚的书,家里的一切家务在他眼里似乎不存在一样,他成了家庭的享受者。
祖倩脱了衣上了床,溜进被窝,看着身旁的丈夫觉得有一种梦幻般的感觉。从长这么大她还从来没这么细心地照料过某一个人,陡然之间,她的身旁就有了丈夫,一个需要她像照管孩子一般的大男人。叮嘱他吃喝,嘱咐他换洗衣服,冬天来了,要给他准备过冬的衣裤,包括手套、袜子。他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看,什么都不在乎。祖倩做的饭,盐多了,油少啦,还是醋多了,酱油欠了,他从没说过,端碗就吃,吃完就上班;平时在家,除了看书阅报,从来没约上祖倩上街转转,像别人新婚丈夫一样,浪漫一下。包括祖倩给他买回的衣服,不论长一些,短一点,宽一点,窄一些,色彩灰还是黑,他从不嫌弃,随便穿上就行。在吃穿住行的问题上,他仿佛很不在乎。有时祖倩还在想,这个丈夫心里成天想些啥?她感到他有点怪异,年轻轻的,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
“噫,你还从来没给我说过你家的情况呢。”祖倩把粉红色被面拥到脖子下,脸颊红里透白,她看着头上的古源问:“都成了你家的媳妇了,还不知道婆家都有啥人呢。”
古源这才放下了书,对着祖倩看了一下,就把眼光投向对面的墙壁,似乎墙面上有他难以言说的痛苦:“我家里很穷。父母亲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算了,不提了!”他猛然烦躁起来,“啪”地拉灭了灯。
黑暗中,祖倩像跌入到原始林中。多么可怕啊!她没想到,她就这样把自己像扔一块粪土一样抛掷到毫无半点文明和文化渗进的丛林里。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古源,这个从现代大学校园里冲出的才子会是那么个家庭背景。他的声音又幽怨地响起,在祖倩听来,仿佛是从地狱里冒出的幽魂的叫声。
“……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心里到底想些啥。小时候,看着村里的孩子到了吃饭时间,都被大人呼唤着回家了,而我家,从来没人喊过你回家吃饭……总是吃不上,穿不上。大冬天了,连一双棉鞋都没有,手和脚冻得又红又肿,烂得流脓……几天不回家也没人找你……”
祖倩在黑暗中大睁着双眼,半天回不过神。她想,此刻的她一定不比从诧异的魔爪里挣脱出来的女怪还让人惧怕,若是在白天她的表情一定会刺伤他的自尊心。噢,夜真好。夜能遮挡人的视力,不使人受伤害。再怎么理性,祖倩也不能把才气横溢的古源与一个贫困的家庭联系起来。他怎么能从那种家庭环境中成长为一名高校的才子?这不是生活在捉弄人吗?祖倩也想到了自己的荒唐,怎么连人家的家庭状况都不闻不问,就稀里糊涂嫁给了他呢?现实生活中的男男女女,人人都那么现实,图的就是对方有个好家庭,有个好的社会背景,才相娶相嫁呢,而自己……傻了吗?
“你不傻。这才是真正的祖倩。”谁在高空说话?黑暗中祖倩使劲想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重重叠叠的黑暗山一样涌入眼帘,她什么也望不见。索性拉下眼帘,她却看到了坐在云朵上的树茂哥,他手中的彩色糖丸光芒四射。他总是在她最困惑、最迷茫时出现。
他说:“世俗的荣华富贵你不追求,浮躁的官场附庸你弃而远之。祖倩妹,你是活了一个真正的你!你无为而有为!你对自己没有隆重的举行婚礼而心地踏实,你不艳羡虚伪的奢华,这不是一般女性能承受得住的。你正是有了这些底蕴,你才能干出不一般的事业!正如肥沃的土地就会孕育出壮苗一样。”
“树茂哥!”祖倩从内心深处大叫了一声,两行泪水就冲出了眼眶顺着两鬓淌了下去。
野外的狗叫声敲击着夜的铜钟。祖倩“霍”地坐起身子,在黑夜的重压下平缓地出了一口气。
“睡吧。”古源平静地按着祖倩说。他丝毫没有因祖倩的举动感到吃惊。
祖倩躺下了。
睡神再不来光顾她了。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听初冬的风怎样与夜对话,闻天籁之音如何承载着树茂哥的声,送进她的心窗。心诚则灵,在心神面前,祖倩虔诚得如信教徒,她一步一磕头,向着生命的沼泽地行进,去开辟人生荆棘林中的小径……
今天天气特别好,初冬季节在拉格图市难得见的没有风的一天。
早霞喜盈盈来到戈壁滩,钻了风的空子,给灰褐色的荒野镀上了一层迷人的金色。再荒凉凄惨,也是大自然的造化,天公永远一副公平宽宏的样子。戈壁滩在早霞的辉映下显得壮观遥阔,严谨的面目,悲天悯人的世相,让人肃然起敬。是啊,那蓄含数万计的煤炭、石油,不都是在茫茫沙漠,恢恢戈壁下酝酿而成的?死寂的表面里,蕴藏着巨大的活力。祖倩一上班,收拾打扫了办公室,就坐在了办公桌前。从楼上刚好看到外面的戈壁。
戈壁滩永远一副冷峻的样子,不管是春夏,还是冬秋。任你狂风呼啸,任你寒暑往来,也不会因为深春时节春姑娘的挑逗而动容,更不会为之大喜大悲。它是饱经沧桑的老母亲,把宽容、博爱给了它的儿女们,把凝练、庄严奉献给了人类。戈壁滩,是上天赐给人间的醒悟盆池,有的人悟出了,就与上苍沟通了,就成为苍天看重的人。
祖倩好动的思维总是这样漫天飞舞,让人不可理解。
古丽进来了,她忽煽着黑蝴蝶一样美丽的大眼睛,说祖倩:“你脑子装了啥怪东西?啥时候都见你走神。”
“你的舞姿那么美,我又不会,我只有傻想的份喽。”祖倩白了古丽一眼,打趣道。
“来,我教你。”古丽拉起祖倩的手,嘴里哼着节奏:“嘣吧吧,——嘣吧吧—”三步舞就旋起来。祖倩嘻嘻笑着。一不小心就踩了古丽的皮靴。
“啥事,那么高兴呀?”穆云清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祖倩和古丽忙停了嬉耍,让穆云清坐了下来。
倒了一杯茶给穆云清,祖倩在对面办公桌前坐下来。
“祖倩啊,你的小说写得很不错嘛!”穆云清一开口就很激动:“真没想到,你有那么好的文笔!很细腻,很流畅,常见神来之笔呀!”
祖倩把那篇小说送去这么久了也不见有个回音,她似乎把这事早忘了,面对突然找上门的穆云清的一番赞赏,她有点不好意思了。
“才练笔,希望穆老师多指教。”她谦虚地说。
“你—很有才气呀!”穆云清一种喜出望外的神情:“一开始,我没在意。昨天下午闲来无事,顺便抽出你的稿子,本想瞭一眼了事,没想到,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看完你的小说,本想立刻找你聊聊,一看表,离下班仅剩二十分钟……”
祖倩没料到,四十多岁的稳健男人,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不再有年轻人大喜大悲的情感冲动的穆云清竟然兴奋得两眼放光。“我昨晚一夜没睡好觉,盼着天早点亮哪。”
一篇七八千字的小说能给人如此巨大的震憾,祖倩确实是没预想到。此刻,她内心很激动,被穆云清的情绪所感染,思想滋润在他的一番评价里,像花儿沐浴在和煦的春风中。祖倩看着穆云清双重眼下闪烁着异样光芒的眼睛,里面括囊着爱怜,父亲般的;还蓄含着敬佩,一种同行的敬佩;还蕴匿着探究,对异性灵魂的窥探……总之,穆云清的眼光把他内在的隐秘全爆光在早晨的阳光里了。从对面的双目里,祖倩想到自己的目光此刻也一定同样地在出卖自己。她忙低下头,收了视线,两坨赧红飞上了脸颊。
女性时常需要遮遮掩掩隐藏自己的内心活动。一旦失败了,就会羞涩,就会给异性造成错觉。穆云清的眼力始终都没从祖倩的脸上移开半刻,这让祖倩更加窘迫、难堪。
“走吧,跟我出去一下。”穆云清说。
祖倩迟疑地望着对方。
“我给你领导说去。”他马上明白了祖倩的意思,起身出了办公室门。
当他们走出文联大院时,已是太阳高照的时刻。初冬的阳光很亮很白,没有多少热力,像一只银盘悬在天上。穆云清推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一只挎包鼓鼓囊囊地夹在后架上。一身灰白色的西服毕挺有致,一条玫瑰红的领带打上去有点像绅士。祖倩低头走着,和他并肩而行,她看着两人的脚尖,她这才发现,有着高大身躯的穆云清却长了一双女人般的小脚!油光锃亮的黑皮鞋箍着那双脚,拖着主人的思想缓慢地移动。周围都是灰色的戈壁滩,偶有旱獭从枯黄的骆驼草丛中窜出,拼命跑去。
祖倩跟着穆云清来到了野外的荒沙滩里,南边,在目力所能达到的地方仿佛有一片水草地,祖倩看到了有牦牛的点点影子在移动。穆云清从挎包里掏出一大块彩色塑料布铺下来,早有准备似的,用微笑示意祖倩坐下来。
空旷、寂寥,戈壁与天相接,没有阻挡,眼前的一切都是开阔无垠的。真好,祖倩长长舒出一口气,在这样一个阔远的地方,人仿佛把什么都看开了。没有遮拦,没有阻隔,大自然一副广博胸怀,人在这大漠苍天下只不过一只小蚂蚁而已,还有什么可烦恼、忧虑的哪。在这个空旷的大野里,你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做,一点不受人为的任何干扰。祖倩想,人为什么要有房子呢?是专门用墙把自己囚起来,限制自己的空间。人时常是自己的敌人。天地有多大,人心思想就有多大。放任自己的思想,就是放牧创造的羊群。有了宽厚博大,才会有精神。这是大自然的启迪,不是人自身固有的思维。包括感情。
穆云清很仔细地观察着祖倩对大自然的感受,他把探索的触须延伸到祖倩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上,每一个眼神的触摸处。在穆云清四十多年的漫漫人生路上,他亦步亦趋,苦苦寻觅,一直寻觅不到他的知音。几十年间,弹指一挥间,他虽然有了家,有了儿女,但他内心深处的孤独时常藤蔓一样缠绕着他;心曲没处倾诉,孤傲的灵魂在夜籁人静时哀嚎。曾一度时间,他悲哀极了,痛苦到了极点,茫茫人海,大千世界,数十年的寻觅居然一场空。悲凄、忧怨一齐折磨他。物极必反,万事到了一定极限就会出现反面,或令人惊喜,或让人崩溃。穆云清在不经意间,发现了祖倩,在她的小说中读懂了她,看清了她的灵魂。他一口气阅完她的小说,不能自己地拍桌而起,她就是他寻觅了几十年的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哇!这是老天的馈赠!穆云清像被太阳晒的秧苗,一夜间得到了雨露的滋润,一下子旺势起来。如口干舌燥的旅人,碰上了甘甜可口的泉水。他的胸中汹涌起冲天浪涛,他觉得自己从此将是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穆云清顿感年轻了许多,一颗漂泊的灵魂终于有了归宿的港湾。他从此不再寂寞,不再有一种空落失意之感;任何时候,到任何地方,他知道他心中有不泯的太阳,他不再是一个浪迹天涯的精神失落者。
有一种人,一种精神境界的追寻者,常常犯有一种精神饥渴症。他生命的全部意义在于寻觅,为寻得知音愁白了头。但现实生活中,残酷的一面非常倾向于这种人,往往成功者寥寥,失败者一群群。世上男子,都在追求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感官的、物质的;他们追寻名利,用名利诱来窈窕美女,成为感官享受的人,纯粹一个现实主义者。物质的享受是有限的享受,真正无限的享乐才是精神领域的,这需崇高境界的人而不是缠绵在金钱美女之中的低俗之辈。人类本就分为两种人,一种是物质的,一种是精神的。这也正像太阳与光,太阳是实体,而阳光是虚体,但能给万物以生命,具有无穷的力量。它能包容宇宙万物,包括光瀑中的人的肉眼看不见的微生物,它都融了天体地气的精魂,五脏六腑俱全。一个微小的颗粒,就是一个大世界。而人身只不过一具能行走的七尺肉体。但人的思想、人的精神比太阳系还辽阔。
穆云清简直要发疯了,他放下祖倩的手稿在办公室里旋了几个圈,胸中陡地耸起了一座大山。他感到他的人生将会在以后的日子里更加有意义。他想立刻找到她,单独和她谈谈。到了晚上,他兴奋得哼着小曲上了床。从来不唱小调的他,哼小曲的声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他觉得自己像重活了一个人似的。
翻过来睡不着,翻过去,还是被激昂的情绪所左右,他孩子似的盼天明,他狠不得拽着地球快快转过去,转到阳光普照的一面来。
人没有激情,也就失去了创造力。激情才能拯救世界。
穆云清从包里又掏出了火腿和一些吃的东西。他把一个红彤彤的苹果递给祖倩:“吃吧。我洗干净的。”
祖倩心里一颤,她还不理解对方的举止的含义。她歉意地笑了,只好接住。
“昨天晚上,我真怕天永远不会亮了。”穆云清还沉湎在无尽的欣喜之中,丝毫没觉察到祖倩的神情变化:“我从你的小说中看出你是一个很有潜力的作者。你最懂得生活,也懂爱,富有灵性。”
祖倩被他的话吓懵了,心跳加快了博动。在她和他一女一男之间,突然冒出一个爱字,令祖倩浑身发冷,她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忽然间,她产生了一种想快点结束他们之间谈话的想法。一团云从西南方向游上来,把影子从他们坐着的塑料布上划过,一只老鸹呱呱怪叫着掠过头顶。
戈壁滩的天似猴儿的脸,说变就变。正在祖倩想借口离开之际,大片的铅灰色的云就遮住了微弱的阳光,大风呼一下揭竿而起,无遮无拦地刮起来,带着冬的寒冷。祖倩瞬间被冻得脸色发白,嗦嗦发抖。穆云清收了东西,脱下身上的西服给祖倩披上。
“快穿上。别冻坏了。”他不置可否地拍着祖倩的肩头。
“你穿着吧,我没事。”祖倩拿下衣服。
“快穿。不穿我可生气了。”穆云清重新把衣服披上祖倩的身,转头推起了车子。
看着他冻得腮帮上起了鸡皮疙瘩,祖倩几次想推让,都被他坚决的神态逼住了。
“你咋不说话呢?我想听你说话。”穆云清热恋的年轻人一样,在大风呼啸的冷天还边走边对祖倩说。
祖倩笑了,更加无话可说。说什么呢?她想说,不知道说什么好,又怕伤害他。她不能给人的心头浇一盆凉水。
“我真不想和你分开。”穆云清在文联的大门口停住了脚步,不眨眼地看着祖倩:“可我又不好再进去……”
为了安抚他,祖倩说:“来日方长嘛。”她脱了他还带着体温的衣服说。
穆云清穿好了衣服,对祖倩说:“你快进去吧。这会儿太冷。”
祖倩一拔腿跑去。
风还在咆哮,吼得满天地浑然一片。祖倩跑上楼,往大门口一望,她吃了一惊,他还在门口站着,向楼上祖倩的办公室窗户张望。
祖倩忙打开窗,向风中的他摇摇手,示意他快回。穆云清这才放心地骑上车子,顺着寒风向城里驰去。
穆云清的出现搅翻了祖倩平静的生活,她被穆云清的痴情所感动,对他的狂热她感到惧怕。她不理解,在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身上居然还隐藏着火一般的炽热,这股火是冲着她来的。她一下子就跌入云里雾中了。平时,她一点也没感觉出自己有什么与别的女性不同。她没有举行婚礼,也从不羡慕周围姑娘出嫁时的夸张气态,她觉得非常正常,而同事们一个个听了之后,却惊得瞠目结舌,仿佛结婚在一个女人的一生当中是尤为重要的大事,在祖倩面前简单地草草了事,她们大惊失色,不可理喻。结婚,是女人为主的一天,最最可炫耀的一天,也许就因为了这一天,女人将一辈子不会再有作主的时刻。
祖倩从穆云清的言语和举止上她感到了自己从未有过的份量。但她又害怕,害怕这份量越来越重地压着他和她。
第五十七章
《拉格图》报社编辑部。
编完最后一篇上报稿件,颜耀昭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一看表,已是下午下班近二十分钟过去。他这才意识到整个办公楼已人去楼空,静悄悄没有一丝人的气息。他迅速穿上滑雪衫,出了办公室。
下到一楼,忽听得从乐天平的办公室传来细微如嘤般的哭泣声。耀昭警觉地打住了脚步。
乐天平的办公室是一处宿办两用型的办公室。紧靠一楼的走廊。进门是办公桌,右边开一小门,有一套间,是他的宿舍。耀昭的神经绷得很紧,直觉告诉他,是吉曼莉在屋里哭泣。
门关得很紧,窗帘拉的很严。耀昭绕过办公室窗下,拐过弯,从一小片沙枣林穿过去就到了乐天平的宿舍外。
夕阳把最后一抹霞光也从沙枣林梢上收去了,天地倏地阴暗了下来,给耀昭紧张的神经铺下了灰色的底色。他双手叉在腰间,站在距乐天平宿舍窗前咫尺的胡杨树下,脸唰地傻白。
“……你太自私了。”吉曼莉的哭声从天兰色窗帘里蜿蜒着钻了出来:“你都是儿女双全的人了,而耀昭,他都三十七、八的人,还没成个家,惨不惨哪!”
“谁挡他成家啦?”乐天平的细腔声调也提高了音量:“只要他和你……”
“我就是冲着他才来大西北的!”吉曼莉打断了乐天平的话:“我爱她!你有什么权利阻止别人相爱?呜呜呜……”吉曼莉伤心地放长声哭了。
“好乖乖,好乖乖,别哭啦,别哭啦,啊。”乐天平一定是递给了她毛巾,或是用手抚摸她的脸。
吉曼莉像猫一样不见了声息。
“来吧,来吧,小亲亲,嗯。”乐天平哼哼着。
耀昭的脑袋“嘣”一声要炸裂开来,他不自觉地往后倒退了两步,本想向前冲一步,一脚踹烂那玻璃窗,然后对着一双狗男女一人一刀,看血花飞溅的壮丽景观;看衣冠楚楚掩遮下的暗红色的丑陋灵魂怎样飞出乐天平的躯体,让一对鸟男女的丑恶面目,像滚西瓜一样在地上弹跃,自己再挺起高傲的胸脯,昂扬地迈开大步离去……却不料,仿佛有谁在向后拽着他,腿就是迈不出去,还一个劲地向后倒退。
“你,坐下!”谁在按他的肩膀,命令他。
他一扑瘫就坐了下去。
“你的腿抽筋了。”一抬头是一棵粗大的结了一块大痂的沙枣树对着他,它以哲人般的语气说:“你看看你的脸,白得没一丝血气,像水泡死的阴鬼。这算个啥屁事、鸟事,能把你折磨得要杀人见血?哼,值得吗?”
耀昭煞白着脸,抬起头,把空洞洞的脑袋靠在树身上,如儿时和人打了架后倚靠着娘。他大张着嘴,仿佛氧气短缺了似的,抑或是被一只无形的大脚踹在了胸口上。此刻,他不能舒畅地出气吸气,他感到生命微弱得如风中一盏熬干了油的豆灯,随时都会被寒风轻易地扑灭。
“我这是怎么了啊?”耀昭的嘴唇发青,冰凉如冻僵的蛇不能蠕动,他用唯一还能转动的目光给沙枣树捎去了无望的呐喊。
“哈哈。”沙枣树大笑了,笑声风一样盘旋在树冠。“你以为你们人类最文明、最讲公德、礼仪,其实,你们人才最愚笨、最卑鄙、无耻!看吧,他们在一步之遥的窗户里干着什么?他们干着最原始、最龌龊、最违背常理的勾当!而他,还自以为是,以为是自己的权力圈下的美色享受呢。从这一点上看,你们人类就倒退了几千年。”沙枣树忿忿不平起来,语言更加激越,像要冲刷人世上的一切污秽:“你们人类已步入倒退的狭谷,不可救药。看看,餐桌上,曾带给你们几分欢乐的麻雀,成为你们口中的美味,还有羚羊、牦牛、虾、鱼……天上飞的,地下爬的,水中游的,全成了养育你们肉身的牺牲品,要知道它们的历史比你们还久远哪!你们杀,你们宰,可你们人类一定也意识不到,你们正用自己的双手给自己编织罪恶的网。你们还大肆挖掘地层下的物资、石油、煤炭……这些都是地壳的支撑体呀,你们不是在给自己挖掘坟墓吗?人类毁就要毁在贪字上!贪得无厌,无穷无尽。一张口,什么都敢吃,什么都敢咽,什么话都敢胡说。你们的嘴像永远填不满的磨眼,上面进着,下面出着,没个界限,没有尽头。生命对任何物体都一样,包括你们肉眼看不到的微生物,它们也有生存的权利啊!好了,咱不扯那么多了,你赶紧悄悄地走,不要发出任何响声。不然,你就大难临头喽!”
“沙枣树,沙枣树,”耀昭用目力挽留着这植物精怪:“你怎么会运用人的语言呢?”
“哈哈哈。”沙枣树又一阵卑夷的大笑后说:“你以为光你们人会用语言。我们植物界也一样,修炼成了,就成了精,就可以和任何动物对话。你看我一身的疙瘩痂,这就是我经过了百余年的风电雷射留下的。我从此将不会因雷电殛而折下。你看我们沙枣树,不用管理,不用浇水在白碱地里照样开花结果,繁果累累,这是我们树种的骄傲,也是我们被恶劣的生长环境磨烤下的结果。你们人类有和我们一样的共性,就是需要磨烤,冶炼,才能出真人,就像我一样,成为沙枣树的真精!”
“磨烤?我老家的文书也曾无数次对我说过这话,可人一生要经过多少磨烤才是个头呢?”耀昭冲着光秃秃落净了树叶的大树冠高声呐喊。
“万事都有个定数。每一棵树,每一个人都不一样。各有各的定数。这就要看你的造化了。”沙枣树把树干啪啦啦地甩了几甩,头上的影子就倏地隐去了。
天早已黑定,大街上路两旁的夜市已人声鼎沸,背后的路灯映得报社大楼的墙壁一片怪光。寒风百无聊赖地在城市夜空徘徊,幽灵一样呼唤着寒冬莅临,像低层的官员企盼上级领导来检查指导工作时的迫切情景。
耀昭靠着沙枣树身,这百十年的树精居然也掌握了大量的生命存在的底蕴,让他惊恐万分,同时他也从此明白了一个真理,生命是拼出、搏出来的,是人在磨烤中创下的奇迹!耀昭同时也想到了母亲曾说的话,树大有神呀!
可乐天平呢,都过了知天命的年龄了,还盲目地干这些不该干的事。
“他丢失了神,神也就抛弃了他。”是文书在说话。耀昭瞪圆了双眼,想从树桠枝间透出去,用目光挽住文书。但他失败了,文书的声音似乎很高远,仅仅扔下一句话就没了影迹。
噢,神和神是相通的。
屋子里忽然亮起了灯,照得耀昭通体透亮,窗户像闪着绿光的狼眼把渗人的寒气从房里泄了出来。耀昭裹了裹滑雪衣,把搭在肩后的帽子扯上来,扣住了头。
第二天,耀昭尽量做出什么事也不知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样子,照常地去上班。但他明显地削瘦下去的脸颊以及疲乏无力的双眼没有逃过吉曼莉的视力。
仿佛过了几个世纪,耀昭对世间的一切都感到熟悉又陌生,似乎在前一世见过,发生过,他活脱脱重新蜕出了一个新的自己,犹如蛇蜕了壳一样。他对这座城市以及城市里的一切都用重新打量的眼光去探寻了,探寻万物的根源,包括吉曼莉。他觉得这个女人似乎在从前曾经见过,但又感到非常陌生。她美如天仙的容貌,现在看起来那么丑陋、古怪,像个怪物,抑或像从阴曹地府返回人间的死魂灵。她说过,她的血流里冲荡着异族的野性,那她就是混合的杂乱无章的混血儿,一个无根的幽鬼,漂泊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灾难。这个混乱的孽瘴,使人神魂颠倒,痛不欲生。耀昭在内心里咒骂着她,不抬起眼看她,更不想听到她妖气的声音。
“怎么啦?脸色那么难看。”越是想躲开她,她越是偎上来,桃红色的毛衣映得办公桌反红光,“像谁偷吃了你家的馍一样。”
“去,以后少来烦我!”耀昭不抬眼看她,声音重重地说。
犹如被人甩了一把掌,吉曼莉脸色唰地红了,又白了,深凹下去的大眼睛凝滞了好长时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一扭身,高跟皮靴“咣咣咣”地敲打着楼板,然后,飞下楼去。
一直到中午下班时间,吉曼莉都没来。耀昭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当他刚站起身,准备取下外衣时,吉曼莉进来了。她把买好的盒饭往耀昭的办公桌上一放,拿下塑料袋,转身把门关上,说:“吃饭吧,吃饱了肚子咱们再说。”
“有什么好说的?”耀昭厌烦地斜睨了她一眼,呼吸立刻紧张起来。本不打算再与她说一句话,可一看到她一副非说不可的架势,他也就憋不住了,连珠炮似的开了火:“你以为你是啥?在人面前显高贵,耍排扬,暗地里你却干着最肮脏的事!你说,你到底跟他是什么关系?”
“你先吃饭好不好?就算我求你了还不行吗?”吉曼莉眼里闪着泪光说:“你没拿镜子照照自己,看看自己的脸成了什么样子。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天,你连命都难保。”
她是在关心人吗?耀昭怎么听起来觉得是那么刺耳,那么的虚伪。难道是自己的听力出了偏差?他在暗暗叫苦,天哪,人为什么要有视觉和听觉,总要看到自己不想见的人,听到不想听的声音?他此刻恨不得脚下豁然裂开一条地缝,让他钻进去。
看到她,让耀昭又闻到了乐天平天兰色的窗户里一男一女扭缠在一起的肉搏味、汗腥气,他的眉眼立马变了形。他烦躁不安,对着她大声嚎啕:“你出去!早点滚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吼叫完,耀昭突然眼前一黑,就跌坐了下去。本想强撑着身子站起来,但几次努力他都失败了,眼前的万物都成了灰黄色的一片,豆大的汗珠渗出了额头。隐隐忽忽,他被吉曼莉扶着,到了墙跟前的连椅里,躺下了。身子软得似一滩泥,几乎没有睁开眼睛的力气。
吉曼莉手忙脚乱了一阵子,把耀昭的滑雪衣叠起来让他枕着,然后脱了自己身上的大衣当被子盖在他的身上,用热毛巾轻轻地擦试着他的脸、他的额头。过了一会儿,耀昭感到好多了,他觉得热毛巾敷额头让他清醒过来,他睁开了眼睛。
出现在他眼帘里的情况让他不禁为之一颤,吉曼莉正泪水汪汪地将爱怜全倾注在他的脸上,高挺的翘翘鼻潮红着,她悄声说:“耀昭,对不起,原谅我吧……”说着她就控制不住地趴在他的身上呜呜地哭泣起来。
耀昭的心在一阵阵紧缩,在她面前,他还能再说什么呢?两颗大又亮的泪一下子就滚下了鬓角。
“乐天平,他其实不是我的亲表哥……他是我爸的老同学……”她抬起泪水涟涟的脸断断续续说道:“我是怕他对你下手……我才跟他……他曾透露过,要是我再和你交往,他就把你……他有权啊!”
耀昭没开口说话,大脑却在想,他有权能把我咋?我又不违法乱纪,一个踏踏实实,兢兢业业的国家干部,能怎样呢?他总不能因为一个三十七、八的男子要谈情说爱就把人开除了?
“你应该知道,权大一级压死人。”吉曼莉已经泣不成声,似委屈的泪人了。
耀昭把手搭上吉曼莉不住抖战的肩头,轻轻拍了拍说:“好了,不哭了,不哭了。”他发出的声响如蚕抽丝一样。是啊,她也很不容易,一个水乡女子,单身独立的来投靠一门远亲,奔着她还不了解的爱而来。当她纯真的追求遭到折杀时,当因为她的爱将要被人毁灭时,本是为了她爱着的人,反而要在自己的爱里遭遇迫害,她能不挺身吗?
“天哪,这到底是谁在作践人呢?”耀昭的手不住地抚摸着受了委屈的吉曼莉的头,面对天花板他大声诘问,喉咙却似有一张扯不出的网。他呼吸紧促起来,急得想大喊大叫,人呐,为什么要分男女呢?男男女女之间的事充扩着整个世界,贯穿在各个领域,包括商界、政界。男女之事除了艺术界,任何其它领域大都以交换为目的,不是享乐美色的肉体,就是女色遭蹂躏。这就是人类的悲剧。可悲的是人永远意识不到。
“我真没想到,我会给你带来灾难”,吉曼莉痛苦万状地说:“因为我,你的生活不但没有好起来,反而多了一层阴影……我真是没想到啊!就因为我漂亮好看吗?漂亮有什么错?让一个比我大二十多岁的男人勃起了邪心……在家里,我是父母的太阳,远离了他们,我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猎物……”
吉曼莉的悲凄声如同扫在蒿草丛中的秋风,令人心寒。耀昭听了,似乎有了一种负罪感。空气中风儿在他耳边说:“你太自私了,只顾自己的创伤,而不顾及她人。她的伤痛谁来抚慰?只有她自己,她像被人刺伤的小牛犊一样,你不但不给予照料,还在她的伤痛处再踹上一脚,你够一个堂堂男子汉的资格吗?”耀昭的眼前幻逸出一只拖着血痕淋淋身躯的乳犊,在后面冒着火药味的黑洞洞的枪口下逃匿在一块大石下面,惊恐万状地自舔着淌血的伤口,还环顾着四周,看着对它的情侣还隐藏杀机的暗枪,并随时准备以身作堵,来保护它的爱侣。这乳犊就是吉曼莉。在为伴侣作出牺牲时,女性往往比男性无畏,而且是无私的,具有母性的果敢和英勇。这便是母性的魅力,母性的光芒四射,母性哺育万性的伟大力量。
“本幻想着来到你跟前以后,咱们很快完婚。婚后生子,快快乐乐过生活。却不料我就一脚踩进了沼泽地,难以自拔了……”吉曼莉抬起了激动得绯红的泪脸,像是对着头顶的楼板,又像是对着耀昭说:“我如今两腿污泥不说,还陷在里边……”她噎住了一样,不再发声了。
“咱们过年就结婚!”耀昭“霍”地坐起身子,一把搂过吉曼莉,疾声说道。
吉曼莉茫然地看着连椅后的白墙壁,任耀昭把她搂得更紧,她仿佛要融化在他紧促的呼吸声中,默默地闭上了双眼……
“唉哟—”耀昭突然一声惨叫,吓得吉曼莉慌忙挺直了身子。
“怎么啦?你怎么啦?”
这时的耀昭脸色苍白,身子缩成一团,不住地打摆子,不停地呻唤:“妈呀,妈呀,疼死了,疼死了……”
吉曼莉束手无策,急得团团转。
“你哪里疼?我怎么帮助你?”
耀昭咬紧了牙关,闭上双眼,双手合十,默默祷念:“神啊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再也不近女色,再也不……”
过了一阵子,他身上的疼痛随着他的祷告渐渐散去,蜷缩的身躯也松驰了下来,不本分的思想又活动开了。他想,怪了,难道神要让我一辈子打光棍不成?我不甘心哪!
第五十八章
仿佛有了某种感应,三秦大地终南山下的柳秋桂似乎听到了远方儿子的呼唤,她一骨碌翻身坐起,对着黑洞洞的灶火发愣。
卧在灶门柴草窝里的白狗旺旺抬起在黑暗中发亮的眼,安慰似的看着炕头上的主人,轻轻呜呜了两声,又趴下睡去了。
口内的冬天比新疆至少迟到一个来月,立冬以后只要有一场从西北来的低压气流才使这里的人家开始闭门夜睡,但眼下人们的窗户还大开着。柳秋桂披一夹衣,从敞开的窗口望出去,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天上隐隐透出微弱的星光,屋外墙跟下还有蛐蛐凄凉的叫声。是想挽回逝去的时光吗?又是一年的时光即将熬过,大冬天马上就要来临。老人不知道大西北的新疆是个啥模样,只听人说过,那里的冬季特别冷,能把人的耳朵冻掉呢。儿行千里母担忧。柳秋桂用手捏了捏两个月前耀昭给她寄来的八百元钱,她把钱卷成卷卷,用手帕包了一层又一层,再拿线线缠紧,一直装在贴身的衣口袋里。她不忍心花这些钱,虽然儿子已出去挣钱有五年多了,第一次给她寄钱回来,她从内心不愿花娃的钱。她揪心,耀昭都半辈子过去了,到目下还连个屋里人都没有,为此事,柳秋桂操碎了心。他催促耀祖,给耀昭写去过多少封信,叮嘱他不要拣红挑绿,只要人善良贤惠就是好妻,娶回家是过日子呢,不是像画儿一样贴墙上叫看的。
隔墙西边耀禄的房里突然响起孙子惊魂落魄的哇哇大哭声,那边的灯亮了。娃惊哭了几声后,猛地就刹住了声,儿媳红红大叫起来:“妈呀,妈呀,这娃毕咧,这娃毕咧……”
“妈,妈哟!”前门的耀禄惊慌失措连拍门带叫。
柳秋桂摸着开关绳拉亮了灯,披着衣服趿拉着鞋开了门。
“你把俺三哥寄你的钱给我拿上二百元,娃发烧抽疯呢。”耀禄黑瘦的长脸铁青,牙齿打着咯噔说。
柳秋桂忙从腰间取出钱卷子,一层一层解开,抽出三张递给了耀禄。直到红红和儿子把娃背出大前门,她才觉得一只脚有些冰凉,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只趿了一只鞋。
大前门闭着没上关子,柳秋桂转身走到炕跟前。旺旺一直没有动弹,把下巴搭在前蹄上,一直用悲观的眼光翻看着屋里发生的一切,似乎是经得多的缘故,这牲灵已懒于再裹缠到人的春风秋雨的生活中去,它一动不动地不时用眼翻看一下主人。
柳秋桂刚坐上炕沿,哲正白煞着脸冲了进来,惊得老人慌忙又溜下炕。
“婆,派出所的人抓我来了……”哲正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脸像阴鬼刚爬出坟墓一样惨人。
外面响起摩托车紧促的刹车声,嗄然一下就停住了,接着,有四个公安干警就挟了一股寒气拥进了门。
“走!跟我们走一趟!”公安大声喝叱。
哲光耷拉着头,乖乖地往门外走去。
吓得愣怔在炕脚地的柳秋桂猛醒似地撵上前问:“娃犯了啥法了,把娃要逮走呢?”
“他参与了抢劫、偷盗,你懂得不?”最后一名干警车转身没好气地冲老人甩了一声走去。
摩托车突突突地开走了,仿佛辗压在老人的心上。柳秋桂靠在门框上的身子不自觉地顺着门框溜了下去。
狂跳的心还没静下来,甜甜就一绺风似的旋了进来,连擤鼻涕带哭叫:“你看这回咋办呀?人家给哲正说成的媳妇,明儿来看家呢……这人家娃跟她妈来了,问女婿呢,叫我给人家说啥呀么?”甜甜一扑瘫就坐在门坎儿上,甩了一把鼻涕数落起男人来:“你耀辉么,这辈子光把我害了个扎,要下这不争气的娃,今儿派出所逮呢,明儿讨债的催呢,没个安宁的日子。他倒好,一辈子在外头清闲呢,把这麻缠都撂给了我……俺的命咋恁苦呀,啊啊啊。”陡地,甜甜就收住了哭声,像潮水一头跌下了深渊般打住了。她一抹脸弹跳而起,睡灵醒了似的说:“噫,我寻他平生叔去。平生他妻哥在县公安局当政委呢。”
不待柳秋桂说出一句话,甜甜瘦小的身躯就风吹落叶一样滚出了大门。
柳秋桂颓然地坐在小木凳上,被眼前接踵而至的事搞得心头乱糟糟的,她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将要到来的这个冬季将是一个难以安宁的更寒冷的冬季。 她颤抖着双腿站立起来。这时,啼鸣的公鸡扯开了高嗓门从这个村开始,被感染了似的,一个村连着一个村,就奏成了一场鸡的大合唱,把东边天际的鱼肚白唱得微微发红。
甜甜灰青着脸又跷进了门。
“妈,人家说得三千块钱才能把哲正赎出来。我把耀辉以前给我留的钱凑满了,还差二百元,你这儿还能给挤一点不?”
柳秋桂一听立刻从腰间掏出钱卷子,给甜甜抹了两张,嘱咐说:“你先把娃赎出来再说。”
甜甜搭手在眼上一抹,擦去了眼角堆积的眼屎,埋怨着:“耀辉这熊东西,一辈子害得我给他在家捂窟窿呢,他在头享清闲……”嘟囔着,就旋出了门去。
当太阳一竿子高时,哲正从派出所放了出来,回了家。今儿是他订婚的大喜日子,他快速地洗了脸,换上一套新衣,等着女方的娘家人来看家,议婚事。
吃过早饭,太阳就白惨惨着脸移向了房檐上空。没有雾,终南山清晰可辨,连山巅上的苍松都看得清清楚楚。还贴着地皮的麦苗儿温顺地平铺在土地上,一片连着一片,在南川县的川道里连缀成了绿色的地毯一样,一直延伸到塬塄底下。
时日一交上冬月,就是庄稼人的农闲时节,青壮劳力和年轻的婆娘女子娃一满都出外寻活打工去了,留在村里的只有老婆、老汉和娃了。老人越来越重的咳嗽声唤来了西伯利亚的寒气,一场北风抽得天地骤然冷峻了起来。冬真正地降临了。
柳秋桂换上了大襟棉袄。一大早刚打开院门,同母异父的弟弟就来到了跟前。
这些年,山外人的日子好过了,而山里人的生活却越来越艰难了。山上的树木被砍伐得七零八落,过去成群结队的鸟儿没有了,野生的动物消失了,近两年山上的野猪却成灾了,害得山民们从种上一料庄稼起,家家都住在山上守庄稼,成夜地“吆—叱,吆—叱”对着地畔喊叫,吓唬野猪不糟蹋庄稼,若不然,野猪们一夜间把庄稼连啃带拱,把地能翻个过。山民们被野猪们祸害得一直守在山上,顺坡搭一个草庵子,遮风挡雨就行,饥一顿,饱一餐地瞎混和。山里人家,要挑一担水,往往得翻一架山,爬一条沟,半天时间才弄回一挑水。从种上庄稼一直到收割,连一把脸都没洗过。山上的风,坡上的露为他们洗尘涤垢。收一料庄稼,糊一家人的口,全凭血一身,土一场,在血汗中滚抓出来。
“咱山里人活的艰难呐!”头发又稀又白的弟弟双眼扯着红血丝,往炕沿上一坐说:“今年夏收,雨水一多,眼看着坡上的麦子熟了,人进不了地,干着急没法子。好的麦田都被雨泡在土里了,捞摸着收了部分薄田,到头来一算账,还不够乡上的公粮呢。现今这乡政府,一来人就是要钱要粮的,没钱没粮了,就抬东西,见啥拿啥。老百姓根本弄不清,如今这税咋收得这么重?这不,还没进冬呢,大部分家庭都没麦吃了。”
一席话说得姐弟俩寒气袭心。
“水花都有两年没到我跟前来了……”柳秋桂眨巴着昏花的双眼,问:“也不知道娃混的咋样?”
“再甭提那海兽咧,”弟弟双眼灌满了气忿:“这熊女子把我害扎咧。那一年不是结了婚了么,咱想着这下可以放心了,却没料想,她是哄骗大家哩。结婚的当天夜里,天没等明就跑了……害得女婿平顺寻了半个月,才在南川县城找到人。咱这海兽还叫了两个街痞把平顺打得鼻口出血,说,往后再找她,就要扭掉他的脑袋……姐你说,你兄弟命咋恁苦,生了个前世的冤家嘛。”
“这都是命。你也不要为她太伤心了,各人的路,各人自己走去。咱当长辈的,总把人家拴不到裤带上。”柳秋桂见弟弟抹眼泪,忙为他开导:“咱都老了,老猫不逮鼠了。如今的世道不比咱过去喽。你看姐呢,看起来儿孙一大群,可咱的心没闲下过,不为哪一个操心?”
姐弟俩互诉衷肠,相互安慰着。宛若山巅顶峰上两棵千疮百孔的老柏树遥相互望,互寄祝福。
南川县城里的杨水花此刻正偎依在王得娃酒气熏天的怀里撒娇呢。
“你不是说要给俺买一处三间两层的独院房吗?咋又改变主意买成这单元了?”水花趴在王得娃白白胖胖的胸前,用手抚挲着他敞开的胸部,眼睛往上一翻一翻地撅着嘴问。
“咯”,王得娃打了个饱嗝,眼发直。由于越来越发福的缘故,他白胀的脸像发酵的白面包一样臃肿,下巴底下重叠起一个下巴,直连着脖子,尖尖的鼻子比从前宽大了许多。他一拍发胖得肉囊囊的宽胸和肚皮,缝缝眼直愣愣瞅着水花的脸说:“你的贪心越来越重了,啊……你以为我他妈弄钱多容易吗?费脑子着哩。不看孔县长那黑猪脸,成天盯着我主管的差事,想插脚呢。有一个建筑工程,他就盯上了,我还不能跟他明着抢……他妈的,老子只能眼瞅着大钱往他那儿跑,我只能捞个小钱……在经济问题上,我跟他是绑在一条线上的蚂蚱,谁也不敢胡蹦达……他妈的,我亏啊……”。
杨水花粉红的脸上也挂了泪珠,她忙抬手为王得娃拭去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柔声媚气地说:“算了,咱不说了。咱这单元房就好着呢。你看,冬有暖气,夏有风扇,冷不着,热不着,好呢。四堵墙里,窗门一关,就是你我的天地,咱俩想咋就咋,连鬼都找不着咱。”
“对,你说的好!”王得娃忽然兴奋起来,一把抱住水扬,把头抵在水花的脸上:“我如今都四十好几,快奔五十的人了,五十知天命呐,在政治上我恐怕也混到头了,想再上个台阶也难,一来没大靠山,二来也没大钱再塞……这就足够咧,近些年要不是有你给我调剂生活,我恐怕早就被政治劳死了……我真要谢谢你呀!在你身上,我才能找回真正的王得娃呀!只有到了你跟前,我才会忘记了官场上的一切烦恼。官场如战场啊!我太累了,时刻得提防着暗器的刺杀……有了你,我实在了,我回到了真情里,回到了人间的情爱中……”。
杨水花藤花蔓一样紧紧地倚靠在王得娃宽厚肉墩的身上,她扬手捂住了他的嘴,轻声说:“不说了,咱不说了。来吧,我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心尖尖……”。
水花把一直穿在身上的胸罩脱去,甩到了床那头,一对白盈盈的莲花似的奶子扑楞楞就绽放在温和的磨砂灯罩下,撩拨得王得娃醒酒了似的“倏”一下睁开了眯眼,轻轻一抬胳膊就把水花架到了脖子上。杨水花“嘻嘻嘻”地笑起来,笑声在严实的墙壁上来回冲撞,似乎有了回荡的余音,袅娜在王得娃忘乎所以的大脑间。
王得娃赤裸着白白胖胖的身子,架着白条条身躯的杨水花,双膝跪着,在软床上一颠一颠,戏耍不停。他一忽儿又趴了下去,任水花骑在脖子上吆马儿,一忽儿又盘坐起来,把水花托在胸前。水花把白莲花似的奶子偎上王得娃的脸,把尖下巴枕在他夹杂着几根白发的头上,眼盯着天花板无心无边地说:“我还以为爱弄女人的男人都是些没出息的货呢,没想到,官场上的人才是真正的会弄女人的高手呢。你们在大庭广众面前,威风凛凛,一派绅士风度,让人望而生畏,其实,到了美女面前还不是一滩臭泥……噫,当年你和聪灵也这样吗?她死得多惨哪,连个浑尸都留不下……”
“乖乖,咯—”王得娃醉迷迷地放下水花,又打了一个酒嗝,说:“甭提她了。咱弄咱的事……”
杨水花心头一凉,王得娃的话像一瓢凉水泼上了她的心,她不禁打了个寒噤,想,你也不是个啥好东西,当年聪灵是想用你的权,我今儿就图你的钱……我要你把得来的黑钱都倾倒到我这里……
“嘻嘻嘻……”杨水花嬉笑着,搬倒了王得娃,一尻子坐在他的头上……
第五十九章
一眨眼,冬月很快从人的眼皮底下溜过去了,交上腊月,天气骤然阴冷一片,四面被山陵塬围箍着的南川县川道一连好些天看不到太阳的脸,仿佛寒冷把日头冻僵在山里头了,满天的阴雾笼罩着村村落落。
阴霾的天气也冷湿了人的情绪。冬上以来,耀祖的家一直就没安静过。每天下午玉莲的丈夫毛永平一下班回来就把他白胖墩实的身子往前头他的平房里一塞,不是看电视嗑瓜子,就是捂住被子蒙头睡大觉。麻来叶半个眼窝见不得毛永平的懒洋洋劲,时常气得三角眼直往窄额颅上翻白眼,不是撵打满地跑的外孙子,就是推鸡骂狗:“把你个懒熊,一进门除了张口吃就是卧到犁沟不动弹,照这样呀,日子能过个熊!年轻轻的就成一滩屎咧,到老来呀,等着老鸹往嘴里屙。就这,嘴还要接端呢……”
毛永平从玻璃窗里往院子看,铅灰色的小院落里,水井边的柿树下,麻来叶手抓着笤帚,把那黑驴脸拉得像挂在墙头上没人摘的干丝瓜,三角眼翻着白肚子,紫青的大嘴喷着白色冷气,对着他的窗户叫骂不休。毛永平憋着一口气,白胖的四方脸没有血色,小眼睛死死瞪着窗外的麻来叶,咬牙切齿地想:“我日他妈,老子自把房子盖在这个鬼地方,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他奶奶的,把户落在你家,你就低眼看我呢,想打我的儿子你就随便打,想骂他老子你就随便骂……他妈的,老子我忍了整整六年了!我的工资给你们花着,咋就吃你的饭了,我吃我锅里的饭,犯得上你成年扯着破锣嗓骂人?”
“永平,永平”。麻来叶不见女婿有动静就大叫起来:“你没事了也到咱长吊子地里转转,看有鸡呀猪呀啥的跑咱地里了没有。老是蹲在屋里,也不怕把尻子磨出茧来。”她弯下腰又是拾掇柴火又是扫地。收拾好了前院,麻来叶又操起猪食搅棒,从后院挑了担子扑踏扑踏走出来,走到前房用眼挖了一下女儿的房门,看还闭得严实实的,知道永平不打算有啥动静了,气得她鼻孔一撑,挑担“咣当”往地上一摔,用脚蹬开门,脚在门外,头伸进门帘里头尖叫:“你这娃咋就恁懒的呢?我跟你爸,还有玉莲成天忙得团团转不歇气,你一回来就钻房子蹲膘呢。你还安心过日子不?玉莲娃可怜的,在你那食堂干不成咧,又赶快上南川县另寻个活干去了,老是起鸡啼,熬半夜的,两头见不上白天。娃为的啥吗?就是为给你争口气,想着你是个外地人,在这儿落了业,把日子过得齐齐整整不叫人笑话吗?可你……”
“你滚出去!”毛永平从沙发上跳起来,大吼了一声,嘴唇哆嗦着,双眼喷怒火。
麻来叶被这突然袭来的震怒吓得猛一愣怔,大张着嘴半天缓不上神来。她刚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待定睛瞧时,她一下子懵了。一向闷不吭声的女婿脸色白得吓人,连嘴唇也发青了,两眼扯满了血丝,要把她吞了一样。
“是为了你的日子嘛是为了我的啥?”麻来叶把头缩了回来,站到了门外,略一思忖,又气不过地冲门帘处喊:“往后这日子啥都是钱说话呢。你不看村里起来了多少洋楼房咧,你有名的公家人挣钱呢,总不能把这烂平房住到死。再说了,你还有个牛牛娃呢……”
毛永平穿着棉皮鞋,两步跨到门口,把麻来叶掀了一把:“要喊站远点喊去,甭在我房门口乱叫!”
麻来叶脸唰地青了,尖腔如西伯利亚寒流扫荡起来:“啥是你的房?你口满成啥咧。你占着我的宅基,我想叫你滚,你就得滚!你有啥资格戳打我呢?我没吃过你一口省手饭,连你的儿子都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的。你还搡我呢,你亏了天了你……”麻来叶连哭带叫,委屈得手心麻凉,嘴唇哆嗦,浑身筛糠一般抖战。
恰在这时,玉莲用自行车带着儿子回来了。麻来叶立刻转向女儿:“你说,你跟这懒熊还能过不?你妈为你可怜呀,你永平还戳我呢,唉唉唉唉……”
玉莲的眼泪唰一下流至下巴,脸上转颜转色,她在墙跟下支了车子,把儿子放下来,掀开门帘走进自己的房。
“你去给咱妈赔个不是去。”她尽量抑制住自己的冲动,平静地说丈夫。
“我给她赔不是?等着。”永平的嘴角向上一翘,气哼哼地坐在炕沿上。
“你不去是不是?”玉莲声调高了,从口鼻喷出的白气不再是缓缓地在脸前消散,而是一出来就没了影子。“你还搡她呢,掀她呢,你还是不是个人呀?哲光是那个样子,就指望你呢。你还这么不争气……”
“我咋了?我到底咋了?!”毛永平要跳起来了,恨得牙齿格格登登作响。“哲光哥就是对她的惩罚!她还要把我也折磨成那个样子……”
天阴冷得令人打寒噤,天地浑然一片的灰青,头顶没有一丝发亮的缝隙,罩得严实一派,令人感到窒息般的难耐。西北风呼地刮起来,把路上的纸屑尘土扬起来又摔下去,又扬上来,大地一片零乱、烦躁,干树股无望地任寒风肆虐,吱呀吱呀地干嚎,犹如向苍穹要命的阴魂伸出的手指。
“你这个死牛筋,拉不直的东西!”玉莲咬着牙狠狠骂丈夫:“你今儿给咱妈赔不是了好说,不赔了,我跟娃出了这个门,永远都不会再踏进你的门坎半步!”
毛永平的鼻孔扑扑地喷着冷气,宽厚的胸脯一起一伏,指着媳妇吼:“你妈欺负我,你也跟着欺负我了。好哇!一家子啥东西!……”
玉莲不等永平的话落点,一甩身出了门,推起车子,带上儿子,往县城方向飞去。
毛永平最清楚媳妇了,他一看玉莲来了真的,他就想到了她会像当年执意要嫁给他时一样,一定要嫁给他;眼下,她走了,带着儿子走了,她也会跟当年一样痛下狠心蹬了他的。毛永平心凉了,一下子凉到了脚心。
这么多年来,玉莲和他睡在一起时,曾对他说过多少宽心话:“咱妈就是个罗嗦嘴,烂嘴巴,其实心里也没个啥。要说她一辈子也可怜,不少出力,落不下好。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就知道撅着尻子干。你看,把那地边边角角都锄得不留一根草。这么多年,就从来没见她静静地坐到炕上歇一天。从天没明睁开眼,嘴不歇,手不停,收拾这呢,拾掇那呢。你看她整天骂咱爸,咱爸出去寻活干了,她把好吃的都给咱爸吃了,还叫人见不得她。你不知道,有一年快冬天了,她骂咱爸,咱爸那天跟哲光哥生了气,二话不说,把咱妈窝倒在门背后打了一顿出去了。咱妈一个人在家哭了一阵子,想发火没处发去,气得从麦瓮里把她卖了猪的钱掏出来揣上,本想到县城好好吃两碗饸饹啥的,可她手里的钱都捏出汗了,一算账,两碗饸饹几块钱呢,要是买几块钱的菜一家人可要吃上好几天了。账一算,转了几转,走了,终是没舍得吃。到了街道,一看有做棉袄的那种咖啡色绸布,就给咱爸扯了一块……你说,她这是何苦呢?还有上次她不是拉着架子车给猪打糠去了,人家夏村的价格比坡村的价格每斤才高五分钱,她拉了有百十斤草,仅差几毛钱,她都要挣死扒活地拉到上坡村去。五、六里坡路呢,就为省那几毛钱……说这些,你要知道我的苦心呢。哲光哥就这样了,咱要争这口气呀,不能叫外人看着俺家娃子不行,女子也不行呢……”
毛永平想着想着,倒吸了一口冷气,他蹬上自行车,戴了顶帽子滚出了门,顺着马路撵去。胖嘟嘟的身躯在棉衣的包裹下更圆更墩了,行走在马路边上,远远看去恰似一只大刺猬在滚动。
一直到第二天的晌午时分毛永平才悻悻地回到了家。
他一直往里屋走去。跷进门坎,见麻来叶坐在灶火正烧锅做饭,他“咚”地一声就跪在地中间,哑着嗓门叫了一声:“妈。”
天依旧板着阴凄的面孔,老屋里阴晦一片,只有从火堂门里闪出的一股一股的柴禾火焰在麻来叶的脸上一晃一亮,给人一种暖暖的感觉。
麻来叶始终一种姿势烧她的火,一个面孔对着灶门,装做这屋里再没有第二人的样子。
“妈—”毛永平又拉长音重重地唤了一声。突然,他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妈,我对不起你。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我再不敢对你耍脾气了……我昨天夜里,跑遍了南川县城的旮旯拐角,天快明时才在一家旅馆找到了玉莲母子。玉莲给我说,让我回来叫上你,你去让她回来,她和我就这样过下去,你若不去叫她,她就跟我一刀两断……”
麻来叶停住了烧火,掀开锅盖,一团白气立刻在屋子弥漫开来。
“我错了,妈。你跟我到县里去,把娃先接回来。你总不会让我落得个人财两空,媳妇、儿子、房子都没有?”永平半张着嘴等待判决的罪犯一样。
“你还搡我呢,”麻来叶嘴一咧又落下了眼泪,她伤心地流着泪水哭诉:“哲光不对劲了给我扎拳头舞腿的,你呢,也动手想打我了……我辛辛苦苦一辈子养儿养女,就落了个这下场……你光想你咋吃好睡好呢,你就没想过我跟你爸老来还得指望玉莲呢……你……你戳打我,我……我都五十多的人了啊……”
“妈,我错了。我给你磕头了。”毛永平双手往地下一趴,磕了一连串的头。
“看那没出息劲,”哲光哼着曲儿跷进了门,他高条的个子,一个肩头高,一个肩头低,斜着身子,笑咪了眼走到永平前头说:“还没过年呢,磕啥子头哟?”他竟然学了一句四川腔,连他自己都逗得笑出了声。
“快起来,起来,给神磕头呢,还给魔鬼也磕头呢。”哲光说着走到了案板前,从篦子上抓了两个蒸馍,猛咬一口吃起来。
“你快滚。给我滚远些!”麻来叶一见哲光心就发抖打战,她恨不得一下掐死儿子。
“你的音量再高点。”哲光立住了脚,脖子拧着筋:“不得了了,给脸还上头呀?”
麻来叶再不敢吭声,窝了一肚子的火没处发,猛一扭身看到还跪在地上的女婿,就扯长脖子嚎叫:“你就甭想我给你叫人!不看你们都是些啥货!”她裹住哲光又骂了一句,就出后门走了。
哲光嚼着馍,对站起来的毛永平“嘿嘿”一笑,说:“甭说你比我大几岁,你还得叫我哥。要是我,干脆给她来个—咔嚓—啥都解决咧。”他用手掌做了个砍脖子的姿势。
哲光的话显然没进到毛永平的脑子里,他一直盯着走出后门的麻来叶。她走了,也带走了永平的最后一丝希望。失去了妻子、儿子还有这些年的财产,长期压在他心上的一块石头立刻就滚落了出来。他受够了,他要爆发,要大爆炸,要把这些年憋进肚子的委屈全抖落出来。
毛永平出了这个家门,连回头看一眼都没有地挺起胸离去。
大灾祸总是在人难以预料的情况下就发生了。
整整一个腊月再也没见到毛永平的影子。
年三十,除夕夜,玉莲带着六岁的儿子跟着一个高个子有钱男人回到了家。
按当地习俗,玉莲和一同来的男人带上厚礼先去了她婆屋。
柳秋桂一看,老人惊呆了,她把孙女拉到一边悄声问:“娃哟,你跟他好上咧?”
“婆,我跟他好咧。他是老板,在县里也是有钱有势的人。”
“娃,可不敢乱来!”柳秋桂打了个趔趄,说:“钱多少是个够?”
“婆,”玉莲把烫卷的时髦长发往肩后一甩,笑了:“你再甭拿老眼光看目下的世事了。现在这人就这,哪达有钱哪达去。人往高处走嘛。”
“你听婆的话不会错。钱那东西有时也是惹祸的根。”老人紧抓着孙女的手使劲摇了摇。
耀辉上来了,玉莲和那男子客套了一番后双双离去。
除夕夜,村村落落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家家户户在外头干事的人大部分都回到故里,一家子围坐在电视前,边看文艺晚会,边吃饺子,边唠叨着世事变化的奇闻怪事。
耀祖一家热闹了大半夜,到后半夜时分玉莲的新男人骑车赶回县城去了。吃饱了肉,喝足了酒的哲光则坐在前头玉莲的平房顶上哼唱:“我的心在等待……在等待……”
当零星的鞭炮声拖着疲惫的音响散落的沉进深夜中时,闹腾了一夜的人们再无力气收拾残羹饭菜,麻将桌子乱成一团,来不及脱去身上的新衣就东倒西歪着睡去了。当村子里最后一家灭灯时,啼鸣的鸡已敞开了歌喉唱起来,继而在各村连成了一片。
不见启明星,新年的第一天迟迟不肯露面,鸡叫三遍了东方还不见发亮,黑乎乎一片,阴冷又潮湿。不一会儿,有沙沙的响声打落在院前屋后的包谷杆柴草上,又硬又亮的雪糁糁绸密地砸下来,瞬间就在楼房、瓦房的房面及田野路道铺上一层薄薄的雪毯。老天憋了一个冬天,在新一年的黎明时分这才悄悄地把酝酿良久的雪粉凝结成小冰凌蛋,抛下来,砸得万物嘣嘣作响。
哲光在平房顶上哈着冰手,眼瞅着村庄安静下去,老天却不宁了。他“嘿嘿”了两声,不像笑,也不是哭,自个嘟哝着:“狗日的,都搂着婆娘娃干好事去咧,就我哲光羞先人呢,可怜!”他仰起头,对天说:“下大点吧,下得把房屋都埋了才叫好呢。”
忽然,有一个矮墩墩的身影从对面的墙上翻进院子,好像是顺着井沿上的柿树溜下去的,哲光没看准,还以为是老黑猫晃进院里去了。不一会儿,就听见前房大门响了一下,他就顺着院外的水泥楼梯往下走了几个台阶。白蒙蒙落满了雪粒的台阶又硬又滑,到了拐角处,一脚踩下去,他就重重地跌坐在台阶上了。坐在这里,向北一望,正好看见大开的前房大门里映照着毛永平的身影,他手执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从玉莲的房里出来,端直出了门,走去。
在里屋睡着的耀祖听到前头房有大动静,刚开始以为是哲光在捣腾,仔细抬脸一听,觉着不对劲,就下炕蹬了棉鞋。打开里屋门,一片灿白,东方已泛起了白色。这时,远村已有起早的人家争先放起了新年的第一串鞭炮。
麻来叶昨夜怕玉莲和外孙孤单,就睡前头房给母子俩做伴。耀祖在院子咳嗽了两声后,突然发现大前门敞开着,他的心猛一下揪成了一疙瘩。他三两步就跨到前房,刚想揭开玉莲的门帘喊叫麻来叶,却一掀帘子手扑了个空,连人闪进了女儿的房子。屋里满屋的血腥气,满地的血滩,他吓得不知道咋样跑到外面的,变调变腔地喊:“来人呀,杀人了!”
喊声搅乱了新年的吉祥,颜家河村沸腾了,人们一哇声赶到杀人现场。
麻来叶和玉莲血肉模糊,被五骨分尸地劈成了几截子。
警车、公安迅速将现场围了起来,耀祖已被人抬着躺到了母亲的炕上。刹时,颜家河村的血案像纷纷落地的雪粒一样撒遍了南川县,雪地里,走亲戚访朋友的,一见面就嘈哄这起杀人案。有的说怪他女不正经,勾搭了另一个男人;有的说这家老婆娘把女婿欺负得太过份……说归说,见了这悲惨的局面,人人善心大发,忙不迭地扑着奔着为耀祖家料理丧事。
耀辉跟前来拜年的祖香和郝孬飞一手办理着丧事,两副薄棺材装了母女俩,在初三的早上一并埋进了长吊子地。
人埋了,留给活人的恐惧还阴沉沉地压在人们的心头。一时间,家家户户惊魂难定,不和睦的家庭显得格外亲热起来;闹矛盾,搞纠纷的邻里分外歉让了。血的教训在严寒的日子里开春的暗流一样冲涮着现代人的思想和无情,人们暂时被恐怖遮挡住了邪恶,人人面面相觑,唏嘘不已。
柳秋桂的屋子,一直被悲痛笼罩着。
“看公安局能把人抓住不。五天之内抓不住,我就拿钱雇道上的人,把狗日的毛永平逮着了,活剥了他!”郝孬飞有钱,还想在岳母、妻兄们面前逞能。
哲正如今也混成了南川县的吃“飞食”者,他一看大姑夫在自家门上耍威风,他不屑地说:“就凭他永平那笨样,南川街道我那帮哥们弟兄,咱就不用声张,就算他钻老鼠窟窿,把他也能挖得出。”
耀辉一直不吭声,他从心里瞧不起郝孬飞和儿子哲正。他心想,哼,你俩都是社会的渣子,不干正经事,吃“飞食”迟早会落得哭天叫地。
儿大了,都是有媳妇的大小伙子了,耀辉也不好张口说重话,当着人面说伤娃面子话,更不用提再打他教育他的事了。各人的路各人走去,离窝的鸟老鸟想护也护不住了。耀辉停了好长时间才开口道:“永平也是个老实人,他不会跑远的。话又说回来了,你就是把他千刀万剐了又有啥意义呢?”
“把那狗日的煮了吃都不解恨!”一直闷着头坐在母亲炕头里的耀祖突然抬起头,血红着眼咬牙切齿地说。
柳秋桂忙制止大儿:“你先把你将息好,再甭发恨了。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怨谁不都是伤自个吗?”
哲光进来,他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拍打着身上的雪,埋怨:“这日他妈的,一个冬天闷着不下,这大过年的可下个没完,几天几夜的下呢。”
“你快滚出去!”耀祖烦躁不安地对哲光大骂起来:“你这狗日的眼瞎咧么,三十晚上你就在你姐的房上头呢,跟死人一样。稍留点神也把他永平给挡住咧。”
“噫,噫,有本事你逮住永平嘛。”哲光一扭脖筋,鼻口喷着白气,冻得发红的鼻尖一扑一扑地响着,回敬了他父亲一句。
“出去!出去!”哲正生气了,恶狠狠地吆喝哲光。
“对咧,对咧,外头这阵子抽西风呢,冷的啥一样。”柳秋桂制止哲正,然后对哲光爱怜地说:“俺娃饿了,婆锅里有热包子,吃去。再甭胡转咧,你看手都肿成面包咧。”
“婆—”哲光深情地唤了一声,眼泪就扑籁籁地往下掉。他坐在灶火的麦草垫子上,拖着哭腔说:“俺婆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麻来叶,死了好,她再不害人了。”
柳秋桂昏花的双眼滚出了疼爱的泪,她说大孙子:“俺娃么,嘴再甭乱叨叨了。饥了、渴了你寻婆来。”
正说着,门外传来乱哄哄的吵闹声,屋子里的人一齐拥出门去。
公安人员、警车、摩托车和围观的群众把耀祖的门前挤得严严实实。
“毛永平被逮回来啰!”谁家的娃一声大喊,叫醒了耀祖,他跌跌撞撞地穿了鞋走到自己家门口,人群自动为他让出了一条道。地上的雪已人踏车辗贴在了地皮上,滑得人人走路都小心翼翼。
一看见带上了手铐的毛永平,耀祖浑身打战,他本想奔过来踢他几脚,扇他两耳光,以解心头之恨,没料想还没到跟前,他自己先双腿一软,就瘫了下去。
公安人员押着脸如死灰般的毛永平让他把杀人的情景详细地交待出来。
“你杀了人,现在回想起来后悔么?”公安人员问。
毛永平脸上没任何表情,他回答:“不后悔”。
雪飞风吼,把毛永平的话刮上人的头顶,涤荡得四零八散。
第六十章
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惨事,远在新疆的耀昭和祖倩一直还被蒙在鼓里,直到阳春三月,祖倩才从燕玲的来信中得知这一噩耗。一下班她来不及返回家中,就直奔耀昭的宿舍。
有时候灾祸这个恶魔总会耍把戏一样玩弄人,时常会一连串地降临某个家庭。
新疆南部的拉格图市每到春季就狂风大作,刮得人心烦意乱。滑雪衣、各种样式的帽子还在各个领域尽显风采,此时的口内早已是柳枝吐春芽,麦苗拔节返青,柔柔的春风在树梢上、小河里、花枝间轻歌曼舞了,而在西域的边城,冬季还沉睡在戈壁沼泽,寒气正酣畅在城区的各个角落。太阳没有污气阻挡,也没有雾霭的笼罩,红红的,却毫无热量。
祖倩裹着大衣,围着毛围巾迎风匆匆而行,一个人影挡住了她的去路,抬头一看,又是穆云清老师。
他每天都这样,在祖倩上班下班时准时赶到祖倩上下车的地点,送她上班,接她下班。
“我要上我哥宿舍去,老家出了大事。”祖倩说了一声就从他身旁擦过去。
穆云清穿了件黑色长呢大衣,脖子围一条银灰色围巾,高大的身躯显得威严又文静。
“你脸色不好,要保重啊!”穆云清撵上祖倩,千叮咛万嘱咐:“这儿离家几千里路,你着急也不起啥作用。可不能太伤感了哇。”
祖倩这会儿只想自己一个人独行,她不想有第二个人掺进她零乱的思想。她应付性地点着头,加快了步子,跑也似的离他而去。
当祖倩推开耀昭的宿舍门时,耀昭正手拿热合曼留下的纸条在房子打转转。
小巴郎这样写道:叔叔,对不住了,我不要过你给我这样的生活,不自油(由)。我在外贯(惯)了,走到哪,吃哪,睡哪,多好娃(哇)!上学太草(讨)厌了。我走了,跟同伙一起走得很远很远,叫你再也找不到。
没有落款,也没有日子。耀昭在房里旋了几圈后,就把纸条压在床头的书摞子下。
祖倩把燕玲的信递给耀昭,说:“家里出大祸了!”
耀昭一把夺过信,展开来,迅速地扫视着信上关于大哥家发生祸事的字字句句。看完后他愣怔了好长时间,陡地往床沿上一坐,疾风扫残叶般说道:“大哥就无能透顶了,自己成天在家里,连个家事都管不好。看,灾祸来了不是?多伤心。怪不得前一段时间老是做些乱七八糟的怪梦……”
是啊,一直在年前后的这一阶段,祖倩也老是觉得心神不宁,似有不祥的预感,她总觉得好像要发生什么事。有时倍感空洞,有时又觉得心绪烦乱不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时常让她神魂颠倒,半夜猛地坐起来发呆。古源说她神经病,就再也不管她地自个儿睡去。在单位里,祖倩心里毛躁不安时,她就走出办公大院,到戈壁滩,看冬季的风怎样穿越戈壁滩。无论是风,还是苍茫的戈壁都会勾起她的伤感,坚强倔犟的她时常莫名其妙地为风而泪流满面。她不知道追命一样急的风要奔突到哪里才是落脚之处;她也会因漠漠戈壁悲情伤怀。戈壁大漠永远得不到雨露的滋润,没有花草树木、鸟唱蜂鸣的陪伴,孤独到千年万年。生命是需要陪伴来滋养的啊!祖倩对于自己从未有过的伤感情绪感到惶恐不安,同时也牵动了穆云清老师的百般关爱。
冬季的上班时间总是在天刚刚蒙蒙亮时,祖倩则比城区的上班族更要早一步动身。她每天早上黑乎乎就起床,洗漱完毕,出门往班车地点赶去。从家到搭车点她至少要步行十分钟。路上行人稀少,只有影影绰绰零星的郊外上班人员匆匆的身影。每天早上的这个时候,当祖倩一出门,走几步远拐个弯,穆云清老师就会准时出现在眼前。说实在的,这一段路背街,如果没有穆云清的陪伴,祖倩总是心惊肉颤地走完这段路。
每天早上,她既盼着他出现,又不愿意他出现。他总是跑步上来,白色的网球鞋在灰蒙的黎明时分格外耀眼,银灰色毛衣衬托得流汗的脸膛更加白净,让人难以置信,四十多岁的男子所散发的青春气息。
“祖倩哪,你要好好搞创作呢!”穆云清小跑着碎步,跟着祖倩向前行进。他总是这样鼓励她:“你很有天赋。文学才是你人生最终的归宿。我相信你一定能创作出更好的作品。”
祖倩不知道说些什么话能使他满足又能让他不会在自己身上花费太大的精力和心力,既不伤害他,又能阻止他百般的关怀和爱护。
总是这样,祖倩觉得没有恰当的语言对他说,只有默默地快速地走去。直到要上车了,他总把装着热腾腾的芝麻烧饼的塑料袋往她手上一塞。祖倩在这个时候心跳陡然加快了,她被感动得要掉下眼泪来。他知道她来不及吃早餐啊!车启动了,祖倩猛地回头望去,天明时分站立在站牌下的穆云清一直看着她乘坐的班车远去……
祖倩似乎从穆云清的身上看到了一个老师对学生的另外情感,这令她骇怕,让她惊悸不安。曾多少次,她想拥有一份父爱。从小就失去了父亲的她就把这份缺憾想寄托在丈夫的身上。她已怀着无限的美好憧憬,幻想着丈夫给予她的百般疼爱,万千呵护;丈夫就是她人生的归宿,是她生命的全部寄托;他不但会给予她夫妻的情爱,更会馈赠给她无限的父爱;他既是丈夫,又是父亲;她出门时,逢冷天会给她围上围巾,夏天会为她拿上遮阳伞……可是,现实生活往往与人的追求背道而驰,总是把人美丽的幻想击得支离破碎。你所想要得到的反而让你得不到,你想刻意追寻的常常使你望而兴叹。
和古源结婚以来,祖倩除了操持家务以外,就是像安排孩子的生活一样为丈夫服务。每天早上她提前起床,收拾房子,料理好炉灶,以便下午回家做饭时方便。然后就是给古源把该换洗的内衣或外衣放到他的枕头边,叮嘱他起来换上;有时,他还发躁,嫌烦。
丈夫是什么?祖倩时常在内心深处问自己,难道有了丈夫就是在自己的生活里塞进了无边的操劳和无聊的奉献?每天早出晚归,起床晚于她的古源总是把零乱不堪的床一直留到祖倩下班回来,家里的一切物什,除了她的手动之外,永远一个模式摆放着,柴米油盐仿佛只是女人操劳的家事,他可以视而不见。丈夫除了上班,什么义务都可以不担。
祖倩上下班,不管是阴天晴天,还是严寒酷暑天,抑或是狂风大作,早出门,晚归回,从没得到过丈夫的一句关怀话,更谈不上他会送你一程,接你回家一趟了。
祖倩常常茫然视顾,看周围的年轻夫妻,他们恩爱无比,尤其到了冬季,在城郊上班的女性,每天早上都有丈夫陪伴着一直目送上车,而她祖倩从来就没有过丈夫的接送。自从认识了穆云清以来,许多该古源做的事让穆老师替代着做了。
近一段时间,因为家里大哥家的不幸灾难,祖倩每每想起就不寒而栗,焦虑、烦闷一并携手挠搅她,半夜时分她会无缘无故地望着黑洞洞的深夜泪湿枕巾。有时把古源翻腾醒了,他还会埋怨她:“你又帮不了家里,瞎着急顶啥用?你老早没父亲了,你大哥管过你吗?用得上你一天胡费神操心的?”
“你太自私了。”祖倩说丈夫。
“哼。”古源讥讽地哼了一声,拧个身睡去。
这短促无情的一声哼像一把犀利的匕首扎在了祖倩的心窝,黑暗中它变得富有了体形感,犹如美丽的妖女在房间乱舞。人的声音,会在一个特定的环境里,在一种特殊的情绪下杀死人。面对丈夫的这一声“哼”,祖倩宛若掉进了无情的深渊,她恰似一只可怜的迷途羔羊,在风雪夜,一头就栽了下去。她感到浑身寒冷如冰,无望地瞪大双眼。丈夫的讥讽,深深地刺伤了她。他的一声哼音,把他自私的感情世界一下子暴露了出来。怀着满腔情感的饥渴,祖倩本想在遭遇了大哥家悲惨的事件打击下,精神、思想上的创伤会得到丈夫的安慰来弥合,却不料,他不但没有给予她补充抚慰,反而遭到他重重的一击。看着身旁睡了的丈夫,她突然感到很陌生,觉得夜夜和自己同床而眠的人成了一个不相识的男子。
一声哼,把处在感情焦渴边缘上的妻子推得很远很远。
生活中常常出现连环性的不幸讯息,让人难以接受。不幸常带着它的连续性在人生的某个阶段袭击人。这就是现实,这就是生活。现实生活最会捉弄人,最会使用残酷的刑罚来惩治人。这是人的罪恶,还是生活的无情?
在烦躁不安的情绪下,祖倩惊愕地发觉,自己怀孕了!
像被人猛不防从背后击了重重的一掌,祖倩一屁股坐进办公桌前的椅子里发呆。
怀孕初期的反应让她难以支撑,她不敢看任何一点带有色彩的东西,连想都不敢想,视力稍一触及,她就会翻江倒海般呕吐起来。她什么也吃不进嘴里,肚子早已饿得贴住了脊背,一整天一整天都头脑不清,昏昏噩噩,走路如风吹一样,脚下轻飘飘没了依托。当她得知,这一系列的症状确是怀孕了时,她的脸色更加黄,怕冷的身躯不禁瑟瑟发抖。
刚开始时,因为天气寒冷,加上有点感冒,祖倩还以为是病症引起的系列反应,一连好几天,症状在不断加重,她似乎有了点不祥之感。中午她抽空去办公楼底下的大院门诊看了中医,老中医一把脉,就把喜悦挂上了眉梢,说:“你有喜啰。”
放在别人身上确是一大喜讯,但目下发生在祖倩的面前就成了悲讯了。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她和古源目前的处境都不适宜养育孩子。两人低微的工资,平时除了付房租费外,精打细算过日子,一月下来所剩无几,到了每年的中秋节前,还要给古源的父母邮去仅存的一点积蓄。对于祖倩和古源无论如何目下也不具备养育孩子的能力啊!
强烈的妊娠反应导致祖倩的思绪一派混乱,她焦躁不安,心神不安,刚坐下去又丢了魂般站立起来。
迟迟不肯光顾西陲边城的春天在龙凤河滩的水洼里透出了嫩芽尖。一阵雨点激醒了春季,烦乱疯狂的春风奔突跳跃,一下子冲出了冬天的羁绊,呼呼地高喊着,吹得戈壁绷紧了肌肤,刮得沙石扑打得人脸发烧。少数民族老妇人蒙上了面纱,蒙起了西域特色的春季。
春天的风天天刮,夜夜吼,到处尘土飞扬,纸屑飘荡,搅得人思绪格外零乱。
临下班时张祥中进来了。
“祖倩,今儿周末,咱邀上穆老师他们晚上吃夜宵,吃烤鱼去。我做东。”
祖倩心里堵得难受,一听到鱼字,她马上就嗅到了强烈的鱼腥气直逼肠胃。她强忍着没让在人面前呕出来。她这会儿谁也不想见,看到人影就讨厌,听见人声就烦躁。
“谢了。我今天不舒服就不参加了。后会有期。”
“哇,成了名作家了,架子大起来了!”张祥中揶揄道:“连老朋友的面子都不给了。”
“下次。下次吧。”
祖倩连连谢绝着跑出办公室,冲进了卫生间。一阵天翻地覆般的呕吐几乎要拽出她肚里的全部。她出了一身冷汗,靠在水池边稍作休息,一抬脸,无意间透过窗玻璃,她发现了院大门外的穆云清。祖倩下意识地皱紧了眉。
他推着新自行车,笑着与看门的老头打着招呼进来,直到文联办公楼下。
不一会儿她听到楼道里传来张祥中的声音。
“祖倩刚才还在哪。”他说着就对过道这边大喊大叫:“祖倩。祖倩。”
没人应答,张祥中拉穆云清往楼下走去。边走边说:“祖倩可能乘上文化局那趟班车先头走了,她说身体不舒服。走吧,穆老师,今我请你去尝新开的东北烧烤店的烤鱼。”
祖倩一直躲在卫生间。从玻璃窗间望出去,她看到张祥中推起了穆云清的车子,他们并排走着,说着什么。穆云清走两步就要回头向这边张望一下,到了大门口,他拧过身子驻足张望,那神情仿佛知道祖倩还在楼上,是在有意躲着他。
残阳被大风吹得四处飞场,微弱的晚霞害羞的少女般半遮半露地将晖光涂抹在大戈壁上。穆云清心不甘地驻足在大门口半天不肯离去。楼下剩最后一趟班车了,汽笛喇叭声按惯例鸣叫起来,呼唤着还未出楼的人。
祖倩在心里催促着穆云清快快离去。她迅速出了办公室,背起随身包,冲下了楼梯。一闪身,她就上了班车。
就在她从办公楼到班车仅不足五米冲刺时,她看到了穆云清正看着她。
汽车一声长鸣,载着祖倩从穆云清身旁疾驰而过。祖倩转过头,大风中,她看到了强大的失落感扑满了穆云清的脸。闪现在她视野里的是一张被茫然囚禁起来的活生生的脸膛,一瞬间的落寞击退了他满怀的激情。他的脸白得可怕。
隐隐的负疚在暗中拧了祖倩一把,祖倩感到心在作痛。
回想起这几年穆云清老师风里雨里的关怀和照顾,她的作品经过他的精心修改、编辑之后,祖倩的名字和小说屡屡出现在自治区各大报刊杂志上,使祖倩的姓名在自治区文坛上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这一切都归功于穆云清的指导提携和鼓励。一篇篇文学作品都是在他的百般信任中诞生的啊!祖倩心里最清楚,事业上的成功全是依赖了穆云清无私无畏的扶佐才得以问世,她怎么忍心伤害他呢?
拖着沉重的负罪感祖倩回到了家。
她再也无力支撑身心憔悴的精神,一进家门就坐进椅子里。
早已下班回家斜躺在床上看书的古源还以为祖倩会惯常性的一进门就出去捅炉子,收拾晚饭,把锅碗瓢盆弄得呯啪作响。过了好长时间他没听到这一切动静,就慢腾腾地把书从脸前移开,坐起身子,仔细一瞧,见祖倩脸色分外难看,就说了声:“懒得做饭了,咱出去到巷口一人买一盘炒面吃了算了。”
天将黑透,夜幕直铺下来,钻进人间房屋,像不悦的黑翅煽动在祖倩的眼前。
“我,怀孕了。”祖倩闷着声说。
“怀孕了。那好哇。”古源这才下了床,边穿鞋,边说,没有惊喜,也没有兴奋,平常得跟喝了一杯水一样。
面对这样的丈夫,祖倩还能说什么呢。再大的事情到了丈夫这里都变成了最平常不过的事了,世界在他眼前,那怕是发生了大地震他都认为是该发生的事,是地壳运行的结果。
“你去吃吧,我不想吃。”祖倩对古源说。
“不吃饭怎么能行?那我给你买回来。”
古源出去了,祖倩头重脚轻地站起身,颤抖着双腿走到床边,一头倒下去,像倒进了无底的深渊……